花非花〔一〕
花非花,霧非霧〔二〕;夜半來,天明去〔三〕。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四〕。
〔一〕花非花:《花非花》成爲詞牌始於此。前四句皆三言,是由七言絶的前兩句折腰而成。後兩句仍爲七言,有明顯的痕跡是從七言絶句演變而來。此詞通篇皆作隱語,主題當是詠官妓。第一句是説官妓的容貌如花,但非真花。
〔二〕霧非霧:意思是説:官妓女性,上應女宿。女宿也叫婺女。此詞是用雙關語,借“霧”爲“婺”。但並非雲霧的霧。
〔三〕夜半來兩句:既是説星,也是説人,語意雙關,主要是説人。官妓既不同於一般妓女,也不同於正式妻子;她們和官僚的共同生活,以此爲限度。
〔四〕來如二句:上言會短,下言别長。“夢”和“朝雲”這兩個成語,都見於《文選》宋玉所作的《高唐賦序》和《神女賦序》。兩賦寫楚襄王在夢中和巫山神女幽會。以後成爲男女幽會常用的隱語。
此詞確切寫作年代無考,然揣情度事,似以穆宗長慶二年(八二二)七月出任杭州刺史以後,敬宗寶曆二年(八二六)秋卸任蘇州刺史以前這一段時間的可能性較大。
憶江南詞三首〔一〕 (選二)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二〕: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緑如藍〔三〕。能不憶江南!
〔一〕憶江南:白氏原注:“此曲亦名《謝秋娘》,每首五句。”《樂府詩集》八三:“《憶江南》,一曰《望江南》。《樂府雜録》曰:《望江南》,本名《謝秋娘》,李德裕鎮浙西,爲妾謝秋娘所製,後改爲《望江南》。因白氏詞,後遂改名《江南好》。”
〔二〕諳(ān):熟悉。
〔三〕緑如藍:藍,染草名,即藍靛。緑如藍,是説緑得比“藍”還要緑。案:“如”有“勝過”義,和“於”字用法一樣,《荀子·勸學》:“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一〕,郡亭枕上看潮頭〔二〕。何日更重遊!
〔一〕山寺句:作者《東城桂》詩自注:“舊説杭州天竺寺每歲中秋有月桂子墮。”古神話,月中有桂樹。據《南部新書》:“杭州靈隱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種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墮,寺僧亦嘗拾得。”可見這是寺僧自神其説。
〔二〕郡亭句:郡亭,疑即杭州城東樓。餘見前《長慶二年七月,自中書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藍溪作》注。
案《憶江南詞》當是寶曆二年(八二六)白氏卸蘇州刺史任,回洛陽以後所作。
楊柳枝詞八首〔一〕 (選二)
《六幺》、《水調》家家唱〔二〕,《白雪》、《梅花》處處吹〔三〕。古歌舊曲君休聽,聽取新翻《楊柳枝》。
〔一〕楊柳枝詞:段安節《樂府雜録》:“白傅閒居洛陽邑時作,後入教坊。”案崔令欽《教坊記》曲名,有《楊柳枝》,原來是一種民歌。六朝時北歌有《折楊柳歌辭》,中有“反折楊柳枝,蹀座吹長笛”之語,可知其用橫笛伴奏。至唐代,仍然如此,故此詞有“古歌舊曲”、“《白雪》、《梅花》處處吹”云云。至白氏新翻《楊柳枝》,則爲新創歌詞和曲調,可能兼備吹、唱二者。此詞依辭句看,仍是七言絶句詩,這正是初期詞作的常見現象。原作八首,思想情感,多不健康,今僅選其二首,以備詞中一格。
〔二〕六幺、水調:《六幺》不僅可用於琵琶獨奏,而且也可以用於歌妓演唱,不過開頭時要用琵琶和笛子作序引,這可由王建《宫詞》:“琵琶先抹《六幺》頭,小管丁寧側調愁;半夜美人雙唱起,一聲聲出鳳凰樓。”以及白氏《聽歌六絶句·樂世》(自注:一名《六幺》):“管急絃繁拍漸稠,《緑腰》宛轉曲終頭”之語得到證明。《水調》亦可歌,段安節《樂府雜録》云:“洎漁陽之亂,六宫星散,永新爲一士人所得。韋青避地廣陵,因月夜憑欄於小河上,忽聞舟中唱《水調》者,曰:‘此永新故歌也。’乃登舟省之……”又白氏《聽歌六絶句》,其中一首即爲聽《水調》。可見《六幺》和《水調》,確爲當時傳唱的歌曲無疑。
〔三〕白雪句:《白雪》,古笛曲,宋玉《笛賦》:“師曠將爲《陽春》……《白雪》之曲,假塗南國,至於此山(衡山),望其叢生,見其異形,因命陪乘取其雄焉。”《梅花》指《梅花落》而言,亦爲笛曲。《樂府詩集》二一《漢橫吹曲》下引吴兢《樂府解題》曰:“漢橫吹曲有《梅花落》……”,故李白《與史郎中欽聽黄鶴樓上吹笛》詩云:“黄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蘇家小女舊知名,楊柳風前别有情〔一〕;剥條盤作銀環樣,卷葉吹爲玉笛聲〔二〕。
〔一〕蘇家二句:蘇家小女,謂蘇小小,爲南齊時錢唐名妓,有墓在西湖側。然此處詩人似借以暗喻其妾柳枝(樊素)。錢易《南部新書》戊:“白樂天任杭州刺史,攜妓還洛,後却遣回錢唐。故劉禹錫有詩答曰:‘其那(奈)錢唐蘇小小,憶君淚染石榴裙。’”其爲以古喻今,十分明顯。下“楊柳風前别有情”句,蓋追寫樊之杭州舊居,作者《杭州春望》詩“柳色春藏蘇小家”,與此所寫當爲一事。
〔二〕剥條二句:條,柳條;銀環,手鐲。捲葉,爲唐人伎樂的一種,四川成都王建墓石刻,猶可見其遺制。以上二句寫柳枝天真爛漫的少女形象。此首蓋追憶過去與柳枝邂逅時情景。
長相思二首〔一〕 (選一)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吴山點點愁〔二〕。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三〕,月明人倚樓〔四〕。
〔一〕長相思:詞牌名,用《古詩·孟冬寒氣至》“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别”以爲名。又名《雙紅豆》,《憶多嬌》。在白氏所作諸詞中,獨此與《憶江南》可稱正規的詞調,其餘則都不過是七絶以及雜言的古體詩而已。
〔二〕汴水流四句:上闋寫柳枝回南必經之路。汴水,即汴渠,亦即蒗蕩渠。自滎陽與黄河分流,向東南,以通於淮泗。瓜洲古渡,在江蘇省揚州市南長江北岸。《輿地紀勝》三七《淮南東路·揚州·景物》上:“在江都縣南四十里江濱,相傳即祖逖擊楫之所也。昔爲瓜洲村,蓋揚子江中之砂磧也。砂漸漲出,其狀如瓜,接連揚子渡口,民居其上,唐立爲鎮,今有石城三面。”古渡之名,疑本於此。吴山,在浙江杭州,春秋時爲吴南界,故名。案柳枝爲杭州人,故白氏望之而生愁。
〔三〕思悠悠三句:白氏有《前有别柳枝絶句,夢得繼和云:春盡絮飛留不得,隨風好去落誰家,又復繼答》詩,可見柳枝回南,乃自求去者,可與此三句互相印證。
〔四〕月明人倚樓:此言白氏倚樓而望。白氏有《對酒有懷,寄李十九郎中》詩:“往年江外拋桃葉,去歲樓中别柳枝。”即追懷此時情事。
據《白香山詩後集》《病中詩序》的紀年,此詞當係開成四年(八三九)春,即柳枝回南,白氏惜别之作。
文選
漢將李陵論〔一〕
論曰:忠、孝、智、勇四者,爲臣爲子之大寶也。故古之君子,奉以周旋〔二〕。苟一失之,是非人臣人子矣〔三〕。漢李陵,策名上將〔四〕,出討匈奴,竊謂:不死於王事,非忠;生降於戎虜,非勇〔五〕;棄前功,非智〔六〕;召後禍,非孝〔七〕。四者無一可,而遂亡其宗。哀哉〔八〕!予覽《史記》、《漢書》〔九〕,皆無明譏,竊甚惑之〔一〇〕!司馬遷雖以陵獲罪,而無譏可乎〔一一〕?班孟堅亦從而無譏,又可乎〔一二〕?案《禮》云:“謀人之軍,師敗則死之〔一三〕。”故敗而死者,是其所也〔一四〕。《春秋》所以美狼瞫者,爲能獲其死所〔一五〕;而陵獲所不死,得無譏焉〔一六〕?觀其始,以步卒深入虜庭,而能以寡擊衆,以勞破逸,再接再捷,功孰大焉〔一七〕!及乎兵盡力殫,摧鋒敗績〔一八〕,不能死戰,卒就生降〔一九〕。噫〔二〇〕!墜君命,挫國威,不可以言忠〔二一〕;屈身於夷狄〔二二〕,束手爲俘虜,不可以言勇;喪戰勳於前,墜家聲於後〔二三〕,不可以言智;罪逭於躬,禍延於母〔二四〕,不可以言孝;而引范蠡、曹沬爲比,又何謬歟〔二五〕!且會稽之恥,蠡非其罪〔二六〕;魯國之羞,沬必能報〔二七〕;所以二子不死也〔二八〕。而陵苟免其微軀,受制於強虜〔二九〕;雖有區區之意,亦奚爲哉〔三〇〕!夫吴、齊者,越、魯之敵國〔三一〕;匈奴者,漢之外臣〔三二〕;俾大漢之將,爲單于之擒〔三三〕;是長寇讎、辱國家甚矣〔三四〕!况二子雖不死,無陵生降之名;二子苟生降,無陵及親之禍〔三五〕;酌其本末,事不相侔〔三六〕;而陵竊慕之,是大失臣子之義也〔三七〕。觀陵答子卿之書〔三八〕,意者但患漢之不知己,而不自内省其始終焉〔三九〕。何者〔四〇〕?與其欲刺心自明,刎頸見志〔四一〕;曷若効節致命,取信於君〔四二〕?與其痛母悼妻,尤君怨國〔四三〕;曷若忘身守死,而紓禍於親焉〔四四〕?或曰:武帝不能明察,而苟聽流言;遽加厚誅,豈非負德〔四五〕?答曰:設使陵不苟其生,能繼以死〔四六〕;則必賞延於世〔四七〕,刑不加親;戰功足以冠當時,壯節足以垂後代。忠、孝、智、勇四者立,而死且不朽矣,何流言之能及哉〔四八〕?嗚呼,予聞之古人云:“人各有一死,死或重於泰山,生或輕於鴻毛。”〔四九〕若死重於義,則視之如泰山也;若義重於死,則視之如鴻毛也〔五〇〕。故非其義,君子不輕其生;得其所,君子不愛其死〔五一〕。惜哉!陵之不死也,失君子之道焉。故隴西士大夫,以李氏爲愧〔五二〕。不其然乎?不其然乎〔五三〕?
