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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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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漂,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

那一天我要挎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原载于1931年4月《诗刊》第2期,署名:尺棰)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

骄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

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

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大胆地爱过这伟大的变换?

仍然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

白云,又像是一流冷涧,澄清

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

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

对你的每一个映影!

你展开像个千瓣的花朵!

鲜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我说花儿,这正是春的捉弄人,

来偷取人们的痴情!

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地在说话:

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深夜里听到乐声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

静听着,

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

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旋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鬈发,

静乱地挨着她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激昂

我要借这一时的豪放

和从容,灵魂清醒的

在喝一泉甘甜的鲜露,

来挥动思想的利剑,

舞它那一瞥最敏锐的

锋芒,像皑皑塞野的雪

在月的寒光下闪映,

喷吐冷激的辉艳;——斩,

斩断这时间的缠绵,

和猥琐网布的纠纷,

剖取一个无瑕的透明,

看一次你,纯美,

你的裸露的庄严。

……

然后踩登

任一座高峰,攀牵着白云

和锦样的霞光,跨一条

长虹,瞰临着澎湃的海,

在一穹匀静的澄蓝里,

书写我的惊讶与欢欣,

献出我最热的一滴眼泪,

我的信仰,至诚,和爱的力量,

永远膜拜,

膜拜在你美的面前!

情愿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志,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

在黄昏,夜半,蹑着脚走,

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一首桃花

桃花,

那一树的嫣红,

像是春说的一句话:

朵朵露凝的娇艳,

是一些

玲珑的字眼,

一瓣瓣的光致,

又是些

柔的匀的吐息;

含着笑,

在有意无意间

生姿的顾盼。

看——

那一颤动在微风里

她又留下,淡淡的,

在三月的薄唇边,

一瞥,

一瞥多情的痕迹!

中夜钟声

钟声

敛住又敲散

一街的荒凉

听——

那圆的一颗颗声响,

直沉下时间

静寂的

咽喉。

像哭泣,

像哀恸,

将这僵黑的

中夜

葬入

那永不见曙星的

空洞——

轻——重,……

——重——轻……

这摇曳的一声声,

又凭谁的主意

把那余剩的忧惶

随着风冷——

纷纷

掷给还不成梦的

人。

莲灯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支点亮的蜡,

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地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宛转它漂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山中一个夏夜

山中有一个夏夜,深得

像没有底一样,

黑影,松林密密的;

周围没有点光亮。

对山闪着只一盏灯——两盏

像夜的眼,夜的眼在看!

满山的风全蹑着脚

像是走路一样,

躲过了各处的枝叶

各处的草,不响。

单是流水,不断地在山谷上

石头的心,石头的口在唱。

虫鸣织成那一片静,寂寞

像垂下的帐幔;

仲夏山林在内中睡着,

幽香四下里浮散。

黑影枕着黑影,默默地无声,

夜的静,却有夜的耳在听!

秋天,这秋天

这是秋天,秋天,

风还该是温软;

太阳仍笑着那微笑,

闪着金银,夸耀

他实在无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

这里那里,在这秋天,

斑彩错置到各处

山野,和枝叶中间,

像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珠翠,华贵的失散,

缤纷降落到地面上。

这时候心得像歌曲,

由山泉的水光里闪动,

浮出珠沫,溅开

山石的喉嗓唱。

这时候满腔的热情

全是你的,秋天懂得,

秋天懂得那狂放,

秋天爱的是那不经意

不经意的零乱!

但是秋天,这秋天,

他撑着梦一般的喜筵,

不为的是你的欢欣:

他撒开手,一掬璎珞,

一把落花似的幻变,

还为的是那不定的

悲哀,归根儿蒂结住

在这人生的中心!

一阵萧萧的风,起自

昨夜西窗的外沿,

摇着梧桐树哭——

起始你怀疑着:

荷叶还没有残败;

小划子停在水流中间;

夏夜的细语,夹着虫鸣,

还信得过仍然偎着

耳朵旁温甜;

但是梧桐叶带来桂花香,

已打到灯盏的光前。

一切都两样了,他闪一闪说,

只要一夜的风,一夜的幻变。

冷雾迷住我的两眼,

在这样的深秋里,

你又同谁争?现实的背面

是不是现实,荒诞的,

果属不可信的虚妄?

