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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天翁

[法]波特莱尔

时常地,为了戏耍,船上的人员

捕捉信天翁,那种海上的巨禽——

这些无挂碍的旅伴,追随海船,

跟着它在苦涩的旋涡上航行。

当他们把它们一放到船板上,

这些青天的王者,羞耻而笨拙,

就可怜地垂倒在他们的身旁

它们洁白的巨翼,像一双桨棹。

这插翅的旅客,多么呆拙委颓!

往时那么美丽,而今丑陋滑稽!

这个人用烟斗戏弄它的尖嘴,

那个人学这飞翔的残废者拐躄!

诗人恰似天云之间的王君,

它出入风波间又笑傲弓弩手;

一旦堕落在尘世,笑骂尽由人,

它巨人般的翼翅妨碍它行走。

高举

[法]波特莱尔

在池塘的上面,在溪谷的上面,

临驾于高山,树林,天云和海洋,

超越过灏气,超越过太阳,

超越过那缀星的天球的界限。

我的心灵啊,你在敏捷地飞翔,

恰如善泳的人沉迷在波浪中,

你欣然犁着深深的广袤无穷,

怀着雄赳赳的狂欢,难以言讲。

远远地从这疾病的瘴气飞脱,

到崇高的大气中去把你洗净,

像一种清醇神明的美酒,你饮

滂渤弥漫在空间的光明的火。

那烦郁和无边的忧伤的沉重

沉甸甸压住笼着雾霭的人世,

幸福的唯有能够高举起健翅,

从它们后面飞向明朗的天空!

幸福的唯有思想如云雀悠闲,

在早晨冲飞到长空,没有挂碍,

——翱翔在人世之上,轻易地了解

那花枝和无言的万物的语言!

应和

[法]波特莱尔

自然是一庙堂,那里活的柱石

不时地传出模糊隐约的语音……

人穿过象征的林从那里经行,

树林望着他,投以熟稔的凝视。

正如悠长的回声遥遥地合并,

归入一个幽黑而渊深的和谐——

广大有如光明,浩漫有如黑夜——

香味,颜色和声音都互相呼应。

有的香味新鲜如儿童的肌肤,

柔和有如洞箫,翠绿有如草场,

——别的香味呢,腐烂,轩昂而丰富,

具有着无极限的品物底扩张,

如琥珀香、麝香、安息香,篆烟香,

那样歌唱性灵和官感的欢狂。

人和海

[法]波特莱尔

无羁束的人,你将永远爱海洋!

海是你的镜子;你照鉴着灵魂

在它的波浪的无穷尽的奔腾,

而你心灵是深渊,苦涩也相仿。

你喜欢汩没到你影子的心胸;

你用眼和臂拥抱它,而你的心

有时以它自己的烦嚣来遣兴,

在难驯而粗犷的呻吟声中。

你们一般都是阴森和无牵羁:

人啊,无人测过你深渊的深量;

海啊,无人知道你内蕴的富藏,

你们都争相保持你们的秘密!

然而无尽数世纪以来到此际,

你们无情又无悔地相互争强,

你们那么地爱好杀戮和死亡,

哦,永恒的斗士,哦,深仇的兄弟!

[法]波特莱尔

哦,世人!我美丽有如石头的梦,

我的使每个人轮流斫丧的胸

生来使诗人感兴起一种无穷

而缄默的爱情,正和元素相同。

如难解的斯芬克斯,我御碧霄:

我将雪的心融于天鹅的皓皓;

我憎恶动势,因为它移动线条,

我永远也不哭,我永远也不笑。

诗人们,在我伟大的姿态之前

(我似乎仿之于最高傲的故迹)

将把岁月消磨于庄严的钻研;

因为要叫驯服的情郎们眩迷,

我有着使万象更美丽的纯镜:

我的眼睛,我光明不灭的眼睛!

