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诗歌
一、浪漫派时代
返于自然的呼声,我们在前几位诗人的诗里已经隐约地听到了,现在却是自觉地说出。人们因为感到自然的伟大,就觉得最近于自然的乡间生活是理想的生活,天天受自然的陶冶,和自然的精神息息相通,溶在自然里面的乡下人是理想的人物。他们对于人们天生的热情和性格也起了尊敬,觉得这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他们认为我们在大自然里是平等的,同是大自然这位母亲的儿子,所以一切国界,种界,阶级界,贫富界,在他们眼里都是无谓的区分。我们同样地具有人性的尊严,越是平凡的生活,与自然越是接近。他们又看出自然里有无限的神秘,自然是神的化身,因此他们都是偏于泛神论的。总之,他们所歌咏的是当我们与自然,与神奇,或者与平凡生活的哀乐接触时所得的牵情的经验。他们这种新鲜的题材已经够值得我们的欣赏了。
他们的文字的富丽,音律的复杂,叙述里所含的力量和烈火,情感的温柔和浓厚,看到人们灵魂深处和大自然深意的识见,一种更广大同更有智慧的仁慈心,都是极可惊人,差不多是任何时代也赶不上的。他们这样子凭着想象力来对于一切做更深一层的观察,的确另辟了一块新的境地。在这块新花园里野花芳草任意灿烂地开着,绝不受古典主义种种的藩篱,他们的诗句乘一时诗兴而抑扬顿挫,不去讲死板板的和谐,结果倒产生一种更微妙的音乐。他们真可说是抓到诗的神髓了。自由是他们一切行动的理想目的。他们的确把诗歌解放了,使诗的精神得到自由的发展。这算是英国诗坛上的极盛的时代。
华兹华斯(wordsworth,1770~1850)——这位湖畔诗人的幼年是在清秀的湖边过去的,当他是个小孩子时,就喜欢那里明媚的风景,后来也就死在这寂寞的地方。法国革命爆发的时候,他跑到法国参加活动,还有一段浪漫的恋爱,生了一个私生子。他的亲戚断绝他经济的来源,他只好回到英国来,这使他免得跟那般革命党同上断头台去。他有一位患肺病的朋友死后留下给他九百金镑,他就靠着这笔款到乡下去,度个清贫的生涯。
当法国革命变为拿破仑专制的局面,他很痛心,失望于一切了。这时他的妹妹dorothy同他的好友coleridge带他回到诗的园地里去。他们渐渐形成一个理想,那是用睁开的眼睛和敏捷的想象力去观察自然和人。他对于“自然所取的态度和他以前的诗人是完全不同的。他认为自然是个活的东西,具有一个灵魂。这个灵魂浸润到花草山水里去,使它们各自具有灵魂。我们的心和自然的灵魂本来有个预先安排好了的和谐,所以自然能够把她的思想传给我们,我们也能深切地去体贴,等到最后自然和我们化为一气了。他这样子将自然人格化,他对于自然正像对于朋友或者对于姊妹那样爱着。这是他对于自然那种亲切的观察,同热情的描写的来源。
他这个崇拜“自然”的宗教有力量来锻炼同安慰人生。他看出简朴生活的可敬,英雄的功业不能打动他的心,他所最赞美的倒是近乎白痴的乡下人和看出自然的神秘的小孩子。他谈着人事时总是这样独具只眼,人生从他的诗里放出一道又清醒又严肃的光辉。
他主张感情要经过一度恬然心境的洗涤后才能人诗,所以他不常做情诗,怕的是情歌的热烈口气会违背了这个原则。但是他那几首情诗是极可爱的,真可惜不曾多做几首。
辜勒律己(coleridge,1772~1834)——华兹华斯的天才是在于将诗的精神贯注到简明的真理里去,辜勒律己的长处却是使本来有诗意的东西会具有现实的力量,使人们不得不信。他的诗多半是关于缥缈神奇的事情,然而里面的个个意象都这么有生气,我们却觉得这些幻想是比捉摸得住的东西还要更真实些。他使我们在空中楼阁时好像是足踏实地的。这样子他提高了我们的心境,我们能够容纳荒诞的幻想了,不再像从前那么心地褊狭,老执着眼睛看得见的事物。他是个辩才无碍的哲学家,凡是跟他谈话过的人们都震惊于他的娓娓动听的辞令,据说他能将最玄妙的理论说得非常分明。他又是个识见精确的批评家。
有人说他是英国唯一的批评家,他能说出各门文学的精义,他那锐敏的眼光看出作品里的艺术生命,绝不像当时断章取义,肆口谩骂的批评家。他虽然有这么多的天才,可是他的诗篇不多,这一半是因为他对于法国革命的失望,他的身体不康健和他的吃鸦片习惯,一半也是出于他天性里的意志薄弱,缺乏执行的能力,和不能耐劳。所以他自己的成就不多,——这些一点儿的杰作却是极有魔力的诗歌,——而他激发别人的文学天才的功劳是非常大的,华兹华斯就是一个好例子。他的杰作也是当他和华兹华斯同住在一起互相勉励那一年里做成的。此后他和华兹华斯兄妹到德国去,回国后他们同骚西(southey,他的妻子是骚西妻子的姊妹)同卜居于湖滨。他此时因为生病染上鸦片瘾,这做了他终身的恶魔。他把妻子交给骚西去供给,自己就在英国和大陆游荡一生。华兹华斯说道:“当时别人虽然写有奇异的作品,辜勒律己是他所知道的唯一的奇异的人物。”