〔一〕漢將李陵論:這篇文章批判漢將李陵叛國降敵行爲,同時,也連帶批評了漢代兩個著名史學家司馬遷和班固,認爲他們在撰寫《史記》和《漢書》時,對李陵不應當採取回護和包容的態度。本文表面上雖充滿了封建倫常説教,但實質是對投降叛變的譴責,意在申張民族氣節。不過他對司馬遷和班固的譏議,却並不符合事實。司馬遷當時同情過李陵,主要是因爲漢武帝偏袒内戚(即外戚)貳師將軍李廣利,却對李陵寡恩。且在《史記》中,也以降敵爲失節,以“隴西之士,皆用爲恥焉”語作結,評價了李陵的可恥。班固的《漢書》中也承襲了這一評價。他們在當時深知事實原委,議論還是公允的。李陵(?—前七四),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人,名將李廣孫。漢武帝時,爲騎都尉(武官),率兵擊匈奴,兵敗投降,病死匈奴中。事跡附見《史記·李將軍列傳》、《漢書·李廣蘇建傳》。本文《全唐文》六七七作《李陵論》,無“漢將”二字。
〔二〕奉以周旋:語本《禮記·内則》:“進退周旋慎齊。”意思是小心服侍,盡力効勞。
〔三〕苟一失之二句:意爲假若這上面一失足,這就不成其爲人臣人子了。
〔四〕漢李陵二句:《文苑英華》注:“漢,一有將字。”策名上將,意思是名列上將。《左傳·僖公二十三年》:“策名委質。”孔疏:“策,簡策也。古之仕(做官)者,於所臣之人,書己名於策,以明繫屬之也。”上將,李陵曾爲騎都尉,是較高級的武官。
〔五〕出討匈奴以下六句:《史記·李將軍列傳》:“天子(武帝)以爲李氏世將,而使將兵八百騎,嘗深入匈奴二千餘里……單于既得陵,乃以其子(按指女)妻陵而貴之。漢聞,族(殺死罪人親屬)陵母妻子。”匈奴,是我國古代北方少數民族,當時尚處於奴隸制階段,匈奴上層牧主貴族經常入侵,構成漢朝的嚴重威脅。西漢國防主要是對匈奴。王事,皇帝所交付的任務,這裏具體是指騎都尉要帶兵防守北部邊疆并回擊強敵的入侵。戎虜,古代對少數民族的蔑稱,此處指匈奴。
〔六〕棄前功二句:李陵在投降以前,對匈奴作戰,曾打過幾次勝仗;而投降以後,前功盡棄。
〔七〕召後禍二句:指陵投降以後,不久就招致滅族的慘禍,母親和妻子牽連被殺一事而言。
〔八〕四者無一可三句:意爲李陵自己不但得了不忠、不孝、不智、不勇的惡名,而且還斷送了整個家族,多麽可悲呀!
〔九〕予覽史記、漢書:覽,閱讀。《史記》,漢司馬遷撰,褚少孫補。内容包括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共一百三十卷。是我國第一部以紀傳體爲主的通史,也是二十四(或五)史的頭一部。歷來享有很高的聲譽。《漢書》,東漢班固撰,妹班昭與馬續續成。全書一百二十卷,爲我國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内容包括十二本紀、八表、十志、七十列傳。西漢以前史事,基本上本於《史記》。
〔一〇〕皆無明譏二句:意思是説,《史記》、《漢書》對此都没有進行公開譴責,我是很懷疑的。竊,私心,是謙辭。惑,意思是不能理解,不能原諒。
〔一一〕司馬遷雖以陵獲罪二句:司馬遷(約前一四五或前一三五—?),西漢大史學家、文學家和思想家,字子長,夏陽(今陝西省韓城南)人。太史令司馬談之子,作《史記》。李陵降匈奴,他替李陵辯解,得罪下獄,受宫刑。事詳《漢書·司馬遷傳》。而無譏可乎?意謂司馬遷撰寫《李將軍列傳》時,對他的叛國投敵罪行,不加譴責,説得過去嗎?
〔一二〕班孟堅:孟堅,班固(三二—九二)字,固。東漢史學家和文學家,扶風安陵(在今陝西咸陽東北)人。永元元年,從大將軍竇憲征匈奴,爲中護軍。憲因擅權被殺,他受牽連,死於獄中。
〔一三〕案《禮》云三句:意爲,考之古禮説:“替别人(案:指君主)部署指揮軍事,如果兵敗,就應當戰死,以身殉職。”《禮》,指《禮記·檀弓》。謀,是部署、謀畫和指揮的意思。師,軍隊。
〔一四〕故敗而死者二句:意思是説:因爲戰敗而死是死得其所的。
〔一五〕《春秋》所以美狼瞫者二句:狼瞫(shěn),春秋時晉國人。其事載《左傳·文公二年》:“晉襄公縛秦囚,使萊駒(人名)以戈斬(刺死)之。囚呼,萊駒失戈,狼瞫取戈以斬囚,禽(擒)之以從公乘。遂以爲(車)右。箕(地名)之役(戰役),先軫(晉主將)黜之(撤銷他的車右職務)而立續簡伯(人名),狼瞫怒,其友曰:‘盍死之(爲什麽不跟他拚命)?’瞫曰:‘吾未獲死所……死而不義,非勇也。共用(杜注:共用,死國用)之謂勇。’……及彭衙(地名),既陳(陣),以其屬馳(奔赴、突擊)秦師,死焉。晉師從之,大敗秦師。君子謂狼瞫於是乎君子。……怒不作亂,而以從師(戰死),可謂君子矣!”這裏白氏所説的《春秋》,實際指的是《春秋左氏傳》。此句“爲”字,《文苑英華》作“謂”。
〔一六〕而陵獲所不死二句:意爲可是李陵得到了獻出生命的機會却没有勇氣去死,能够不加以譴責嗎?
〔一七〕觀其始以下六句:白氏概括《史記·李將軍列傳》、《漢書·李廣蘇建傳》所附《李陵傳》的記載内容寫成。虜庭,指單于所駐的王庭。以寡擊衆,意爲以少攻多;以勞破逸,漢軍遠道進攻,故勞;匈奴防守,故逸(安閑)。再接再捷,意爲屢戰屢勝;功孰大焉,戰功有誰比他再大呢?
〔一八〕及乎兵盡力殫二句:殫,竭;摧鋒敗績,劍鋒殘缺,車轍紊亂(敗績本義,後引申爲戰敗),形容戰敗者丢盔卸甲的狼狽相。
〔一九〕卒就生降:終於偷生降敵。
〔二〇〕噫:嘆詞。
〔二一〕墜君命三句:没有負起國君所交付的使命,敗壞了國家的聲威,談不到盡忠。
〔二二〕夷狄:古代統治者對少數民族的蔑稱。
〔二三〕喪戰勳於前二句:以前的戰功一筆勾銷,今後的家聲掃地並盡。
〔二四〕罪逭於躬二句:逭(huàn),逃脱;躬,自身。延,連累。“延”,《文苑英華》作“貽”,注云:一作“移”。
〔二五〕而引范蠡、曹沬爲比二句:案從此以下一段文字,皆白氏以《文選》李陵《答蘇武書》爲依據而發的議論。但李陵《答蘇武書》不見載於《史記》、《漢書》李陵附傳;且文風接近六朝,不類西漢文字,因此劉知幾《史通·雜説》篇有云:“《李陵集》有《答蘇武書》,辭采壯麗,音調流靡;觀其文,不類西漢人,殆後來所爲,假稱陵作也。”案《答蘇武書》中有“昔范蠡不殉會稽之恥,曹沬不死三敗之辱;卒復勾踐之仇,報魯國之羞。區區之心,切慕此耳”等語。惟《漢書·李廣蘇建傳》附《蘇武傳》中,確有“令漢且貰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此陵夙昔之所不忘也”等語,爲僞《答蘇武書》附會所本。
〔二六〕且會稽之恥二句:《史記·越王勾踐世家》:“勾踐聞吴王夫差日夜勒兵(備戰),且以報越;越欲先吴未發,往伐之。范蠡諫曰:‘不可!臣聞:兵者,凶器也;戰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陰謀逆德,好用凶器,試身於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越王曰:‘吾已決之矣。’遂興師。吴王聞之,悉發精兵擊越,敗之夫椒(地名)。越王乃以餘兵五千人,保棲於會稽(山)。”此二句即指此史實,因言范蠡不能負戰敗之責。
〔二七〕魯國之羞二句:《史記·刺客列傳》云:曹沬者,魯人,以勇力事魯莊公,爲魯將。與齊戰,三戰三北(敗)。莊公懼,乃獻遂邑之地以和。猶復以爲將。齊桓公與魯會於柯(地名)。桓公與莊公既盟於壇上,曹沬執匕首劫(要脅)齊桓公。桓公問曰:“子將何欲?”曹沬曰:“齊強魯弱,而大國侵魯,亦已(太)甚矣。今魯城壞壓境,君其圖之!”桓公乃許盡還魯之侵地(侵魯之地)。爲白氏此二句所本。
〔二八〕所以二子不死也:二子,指范蠡和曹沬。子,古代對男子的敬稱。不死,不必死。
〔二九〕而陵苟免其微軀二句:意爲可是李陵只圖免得藐小的個人(微軀)一死,結果受制於強敵。
〔三〇〕雖有區區之意二句:《答蘇武書》有這樣兩句話:“區區之心,切慕此耳。”表白他企圖效法范蠡、曹沬,所以白氏針對這點,加以反駁。區區,微小;亦奚爲哉,又有什麽用呢?
〔三一〕夫吴、齊者二句:意爲:吴與越,齊與魯是處於平等地位的國家。敵,此處用爲匹敵的意思。
〔三二〕匈奴者二句:意爲匈奴不過是漢朝的屬邦,漢朝與匈奴是君臣關係。
〔三三〕俾大漢之將二句:意爲使堂堂大漢的將軍,作了單于的俘虜。俾,致使;單于(chán yú),匈奴自稱其君長曰單于。
〔三四〕是長寇讎二句:意爲這是助長侵略者的威風,辱没朝廷聲譽的嚴重事件!長,讀去聲,義爲助長;寇讎,敵寇。
〔三五〕及親之禍:連累親屬的禍患。
〔三六〕酌其本末二句:意爲分析范蠡、曹沬和李陵的經歷,情況並不是一回事。侔,相齊,相等。
〔三七〕而陵竊慕之二句:指僞李陵《答蘇武書》中:“區區之心,竊慕此耳”兩句,言李陵效法范、曹,大失臣子的應盡職責。
〔三八〕陵答子卿之書:子卿,蘇武字。此書即《答蘇武書》。
〔三九〕意者但患漢之不知己二句:意爲揣測其用意,只擔憂漢朝不了解自己的内心,而不肯反省一下事情的原委和後果。“始終”,《文苑英華》作“終始”。
〔四〇〕何者:何以呢?何以如此呢?
〔四一〕與其欲刺心自明二句:《答蘇武書》有“陵不難刺心以自明,刎頸以見志”之説。
〔四二〕曷若効節致命二句:何如効忠貞之節,爲國家獻出生命,以取得國君信任?致命,《易·困》卦:“君子以致命遂志。”孔疏:“君子雖遭困厄之世,期於致命喪身,必當遂其高志。”意思是寧爲玉碎,勿爲瓦全。“取信於君”,《文苑英華》作“以取信於君乎”。
〔四三〕與其痛母悼妻二句:《答蘇武書》中有:“上念老母,臨年被戮;妻子無辜,並爲鯨鯢……且漢厚誅陵以不死,薄賞子以守節……”等語。悼,傷悼;尤,埋怨。
〔四四〕曷若忘身守死二句:何如不顧自己的生命,守節以死,藉以排解親屬的禍殃!紓,緩解。“身”,《文苑英華》作“軀”。
〔四五〕或曰以下五句:是針對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即《報任安書》)“僕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辭,未能盡明。明主(武帝)不深曉,以爲僕沮(壓抑)貳師(指貳師將軍李廣利)而爲李陵遊説,遂下於理(治獄官)”那些話而説的。流言,流言蜚語,陷害人的話。遽,竟然。厚誅,嚴重的刑事處分。“豈非負德”,《答蘇武書》有“陵雖孤(辜)恩,漢亦負德”的説法。“武帝”上,《文苑英華》有“漢”字。
〔四六〕設使陵不苟其生二句:假如李陵不是苟且偷生,而是兵盡援絶,繼之以死。
〔四七〕賞延於世:恩賞延及後代。上“則”,《文苑英華》作“其”。
〔四八〕何流言之能及哉:哪有流言蜚語能牽涉到你呢?
