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世界正处在一个大的动乱时代,到处都是问题,每一个问题又好似都没有妥善的解决方案,以致人心普遍的不安,被一种莫可名状的忧虑心理所笼罩,一若非常的大祸随时就要临头的模样。但我们若随便找一个警觉性锐敏的人去问,今日世界的问题究竟何在,他恐怕又将无辞以对。若问一百个人非要答案不可,很可能要得一百种不同的说法。若说今日的问题,是社会不公道;诚然无人否认。但过去较今日尤不公道的时代尚多,当时似乎并无今日的普遍的失望,若说是经济的不景气,生活有困难;这也是人有同感的。但就经济上讲,过去的时代很少能与今日比拟,今日经济问题的严重性并不超过历史上多数的时代,恐怕多数人的生活还远优于前代;但过去的人并无今日的不满与悲观。若说是政治不合理,那也是任何人都可接受的说法;但政治的完全合理,一向只在理想世界存在,并不属于实际的世界,而从前生在实际世界的人类并不如我们这样的总有不可终日之感。
“哀莫大于心空”
根本的问题究竟何在?或者无人愿意武断的作答。但我们为备一说,不妨认为今日世界最大最根本的问题就是缺乏信仰;“哀莫大于心死”,似可改为“哀莫大于心空”。今日的人心,普遍的空虚无主,所谓对政治、对社会、对经济、对一切的不满与反抗,主要的都由空虚而来。我们为清楚起见,若极端的讲一切不满的表示、一切反抗的行动、一切清楚的或不清楚的、说得出的或说不出的欲望,可说都是藉口,都是内心烦恼状态下向外找发泄对象的一种活动。一般人所喊的、所作的、所追求的,并不代表他们内心中真正的要求。所以他们表面所悬的目标即或达到,他们仍是不会满足,恐怕还要找其他的发泄对象,以便排出他们心中的无穷闷气。
基督教维系不了人生
我们以上的话,并非专论中国,也非特指欧美而言,这种时代症是有世界性的,中西各国都不能免。先讲西洋,过去支配欧美的人心的是基督教。任何痛苦,任何混乱的时代,人心中都有基督教的信仰作为生活的指针,最困难也不致完全无望。心安理得,身外的一切问题都比较的容易应付。即或应付不了,也不致有漂泊无主之感。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十九世纪。十九世纪是最后的有信仰的时代,大体上讲,十九世纪是浪漫主义的时代。对于三四百年前盛行的、法国革命才完全推翻的封建制度,与封建制度下的宗教神秘、社会状态、人生理想,欧美的人类发生最后一次的回忆与无限温情的向往。对于封建时代的历史,欧美人士是到十九世纪才彻底研究的。对于封建时代的文化,欧美人士是到十九世纪才真正的赏鉴的。十九世纪的人不一定都信宗教,然而都有宗教的精神,靠着宗教传统所赐予的余力,一般人对世界仍然乐观,对宇宙仍有希望,对人生仍认为是有无限的前途,半宗教的半科学的无限进步论可说是十九世纪的中心信仰。所以有人称十九世纪为“希望的世纪”,能说清楚的人或者很少,但每个人对于未来都怀有无穷的希望。这个心理的乐园,及今思之,已是梦境。点破这个幻梦的就是二十世纪初期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一次大战的欧美人类,都渐渐感到十九世纪只是一种回光返照,是末世前夕的一种盛世追忆。这种感觉,到第二次大战的今日更为普遍,普遍到无人认为值得多谈的程度。今日欧美的人心是没有希望的、没有信仰的、没有前途的,只有对于身外的一切乱事抨击,以求得一种临时的虚伪安慰。这种安慰有如鸦片所给的安慰,没有真正满足之时,并且恶瘾愈来愈深,终极的前途是整个的毁灭。
中国的家族主义也失了效用
