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大我
大我小我本是佛家语,今日用为普通的哲学名词,把个人看为宇宙的缩影,个人就是小我,把宇宙看为个人扩形,宇宙就是大我。我们现在谈大我,就是由人类的立场来看宇宙。这本是古今哲学家谈了几千年的问题,本文不敢自谓能有新见,不过是根据我们今日所有的知识作一个常识的探讨而已。
宇宙一词在今日普通是指物质世界的总体而言,但原来此词含义较广:“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宇宙为空间与时间无限连续之意,有机动性,与最近西方的“时空”观念相同。宇,空间,整个的太空,是天文学的领域。宙,时间,有机的发展,是历史学的领域。这两者当然是分不开的,是同一现象的两方面,但为人心思维的便利,两者可分别观察。在空间,在物质方面,是因果的世界,大至天象,小至落叶,无不有前因,无不有后果,无不与整个连续不断的太空息息相关,没有任何的一事一物能够真正消灭,大小的一切都在六合之中永留痕迹。太空是没有意识,没有明显目的,而永远堆积不已的一本大账簿,没有一分一毫的遗漏。在时间,在心灵方面,是意志的世界,高至人类,低至变形虫,无不有与生俱来的欲望,无不有追求不已的目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死而仍有信仰与希望。空间是一笔大账,一个无穷的记忆;时间是一出戏剧,一个无穷的希望。太空与心灵,尤其是人心,是古今哲人所永不能解的两个大谜。康德有一句名言:“有两种现象,使人愈想愈发生敬生畏,就是头上的星天与心内的良知。”讲到最后,星天良知是人类一切思维的对象。
星天之大,大而无外,超乎人心所能想象的范围。人眼所见的星球,不过几千。但实际专就我们直接的星天而言,就是所谓天河、星河或银河,其中的星辰就有一千万万,整个银河之大,难以道里计。光的速度为每秒钟十万八千英里,须要十万年方能穿过银河。这就是天文学上所谓十万光年的距离。但银河只是“我们自家”的六合,此外天文学家已经清楚发现的尚有三万星河,天文学家知道存在的有十万星河,推定存在的有十万万星河。这十万万星河,平均各有星二百万万,合共有星为“二”后面加写十九个“零”的数目!这就是我们今日所知的世界,是最富于幻想的印度人的“大千世界”也望尘莫及的一种洋洋大观。然而这个推知的世界恐怕绝不代表全部太空。全部太空究竟有穷或无穷?若说无穷,这根本是人心所不能想象的玄奥。若说有穷,到底大过我们今日所知的多少倍?任何人都可随便猜想,没有人敢下断语。若有穷,既穷之后又为如何的境界?有穷似乎又变为无穷了!并且星球还非太空的唯一天体,星球之外尚有许多残碎的物体、沙砾与气体,好似是制造星球后所剩的残余废料。但废料却非常丰,专就我们的天河而言,其中的废料就足再制一千万万星球之需,可使我们星球的数目加倍!