疑问抵不住简单的残酷,

再别要悯惜流血的哀惶,

趁一次里,要认清

造物更是摧毁的工匠。

信仰只一细炷香,

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

沙沙地隔着梧桐树吹!

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

那同听过的鸟啼;

同看过的花好,信仰

该在过往的中间安睡……

秋天的骄傲是果实,

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

不献出你积累的馨芳;

交出受过光热的每一层颜色;

点点沥尽你最难堪的酸怆。

这时候,

切不用哭泣;或是呼唤;

更用不着闭上眼祈祷;

(向着将来的将来空等盼;)

只要低低地,在静里,低下去

已困倦的头来承受——承受

这叶落了的秋天,

听风扯紧了弦索自歌挽:

这秋,这夜,这惨的变换!

年关

哪里来,又向哪里去,

这不断,不断的行人,

奔波杂沓的,这车马?

红的灯光,绿的紫的,

织成了这可怕,还是

可爱的夜?高的楼影

渺茫天上,都象征些

什么现象?这噪聒中

为什么又凝着这沉静;

这热闹里,会是凄凉?

这是年关,年关,有人

由街头走着,估计着,

孤零的影子斜映着,

一年,又是一年辛苦,

一盘子算珠的艰和难。

日中你敛住气,夜里,

你喘,一条街,一条街,

跟着太阳灯光往返——

人和人,好比水在流,

人是水,两旁楼是山!

一年,一年,

连年里,这穿过城市

胸腑的辛苦,成千万,

成千万人流的血汗,

才会造成了像今夜

这神奇可怕的灿烂!

看,街心里横一道影

灯盏上开着血印的花

夜在凉雾和尘沙中

进展,展进,许多口里

在喘着年关,年关……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新年等在窗外,一缕香,

枝上刚放出一半朵红。

心在转,你曾说过的

几句话,白鸽似的盘旋。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

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蓝,

太阳带点暖,斜照在

每棵树梢头,像凤凰。

是你在笑,仰脸望,

多少勇敢话那天,你我

全说了——像张风筝

向蓝穹,凭一线力量。

吊玮德

玮德,是不是那样,

你觉到乏了,有点儿

不耐烦,

并不为别的缘故

你就走了,

向着哪一条路?

玮德你真是聪明;

早早地让花开过了

那顶鲜妍的几朵,

就选个这样春天的清晨,

挥一挥袖,

对着晓天的烟霞

走去,轻轻地,轻轻地

背向着我们。

春风似的不再停住!

春风似的吹过,

你却留下

永远的那么一颗

少年人的信心;

少年的微笑

和悦地

洒落在别人的新枝上。

我们骄傲

你这骄傲

但你,玮德,独不惆怅

我们这一片

懦弱的悲伤?

黯淡是这人间

美丽不常走来

你知道。

歌声如果有,也只在

几个唇边旋转!

一层一层尘埃,

凄怆是各样的安排,

即使狂飙不起,狂飙不起,

这远近苍茫,

雾里狼烟,

谁还看见花开!

你走了,

你也走了,

尽走了,再带着去

那些儿馨芳,

那些个嘹亮,

明天再明天,此后

寂寞的平凡中

都让谁来支持?

一星星理想,难道

从此都空挂到天上?

玮德你真是个诗人

你是这般年轻,好像

天方放晓,钟刚敲响……

你却说倦了,有点儿

不耐烦忍心,

一条虹桥由中间拆断;

情愿听杜鹃啼唱,

相信有明月长照,

寒光水底能依稀映成

那一半连环

憬憧中

你诗人的希望!

玮德是不是那样

你觉得乏了,人间的怅惘

你不管;

莲叶上笑着展开

浮烟似的诗人的脚步。

你只相信天外那一条路?