中国的历史背景与文化传统虽与欧美不同,但因受了强有力的西洋的一百年的动荡,我们今日已经不由自主,在大潮流上无法逃脱欧美的影响;欧美的精神空虚,在中国也同样的出现。中国原来也有宗教,就是家庭主义或家族的崇拜。所谓拜祖,并非拜祖,而是拜祖先所象征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整个家族,就是“拜子孙”也无不可。周代的铜器上,多刻有“子子孙孙永宝用”一类的字句,这是家族主义最清楚的表现。讲孝道,讲三年丧,讲繁杂丧服制度,这都是以家庭为中心的宗教行为。个人之前有无穷世代的祖先,个人之后有无穷世代的子孙,个人只是个无穷之间的一个小点,个人的使命不是自己的发展,而是维持无穷的长线于不坠;有助于维持此线的个人发展,才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发展。人生不能专为自己,必须有大于自己的理想目标,作为自己追求的最高目的。这是古今一切宗教的共同点。中国自四千年前文化初开起,就选择了家族生命与家庭发展为人生的最高目标,四千年间并无根本的变化。佛教本是一种反家族的或非家族的宗教,但传入中国后,就很快的中国化,轮回因果变成家庭的盛衰的一种解释与保障,超脱七世父母的盂兰盆会在一般的意识中是佛教的最大典礼。至于与家族无关的佛学奥义,那是少数人的研究题目,并非一般人的信仰对象。这是家族主义根深蒂固的明证,把一种反家族的外来信仰也变成维持家族的一种助力。
但这种局面今日已经过去,或将要过去,或已微弱不堪,不能再作为满足人心的一种精神力量。过去一个中国人的全部需要、全部欲望、全部的精神要求,都在家族的园地内得到满足。成年后,就结婚,生理的最大需要已无问题。娶妻后就生子,自己上下衔接,自然感到成为无穷世代中的一环,精神已有寄托,无须再有更抽象更超然的理想或信仰。娶妻生子后若有新的发展,也不过是作一番光宗耀祖扬名于后世的以家族为中心的事业;否则只在家门之内安分度日,身体精神两方面已都可没有空虚之感。但今日情势大变,成年后不一定娶妻,娶妻后不一定生子,即或娶妻生子,因为家族的环境已改,也不能再满足一个人的全部精神需要。凡是一个中年人以上的青年,总有空虚之感。仅打个人的小算盘的终属少数,多数人都要把自我扩大,追求超然的理想。而可悲的就是旧的理想已不适用,西洋也不能给我们一个完全满意的新的理想,许多青年只有左右彷徨,无所适从。
俄罗斯民族的新生力量
西洋的发展如彼,中国的发展又如此,按理今日是到了宗教复兴或新宗教创立的时会。但最少在目前,所有旧的宗教都无复兴的生力,新的宗教也无创立的征兆,人心最大需要无从满足,这是今日全世界各地莫可名状的动乱的根本原因。心地空虚的人,对于外界的一切都会感到厌弃的。但饥者不择食,渴者不择饮,饥渴至极的今日人心必要寻找一个止痛救苦的力量。逢巧今日世界上有一个富有信仰力量的民族,有创造新宗教的潜力,自然成为许多人的向往之路。这就是俄罗斯民族。
撇开至今没有前途的非洲的许多民族不谈,俄罗斯人是今日世界文化发展上最年轻的民族。中国、印度、回教世界、西欧北美,就文化的过程言,都已到了早期的或晚期的成年时代。唯一尚未成年的,距离成年尚远的就是俄罗斯。年轻的民族是必有宗教的,无论为自创或外来,宗教必是民族的最大支持力与支配力。俄罗斯民族没有自创宗教,它的宗教是由拜占庭帝国接受的希腊教。不幸自大彼得受西化实行变法之后,希腊教日愈腐败,成为政治的可怜工具,引起有心人的深刻反感。十八世纪以下的俄罗斯文豪无不秉有深刻的宗教精神,但同时多数人都厌弃正统的希腊教。这是一极不幸的矛盾。矛盾的最后结果就是一九一七年的布尔塞维克的革命。在精神上讲,布尔塞维克是一个浑厚的原始民族创造宗教与新文化的革命运动,但它所打的一个重要的旗号却是一种强烈的反宗教主义。一个根本上属于宗教性的运动而喊出反宗教的口号,岂不是最可悲的一种矛盾?这个矛盾完全是希腊教的罪恶所造成。