〔四九〕予聞之古人云以下四句:“人各有一死,死或重於泰山,生或輕於鴻毛”,這三句話最早見於司馬遷《報任安書》中,但無第二個“死”和“生”字。白氏此文批評了司馬遷,而在這三句話上面,却冠以“予聞之古人云”六字,依文義,似乎他並不認爲司馬遷是第一個説這三句話的。《文選》李善注在這三句話下面引《燕丹子》:“荆軻謂太子曰:‘烈士之節,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但問用之所在耳。’”大概《燕丹子》裏的荆軻,才是白氏心目中的所謂“古人”。但《燕丹子》實係僞書,爲後人摭拾《史記》及其他古書杜撰而成;白氏不察,遂以爲戰國時真有此書,和他輕信《答蘇武書》爲真,情况相同。
〔五〇〕若死重於義四句:死重於義,謂死的價值,較守義爲重(不應生)的情况下死去;義重於死,謂守義的價值較死爲重(不應死)的情况下死去。於,介詞,表示比較;之,代詞,代“死”。
〔五一〕故非其義四句:此四句承上文,意爲:如果不是面臨“捨生取義”的關鍵時刻,君子決不輕生;勢至死得其所,君子就不惜一死。愛死,語出《左傳·定公八年》:“不敢愛死”,意即不敢貪生怕死。“君子”上,《文苑英華》有“則”字。
〔五二〕故隴西士大夫二句:《史記·李將軍列傳》在記述李陵事蹟後説:“自是之後,李氏名敗,而隴西之士居(李氏)門下者,皆用爲恥焉。”這是此二句之所本。
〔五三〕不其然乎:事情不也正是這樣嗎?
案此文確切寫作年代無考,但以早年的可能性爲最大。
養竹記
竹似賢〔一〕,何哉?竹本固,固以樹德〔二〕;君子見其本,則思善建不拔者〔三〕。竹性直,直以立身〔四〕;君子見其性,則思中立不倚者〔五〕。竹心空,空以體道〔六〕;君子見其心,則思應用虚受者〔七〕。竹節貞,貞以立志〔八〕;君子見其節,則思砥礪名行,夷險一致者〔九〕。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樹之爲庭實焉〔一〇〕。貞元十九年春,居易以拔萃選及第,授校書郎〔一一〕,始於長安求假居處〔一二〕,得常樂里故關相國私第之東亭而處之〔一三〕。明日,履及於亭之東南隅〔一四〕,見叢竹於斯〔一五〕,枝葉殄瘁〔一六〕,無聲無色。詢於關氏之老〔一七〕,則曰:“此相國之手植者〔一八〕。自相國捐館〔一九〕,他人假居,由是筐篚者斬焉〔二〇〕,篲帚者刈焉〔二一〕,刑餘之材〔二二〕,長無尋焉〔二三〕,數無百焉。又有凡草木雜生其中,菶茸薈鬱〔二四〕,有無竹之心焉〔二五〕。”居易惜其嘗經長者之手,而見賤俗人之目〔二六〕;剪棄若是,本性猶存〔二七〕。乃芟蘙薈,除糞壤〔二八〕,疏其間,封其下〔二九〕,不終日而畢〔三〇〕。於是日出有清陰,風來有清聲〔三一〕;依依然,欣欣然〔三二〕,若有情於感遇也〔三三〕。嗟乎!竹植物也,於人何有哉〔三四〕?以其有似於賢而人愛惜之,封植之,况其真賢者乎?然則竹之於草木,猶賢之於衆庶〔三五〕。嗚呼!竹不能自異,唯人異之;賢不能自異,唯用賢者異之〔三六〕。故作《養竹記》,書於亭之壁,以貽其後之居斯者〔三七〕,亦欲以聞於今之用賢者云〔三八〕。
〔一〕竹似賢:此處賢,兼有“賢德”及“賢人”兩義。
〔二〕竹本固二句:義本《詩·小雅·斯干》:“如竹苞矣。”毛萇傳:“苞,本也。”陳奂疏:“苞本者,以喻本根深固也。”此二句意爲:竹根深固,有如賢者執守德操,堅貞不拔。
〔三〕善建不拔:語本老子《道德經》:“善建者不拔。”王弼注:“固其根而後營其末,故不拔也。”建是樹立的意思;不拔是不動摇不倒伏的意思。
〔四〕竹性直二句:意本《孔子家語》:“子路曰:‘南山有竹,不揉自直。’”此二句意爲:竹榦挺直,如賢者立身之守正不阿。
〔五〕中立不倚:語出《禮記·中庸》:“中立而不倚,強哉矯!”中立,意爲正直;不倚,不偏頗,不邪辟。
〔六〕空以體道:空,空明,猶今言“虚心”。言惟心地空明,方能體察天人之道。《藝文類聚》引晉江逌《竹賦》:“含虚中以象道。”爲此句所本。
〔七〕應用虚受:應用,當本《老子》:“天之道,不争而善勝;不言而善應。”“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窮。”之意。虚受,語本《易·咸》:“君子以虚受人。”亦即阮籍《通易論》所説:“天地,《易》之主也;萬物,《易》之心也;故虚以受之,感以和之。”這些都是道家的無爲思想,與上言“體道”相應。
〔八〕竹節貞二句:《藝文類聚》引梁劉孝先《竹》詩:“無人賞高節,徒自抱貞心。”此二句言:竹節之貞,啓示人們立志亦須堅貞不屈。
〔九〕君子見其節三句:意爲:君子見竹節堅勁,也就想到應當敦品勵行,無論是在平安或艱險的環境中,都始終如一,永不變節。此二句概括了《詩·衞風·淇奥》:“瞻彼淇奥,緑竹猗猗(緑竹,《毛傳》以爲王芻,是一種草名;但《史記·河渠書》明言“下淇園之竹以爲楗”,則司馬遷以爲緑竹即竹而非草),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和《荀子·君子》篇:“節者,死生此者也。”(意思是:什麽叫節?節就是堅持正義,生死不渝)等句的涵義。砥礪名行,意即敦品勵行;夷,平,指平安順利;險,艱難險阻。
〔一〇〕庭實:原意爲:諸侯納貢於天子,把禮品陳列在天子的庭院中。《左傳·莊公二十二年》:“庭實旅百”,意爲諸侯貢獻的禮品,陳列多至百件。白氏此處用以比喻文人雅士多喜在院中種竹。如《世説新語·任誕》曾記:“王子猷(徽之)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即是。
〔一一〕貞元十九年春三句:白氏進士及第後,於貞元十八年(八〇二)冬十一月參加書判拔萃科考試,次年春中試,授校書郎,掌管校訂中秘書(内府藏書)。
〔一二〕求假:求,尋找;假,同“借”。
〔一三〕常樂里故關相國私第之東亭:常樂里,據宋敏求《長安志》九,在原長安城朱雀街東第五街道政坊南。故,已死亡。關相國,指關播,《舊唐書》一三〇有傳。播字務光,衞州汲縣(今河南汲縣)人。德宗建中三年(七八二)十月,拜銀青光禄大夫、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即宰相),所以稱他爲相國。他喜歡提拔讀書人,從而獲得文人學士的好評。白氏對關播是懷有好感的。下文的一段描寫,帶有濃郁的寓言意味。私第,私人住宅。東亭,疑指東跨院。
〔一四〕履及:成語,此處履是踐的意思;履及,猶言涉足,走到。
〔一五〕斯:這裏。
〔一六〕殄瘁:殄,毁滅;瘁,憔悴。意思是:受摧殘、遭毁滅。語本《詩·大雅·瞻卬》:“人之云亡,邦國殄瘁!”
〔一七〕詢於、老:詢於,問於;老,老僕。
〔一八〕手植:親手培育,謂有紀念價值。
〔一九〕自相國捐館:古代稱人死叫捐館,意思是他必然要離開家宅。語本《戰國策·趙策》:“今奉陽君捐館舍。”據《舊唐書》本傳載,播死於貞元十三年(七九七)正月,距白氏作此文時已六年之久。
〔二〇〕由是筐篚者斬焉:由是,從此。筐篚者,指編製竹器的人。在古代,形方而無蓋的竹器叫筐,形方而編織略細上有圓蓋的叫篚。此處泛指竹器。斬,砍伐。
〔二一〕篲帚者:指作掃帚的人。篲,掃。刈,割。作掃帚須竹的枝葉,所以要割。
〔二二〕刑餘之材:被砍被割剩下的竹子,亦暗喻當時受迫害的正直之士。刑餘之人,原指受過刑的人。司馬遷《報任安書》就曾以此自稱。
〔二三〕尋:八尺長。
〔二四〕菶茸薈鬱:菶(běng)茸,草長得很雜亂的樣子。薈鬱,草長得很茂密的樣子。
〔二五〕無竹之心:無,意同蔑視,無視;心,意味,意圖。此句暗喻壞人得勢,把正士不放在眼裏。
〔二六〕長者、見賤:長者,指故相關播;見賤,被……賤視。
〔二七〕剪棄若是二句:剪,被摧殘;棄,被拋棄。此二句言備受摧殘之餘,其本性仍不稍變。
〔二八〕乃芟蘙薈二句:乃,因此;蘙薈,蓋滿地面的雜草。糞壤,髒土。
〔二九〕疏其間二句:疏,鬆土;其,代詞,指竹。封,培土。下,根部。
〔三〇〕不終日:不到一天。
〔三一〕清陰、清聲:皆雙關語,喻人的品德。
〔三二〕依依然:與下“欣欣然”均用擬人法寫竹。言竹有戀人之狀,欣喜之色。
〔三三〕若有情於感遇也:意爲:好像竹子也表露出遇到知己,心有所感的神情。
〔三四〕何有哉:有什麽關係呢?
〔三五〕竹之於草木二句:意爲:竹子高過一般草木,賢者超過凡俗之輩。
〔三六〕竹不能自異四句:自異,自命不凡;唯人(能用賢者)異之。意思是説:選擇、識别,完全在人。
〔三七〕貽:贈與。
〔三八〕今之用賢者云:現在有用人之權的當政者。云,語尾助詞。
此文作於貞元十九年(八〇三)春。
爲人上宰相書〔一〕
二月十九日,某官某乙謹拜手奉書,獻於相公執事〔二〕。古人云:“以水投石〔三〕,至難也。”某以爲未甚難也〔四〕。以卑干尊〔五〕,以賤合貴〔六〕,斯爲難矣。何者?夫尊貴人之心,堅也,強也,不轉也〔七〕,甚於石焉。卑賤人之心,柔也,弱也,自下也〔八〕,甚於水焉。則其合之難也,豈不甚於水投石哉?然則自古及今,往往有合者,又何哉?此蓋以心遇心,以道濟道故也〔九〕。苟心相見,道相通,則水反爲石,石反爲水,則其合之易也,又甚乎以石投水焉。何者?石之投水也,猶觸之有聲,受之有波。心道之相得也,則貴者不知其貴也,賤者不知其賤也。當其冥同訢合之際〔一〇〕,但脗然而已矣〔一一〕。其合之易也,豈不甚於石投水哉!噫!厥道廢墜〔一二〕,不行於代久矣〔一三〕。故貴者自貴耳,賤者自賤耳〔一四〕,雖同心同道〔一五〕,不求相合也。今某之心與相公之心,愚智不侔也;今某之道與相公之道,小大不倫也〔一六〕。矧又尊卑貴賤之勢相懸〔一七〕,如石焉,如水焉,而欲強至難爲至易,無乃不可乎〔一八〕?然則知其不可而爲之者抑有由〔一九〕:伏以相公方今佐裁成之首〔二〇〕,當具瞻之初〔二一〕,竊希變天下水石之心,自相公始也;通天下貴賤之道,自某始也。不然者,夫豈不自知其狂進妄動哉?伏望少留聽而畢辭焉〔二二〕。幸甚,幸甚〔二三〕!