太空的形象原为浓厚的热气,云雾弥天,实际为无量数的原子运动不已。弥天云雾膨胀分裂为云块。云块缩为圆球。因中心吸力的关系,圆球缩小,成为星宿。星宿经过相当的时期之后,冷酷死亡,孤悬太空。今日的六合空中,以上的各种程序都同时存在:气体,气体成星,星宿死亡。我们依这万万千千星宿中的一个为生,寿命约为一百二十万万年,至今它大概只出生了二十或三十万万年,前途尚有九十或一百万万年,人类短期间尚不致无依无靠!我们与一切的有生之物,直接寄托在太阳的一个行星之上。我们除了确知地球上有生物外,太空中任何其他的角落是否尚有生命,我们完全不知。据今日所知,只有附于一个恒星的行星之上,方能有生命。但太空的星辰,绝大多数是孤星,没有成为太阳系。依概然律推算,在这极少数的太阳系中,又是极少数演化出有生之物。在这极少数赋有生物的行星中,又只有极少数演出有似人类的高等灵物。在无限的太空之中,地球虽不见得是唯一的有生天体,但可能是唯一产生了像人类这种彻底摸索的动物的一个天体。反之,当然也可能在我们的银河中,或另外的银河中,尚有更高于人类的灵物存在,对于宇宙六合的了解力远在我们之上。
若由上面的观点设想,整个的人类虽有二十万万之数,但全人类与每个人在太空中是同样的孤单,同样的渺小,同样的进退失据。英国从前有一个故事,比人类于一个孤鸟,比世界为狂风暴雨的严冬,比人生为冬野中孤立的一间温室。鸟在冬夜飞行,忽然穿窗户开放的温室而过,刹那的光明温暖后,就又返回冷酷黑暗的世界。以宇宙为起发点,我们绝难断定人类由何而来,往何处去,有否使命,有否归宿。这是使许多神经灵敏的人感到无穷痛苦的一个大谜。地球与太阳大概同时产生,至今已有二十或三十万万年。过去的时间,大半无生命而言,最低的生物大概是三万万年前才有的。至于初有人类,为时更晚,不过是三十万至五十万年前的事。然而那种所谓人类,并不是我们今日人类的祖先,所谓爪哇猿人、北京猿人、海德堡猿人等等,以及许多可能今日尚未发现遗迹的古人类,都是今日早已消灭的许多各自不同的物种。至于今日人类的形成,只是两万年以前的事,可能尤晚。假如生命有目的,先前的各种人类似乎代表屡次失败的尝试。最后一次试验就是我们,此次是否成功,只有未来的人类或更高的动物能够判断。
以短促不过一两万年的人生,处在太空一粟的地球之上,而与寿命不可思议的全部六合相较,人类的渺小真是小无可小的。为达到伦理的目的,为培植谦德,这种看法也未可厚非。但反过来讲,这种看法也可说是极不正当的。有生以前的一切,所代表的只是简单的存在,机械因果,一笔无特殊意义可言的旧账。生命,尤其人类生命,尤其最近一两万年的人类生命,所代表的是复杂的意志,无穷的希望,无限的追求,整个是有意义的。时空无限的宇宙能有意义,那个意义是人类给它的,否则宇宙只是狂风暴雨的黑暗严冬而已,无再高的意义可言。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为动物。其他的动物都无此种知觉,所以永为动物。人类是动物而又超动物,所以为人。由六合而观有生之物,任何有生物无不渺小。但其他动物都不自知渺小,所以真正渺小,只有人类感到自己渺小,所以伟大。也正因如此,所以人类在一切的有生之物中是唯一有精神上的痛苦与悲哀的。人类力量有限而知识甚高,欲望无穷。小不足道的地球诚然不能满足人类的欲望,但无边的太空又何尝能使人类满意?宇宙尽管大,但人类所希望的,所追求的,较宇宙尤大。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希望由天文、地理与人事历史之中找到一个使他心满意足的答案。但两万年来答案虽然很多,却没有一个能使他满意。上下四方古往今来的一切,都在人的方寸之中,这一切赋有意义,也就是因为经过了方寸的融化,这就是理学家所谓“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道理。人类总想在方寸所造的宇宙中求解脱,求出路。人类对于比较不切实用的天文学与历史学发生浓厚的兴趣,最后的原因在此,这两者是对空间与时间要追问到尽头的学问。追问后所得的解脱与出路,各代不同,但至今尚无一个令人长久满意的解脱方法或最后出路。