异国的芬芳

[法]波特莱尔

秋天暖和的晚间,当我闭了眼

呼吸着你炙热的胸膛的香味,

我就看见展开了幸福的海湄,

炫照着一片单调太阳的火焰;

一个闲懒的岛,那里“自然”产生

奇异的树和甘美可口的果子;

产生身体苗条壮健的小伙子,

和眼睛坦白叫人惊异的女人。

被你的香领向那些迷人地方,

我看见一个港,满是风帆桅樯,

都还显着大海的风波的劳色,

同时那绿色的罗望子的芬芳——

在空中浮动又在我鼻孔充塞,

在我心灵中和入水手的歌唱。

赠你这几行诗

[法]波特莱尔

赠你这几行诗,为了我的姓名

如果侥幸传到那辽远的后代,

一晚叫世人的头脑做起梦来,

有如船儿给大北风顺势推行,

像缥缈的传说一样,你的追忆,

正如那铜弦琴,叫读书人烦厌,

由于一种友爱而神秘的锁链

依存于我高傲的韵,有如悬系:

受咒诅的人,从深渊直到天顶,

除我以外,什么也对你不回应!

——哦,你啊,像一个影子,踪迹飘忽,

你用轻盈的脚和澄澈的凝视

践踏批评你苦涩的尘世蠢物,

黑玉眼的雕像,铜额的大天使!

黄昏的和谐

[法]波特莱尔

现在时候到了,在茎上震颤颤,

每朵花氤氲浮动,像一炉香篆;

音和香味在黄昏的空中回转;

忧郁的圆舞曲和懒散的昏眩。

每朵花氤氲浮动,像一炉香篆;

提琴颤动,恰似心儿受了伤残;

忧郁的圆舞曲和懒散的昏眩!

天悲哀而美丽,像一个大祭坛。

提琴颤动,恰似心儿受了伤残,

一颗柔心,它恨虚无的黑漫漫!

天悲哀而美丽,像一个大祭坛;

太阳在它自己的凝血中沉湮……

一颗柔心(它恨虚无的黑漫漫)

收拾起光辉昔日的全部余残!

太阳在它自己的凝血中沉湮……

我心头你的记忆“发光”般明灿!

邀旅

[法]波特莱尔

孩子啊,妹妹

想想多甜美

到那边去一起生活!

逍遥地相恋,

相恋又长眠

在和你相似的家国!

湿太阳高悬

在云翳的天

在我的心灵里横生

神秘的娇媚,

却如隔眼泪

耀着你精灵的眼睛。

那里,一切只是整齐和美,

豪侈,平静和那欢乐迷醉。

陈设尽辉煌,

给年岁砑光,

装饰着我们的卧房,

珍奇的花卉

把它们香味

和入依微的琥珀香,

华丽的藻井,

深湛的明镜,

东方的那璀璨豪华,

一切向心灵

秘密地诉陈

它们温和的家乡话。

那里,一切只是整齐和美,

豪侈,平静和那欢乐迷醉。

看,在运河内

船舶在沉睡——

它们的情性爱流浪;

为了要使你

百事都如意,

它们才从海角来航。

西下夕阳明,

把朱玉黄金

笼罩住运河和田陇

和整个城镇;

世界睡沉沉

在一片暖热的光中。

那里,一切只是整齐和美,

豪侈,平静和那欢乐迷醉。

秋歌

[法]波特莱尔

不久我们将沉入寒冷的幽暗,

再会,我们太短的夏日的辉煌!

我已经听到,带着阴森的震撼,

薪木在庭院的石上声声应响。

整个冬日将回到我心头:愤怒,

憎恨,战栗,恐怖,和强迫的劳苦,

正如太阳做北极地狱的囚徒,

我的心将是红冷的一块顽物。

我战栗着听块块坠下的柴木;

筑刑架也没有更沉着的回响。

我心灵好似个堡垒,终于屈服,

受了沉重不倦的撞角的击撞。

为这单调的震撼所摇,我好像

什么地方有人匆忙把棺材钉……

给谁?——昨天是夏;今天秋已临降!

这神秘的声响好像催促登程。

我爱你长睛碧辉,温柔的美人,

可是我今朝觉得事事尽堪伤,

你的爱情和妆室,和炉火温存,

看来都不及海上辉煌的太阳。

然而爱我,温柔的心!做个慈母,

纵然是对刁儿,纵然是对逆子;

恋人或妹妹,请你做光耀的秋

或残阳的温柔,由它短暂如此。

短工作!坟墓在等;它贪心无厌!