〔一〕爲人上宰相書:宰相,即韋執誼。韋是長安(今西安市)人。從吏部郎中升任尚書左丞(或作右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即宰相)。他曾參加以王叔文、王伾爲領袖,以柳宗元、劉禹錫等人爲骨幹的永貞政治革新運動。運動失敗,數月後,他被貶到崖州(唐治所爲舍城,在今廣東瓊山縣東南),不久病死。白居易没有參加永貞革新,題作“爲人”,不知代誰而作,但這篇文章,却表明了白氏的政見和他對韋執誼的期望和同情。
〔二〕某官某乙句:此人可能是永貞革新的參加者。運動失敗後,白氏不願顯露他的官職姓名,故僅稱做某官某乙。拜手奉書,拱手把書信捧上去。執事,見前詩選《和答詩》注。
〔三〕以水投石:三國時魏人李康作《運命論》,其中有云:“張良受黄石(黄石公,人名)之符(兵書),誦《三略》之説,以游於羣雄(秦末割據的諸侯),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漢祖(高祖劉邦),如以石投水,莫之逆(没有一點抵觸)也。”以水投石,喻格格不入;以石投水,喻深深採納。
〔四〕某:白氏代上書者自稱。
〔五〕卑干尊:卑,卑微者,下級;尊,尊貴者,上級;干,兼有懇求和冒犯意。
〔六〕合:有投靠、迎合的意思。
〔七〕堅也,強也,不轉也:意謂他們剛愎自用,固執己見,不易轉變。
〔八〕柔也,弱也,自下也:卑賤者處於無勢無權的地位,便顯得軟弱和自卑。
〔九〕以心遇心,以道濟道:喻志同道合者,心心相印,和衷共濟。
〔一〇〕冥同訢合:冥同,默契,暗合。訢(xin),訢合,互相感應。《禮記·樂記》:“天地訢合,陰陽相得。”
〔一一〕脗(wěn)然:吻合。
〔一二〕厥道廢墜:厥,其;道,指上下契合。廢墜,廢棄不行。
〔一三〕代:唐人避太宗李世民諱,改“世”作“代”。
〔一四〕貴者自貴,賤者自賤:晉左思《詠史》:“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這八個字的意思是:貴與賤各行其是,互不相干。
〔一五〕雖:《影宋本白氏長慶集》作“維”,此從《四部叢刊》本。
〔一六〕倫:輩,類。不倫,不類。
〔一七〕矧、懸:矧(shěn),況且;懸,懸殊,差别。
〔一八〕無乃:豈非。
〔一九〕知其不可而爲之者抑有由:“知其不可而爲之”,語出《論語·憲問》。意思是:明知行不通,却還硬着頭皮幹。抑有由,還是有原由的。
〔二〇〕伏以句:伏,舊時下級對上級有所陳述時的謙詞。佐,輔助。裁成,《易·泰》:“后以裁(今本作財,假借字)成天地之道。”意爲:决斷執行而取得成功。這句話是説:您正在開始輔佐皇帝,决斷、執行朝廷政令。
〔二一〕具瞻:《詩·小雅·節南山》:“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意思是説:聲威顯赫的太師尹氏,人民都(具)仰望期待着你呢!
〔二二〕畢辭:讓我把話説完。
〔二三〕幸甚幸甚:舊時書信常用謙詞,並表希望。
某伏覩先皇帝之知遇相公也〔一〕,雖古君臣道合者,無以加也〔二〕。然竟不與大位〔三〕,不授大權,不盡行相公之道者,何哉?識者以爲先皇父子孝慈之間,亦古未有也。蓋先皇所以輟己知人之明,用賢之功,致理之德,以留賜今上也〔四〕。亦猶太宗黜李勣而使高宗寵用之也〔五〕。故今上在諒陰而特用也〔六〕;相公自郎官而特拜也〔七〕;推此二者,有以見識者之言信矣。斯則先皇知遇之恩,貽燕之念〔八〕,今上速用之旨〔九〕,倚賴之誠;相公寵擢之榮〔一〇〕,託寄之重〔一一〕;自國朝以來,三者兼之,甚鮮矣〔一二〕。故某竊惟相公自拜命以來八、九日〔一三〕,得食不暇飽,得寢不暇安,行則然〔一四〕,居則惕然〔一五〕,思所以答先皇之知,副今上之用〔一六〕,允天下之望哉〔一七〕,某竊以爲必然矣。況今主上肇撫蒼生〔一八〕,初嗣鴻業〔一九〕,雖物不改舊〔二〇〕,而命宜布新〔二一〕。是以百辟傾心〔二二〕,慺慺然以待主上之政也〔二三〕;萬姓注目〔二四〕,專專然以望主上之令也;四夷側耳〔二五〕,顒顒然以聽主上之風也〔二六〕。豈直若此而已哉〔二七〕?蓋待其政者〔二八〕,勤惰邪正繫其中焉〔二九〕;望其令者〔三〇〕,憂喜親疏生其中焉〔三一〕;聽其風者〔三二〕,畏侮動靜出其中焉〔三三〕;而將來理亂之根〔三四〕,安危之源,盡在於三者之中矣。如此則相公得不匡輔其政,緝熙其令〔三五〕,宣和其風乎〔三六〕?然則匡輔、緝熙、宣和之道,某雖不敏〔三七〕,嘗聞於師焉;曰:天子之耳,待宰相之耳而後聰也;天子之目,待宰相之目而後明也;天子之心識〔三八〕,待宰相之心識而後聖神也。宰相之耳,待天下之耳而後聰也;宰相之目,待天下之目而後明也;宰相之心識,待天下之心識而後能啓發聖神也。然則取天下耳目心識,上以爲天子聰明神聖者,此宰相之本職也,而爲匡輔、緝熙、宣和之道也。若宰相唯以兩耳聽之,兩目視之,一心思之,則朝廷之得失〔三九〕,豈盡知見乎?必不盡也;而况於天下之得失乎?宰相之耳目得聰明乎〔四〇〕?必未也;而况於上以爲天子聰明神聖乎?然則天下聰明心識,取之豈無其道耶?必有也,在乎知與不知,行與不行耳。
〔一〕先帝知遇:先帝指德宗李适(kuò)。知遇,指受皇帝賞識和提拔。
〔二〕加:超過。
〔三〕大位:指宰相職位。
〔四〕輟己……留賜今上:謂不肯充分施展自己任賢致治的優長,是意在給下代留下施展才能的餘地。理,唐人避高宗李治諱,改“治”爲“理”。今上,當今皇帝,指順宗李誦。
〔五〕亦猶太宗黜李勣而使高宗寵用之:亦猶,也正如;太宗,唐太宗李世民。李勣,唐滑州衞南(今河南省滑縣東六十里)人。本名徐世勣,歸唐後,賜姓李。他在唐初立過許多戰功。太宗臨死前,一方面故意把他降職爲太子詹事兼右衞率、加位特進、同中書門下三品,另方面又暗囑高宗李治繼位後提升他爲尚書左僕射(即左丞相)。所以説黜於太宗而寵於高宗。這種情况和韋執誼在德宗時不顯達、順宗時被提升爲宰相有些近似。
〔六〕今上在諒陰:《論語·憲問》引《書》(簡括《書·無逸》文):“高宗(殷高宗武丁)諒陰,三年不言。”諒陰,古代帝王守孝時所居的喪廬;在諒陰,即在守孝期間。但此處,不僅暗示李誦居喪,且因“三年不言”之典,巧妙地反映了李誦生理上害了“不言”的病(風疾)。據《舊唐書·順宗紀》載:李誦從貞元二十年九月德宗尚在的時候,就已經害“風病不能言”;因此無論從傳統的禮制(居喪期),還是從生理狀況(啞病)説,李誦當時都不能臨朝聽政,而必須由宰相攝理。
〔七〕自郎官而特拜:指韋執誼由吏部郎中升任爲宰相,是承受皇帝特恩,越級提升(唐制:吏部郎中官從五品上階,左右丞相爲從二品)。特拜,皇帝任命元臣,意義重大,稱“特拜”以示敬。
〔八〕貽燕之念:《詩·大雅·文王有聲》:“貽厥孫謀,以燕翼子。”陳奂《毛詩傳疏》:“貽,遺也;燕,安;翼,敬;言武王以安敬之謀,遺其子孫也。上言‘孫’,下言‘子’,皆互文以就韻耳。”後世遂以此爲帝王爲儲嗣選賢作輔,使成其治的代語。此句與上“黜李勣”句照應。
〔九〕速用之旨:速用,指越級提升;旨,意旨,深心。
〔一〇〕寵擢:寵信提拔。
〔一一〕託寄之重:託寄,即寄託,意爲付託。宰相是受皇帝委託總攬國家政務的最高級官員。
〔一二〕甚鮮矣:《文苑英華》作“其亦鮮矣”。鮮,稀少。
〔一三〕拜命:拜受任命。
〔一四〕然:(song),戒懼狀。
〔一五〕惕然:提心吊膽的樣子。
〔一六〕副:相稱,配得上。
〔一七〕允:滿足。
〔一八〕肇撫:開始撫育,實際是開始統治。
〔一九〕嗣鴻業:繼承先帝治理國家的宏偉事業。
〔二〇〕物:指皇朝體制。
〔二一〕命宜布新:政令應當普遍刷新。
〔二二〕百辟傾心:辟的意思是國君,故百辟在古代意指諸侯。在唐則早已廢除分封制,故此處“百辟”實指朝廷和地方百官。傾心,心裏嚮往折服。
〔二三〕慺(lóu)慺然:喜悦狀。
〔二四〕萬姓:指人民。
〔二五〕四夷:指邊疆少數民族及外邦。
〔二六〕顒(yóng)顒然:温和恭順的樣子。
〔二七〕直:僅、但。
〔二八〕待其政者:期待着新任宰相的新政的人,意指百辟。
〔二九〕勤惰邪正繫其中:惰,懈怠。此句意爲:宰相鋭意革新政治,則百辟作風就趨向勤勉正派;否則他們就要走向嬾惰邪辟。繫其中,關鍵就在這裏。
〔三〇〕望其令者:指迫切期待革新政令的萬姓。
〔三一〕憂喜親疏生其中:意爲:朝廷因循守舊,則萬姓憂而疏;鋭意革新,則萬姓喜而親;他們的憂喜親疏皆由此而生。
〔三二〕聽其風者:聞風而動的,指四夷,亦即邊疆的少數民族。
〔三三〕畏侮動靜出其中:朝政刷新,則四夷畏而靜;否則他們就要侮(驕橫)而動(侵擾)。
〔三四〕理亂:意爲治亂。
〔三五〕緝熙:語本《詩·大雅·文王》,本義是光明,此處以表示整頓刷新的意思。
〔三六〕宣和其風:發揚國内各民族團結友好的風氣。
〔三七〕不敏:不聰明,謙詞。
〔三八〕心識:思想和見識。
〔三九〕得失:正確和錯誤。
〔四〇〕得:能够。
噫!自開元以來〔一〕,斯道寖衰〔二〕,鮮能行者;自貞元以來,斯道寖微〔三〕,鮮能知者。豈惟不知乎,不行乎?又將背古道而馳者也〔四〕。何者〔五〕?古者宰相以危言危行,扶危持顚爲心〔六〕;今則敏行遜言〔七〕,全身遠害而已矣〔八〕;古者宰相取天下耳目心識爲用,今則專任其兩耳兩目一心而已矣〔九〕;古者宰相以接士爲務〔一〇〕,今則不接賓客而已矣;古者宰相以開閤爲名〔一一〕,今則鎖其第門而已矣〔一二〕。致使天下之聰明,盡委棄於草木中焉〔一三〕;天下之心識,盡沉没於泥土間焉〔一四〕。則天下聰明心識,萬分之中,宰相何嘗取得其一分哉?是故寵益崇而謗益厚〔一五〕,歲彌久而愧彌深〔一六〕。至乃上負主恩,下斂人怨〔一七〕,行止寢食〔一八〕,自有慚色者,夫豈非不得天下聰明心識之所致耶?然則爲宰相者,得不思易其轍乎〔一九〕?