一个宗教运动而唾弃宗教,它就只有把信仰的目标转移到政治社会经济制度之上,强以实现没有阶级的社会,以实现此世的乐园,为宗教的信仰与宗教的目的。然而实际的政治总是一种妥协的勾当,永远难满人意,把实际政治作为理想与信仰,是注定失望的。神秘的基督教、回教及其他类似宗教不必说,连中国的家族宗教,把信仰的对象也寄托在已死的很容易理想化的祖先身上,以及未生的更容易理想化的子孙身上,所以家族主义也不失为鼓励人心的一种活力。但实际的政治与此不同,眼前所见的都是古今政治场所的不美现实,在这种情形下而要人长久维持宗教热诚,显然的大非易事。
布尔塞维克主义何以轰动世界
而我们现在所要谈的不是俄罗斯,而是俄罗斯所影响的外面世界。无论如何的不满人意,一九一七年的革命显然是适合俄罗斯民族的一部分要求而解放了民族一部的潜力,使他能在一种奇特的政治性宗教之下发挥出宗教的努力与奋斗精神。宗教性尤其显著的,就是它的宣传精神与同化能力,在人类历史上这是新宗教所独有的特征。第三国际存在也好,废除也好,布尔塞维克主义的向外传播是一样的。逢巧今日世人之望宗教,有如大旱之望云霓,所以俄罗斯民族的向外宣传特别顺利。真正讲来,许多人所接受的,主要的不是任何的政治经济理想,而是这种理想背后的宗教精神与宗教安慰。所以对于一个已信的人,他人若想用辩理的方法来证明他政治理想的错误或不妥,那是最愚不过的企图,因为整个事情根本不是理性的问题,而是信仰的问题,用辩理去推翻信仰,是向来没有成功之望的。今日世界各国,正式加入共产党的人都属少数,往往是极少数,但接受共党主义的所谓左倾思想或左倾心理,今日却相当普遍。青年人尤其多受此种影响。一个人在二十岁左右,是最需要信仰的时候,在旧信仰都已失效的今日,各国的青年很自然的就群趋于这唯一的新信仰。今日许多青年的醉心于苏联的一切,为苏联而忘身忘家、忘国家民族,都可由此中得到解释。这是一种宗教现象,一种不可理喻的而最自然不过的人类行为。
但悲哀也由此而来
但时代的悲哀也由此而来。把信仰寄托在实际政治上,总是非常危险的。在短暂的狂热时期,可以只求理想,不问实际,闭眼而不看实际,看见而仍否认实际。但很少人有长久维持这种超绝狂热的本领。迟早要有一天,信徒们要了解政治终是政治,不只在策略上不择手段,在目标上也往往要违背本心。愈是诚恳的人愈易感到失望,失望的程度也必愈深。凡是与青年接触较多,并以同情的态度观察青年的人,心中都有一种不可磨灭的痛苦印象:就是热烈几年之后的一些青年面孔,一种任何的物质打击所不能产生的面孔。双目无神,面部全无表情,象征精神之几乎全部死去。并且这种青年都是最有希望的青年,神经最敏,理想最高,热情最奔放。一般的青年可于失望后摈弃一切信仰,专心从事个人的事业,不再过问难以捉摸的问题。他们当然也有痛苦,但痛苦是暂时的,是有止境的。少数特别诚恳的青年,却不能忍受失望的打击。深的创痕终生不能治疗。他们为生活的驱使,或能机械的从事一种事业,但他们永不能再有自发的振作。“哀莫大于心死”一词,可以改变意义而应用到这种青年身上,他的心已因不堪摧残而死去,他们已成了行尸走肉,不是可耻的,而是可怜的、最值得同情的行尸走肉。这种人各国都有,并且不在少数。这是二十世纪的时代悲哀。尤其可悲的,就是这种时代悲哀短期还看不出解脱的迹象,使人对整个局面发生最痛苦的爱莫能助之感。我们只能相信人类文化尚未发展到尽头,只能希望人类的自寻烦恼仅是一时的现象,只能认定人类的创造力量还有新发展的可能;在黑暗中的短期摸索之后,不久可以发现一片光明的无限前程。
(原载《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台北里仁书局,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