人类的无穷追求,是否自欺,是否永无达到目标的希望,是否无最后的意义可言?今日的人类,用今日所赋有的理智,对于这个问题恐怕是永无得到可靠答案的可能的。我们如果设身处地,想象一个变形虫的世界;即或假定它有理智,它的世界的简单与渺小,也几乎是我们所难以想象的。再往高处讲,我们试想犬马的世界,它们的世界与人类的世界已有一部的交错点。我们所见的天象,它们或者有时也能看见一部,但印象必非常模糊。地面上的一切,人类所见的它们也都能见,但对它们大概只代表饮食,阻碍,与不相干的触眼物而已。连最初所有的几种原始人类,他们的世界恐怕也比犬马的世界扩大或复杂不了许多。至于今日人类的复杂世界,不只是变形虫与犬马所不能了解,连爪哇人与北京人也不能梦想。同时,我们也可想象较远人类世界为复杂的心境,不是今日人类所能理解的。生命既是宇宙而生,必与宇宙有密切的关系,虽然我们今日无从知道关系何在。看到这一层高于一层的心界,我们如果勉强下一个肯定的猜想,宇宙中大概有不知是一个如何的力量,要自知自觉,要观察自己,要了解自己。生命就是此种力量的表面化。经过种种的试验与逐步的前进,最少在太空的一个角落里有了我们这样的人类,代表一种相当高的自觉力与自知力,人类的一切快乐与痛苦也就由此而来。但人类是否代表自觉生命的最高表现?想到生命史的长久,想到我们降世的短促,使我们难有理由相信地球上将来不会再有高于人类的动物出现,或宇宙的其他角落里没有高于人类的灵物已经出现。这些将来可能会有或他处可能已有的有生之物,对于宇宙人生的了解力必在我们之上,他们的“大我”必更伟大,更清楚。我们不能想象他们方寸之中的世界,正如犬马不能想象我们方寸之中的世界一样。这当然是猜想,甚至是幻想。但人类在今日的一球之上是唯一赋有幻想能力的动物,我们为何不可尽量发展我们的幻想?
是幻想,也可说并非完全是幻想。所有的人大概都有一种经验,就是在大体平常的生活过程中,有时忽然有超过普通人生之感。因生命中过度可悲,过度可喜,或过度奇异的遭遇,使日常的人生丧失意义,而有种超脱一切又明了一切的感觉。伟大的诗品,不朽的艺术,超绝的音乐,都是此种心境下的产物。诗人与艺人是常在此种心境下生活的人,他们的作品能感动我们,也就是为此原因。一般人此种一纵即逝的心境,是生活中最浓厚的段落,只有在此种段落中我们才有超尘之感,好似与宇宙化而为一,明白了宇宙最后的真理。然而此种心境最浓厚最深刻的,是宗教家。所谓宗教家,不是烧香拜佛或作礼拜的宗教信徒,他们不过是利用与误解宗教家的发现而已。真正的宗教家是人类历史上少数的创教圣者,如耶稣、释迦、庄周之类。他们都是生于此世而又超过此世的非常人物。他们并非厌世,而是看此世为无关宏旨,宇宙间另有高尚道理的所在。南北朝隋唐的佛教盛期,中国有许多释子能有此感。禅定修行,不起知情意的作用,一时杂念完全消失,倏然之间一片光明,内不见身心,外不见世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但见道心,不见外物,最后达到无碍自在,不生不灭的永恒境界,与宇宙化一,明了宇宙人生的一切。这个境界可以意会,不可言传,释家称它为顿悟,为成佛。战国时代的道家也有同样的说法,称为天乐。基督教称此为神化,为与神合一。凡是有此种经验的人,一切怀疑全部消逝,自信已知最后的真理。我们这些无此经验的庸人,若平心静气去观察,对这少数特殊人士的经验当如何看法?无聊的讥笑不必,全部的接受不能,最好是看它为宇宙之中自我表现力可能高于今日的预示。今日的人类绝不代表最高可能的知力与觉力。或进步不已的今日人类,或高于人类的新的灵物,对于宇宙必有大于我们的了解,终有一天有物能彻底明了宇宙,与宇宙化一,小我真正成了大我,大我就是小我。
(原载《周论》二卷十九期,1948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