〔一〕開元:見前《新樂府·新豐折臂翁》注。
〔二〕斯道寖衰:斯道,指下採羣言、上進忠諫的優良從政傳統。寖(jìn),逐漸;衰,低落。
〔三〕微:衰歇。
〔四〕古道:歷史悠久的優良傳統。
〔五〕何者:何故,爲什麽。《文苑英華》“者”作“哉”。
〔六〕古者宰相以危言危行二句:《論語·憲問》:“邦有道,危言危行。”錢坫《論語後録》引孫星衍曰:“《廣雅》曰:‘危,正也。’釋此爲長。”此處指公正的言論和果斷的行動。扶危持顚,撑持、挽救國家與朝廷,使免於顚覆和危亡。爲心,作爲自己的理想。
〔七〕敏行遜言:《論語·里仁》:“子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又《憲問》:“邦無道,危行言孫。”孫,同“遜”。爲白氏此句所本,意思是説:行動眼緊手快,説話低聲下氣,這是目前官場中最時興的風尚。
〔八〕全身遠害:明哲保身,遠避風險。
〔九〕自“古者宰相取天下耳目”起廿七字:通行本白集闕,據《文苑英華》補入。
〔一〇〕古者宰相以接士爲務:《史記·魯世家》:“周公戒伯禽(周公子)曰:‘我於天下亦不賤矣。然我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哺(嘴裏的飯),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務,急務。
〔一一〕開閤(gé):《漢書·公孫弘傳》:“開東閤以延(接待)賓。”注:“閤者,小門也。東向開之,避當庭門而引賓客,以别於掾吏官屬(屬員)也。”
〔一二〕鎖其第門:第,古代官僚的住宅,按品級分甲乙等級,故曰“第”。“第門”,《四部叢刊》本《白氏長慶集》作“門第”,非是,此從《影宋本》。
〔一三〕委棄於草木:委棄,廢置,遺落;草木,喻田野農村。
〔一四〕沉没於泥土間焉:“沉没”,《文苑英華》作“沉溺”。泥土,喻社會下層羣衆。
〔一五〕寵益崇而謗益厚:君上的寵信越高,則來自下面的非議也就越多。
〔一六〕歲彌久而愧彌深:歲,年月;彌,越是;愧,慚愧,指過失與不能盡職。
〔一七〕斂:收受、積聚。
〔一八〕行止:行,行動,工作;止,靜止,休息。
〔一九〕易其轍:易,改變;轍,車轍,借指行徑、做法。
是以聰明損於上〔一〕,則正直銷於下〔二〕;畏忌慎默之道長〔三〕,公議忠讜之路塞〔四〕。朝無敢言之士,庭無執咎之臣〔五〕;自國及家,寖以成弊。故父訓其子曰:“無介直以立仇敵〔六〕!”兄教其弟曰:“無方正以賈悔尤〔七〕!”先達者用以保身〔八〕,後進者資而取仕〔九〕。日引月長〔一〇〕,熾然成風〔一一〕。識者腹非而不言〔一二〕,愚者心競而是效〔一三〕。至使天下有目者如瞽也〔一四〕,有耳者如聾也,有口者如含鋒刃也〔一五〕。如此則上之得失,下之利病,雖欲匡救〔一六〕,何由知之?嗟乎!自古以來,斯道之弊恐未甚於今日也!然則爲宰相者,得不思變其風乎?
〔一〕聰明損於上:在上位的人不肯採納羣言,集思廣益;則必然孤陋寡聞,聰明日減。
〔二〕正直銷於下:下級敢於直言正論的作風,就要消失。
〔三〕畏忌慎默之道長:畏忌,膽小怕事,顧慮重重;慎默,明哲保身,當諫不諫;道長,這種不良風尚逐漸增長。
〔四〕公議忠讜之路塞:公議,公正的言論;讜(dǎng),坦率正直的發言。“公議”與“忠讜”爲互文。路塞,道路被堵塞。
〔五〕庭無執咎之臣:庭,同廷,與上句朝字呼應,《詩·小雅·小旻》:“發言盈庭,誰敢執其咎?”鄭玄箋:“謀事者衆,訩訩滿庭,而莫敢决當是非。事若不成,誰云己當其咎責者,言小人争知而讓過。”意思是:朝臣個個都歸功於己,諉過於人,没有一個人敢於擔當罪責。
〔六〕無介直以立仇敵:無,勿,不要;介直,梗直;立,樹立。
〔七〕無方正以賈悔尤:賈(gu),招致;悔尤,《論語·爲政》:“言寡尤,行寡悔。”悔,指自感遺憾;尤,指受人指責。賈悔尤,指招災惹禍,受人打擊報復。
〔八〕先達者用以保身:先達者,指早已爬上高位的人;保身,指保住自己的高官厚禄。“身”,《文苑英華》作“聲”;保聲,即保持令譽。
〔九〕後進者資而取仕:後進者,指還没有取得官爵職位的人;資,藉,靠;取仕,取得官職。
〔一〇〕日引月長:相當於今語“日積月累”。
〔一一〕熾然成風:形成影響很大、流毒甚廣的歪風邪氣。
〔一二〕識者腹非而不言:識者,指世故較深的人;腹非而不言,心裏不滿意,口頭上不説。
〔一三〕愚者心競而是效:愚者,指利令智昏的庸人。心競而是效,暗地裏争先恐後地效法這種壞作風。
〔一四〕瞽:瞎子。
〔一五〕有口者如含鋒刃:雖然有嘴,而不能發揮脣槍舌劍的戰鬥作用,意即有口難言。
〔一六〕匡救:匡正,挽救。
是以慎忌積於中,則政事廢於表〔一〕;因循苟且之心作〔二〕,強毅久大之性虧〔三〕。反謂率職而舉者不達於時宜,當官而行者不通於事變〔四〕。故殿最之書,雖具而不實〔五〕;黜陟之法,雖備而不行〔六〕;欲望惡者懲、善者勸,或恐難矣〔七〕。古之善爲宰相者,豈盡得賢而用之乎?豈盡知不肖而去之乎〔八〕?蓋在於秉鈞軸之樞〔九〕,握刀尺之要〔一〇〕,剗邪爲正〔一一〕,削觚爲圓〔一二〕;能使善之必遷,不謂善之盡有〔一三〕;能使惡之必改,不謂惡之盡無〔一四〕。成此功者無他,懲勸之所致耳〔一五〕。然則爲宰相者,得不思提其綱,使羣目皆張乎〔一六〕?
〔一〕是以慎忌積於中二句:只要内心裏老是謹小慎微、顧忌重重,則政事必定廢弛。表,外,指行動。
〔二〕因循苟且之心作:隨波逐流,得過且過的想法擡頭。
〔三〕強毅久大之性虧:強毅,見《禮記·儒行》:“強毅以與人。”鄭注:“彼來辨言行而不正,不苟屈以順之也。”意謂獨立不阿。久大,見《易·繫辭》上:“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意思是説:能團結衆人,才能存在得長久;能造福於社會,才能擴大自己的影響。性,品質;虧,短少,缺乏。
〔四〕反謂率職而舉者二句:反認爲認真負責的人是不達時務,奉公守法的人不會隨機應變。
〔五〕殿最之書,雖具而不實:《漢書·宣帝紀》:“地節四年詔曰:‘丞相、御史課(考查官吏)殿最以聞(奏明皇帝)。’”《漢書音義》曰:“上功曰最,下功曰殿。”書,指法令;具,《四部叢刊本》、《文苑英華》均作申,此從《全唐文》卷六七四。具,具備,詳明;不實,不副實,形同虚設。
〔六〕黜陟之法,雖備而不行:《書·舜典》:“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黜,貶官或撤職;陟,提升。幽,昏憒無能之輩;明,精明幹練之才。唐太宗貞觀八年,曾派遣十八道黜陟大使;二十年,又派遣大理卿孫伏伽等以六條規定巡察四方,黜陟官吏。玄宗開元、肅宗至德年間,亦屢屢派遣近臣,考察官吏。以後這種制度,就逐漸廢弛。
〔七〕或恐難矣:《文苑英華》作“誠難矣”。
〔八〕不肖:不合標準,不稱職(本義爲父賢能而子不像樣)。
〔九〕秉鈞軸之樞:秉鈞已見前《贈樊著作》詩注。軸,即制作陶坯用以轉輪的木軸。韓愈《酒中留上襄陽李相公》詩:“知公不久歸鈞軸(還政於朝),應許閑官寄病身。”樞,中樞。
〔一〇〕握刀尺之要:刀尺,裁衣工具,比喻掌握考察官吏而決定升降的權柄。《晉書·李含傳》曾以此爲喻。要,要害,分寸。
〔一一〕剗邪爲正:剗,同剷,剷除;剗邪爲正,即剷除邪惡,樹立正氣。
〔一二〕削觚爲圓:同“破觚爲圓”,《漢書·酷吏傳序》:“漢興,破觚而爲圜(同圓),斵琱而爲璞。”觚,舊訓爲方,方的物體有稜角,能傷人,故顔師古注“破觚爲圜”爲“去嚴刑而從簡易”。意即減輕嚴刑峻法,代之以簡易(不繁瑣)寬緩(不苛刻)的政令。
〔一三〕能使善之必遷二句:能够使人向慕於做好事,而不是説把所有的事情都能做好。遷,意同“從”。
〔一四〕能使惡之必改二句:能够使做壞事的人必定悔改,而不是説壞事一樁也不再發生。
〔一五〕成此功者無他,懲勸之所致耳:能够做到這一點没有别的,只是懲惡勸善有以致之而已。
〔一六〕提其綱,使羣目皆張:《吕氏春秋·用民》:“故用民有紀有綱:壹引其紀,萬目皆起;壹引其綱,萬目皆張。”後世言“綱舉目張”本此。
是以懲勸息於此〔一〕,則賢能乏於彼〔二〕;故岳鎮闕而不知所取〔三〕,臺省空而不知所求〔四〕。今則尚書六司之官曁於百執事者〔五〕,大凡要劇者多虚其位〔六〕;閑散者咸備其官〔七〕。或曰:“所以難其人,重其禄也〔八〕。”嗟乎!徒知難其人而闕之〔九〕,不知邦政日歸於下吏也〔一〇〕;徒知重其禄而愛之〔一一〕,不知稍食日費於冗員也〔一二〕。損益利害,豈不明哉?古之善爲宰相者,虚其懷,直其氣〔一三〕,苟有舉一賢者,必從而索之〔一四〕;苟有薦一善者,必隨而用之〔一五〕。然後明察否臧〔一六〕,精考真僞,得人者行進賢之賞〔一七〕,謬舉者坐不當之辜〔一八〕,自然審輪轅以相求〔一九〕,謹關梁以相保〔二〇〕。故才無乏用〔二一〕,國無廢官〔二二〕;豈可疑所舉之未精,而反失其善〔二三〕;重所任之不苟,而反廢其官〔二四〕?與其廢官,寧其虚授〔二五〕;與其失善,寧其謬升〔二六〕。但在乎明覈是非〔二七〕,必行賞罰〔二八〕,則謬升虚授,當自辨焉〔二九〕。然則爲宰相者,得不思振其領,使衆毛皆舉乎〔三〇〕?
〔一〕是以懲勸息於此:息,廢置不用;此,指朝廷。
〔二〕乏於彼:乏,缺乏;彼,指百官。
〔三〕岳鎮闕而不知所取:岳,四岳,古代用以稱諸侯之長。《書·堯典》:“咨!四岳。”這裏岳鎮指唐代職掌地方軍政大權的節度使、觀察使等,亦即藩鎮。闕,同缺,出了缺額;取,選拔繼任人選。
〔四〕臺省空而不知所求:唐時以尚書省爲中臺,門下省爲東臺,中書省爲西臺,都是宰相的辦公地方,設在紫禁城内,稱臺省,是國家最高的行政決策機關。空,出了空缺;求,搜求適當人選。
〔五〕尚書六司之官句:唐代尚書省下設吏、户、禮、兵、刑、工六部,每部下各設四個司。暨,同“及”;曁於,意即以至於;百執事,數以百計的任職官吏,亦即百官。
〔六〕大凡要劇者多虚其位:大凡,大致;要劇,職位重要、任務繁重的差使;虚其位,缺員。
〔七〕閑散者咸備其官:無事可做的清閑差使都是滿員。
〔八〕所以難其人重其禄也:所以,這是因爲;難其人,重要的職位勝任人選難得;重其禄,優厚的俸禄不能輕易與人。
〔九〕徒知:僅知。
〔一〇〕邦政日歸於下吏:國家的政務日益落入下級官吏手裏。
〔一一〕重其禄而愛之:把高額俸禄看得過重而吝惜不肯與人。
〔一二〕稍食日費於冗員:稍食,《周禮·天官·宫正》:“均(整齊劃一)其稍食。”賈疏:“稍則稍稍與之,月俸是也。”此處指數額較少的下級官吏薪俸。冗員,浮濫官員。
〔一三〕虚其懷,直其氣:胸懷放得謙虚,作風做得正派。
〔一四〕從而索之:按照薦舉人的意見去尋找那個人。
〔一五〕隨而用之:隨即加以任用。
〔一六〕明察否臧:明察,辨明;否(pi),壞;臧(zāng),好。下“精考”,《文苑英華》作“慎考”。
〔一七〕得人者行進賢之賞:推薦得人,爲朝廷進用了賢者,要受到奬勵。
〔一八〕謬舉者坐不當之辜:薦舉壞人當官,叫做謬舉;因某事受處曰坐。不當,不稱職;辜,罪過。
〔一九〕審輪轅以相求:審,慎重;輪轅,車的代稱,借指公車。漢代曾用公家的車子,一站一站地把應徵的人傳送到京都。《後漢書·光武紀》:“舉賢良方正各一人,遣詣公車。”李賢注:“公車,門名,公車所在,因以名焉。《漢官儀》曰:‘公車掌殿司馬門,天下上事及徵召皆總領之。’”相求,意指求賢。
〔二〇〕謹關梁以相保:《吕氏春秋·孟冬紀》:“謹關梁。”高誘注:“關梁,所以通途也。”謹,小心戒備;關梁,關卡和橋梁,即水陸交通要口;相保,加強防衞。此句意爲:嚴守關卡、橋梁,保證壞人無法通過。和上句相反相成。
〔二一〕才無乏用:朝廷無缺才之憾。
〔二二〕國無廢官:國家没有冗閑無用的官員。
〔二三〕豈可疑所舉之未精二句:哪能因爲懷疑被推薦的人質量不純,反而把好人也一概摒棄?