啊!容我把我的头靠在你膝上,

怅惜着那酷热的白色的夏天,

去尝味那残秋的温柔的黄光。

枭鸟

[法]波特莱尔

上有黑水松做遮障,

枭鸟们并排地栖止,

好像是奇异的神祇,

红眼射光。它们默想。

它们站着一动不动

一直到忧郁的时光;

到时候,推开了斜阳,

黑暗将把江山一统。

它们的态度教智者

在世上应畏如蛇蝎:

那芸芸众生和活动;

对过影醉心的人类

永远地要受罚深重——

为了他曾想换地位。

音乐

[法]波特莱尔

音乐时常飘我去,如在大海中!

向我苍白的星

在浓雾荫下或在浩漫的太空,

我扬帆望前进;

胸膛向前挺,又鼓起我的两肺,

好像张满布帆,

我攀登重波积浪的高高的背——

黑夜里分辨难。

我感到苦难的船的一切热情

在我心头震颤;

顺风,暴风和临着巨涡的时辰,

它起来的痉挛

摇抚我。——有时,波平有如大明镜,

照我绝望孤影!

快乐的死者

[法]波特莱尔

在一片沃土中,那里满是蜗牛,

我要亲自动手掘一个深坑洞,

容我悠闲地摊开我的老骨头,

而睡在遗忘里,如鲨鱼在水中。

我恨那些遗嘱,又恨那些坟墓;

与其求世人把一滴眼泪抛撇,

我宁愿在生时邀请那些饥鸟

来啄我的贱体,让周身都流血。

虫豸啊!无耳目的黑色同伴人,

看自在快乐的死者来陪你们;

会享乐的哲学家,腐烂的儿子。

请毫不懊悔地穿过我臭皮囊,

向我说,对于这没灵魂的陈尸,

死在死者间,还有甚酷刑难当!

裂钟

[法]波特莱尔

又苦又甜的是在冬天的夜里,

对着闪烁又冒烟的炉火融融,

听辽远的记忆慢腾腾地升起,

应着在雾中歌唱的和鸣的钟。

幸福的是那口大钟,嗓子洪亮,

它虽然年老,却矍铄而又遒劲,

虔信地把它宗教的呼声高放,

正如那在营帐下守夜的老兵。

我呢,灵魂开了裂,而当它烦闷

想把夜的寒气布满它的歌声,

它的嗓子就往往会低沉衰软,

像被遗忘的伤者的沉沉残喘——

他在血湖边,在大堆死尸下底,

一动也不动,在大努力中垂毙。

烦闷(一)

[法]波特莱尔

我记忆无尽,好像活了一千岁,

抽屉装得满鼓鼓的一口大柜——

内有清单,诗稿,情书,诉状,曲词,

和卷在收据里的沉重的发丝——

藏着秘密比我可怜的脑还少。

那是一个金字塔,一个大地窖,

收容的死者多得义冢都难比。

我是一片月亮所憎厌的墓地,

那里,有如憾恨,爬着长长的虫,

老是向我最亲密的死者猛攻。

我是旧妆室,充满了凋谢蔷薇,

一大堆过时的时装狼藉纷披,

只有悲哀的粉画,苍白的蒲遂

呼吸着开塞的香水瓶的香味。

当阴郁的不闻问的果实烦厌,

在雪岁沉重的六出飞花下面,

拉得像永恒不朽一般的模样,

什么都比不上跛脚的日子长。

从今后,活的物质啊,你只是

围在可怕的波浪中的花岗石,

瞌睡在笼雾的沙哈拉的深处;

是老斯芬克斯,浮世不加关注,

被遗忘在地图上——阴郁的心怀

只向着落日的光辉清歌一快!