灵感

是你,是花,是梦,打这儿过,

此刻像风在摇动着我;

告诉日子重叠盘盘的山窝;

清泉潺潺流动转狂放的河;

孤僻林里闲开着鲜妍花,

细香常伴着圆月静天里挂;

且有神仙纷纭地浮出紫烟,

衫裾飘忽映影在山溪前;

给人的理想和理想上

铺香花,叫人心和心合着唱;

直到灵魂舒展成条银河,

长长流在天上一千首歌!

是你,是花,是梦,打这里儿过,

此刻像风,在摇动着我;

告诉日子是这样地不清醒;

当中偏响着想不到的一串铃。

树枝里轻声摇曳;金镶上翠,

低了头的斜阳,又一抹光辉。

难怪阶前人忘掉黄昏,脚下草,

高阁古松,望着天上点骄傲;

留下檀香,木鱼,合掌,

在神龛前,在蒲团上,

楼外又楼外,幻想彩霞却缀成

凤凰栏杆,挂起了塔顶上灯!

二十四年十月徽因作于北平

城楼上

你说什么?

鸭子,太阳,

城墙下那护城河?

——我?

我在想,

——不是不在听——

想怎样

从前……

——

对了,

也是秋天!

你也曾去过,

你?那小树林?

还记得么;

山窝,红叶像火?

映影

湖心里倒浸,

那静?

天!

(今天的多蓝,你看!)

白云,

像一缕烟。

谁又啰嗦?

你爱这里城墙,

古墓,长歌,

蔓草里开野花朵。

好,我不再讲

从前的,单想

我们在古城楼上

今天——

白鸽,

(你准知道是白鸽?)

飞过面前。

深笑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

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

灿烂,

分散!

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

那样轻盈,不惊起谁。

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

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

挂着

留恋。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

云天?

风筝

看,那一点美丽

会闪到天空!

几片颜色,

挟住双翅,

心,缀一串红。

飘摇,它高高地去,

逍遥在太阳边

太空里闪

一小片脸,

但是不,你别错看了

错看了它的力量,

天地间认得方向!

它只是

轻的一片,

一点子美

像是希望,又像是梦;

一长根丝牵住

天穹,渺茫——

高高推着它舞去,

白云般飞动,

它也猜透了不是自己,

它知道,知道是风!

正月十一日

(原载于1936年2月14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雨后天

我爱这雨后天,

这平原的青草一片!

我的心没底止地跟着风吹,

风吹:

吹远了香草,落叶,

吹远了一缕云,像烟——

烟。

记忆

断续的曲子,最美或最温柔的

夜,带着一天的星。

记忆的梗上,谁不有

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无名地展开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静处的月明。

湖上风吹过,头发乱了,或是

水面皱起像鱼鳞的锦。

四面里的辽阔,如同梦

荡漾着中心彷徨的过往

不着痕迹,谁都

认识那图画,

沉在水底记忆的倒影!

静院

你说这院子深深的——

美从不是现成的。

这一掬静,

到了夜,你算,

就需要多少铺张?

月圆了残,叫卖声远了,

隔过老杨柳,一道墙,又转,

初一?凑巧谁又在烧香……

离离落落的满院子,

不定是神仙走过,

仅是迷惘,像梦,……

窗槛外或者是暗的,

或透那么一点灯火。

这掬静,院子深深的

——有人也叫它做情绪——

情绪,好,你指点看

有不有轻风,轻得那样

没有声响,吹着凉?

黑的屋脊,自己的,人家的,

兽似的背耸着,又像

寂寞在嘶声地喊!

石阶,尽管沉默,你数,

多少层下去,下去,

是不是还得栏杆,斜斜的

双树的影去支撑?

对了,角落里边

还得有人低着头脸。

会忘掉又会记起——会想,

——那不论——或者是

船去了,一片水,或是

小曲子唱得嘹亮;

或是枝头粉黄一朵,

记不得谁了,又向谁认错!

又是多少年前——夏夜。

有人说:

“今夜,天,……”(也许是秋夜)

又穿过藤萝,

指着一边,小声地,“你看,

星子真多!”