〔二四〕重所任之不苟二句:過於強調選任官員應當一絲不苟,而使有些職位因缺員而廢事。
〔二五〕與其廢官二句:“與其”和“寧其”呼應,在語法上稱比較連詞,表示在兩者間有所選擇。寧其,寧可,寧肯;虚授,任官而不能稱職。
〔二六〕與其失善二句:失善,漏掉好人;謬升,錯舉壞人。
〔二七〕覈:考核。
〔二八〕必行賞罰:即信賞必罰。
〔二九〕當自辨焉:就自然會分辨出來。
〔三〇〕得不思振其領二句:得不思,豈能不考慮?桓譚《新論·離事》:“舉網以綱,千目皆張;振裘持領,萬毛自整。治大國者,亦當如此。”(《意林》引)上句是以魚網做比喻,綱舉目張;下句是以皮裘做比喻,只要提起皮裘的領子一抖,則萬毛自然順齊。此即後來人常説的“提綱挈領”。此處綱領,指上文所説的賞罰勸懲。
是以庶政闕於内,則庶事斁於外〔一〕。至使天下之户口日耗〔二〕,天下之士馬日滋〔三〕。游手於道途市井者不知歸,託足於軍籍釋流者不知反〔四〕。計數之吏日進〔五〕,聚斂之法日興〔六〕。田疇不闢而麥禾之賦日增〔七〕,桑麻不加而布帛之價日賤〔八〕。吏部則士人多而官員少,姦濫日生〔九〕;諸使則課利少而羨餘多〔一〇〕,侵削日甚〔一一〕。舉一知十,可勝言哉〔一二〕!况今方域未甚安〔一三〕,邊陲未甚靜〔一四〕。水旱之災不戒〔一五〕,兵戎之動無期〔一六〕。然則爲宰相者,得不圖將來之安,補既往之敗乎〔一七〕?若相公用天下之目觀而救之,夫豈無最遠之見乎?用天下之心圖而濟之,夫豈無最長之策乎〔一八〕?策之最長者,見之最遠者,在相公鑒而取之,誠而行之而已〔一九〕。取之也,行之也,今其時乎,時之爲用大矣哉〔二〇〕!
〔一〕庶政闕於内二句:庶政,頭緖紛繁的政務。闕,同“缺”,指有缺點錯誤。内,指朝廷。庶事,衆多複雜的事務。斁(dù),廢弛,敗壞。外,指地方。
〔二〕户口日耗:根據杜佑《通典》七、《唐會要》八四、《舊唐書》九、《資治通鑑·唐紀》等書記載,唐代户口最高記録在唐玄宗天寶十三至十四載(七五四—七五五),户達九百萬左右,人口達五千三百萬不足。但至憲宗元和二年(八〇七),户口已鋭減到二百四十萬零一點(人口無確數),不到天寶末年三分之一。足見從天寶末年安史之亂及以後藩鎮不斷叛亂的結果,户口已經大大減少。
〔三〕天下之士馬日滋:士馬,即兵馬;日滋,日益增多。據《舊唐書·憲宗紀》:“元和二年十二月己卯,史官李吉甫撰《元和國計簿》,……天下兵戎(《十七史商榷》卷七四:“戎當作戍。”)仰給縣官(皇帝)者八十三萬餘人,比量天寶士馬,則三分加一。率(平均)以兩户資(養)一兵。”(參考《資治通鑑》二三七胡三省注和《唐會要》六三《修撰》條。)
〔四〕游手於道途市井者不知歸二句:《後漢書·章帝紀》:“務盡地力,勿令游手。”古代把農業生産以外的工商業都稱爲“浮末”或“游手”。經商必須奔走道路,趕集闖鎮。市井,即集鎮所在地。託足,立脚,擇業;軍籍,軍士名册,指部隊;釋流,指佛教,佛教由釋迦牟尼首創,故亦稱釋教。反,同返。當時農民爲了抗拒繳納繁重租税,多入伍當兵或進寺院爲僧。據《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六年,中書門下奏:‘國家自天寶已後,中原宿兵;見在軍士可使者八十餘萬;其餘浮爲商販,度爲僧道,雜入色役(零工)不歸農桑者又十有五六。是則天下常以三分勞筋苦骨之人,奉七分坐衣待食之輩。’”可與此文互證。
〔五〕計數之吏日進:計數之吏,指利用掌管財物的職權,殘酷搜刮老百姓的貪污官吏。韓愈《順宗實録》記載:“德宗在位久,稍(逐漸)不假(給與)宰相權,而左右(近臣)得因緣用事(依靠巴結皇帝竊取財政大權)。外則裴延齡、李齊運、韋渠牟等以奸佞相次進用。延齡尤狡險,判度支(管税收、財務),務刻剥聚斂以自爲功。”這就是白氏立論的事實根據。日進,每天在被提升。
〔六〕聚斂之法日興:參閱前《秦中吟·重賦》篇注。
〔七〕田疇不闢而麥禾之賦日增:田疇(chóu),即田畝。闢,開墾,擴展;賦,此處泛指租税。
〔八〕桑麻不加而布帛之價日賤:蠶絲和麻可以織布帛。桑麻不加,則布帛的生産不能增加;貨缺本不應賤,但因折變納税等酷政,農民不得不賤價出售。
〔九〕吏部則士人多而官吏少二句:唐制:來自各州府縣的舉子,到長安經過禮部會試進士及第,還不能做官;必須再經過吏部專科考試登科後,始能授官。制度雖如此,實際情况却是即使進士登科,如門第不高,也仍不被任用。所以形成吏部待職士人多而合格官員少的奇怪現象。姦濫日生,官員不由科舉進身,所走不是“正路”,故曰“姦濫”。
〔一〇〕諸使則課利少而羨餘多:諸使,指節度使、觀察使等地方大員。課利少,因當時農業生産下降,正當糧絹税收日益減少;羨餘,見前《重賦》注。
〔一一〕侵削日甚:對勞動人民的掠奪剥削,日甚一日。
〔一二〕可勝言哉:能够説得完嗎?
〔一三〕方域未甚安:方域,國土。未甚安,指割據的藩鎮如吴少誠、劉闢等正伺機搞武裝叛亂。
〔一四〕邊陲未甚靜:邊陲即邊疆。當時漢族封建主與邊疆少數民族奴隸主貴族之間時有矛盾,以致西北、西南、東北各地戰亂頻仍。
〔一五〕不戒:言對水旱等自然災害毫無戒備。
〔一六〕無期:隨時可能發生。
〔一七〕得不圖將來之安二句:得,能够,豈可;圖,謀求;補,補救;既往,已往;敗,弊端,失誤。
〔一八〕若相公用天下之目觀而救之四句:天下,意爲天下萬民;觀而救、圖而濟,兩個對句,實係同義互文。
〔一九〕鑒而取之,誠而行之:鑒察並加以採納;認真付諸實施。
〔二〇〕時之爲用大矣哉:意爲:時機是很重要的。《影宋本》、《四部叢刊本》並作“爲時之用大矣哉!”此從《全唐文》六七四。
古者聖賢有其才,無其位,不能行其道也;有其才,有其位,無其時,亦不能行其道也;必待有其才,有其位,有其時,然後能行其道焉。某竊見相公曩時制策對中〔一〕,論風化澆淳之源〔二〕,明天人交感之道〔三〕,陳兵災救療之術〔四〕,可謂有其才矣。又伏見今月十一日《制詞》云〔五〕:“其代予言,允屬良弼〔六〕,必能形四方之風〔七〕,成天下之務〔八〕。”可謂有其時矣。今相公有其才,有其位,有其時,則行道由己,而由道乎哉〔九〕?某又聞一往而不可追者,時也〔一〇〕;故聖賢甚惜焉〔一一〕。方今拭天下之目,以觀主上之作爲也〔一二〕;側天下之耳,以聽相公之舉措也〔一三〕。如此,則相公出一言,不終日而必聞於朝野;主上發一令,不浹辰而必達於華夷〔一四〕;蓋主上輯百辟、和萬姓、服四夷之時,在於此時矣。相公充人望〔一五〕,代天工〔一六〕,報國之恩,正在於今日矣。
〔一〕某竊見相公曩時制策對中:曩(nǎng),過去。制策對,對答皇帝所出的考試進士的策論題目。韋執誼這篇制策對原文《全唐文》中不載,已無從查考。
〔二〕論風化澆淳之源:論,探討;風化,風俗習尚,語出《詩·大序》:“上以風化下。”澆淳,即薄厚;源,根源。
〔三〕天人交感之道:即古代唯心的“天人感應説”,持這種説法的人,認爲天象和人事互相感應。人禍流行,則天現災異;政治清明,則天現瑞徵;這種唯心主義的迷信學説,由漢代董仲舒開始體系化,爲以後歷代統治階級所信奉、利用。
〔四〕陳兵災救療之術:陳,陳述;兵災,指藩鎮叛亂所造成的戰禍,也兼指自然災害。
〔五〕制詞:皇帝詔令,指唐順宗的《授韋執誼尚書左丞平章事制》,見《全唐文》五五。下四句即節録制詞中語。
〔六〕其代予言二句:其,助詞,表命令;予,順宗李誦自稱。允,誠然;屬,算是;良弼,皇帝的得力助手,極言其職位重要。《禮記·文王世子》疏引《尚書大傳》曰:“古者天子必有四鄰(周圍的近臣):前曰疑,後曰丞,左曰輔,右曰弼……可揚(推薦)而不揚,責之弼。”
〔七〕形四方之風:語見《毛詩序》。這裏的意思是説:宰相作風正派,必然能在全國各地形成良好的風尚。
〔八〕成天下之務:《易·繫辭》:“夫《易》,開物成務。”孔疏:“言《易》能開通萬物(民)之志(心思),成就天下之務(事務)。”
〔九〕行道由己二句:此處意爲推行自己新的治國安邦的方策,哪能按照舊時那一套方針呢?