烦闷(二)

[法]波特莱尔

当沉重的低天像一个盖子般

压在困于长闷的呻吟的心上

当他围抱着天涯的整个周圈

向我们泻下比夜更愁的黑光;

当大地已变成了潮湿的土牢——

在那里,那“愿望”像一只蝙蝠般,

用它畏怯的翅去把墙壁打敲;

又用头撞着那朽腐的天花板;

当雨水铺排着它无尽的丝条

把一个大宁狱的铁栅来模仿,

当一大群沉默的丑蜘蛛来到

我们的脑子底里布它们的网,

那些大钟突然暴怒地跳起来,

向高天放出一片可怕的长嚎,

正如一些无家的飘零的灵怪,

开始顽强固执地呻吟而叫号。

——而长列的棺材,无鼓也无音乐,

慢慢地在我灵魂中游行;“希望”

屈服了,哭着,残酷专制的“苦恼”

把它的黑旗插在我垂头之上。

风景

[法]波特莱尔

为要纯洁地写我的牧歌,我愿

躺在天旁边,像占星家们一般,

和那些钟楼为邻,梦沉沉谛听

它们为风飘去的庄严颂歌声。

两手托腮,在我最高的顶楼上,

我将看见那歌吟冗语的工场;

烟囱,钟楼,都会的这些桅樯,

和使人梦想永恒的无边昊苍。

温柔的是隔着那些雾霭望见

星星生自碧空,灯火生自窗间,

烟煤的江河高高地升到苍穹,

月亮倾泻出它的苍白的迷梦。

我将看见春天,夏天和秋天,

而当单调白雪的冬来到眼前,

我就要到处关上窗扉,关上门,

在黑暗中建筑我仙境的宫廷。

那时我将梦到微青色的天边,

花园,在纯白之中泣诉的喷泉,

亲吻,鸟儿(它们从早到晚地啼)

和田园诗所有最稚气的一切。

乱民徒然在我窗前兴波无休,

不会叫我从小桌抬起我的头;

因为我将要沉湮于逸乐狂欢,

可以随心任意地召唤回春天,

可以从我心头取出一片太阳,

又造成温雾,用我炙热的思想。

盲人们

[法]波特莱尔

看他们,我的灵魂;他们真丑陋!

像木头人儿一样,微茫地滑稽;

像梦游病人一样地可怕,奇异

不知向何处瞪着无光的眼球。

他们的眼(神明的火花已全消)

好似望着远处似的,抬向着天;

人们永远不看见他们向地面

梦想般把他们沉重的头抬倒。

他们这样地穿越无限的暗黑——

这永恒的寂静的兄弟。哦,都会!

当你在我们周遭笑,狂叫,唱歌,

竟至于残暴,尽在欢乐中沉醉,

你看我也征途仆仆,但更麻痹,

我说:“这些盲人在天上找什么?”

我没有忘记

[法]波特莱尔

我没有忘记,离城市不多远近,

我们的白色家屋,虽小却恬静;

它石膏的果神和老旧的爱神

在小树丛里藏着她们的赤身;

还有那太阳,在傍晚,晶莹华艳,

在折断它的光芒的玻璃窗前,

仿佛在好奇的天上睁目不闪,

凝望着我们悠长静默的进膳,

把它巨蜡般美丽的反照广布

在朴素的台布和哔叽的帘幕。

赤心的女仆

[法]波特莱尔

那赤心的女仆,当年你妒忌她,

现在她睡眠在卑微的草地下,

我们也应该带几朵花去供奉。

死者,可怜的死者,都有大苦痛;

当十月这老树的伐枝人嘘吹

它的悲风,围绕着他们的墓碑,

他们一定觉得活人真没良心,

那么安睡着,暖暖地拥着棉衾,

他们却被黑暗的梦想所煎熬,

既没有共枕人,也没有闲说笑,

老骨头冰冻,给虫豸蛀到骨髓,

他们感觉冬天的雪在渗干水,

感觉世纪在消逝,又无友无家

去换挂在他们墓栏上的残花。

假如炉薪啸歌的时候,在晚间,

我看见她坐到圈椅上,很安闲,

假如在十二月的青色的寒宵,

我发现她蜷缩在房间的一角,

神情严肃,从她永恒的床出来

用慈眼贪看着她长大的小孩;

看见她凹陷的眼睛坠泪滚滚,

我怎样来回答这虔诚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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