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1]。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为一朋[2],君子八元、八凯十六人为一朋[3]。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凯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廷,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纣之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4]。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5],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6],咸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7]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夫兴亡之治乱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注释】
[1]“臣闻”二句:早在先秦典籍《韩非子·孤愤》中,就有关于朋党的记述,故称“自古有之”。
[2]“尧之时”二句:相传尧时有不服从统治的共工、驩兜、三苗、鲧,时人谓之“四凶”。
[3]“君子八元”句:《左传·文公十八年》:“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苍舒、隤敳、梼戭、大临、尨降、庭坚、仲容、叔达……天下之民谓之八凯。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天下之民谓之八元。”
[4]“后汉献帝时”三句:据《后汉书·党锢列传》记载,汉桓帝时宦官专权,河南尹李膺等二百余人被视为党人,遭受逮捕。灵帝时,李膺等百余人死于狱中,全国受株连者达六七百人。这是历史上著名的党锢之祸。作者误记为“汉献帝时”。
[5]“唐之晚年”二句:唐穆宗至宣宗年间,朝臣中产生以牛僧孺、李宗闵为首的牛党,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两党相互倾轧,势不两立,斗争延续近四十年。史称“牛李党争”或“朋党之争”。
[6]“及昭宗时”二句:据《新五代史·唐六臣传》载,唐哀帝天佑二年(905),权臣朱全忠(朱温)在白马驿杀裴枢等忠于唐廷的大臣三十余人,诬蔑其为朋党,株连贬死者数百人。昭宗是唐哀帝的父亲,唐哀帝又称“昭宣帝”,此处误将“昭宣帝”记作“昭宗”。
[7]“咸投之黄河”四句:据《旧五代史·李振传》载,朱全忠的谋臣李振早年多次参加进士考试,未能及第,因此非常痛恨缙绅之士。当朱全忠杀害裴枢等人时,他献计说:“此辈常自谓清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朱全忠笑着接受了他的意见。清流:有名望的清高的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