草上人描着影子;

那样点头,走,

又有人笑……

静,真的,你可相信

这平铺的一片——

不单是月光,星河,

雪和萤虫也远——

夜,情绪,进展的音乐,

如果慢弹的手指

能轻似蝉翼,

你拆开来看,纷纭,

那玄微的细网

怎样深沉地拢住天地,

又怎样交织成

这细致缥缈的彷徨!

无题

什么时候再能有

那一片静;

溶溶在春风中立着,

面对着山,面对着小河流?

什么时候还能那样

满掬着希望;

披拂新绿,耳语似的诗思,

登上城楼,更听那一声钟响?

什么时候,又什么时候,心

才真能懂得

这时间的距离;山河的年岁;

昨天的静,钟声

昨天的人

怎样又在今天里划下一道影!

题剔空菩提叶

认得这透明体,

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

消沉,慈净——

那一天一闪冷焰,

一叶无声地坠地,

仅证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

昨天又昨天,美

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

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

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

……

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

黄昏过泰山

记得那天

心同一条长河,

让黄昏来临,

月一片挂在胸襟。

如同这青黛山,

今天,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面;

葱郁,

不忘却晚霞,

苍莽,

却听脚下风起,

来了夜——

昼梦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寻那开始的情绪

还未曾开花;

柔韧得像一根

乳白色的茎,缠住

纱帐下;银光

有时映亮,去了又来;

盘盘丝络

一半失落在梦外。

花竟开了,开了;

零落的攒集,

从容的舒展,

一朵,那千百瓣!

抖擞那不可言喻的

刹那情绪,

庄严峰顶——

天上一颗星……

晕紫,深赤,

天空外旷碧,

是颜色同颜色浮溢,腾飞……

深沉,

又凝定——

悄然香馥,

袅娜一片静。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踪的情绪

开了花;

四下里香深,

低覆着禅寂,

间或游丝似的摇移,

悠忽一重影;

悲哀或不悲哀

全是无名,

一闪娉婷。

八月的忧愁

黄水塘里游着白鸭,

高粱梗油青的刚高过头,

这跳动的心怎样安插,

田里一窄条路,八月里这忧愁?

天是昨夜雨洗过的,山岗

照着太阳又留一片影;

羊跟着放羊的转进村庄,

一大棵树荫下罩着井,又像是心!

从没有人说过八月什么话,

夏天过去了,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着田垄,土墙上的瓜,

仍不明白生活同梦怎样地连牵。

过杨柳

反复地在敲问心同心,

彩霞片片已烧成灰烬,

街的一头到另一条路,

同是个黄昏扑进尘土。

愁闷压住所有的新鲜,

奇怪街边此刻还看见

混沌中浮出光妍的纷纠,

死色楼前垂一棵杨柳!

冥思

心此刻同沙漠一样平,

思想像孤独的一个阿拉伯人;

仰脸孤独地向天际望

落日远边奇异的霞光,

安静的,又侧个耳朵听

远处一串骆驼的归铃。

在这白色的周遭中,

一切像凝冻的雕形不动;

白袍,腰刀,长长的头巾,

浪似的云天,沙漠上风!

偶有一点子振荡闪过天线,

残霞边一颗星子出现。

二十五年夏末

(原载于1936年12月13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红叶里的信念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红叶,

谁敢看西山红叶?不是

要听异样的鸟鸣,停在

那一个静幽的树枝头,

是脚步不能自已地走——

走,迈向理想的山坳子

寻觅从未曾寻着的梦:

一茎梦里的花,一种香,

斜阳四处挂着,风吹动,

转过白云,小小一角高楼。

钟声已在脚下,松同松

并立着等候,山野已然

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

梦在哪里,你的一缕笑,

一句话,在云浪中寻遍

不知落到哪一处?流水已经

渐渐地清寒,载着落叶

穿过空的石桥,白栏杆,

叫人不忍再看,红叶去年

同踏过的脚迹火一般。

好,抬头,这是高处,心卷起

随着那白云浮过苍茫,

别计算在哪里驻脚,去,

相信千里外还有霞光,

像希望,记得那烟霞颜色,

就不为编织美丽的明天,

为此刻空的歌唱,空的

凄恻,空的缠绵,也该放

多一点勇敢,不怕连牵

斑驳金银般旧积的创伤!