〔一〇〕一往而不可追者,時也:《莊子·秋水》:“年不可攀,時不可止。”此處“時”側重在作時機解,下段自詳。
〔一一〕故聖賢甚惜焉:《晉書·陶侃傳》:“大禹聖者,乃惜寸陰;至於衆人,當惜分陰。”
〔一二〕拭天下之目二句:拭,擦亮;拭天下之目,意即天下拭目。主上,指順宗李誦。
〔一三〕側天下之耳二句:天下側耳傾聽。舉措,行動。
〔一四〕浹辰:浹,滿;辰,十二辰所代表的十二日。《左傳·成公九年》:“浹辰之間”,指十二天的時間。
〔一五〕充人望:滿足人們的希望。
〔一六〕代天工:代替天子治理國家。
或者曰:“君臣之道至大也,可以漸合,不可以速合也〔一〕;天下之化至大也,可以漸行,不可以速行也〔二〕;賢人之事業至大也,行之以枉尺而直尋也〔三〕。”某以爲殆不然矣〔四〕。夫時之變,事之宜,其間不容息也〔五〕。先之則太過,後之則不及〔六〕。故時未至,聖賢不進而求〔七〕;時既來,聖賢不退而讓〔八〕。蓋得之,則不啻乎事半而功倍也〔九〕;失之,則不啻乎事倍而功半也。嗟乎!或者徒知漸合其道,而不知啓沃之時失於漸中矣〔一〇〕。徒知漸行其化,而不知燮理之時失於漸中矣〔一一〕。徒知枉尺而直尋,而不知易失於時,則難生於漸中〔一二〕,雖枉尋不能直尺矣。近者宰相道不行,化不成,事業不光明,率由乎有志於漸矣〔一三〕。請以前事明之〔一四〕:某嘗聞太宗顧謂羣臣曰〔一五〕:“善人爲邦百年,然後能勝殘去殺〔一六〕。當今大亂之後〔一七〕,將求致理,寧可造次而望乎〔一八〕?”魏文貞曰〔一九〕:“不然!夫亂後易理〔二〇〕,猶飢人易食也。若聖哲施化〔二一〕,人應如響〔二二〕:期月而可,信不爲難〔二三〕;三年成功,猶謂其晚〔二四〕。”太宗深納其言〔二五〕。時封德彝輩共非之曰〔二六〕:“不可!三代以後,人漸澆訛〔二七〕,皆欲理而不能,豈能理而不欲〔二八〕?魏徵書生,不識時務〔二九〕;信其虚説〔三〇〕,必亂國家。”於是太宗卒從文貞之言〔三一〕,力行不倦。三數年間,天下大安,戎狄内附〔三二〕。太宗曰:“惜哉!不得使封德彝見之〔三三〕。”斯則得其時〔三四〕,行其道,不取於漸之明效也。
〔一〕君臣之道至大也三句:國君是主宰,臣僚是奴僕,尊卑貴賤,地位懸殊,關係倫常大道,只能徐徐接近,不能很快投合。
〔二〕天下之化至大也三句:國家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關係重大,只能循序漸進,不可操之過急。
〔三〕賢人之事業至大也二句:枉尺而直尋,語出《孟子·滕文公》下引“志曰”。意爲委屈一尺,而伸張八尺(尋),是合算的。這兩句的意思説:賢人的事業是非常重大的,應當採用小屈而大伸的方法。白集“行之”下有“可”字,疑衍,此從《文苑英華》。
〔四〕殆不然矣:恐怕不是這樣吧!
〔五〕間不容息:一呼一吸的短暫時間也不能錯過。
〔六〕先之則太過二句:過早則失於冒進,晚了又錯過時機。
〔七〕不進而求:不冒進而強爲。
〔八〕不退而讓:不退縮而失機。
〔九〕蓋得之則不啻乎事半而功倍也:之,指時間,有利時機;不啻(chì),不止。事,所費勞力;功,功效。
〔一〇〕而不知啓沃之時失於漸中矣:僞古文《書·説命》:“啓乃心,沃朕心!”孔疏:“當(應該)開(啓)汝(乃)心所有以灌漑(沃)我(朕)心;欲令以彼所見,教己未知故也。”啓沃,是年老的大臣,用豐富的政治經驗,開導新繼位的皇帝的意思。《新唐書·戴至德傳》:“高宗(李治)嘗爲飛白書,賜侍臣,賜李敬玄曰:‘資啓沃,罄丹誠(盡忠心)!’”此句意爲如果大臣用緩進的方式(漸)向朝廷獻策,那麽他們就會白白錯過向皇帝進言(啓沃)的難得良機。
〔一一〕燮(xiè)理:調理。《書·周官》:“兹唯三公,論道經邦,燮理陰陽。”故燮理指宰相籌畫國家大政。
〔一二〕易失於時,則難生於漸中:錯過了容易成事的時機,則困難就會在延緩之中發生。
〔一三〕率由乎有志於漸矣:這都是在思想上傾向緩進所帶來的惡果。
〔一四〕請以前事明之:“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爲戰國時張孟談的名言,見《戰國策·趙策》一。前事,歷史經驗。明,闡明。
〔一五〕嘗聞太宗顧謂羣臣曰:此句至“惜哉!不得使封德彝見之”一段文章,是白氏根據吴兢《貞觀政要》改寫的。
〔一六〕善人爲邦百年二句:語本《論語·子路》篇:“善人爲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意爲善人當政百年,才能制止人們互相殘殺的悲慘事件。
〔一七〕當今大亂之後:指隋末唐初社會上經過一場大的動亂。
〔一八〕將求致理二句:致理,即致治,致治,即郅治,舊時形容國家極其昌盛。寧可,哪能够?造次,倉卒,立刻;望,盼望做到。
〔一九〕魏文貞:即魏徵(五八〇—六四三),曲城人,字玄成。隋朝末年,曾從李密起義,後歸唐,爲名臣,卒謚文貞。
〔二〇〕易理:易治。
〔二一〕聖哲施化:聖哲,即聖賢,意指聖君和賢相;施化,推行教化。
〔二二〕人應如響:人民聞風而動,如響之應聲。
〔二三〕期月而可二句:《論語·子路》:“如有用我者,期(ji)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期月,是周一年十二個月的意思。信,誠然。
〔二四〕三年成功二句:這是魏徵對《論語》“三年有成”略加引申的解釋。猶謂其晚,還認爲時間太慢。
〔二五〕深納其言:很採納他的意見。
〔二六〕時封德彝輩共非之:封德彝,即封倫,初仕隋爲中書舍人;後入唐,逐步升官至尚書右僕射(即右丞相),是初唐時期守舊派的政治代表。輩,等人;非,反對。
〔二七〕三代以後二句:三代:夏、商、周。澆訛,衰薄而又虚僞。
〔二八〕皆欲理而不能二句:都想把國家治理好而能力達不到,哪裏是有能力而不想把國家治理好?
〔二九〕不識時務:不了解當時情勢。
〔三〇〕虚説:空談。
〔三一〕卒從文貞之言:結果太宗還是聽從了魏徵的話。
〔三二〕戎狄内附:古代蔑稱西部少數民族爲戎,北方少數民族爲狄。内附,歸服。
〔三三〕惜哉!不得使封德彝見之:當時封已死,故太宗説這話。
〔三四〕得其時:得,抓緊,掌握;時,時機。
况今日之天下,豈弊於武德之天下乎〔一〕?相公之事業,豈後於文貞之事業乎〔二〕?在於疾行而已矣〔三〕。所以主上踐阼未及十日〔四〕,而寵命加於相公者〔五〕,惜國家之時也。相公受命未及十日,而某獻於執事者〔六〕,惜相公之時也。夫欲行大道,樹大功,貴其速也。蓋明年不如今年,明日不如今日矣。故孔子曰:“日月逝矣,歲不我與”〔七〕,此言時之難得而易失也。伏惟相公惜其時之易也而不失焉;慮其漸之難也而不取焉〔八〕!抑又聞濟時者道也,行道者權也,扶權者寵也〔九〕。故得其位,不可一日無其權〔一〇〕;得其權,不可一日無其寵〔一一〕。然則取權有術也〔一二〕,求寵有方也。蓋竭其力以舉職,而權必自歸〔一三〕;忘其身以徇公,而寵必自至〔一四〕;權歸寵至,然後能行其道焉〔一五〕。伏惟相公詳之而不忽也〔一六〕!抑又聞不棄死馬之骨者,然後良驥可得也〔一七〕;不棄狂夫之言者,然後嘉謨可聞也〔一八〕。苟某管見之中有可取者〔一九〕,俯而取之;苟蒭言之中,有可採者,俛而採之〔二〇〕;則知之者必曰〔二一〕:“至如某之見,猶且不棄,况愈於某之徒歟〔二二〕?”則天下精通達識之士〔二三〕,得不比肩而至乎〔二四〕?聞之者必曰:“如某之言,猶且不棄,况愈於某之徒歟?”則天下謇諤敢言之士〔二五〕,得不繼踵而來乎〔二六〕?伏惟相公試垂意焉〔二七〕,則天下之士幸甚。某遊長安僅十年矣〔二八〕,足不踐相公之門,目不識相公之面,名不聞相公之耳,相公視某何爲者哉?豈非介者耶,狷者耶〔二九〕?今一旦卒然以數千言塵瀆執事者〔三〇〕,又何爲哉?實不自揆〔三一〕,欲以區區之聞見,裨相公聰明萬分之一也〔三二〕;又欲以濟天下憔悴之人死命萬分之一也〔三三〕,相公以爲如何?
〔一〕豈弊於武德之天下乎:弊於,比那時壞。武德(六一八—六二六),唐高祖李淵年號。
〔二〕後:不如。
〔三〕疾行:趕快行動。
〔四〕踐阼:《影宋本》《四部叢刊本》並作“祚”,誤,此從《全唐文》。《禮記·曲禮》:“踐阼臨祭祀。”孔疏:“踐,履也;阼,主人階也。天子祭祀升阼階,履(脚踩)主階行事,故云踐阼也。”
〔五〕寵命:恩詔,指任命韋執誼爲宰相的詔令。
〔六〕獻:指獻書,亦即上書。
〔七〕故孔子曰三句:見《論語·陽貨》。意思是説:日月運行不息,年光不等待人呀!視《論語》文勢及諸家注疏,二句均陽虎之言,這裏白氏誤將它當作孔丘的話了。
〔八〕惜其時之易也而不失焉二句:珍惜辦事易於收效的良機而不錯過;考慮到緩慢拖延容易帶來困難而不采取。
〔九〕濟時者道也三句:要想有補益於時代,就要行道(執行正確的方針),要行道就得有權;而要扶植權位,則有賴於取得寵信。
〔一〇〕故得其位不可一日無其權:有位無權,則位爲空位。
〔一一〕得其權不可一日無其寵:臣無君寵,則權雖得而將復失。
〔一二〕術:方法,道路。
〔一三〕蓋竭其力以舉職二句:竭,用盡,無保留;舉職,辦事;自歸,自然到手。
〔一四〕忘其身以徇公二句:只要公而忘私地爲朝廷辦事,那麽自然會受到皇帝的寵信。
〔一五〕權歸寵至二句:大權在握(權歸)而又得到皇帝寵信(寵至),然後才能貫徹執行自己的政治主張(行其道)。
〔一六〕詳之而不忽:詳,仔細考慮;不忽,不要輕忽。
〔一七〕不棄死馬之骨者二句:《戰國策·燕策》:“燕昭王卑身厚幣以招賢者,郭隗(wěi)曰:‘臣聞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馬者,三年不能得;涓(juān)人(近臣)求之,馬已死,買其骨五百金,……於是不期年(不滿一年)而千里馬至者三。今王誠欲致士(招賢納士),先從隗始。隗且見事(被任用),況賢於隗者乎?豈遠千里哉?’”後世因以“千金買骨”爲急切求賢之喻,良驥,即駿馬。按《全唐文》四五五,有韋執誼所作《市駿骨賦》,白氏此二句,蓋特表上書者和韋氏聲應氣求。
〔一八〕不棄狂夫之言二句:《史記·淮陰侯傳》:“廣武君曰:‘狂夫之言,賢人擇焉。’”嘉謨,僞古文《書·君陳》:“爾有嘉謀嘉猷”。嘉謨即嘉謀,指完善的謀略。
〔一九〕苟某管見:苟,如果。管見,《漢書·東方朔傳》:“以筦(管)闚(窺)天。”《晉書·陸雲傳》:“苟有管見,敢不盡規。”從竹管裏看天,當然所見不全。故古人用以自喻見識短少。
〔二〇〕苟蒭言之中三句:蒭言,即芻蕘之言。《詩·大雅·板》:“先民(古人)有言:詢於芻蕘。”《毛傳》:“芻蕘,採薪者也。”採薪者,即樵夫。俛,同“俯”。
〔二一〕知之者:知道這種情况的人。
〔二二〕愈:勝過。
〔二三〕精通達識之士:精通事理、多見多聞的人。
〔二四〕比肩:肩挨肩。
〔二五〕謇諤敢言:謇諤(jiǎn è),直言,敢於揭發批判壞人壞事。《晉書·武帝紀》:“讜(忠言)言謇諤,所望於左右也。”
〔二六〕繼踵:足跡相接。
〔二七〕試垂意焉:請加注意!