再看红叶每年,山重复的

流血,山林,石头的心胸

从不倚借梦支撑,夜夜

风像利刃削过大土壤,

天亮时沉默焦灼的唇,

忍耐地仍向天蓝,呼唤

瓜果风霜中完成,呈光彩,

自己山头流血,变坟台!

平静,我的脚步,慢点儿去,

别相信谁曾安排下梦来!

一路上枯枝,鸟不曾唱,

小野草香风早不是春天。

停下!停下!风同云,水同

水藻全叫住我,说梦在

背后;蝴蝶秋千理想的

山坳同这当前现实的

石头子路还缺个牵连!

愈是山中奇妍的黄月光

挂出树尖,愈得相信梦,

梦里斜晖一茎花是谎!

但心不信!空虚的骄傲

秋风中旋转,心仍叫喊

理想的爱和美,同白云

角逐;同斜阳笑吻;同树,

同花,同香,乃至同秋虫

石隙中悲鸣,要携手去;

同奔跃嬉游水面的青蛙,

盲目地再去寻盲目日子——

要现实的热情另涂图画,

要把满山红叶采作花!

这萧萧瑟瑟不断的呜咽,

掠过耳鬓也还卷着温存,

影子在秋光中摇曳,心再

不信光影外有串疑问!

心仍不信,只因是午后,

那片竹林子阳光穿过

照暖了石头,赤红小山坡,

影子长长两条,你同我

曾经参差那亭子石路前,

浅碧波光老树干旁边!

生命中的谎再不能比这把

颜色更鲜艳!记得那一片

黄金天,珊瑚般玲珑叶子

秋风里挂,即使自己感觉

内心流血,又怎样个说话?

谁能问这美丽的后面

是什么?赌博时,眼闪亮,

从不悔那猛上孤注的力量;

都说任何苦痛去换任何一分,

一毫,一个纤微的理想!

所以脚步此刻仍在迈进,

不能自已,不能停!虽然山中

一万种颜色,一万次的变,

各种寂寞已环抱着孤影:

热的减成微温,温的又冷,

焦黄叶压踏在脚下碎裂,

残酷地散排昨天的细屑,

心却仍不问脚步为甚固执,

那寻不着的梦中路线——

仍依恋指不出方向的一边!

西山,我发誓地,指着西山,

别忘记,今天你,我,红叶,

连成这一片血色的伤怆!

知道我的日子仅是匆促的

几天,如果明年你同红叶

再红成火焰,我却不见……

深紫,你山头须要多添

一缕抑郁热情的象征,

记下我曾为这山中红叶,

今天流血地存一堆信念!

山中

紫色山头抱住红叶,将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桥上走过,渺小地追一点子想念。

高峰外云在深蓝天里镶白银色的光转,

用不着桥下黄叶,人在泉边,才记起夏天!

也不因一个人孤独地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墙房舍像画,仍画在山坳另一面,

只这丹红集叶替代人记忆失落的层翠,

深浅团抱这同一个山头,惆怅如薄层烟。

山中斜长条青影,如今红萝乱在四面,

百万落叶火焰在寻觅山石荆草边,

当时黄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话,相信

那三两句长短,星子般仍挂秋风里不变。

静坐

冬有冬的来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

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

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

寒里日光淡了,渐斜……

就是那样地,

像待客人说话,

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

十月独行

像个灵魂失落在街边,

我望着十月天上十月的脸。

我向雾里黑影上涂热情

悄悄地看一团流动的月圆。

我也看人流着流着过去来回

黑影中冲着波浪翻星点

我数桥上栏杆龙样头尾

像坐一条寂寞船,自己拉纤。

我像哭,像自语。我更自己抱歉!

自己焦心,同情,一把心紧似琴弦——

我说哑的,哑的琴我知道,一出曲子

未唱,幻望的手指终未来在上面?

(原载于1937年3月7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时间

人间的季候永远不断在转变

春时你留下多处残红,翩然辞别,

本不想回来时同谁叹息秋天!

现在连秋云黄叶又已失落去

辽远里,剩下灰色的长空一片

透彻的寂寞,你忍听冷风独语?