〔二八〕僅:見前《傷唐衢》詩注。
〔二九〕介者、狷者:指梗直自守,不願結交權貴的人。《晉書·向秀傳》:“巢(父)、許(由)狷介之士。”
〔三〇〕塵瀆執事:塵瀆(dú),義同污染,冒犯;這是古代文人對達官貴人有所陳請時的自謙套語。
〔三一〕自揆:自量。
〔三二〕裨:有所補益。
〔三三〕濟天下憔悴之人死命:濟,拯救;憔悴之人,謂困厄萎頓的人。
這封《爲人上宰相書》寫在唐德宗貞元二十一年(八〇五)二月。這年正月,德宗死,由其子順宗李誦繼位,八月改元永貞。
策林〔一〕 (選一)
策林序
元和初,予罷校書郎〔二〕,與元微之將應制舉〔三〕,退居於上都華陽觀〔四〕;閉户累月,揣摩當代之事〔五〕,構成策目七十五門。及微之首登科〔六〕,予次焉;凡所應對者,百不用其一二。其餘自以精力所致〔七〕,不能棄捐〔八〕,次而集之〔九〕,分爲四卷,命曰“策林”云爾〔一〇〕。
〔一〕策林:策是封建時代考試舉子的文體之一。由主考官就當時政教得失,擬出題目,叫作策試;由舉子作文回答,叫做對策。策林是元和元年(八〇六)白氏爲了準備參加制舉考試而寫的習作。儘管應試時使用得很少,但作者在這裏比較全面地論述了自己對當時的經濟、政治、軍事、外交、文化、教育等方面的觀點。原作多至七十五目,故稱《策林》。
〔二〕罷校書郎:校書郎,見前詩選《贈元稹》注。罷,謂任滿休官。
〔三〕制舉:唐制,由天子出名考進士名曰制舉。當時白氏和元稹所應試的是“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
〔四〕上都華陽觀:唐代稱京城長安爲上都。華陽觀,即宗道觀,在長安朱雀街東第三街(亦即皇城東之第一街)永崇坊。本興信公主宅,賣與劍南節度使郭英乂,其後被没收。大曆十二年,爲華陽公主追福,立爲觀。見宋敏求《長安志》八。
〔五〕揣摩:見《戰國策·秦策》,鑽硏、探討、體會之意。南宋本摩作磨。
〔六〕微之首登科:唐代舉子,參加禮部考試録取後,只稱進士及第。以後再參加吏部某些特科考試,再被録取,始稱登科。此次考試,元稹得第一名,授左拾遺;白氏中第四等,因補盩厔縣尉。
〔七〕精力所致:耗費精力所得的成果。
〔八〕棄捐:丢掉。
〔九〕次而集之:編排成集。
〔一〇〕命曰策林云爾:命,即命名。云爾,語尾助詞。
人之困窮,由君之奢欲〔一〕
問〔二〕:近古以來〔三〕,君天下者〔四〕,皆患人之困〔五〕,而不知困之由;皆欲人之安〔六〕,而不得安之術。今欲轉勞爲逸,用富易貧;究困之由,矯其失於既往〔七〕;求安之術,致其利於將來〔八〕。審而行之〔九〕,以康天下〔一〇〕。
臣聞近古以來〔一一〕,君天下者,皆患人之困,而不知困之由;皆欲人之安,而不得安之術。臣雖狂瞽〔一二〕,然粗知之。臣竊觀前代人庶之貧困者〔一三〕,由官吏之縱欲也〔一四〕;官吏之縱欲者,由君上之不能節儉也。何則〔一五〕?天下之人億兆也〔一六〕,君者一而已矣〔一七〕。以億兆之人,奉其一君,則君之居處,雖極土木之功〔一八〕,殫金玉之飾〔一九〕;君之衣食,雖窮海陸之味〔二〇〕,盡文采之華〔二一〕;君之耳目,雖慆鄭衞之音〔二二〕,厭燕趙之色〔二三〕;君之心體,雖倦畋漁之樂〔二四〕,疲轍迹之游〔二五〕,猶未全擾於人,傷於物〔二六〕。何者?以至多奉至少故也。然則一縱一放〔二七〕,而弊及於人者,又何哉?蓋以君之命行於左右〔二八〕,左右頒於方鎮〔二九〕,方鎮布於州牧〔三〇〕,州牧達於縣宰〔三一〕,縣宰下於鄉吏〔三二〕,鄉吏轉於村胥〔三三〕,然後至於人焉。自君至臣,等級若是,所求既衆,所費滋多,則君取其一,而臣已取其百矣。所謂上開一源,下生百端者也〔三四〕。豈直若此而已哉〔三五〕?蓋君好則臣爲〔三六〕,上行則下效〔三七〕。故上苟好奢,則天下貪冒之吏將肆心焉〔三八〕;上苟好利,則天下聚斂之臣將置力焉〔三九〕。雷動風行〔四〇〕,日引月長〔四一〕,上益其侈,下成其私〔四二〕。其費盡出於人,人實何堪其弊〔四三〕!此又爲害十倍於前也。夫如是,則君之躁靜,爲人勞逸之本〔四四〕;君之奢儉,爲人富貧之源〔四五〕。故一節其情〔四六〕,而下有以獲其福;一肆其欲,而下有以罹其殃〔四七〕;一出善言,則天下之心同其善;一違善道,則天下之心共其憂〔四八〕。蓋百姓之殃,不在乎鬼神;百姓之福,不在乎天地;在乎君之躁靜奢儉而已。是以聖王之修身化下也〔四九〕,宫室有制,服食有度,聲色有節,畋遊有時〔五〇〕。不徇己情〔五一〕,不窮己欲,不殫人力,不耗人財。夫然〔五二〕,故誠發乎心,德形乎身,政加乎人,化達乎天下〔五三〕。以此禁吏,則貪欲之吏不得不廉矣;以此牧人〔五四〕,則貧困之人不得不安矣。困之由,安之術,以臣所見,其在兹乎〔五五〕!
〔一〕人之困窮,由君之奢欲:此題原爲策林二十一。人,民。唐避太宗李世民諱,民均作“人”。
〔二〕問:對策皆有問,原由主考官出,此則作者自擬。
〔三〕近古以來:語出《史記·項羽本紀贊》。然此處近古則用爲近世或近代之意。
〔四〕君天下者:君臨天下者。《禮記·曲禮》:“君天下曰天子。”君,作動詞用。
〔五〕皆患人之困:都耽心百姓的窮困。《論語·堯曰》:“堯曰:咨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禄永終。舜亦以命禹。”
〔六〕皆欲人之安:都希望百姓能安逸。《論語·季氏》:“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案白氏此文中,困與貧同意,安與逸同意,故下文又有“轉勞爲逸,用富易貧”之語。
〔七〕矯其失於既往:糾正過去的錯誤。
〔八〕致其利於將來:使未來的日子受益。
〔九〕審:熟察事勢。
〔一〇〕康:安泰。
〔一一〕臣聞……:自此以下爲對策正文,這是一種規定的格式。
〔一二〕狂瞽:意同魯莽愚昧,自謙之辭。
〔一三〕前代人庶之貧困者:前代與上文言近古同,是不敢明白指斥現代,因而故爲迴護之辭。人庶,即庶民。
〔一四〕縱欲:放縱其貪欲。
〔一五〕何則:何故,爲什麽?
〔一六〕億兆:極言其多。《禮記·内則》孔疏:“算法,億之數今有大小二法:其小數以十爲等,十萬爲億,十億爲兆;其大數以萬爲等,萬至萬,是萬萬爲億;又從億而數至萬億爲兆。”所説正爲唐制。
〔一七〕一而已矣:僅只一個。
〔一八〕土木之功:意指興建宫殿苑囿等。《國語·晉語》:“今土木勝,臣懼其不安人也。”意思是:過多地興建宫殿苑囿,則百姓不得休息。
〔一九〕殫金玉之飾:殫(dān),極盡之意。金玉之飾,以金玉爲裝飾,漢樂府《鷄鳴》篇:“黄金爲君門,碧玉爲軒堂。”
〔二〇〕海陸之味:即山珍海味。韋應物《軍中冬燕》:“愧無海陸珍。”
〔二一〕文采之華:指華麗的服飾。《老子》:“服文采。”
〔二二〕慆鄭衞之音:慆(tāo),沉湎,迷戀。《禮記·樂記》:“鄭衞之音,亂世之音也。”案:古人常以鄭衞爲淫蕩之音。
〔二三〕厭燕趙之色:厭通“饜”,飽足,充斥之意。古代認爲燕趙是出歌舞娼妓的地方。見《漢書·地理志》。
〔二四〕畋漁:即漁獵。皇帝出來打獵,必然要踐踏許多農田,因此又叫做“禽荒”。
〔二五〕轍迹之游:見前詩選《新樂府·八駿圖》注。
〔二六〕全、傷於物:全,或本作“合”,非。傷於物,損耗國家的物資。
〔二七〕一縱一放:謂稍一放縱。
〔二八〕左右:皇帝身邊的人,包括宦官和朝廷重臣。
〔二九〕頒於方鎮:頒,頒布;方鎮,各地的採訪、節度、觀察等使。
〔三〇〕州牧:泛指州郡級長官。唐朝的最高統治者爲了強榦弱枝,於京兆、河南、太原三府各置牧一員,而於一般的州,則置刺史。見《舊唐書·職官志》。故當時牧守有别。
〔三一〕縣宰:即縣令。唐制,六千户以上爲上縣,二千户以上爲中縣,二千户以下爲中下縣,不滿一千户皆爲下縣。見《唐六典·户部》。
〔三二〕鄉吏:唐制,五里爲鄉(百户爲里),見上書。
〔三三〕村胥:即里胥,見前詩選《新樂府·杜陵叟》注。
〔三四〕上開一源二句:魏徵《論治道疏》:“君開一源,下生百端。”爲白氏所本。
〔三五〕直:但,僅。
〔三六〕君好則臣爲:《禮記·樂記》:“君好之,則臣爲之。”意思是説:國君喜愛什麽,則佞臣們都要投其所好,逢迎奉承了。
〔三七〕上行則下效:語見《周禮·太宰》賈公彥疏。意即上面怎麽做,下面就跟着學樣。
〔三八〕貪冒之吏將肆心焉:貪冒,與貪墨、貪昧同義,意即貪污。肆心,肆無忌憚。
〔三九〕聚斂之臣將置力焉:《禮記·大學》:“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聚斂之臣,就是盡力搜刮掠奪百姓的官。置力,猶肆力,亦即盡力。
〔四〇〕雷動風行:喻上行下效之速。
〔四一〕日引月長:謂頽風不斷蔓延。長,讀上聲。
〔四二〕上益其侈二句:皇帝越來越驕奢淫佚,下屬也就要趁機遂其私欲。
〔四三〕其費盡出於人二句:這些費用都得由人民來負擔,人民又怎能忍受這樣的橫徵暴斂?
〔四四〕則君之躁靜二句:言君躁則民勞,君靜則民逸。案白氏鑒於當時統治階級窮奢極欲,徵斂不時,弄得人民疲勞不堪,主張與民休息。
〔四五〕君之奢儉二句:言君奢則民貧,君儉則民富。
〔四六〕一節其情:謂稍一節制其情欲。
〔四七〕罹其殃:遭他的殃。
〔四八〕一出善言四句:《易·繫辭》:“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況其邇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爲白氏所本。
〔四九〕修身化下:言身體力行,以儉德率下。
〔五〇〕宫室有制四句:這是在承認皇帝的生活可以超過一般的臣民的前提下,防止他們過分驕奢淫佚的主張。
〔五一〕徇:順從。
〔五二〕夫然:只有這樣。
〔五三〕誠發乎心四句:至誠發自内心,美德見於行動,仁政施於人民,王化行乎天下。這是《禮記·大學》“正心、誠意、脩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一套儒家治國安邦的傳統理論。
〔五四〕牧人:治民。
〔五五〕其在兹乎:大概就在此吧。其,推斷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