古城春景

时代把握不住时代自己的烦恼——

轻率的不满,就不叫它这时代牢骚——

偏又流成愤怨,聚一堆黑色的浓烟

喷出烟囱,那矗立的新观念,在古城楼对面!

怪得这嫩灰色一片,带疑问的春天

要泥黄色风沙,顺着白洋灰街沿,

再低着头去寻觅那已失落了的浪漫

到蓝布棉帘子,万字栏杆,仍上老店铺门槛?

寻去,不必有新奇的新发现,旧有保障

即使古老些,需要翡翠色甘蔗做拐杖

来支撑城墙下小果摊,那红鲜的冰糖葫芦

仍然光耀,串串如同旧珊瑚,还不怕新时代的尘土。

前后

河上不沉默的船

载着人过去了;

桥——三环洞的桥基,

上面再添了足迹;

早晨,

早又到了黄昏,

这赓续

绵长的路……

不能问谁

想望的终点——

没有终点

这前面。

背后,

历史是片累赘!

(原载于1937年5月16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去春

不过是去年的春天,花香,

红白地相间着一条小曲径,

在今天这苍白的下午,再一次登山

回头看,小山前一片松风

就吹成长长的距离,在自己身旁。

人去时,孔雀绿的园门,白丁香花,

相伴着动人的细致,在此时,

又一次湖水将解的季候,已全变了画。

时间里悬挂,迎面阳光不来,

就是来了也是斜抹一行沉寂记忆,树下。

除夕看花

新从嘈杂着异乡口调的花市上买来,

碧桃雪白的长枝,同红血般的山茶花。

着自己小角隅再用精致鲜艳来结采,

不为着锐的伤感,仅是钝的还有剩余下!

明知道房里的静定,像弄错了季节,

气氛中故乡失得更远些,时间倒着悬挂;

过年也不像过年,看出灯笼在燃烧着点点血,

帘垂花下已记不起旧时热情、旧日的话。

如果心头再旋转着熟识旧时的芳菲,

模糊如条小径越过无数道篱笆,

纷纭的花叶枝条,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脚步,再不甘重踏上前时的泥沙。

月色已冻住,指着各处山头,河水更零乱,

关心的是马蹄平原上辛苦,无响在刻画,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仅一句言语梗在这里,

抖战着千万人的忧患,每个心头上牵挂。

给秋天

正与生命里一切相同,

我们爱得太是匆匆;

好像只是昨天,

你还在我的窗前!

笑脸向着晴空

你的林叶笑声里染红

你把黄光当金子般散开

稚气,豪侈,你没有悲哀。

你的红叶是亲切的牵绊,那零乱

每早必来缠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不顾你的背影隔过玻璃!

你常淘气地闪过,却不对我忸怩。

可是我爱得多么疯狂,

竟未觉察凄厉的夜晚

已在你背后尾随——

等候着把你残忍地摧毁!

一夜呼号的风声

果然没有把我惊醒,

等到太晚的那个早晨

啊。天!你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苛刻地咒诅自己,

但现在有谁走过这里,

除却严冬铁样长脸

阴雾中,偶然一见。

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条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田野,山林,峰峦。

无论怎样,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

你和我,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则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展缓

当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汇向着

无边的大海,——不论

怎么冲急,怎样盘旋,——

那河上劲风,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几处逆流

小小港湾,就如同

那生命中,无意的宁静

避开了主流;情绪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这奔驰的血液;

它们不必全然废弛的

都去造成眼泪。

不妨多几次辗转,溯回流水,

任凭眼前这一切撩乱,

这所有,去建筑逻辑。

把绝望的结论,稍稍

迟缓,拖延时间,——

拖延理智的判断,——

会再给纯情感一种希望!

六点钟在下午

用什么来点缀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点缀在你生命中,

仅有仿佛的灯光,

褪败的夕阳,窗外

一张落叶在旋转!

用什么来陪伴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陪伴着你在暮色里闲坐,

等光走了,影子变换,

一支烟,为小雨点

继续着,无所盼望!

(原载于1948年2月22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5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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