landor(1775~1864)——他是浪漫派里得到古典文学的真精神的诗人。他将浪漫的空气和古典文学的完整,文雅同节制合在一起。他的短诗很有希腊短诗(epigram)的风味,恐怕只有ben jonson能够和他相比。他诗里的气魄是任何人都赶不上的,好像盘空的苍松,或者大海的波峰。他一生遭遇多半是不如意,喜欢同人家打官司,他一份很大的家产就在法庭里花去一半,还有一半他挥霍得干净。老年时他的儿子不肯供给他生活费,若是没有白朗宁的殷勤款待,他将受到饥饿的苦痛了。他的诗还不如他的散文那么有名,那也是熔浪漫派的斑斓色调和古典派的优雅均匀于一炉的作品。他替后来散文家辟一条途径,可说是最早的散文革命家。
moore(1779~1852)——他和landor刚是相反,他没有什么学问,他的诗的唯一长处是流利可歌。肤浅是他最大的毛病,但是自伊利沙白时代以来,很少诗人的抒情诗有像他的那样宜于乐谱。在这个偏重光怪陆离的美和玄妙的思索的时代,有这么一个平易的歌者,唱出悦耳的歌声,很可以一休息我们紧张太过的神经,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拜伦(byron,1788~1824)——他的父亲是一个有名的无赖。他的母亲是一个愚蠢的女人,他这个男爵是从他的叔祖,一个坏爵士,世袭来的。他十九岁出有一部诗集,被当时批评家痛骂一阵,二十四岁他出版他的《childe harold》的前两部,据他自己说,睡一晚上,第二早起来就已成名了。他后来娶一位milbonke女士。刚刚一年就离婚了,有人说是出于byron行为的卑劣。到底实情如何现在还是一段公案,总之他为英国社会所不容,于1816春天离英国,就永不生还了。他在南欧流荡了七八年,最后助希腊独立,还没有成功他就死了。拜伦在外国的荣誉远胜过本国人历来对于他的批评。法,德,意,俄,西班牙新浪漫文学全受他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歌德,泰纳,以及许多大文学家对于他都是万分倾倒,几乎认为英国最大的诗人。他介绍许多新的意境,新的观念到英诗里去。但是他最大的长处是他那种烈火般的力气,使他的诗含有无限的生气,无论哪个读者都会受感动。他是个嫉俗愤世的人,尤其恨传统的观念,他所渴望的是自由,是这个组织严整的社会里所不能得到的自由。他的诗因此充满了社会革命的呐喊声音,他的作风是直截痛快,慷慨激昂的。我们读时还隐约地看出一个眉飞色舞的英雄独自凄凉地悲歌。但是他的诗有一个致命的毛病。那是他的情感常是不诚恳的,使读者觉得这些无非信口唱着的好听句子,并不是从心里流出的。所以许多人对于他的诗怀一种不能压下的厌恶,装腔作势的确是他的大弱点,所以不管他的诗是多么气雄万夫,我们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雪莱(shelley,1792~1822)——拜伦和雪莱人们常常合在一起批评,他们的确都是爱自由的诗人,破除社会习俗的健将,同是为当时规矩的绅士淑女们所侧目的,他们个人方面也是好朋友,然而他们的性格却有天壤之分。拜伦是自私自利,常带着十八世纪诗人尖酸刻薄的作风,并且常作厌世之言。摆出那种看透了人生一切,在旁边说风凉话的冷酷态度,使有些读者对他觉得心寒。雪莱却是慷慨得叫人惊奇,他始终保持着他的童心,好像是住在缥缈世界里的神仙。然而他对于人间世的事情,却不胜其愤激,那一种勇往直前的乐观精神是这么可亲可敬,他的诗的确可以提高我们的心情。总之,拜伦是以理智精锐见长的,雪莱却是想象的化身。
他是一个最会做梦,最善于描摹梦的情调的浪漫作家。他的长诗全是带有梦的色彩的《prometheus unbound》是用戏剧的形式来写梦,《the witch of atlas》是用叙事的体裁来写梦,kpiphychidion可说是纯粹精神恋爱(所谓柏拉图式的恋爱platonic love)的梦。梦是浪漫派作家最喜欢的东西,作《一个吃鸦片人的忏悔录》的de quincey就是整个人浸在梦的情绪里的人。雪莱既然是逍遥在梦的国土,所以他的诗是最有诗意的,是纯净诗的结晶,如果我们要知道什么叫做诗,我们只要细读一下雪莱的短诗,立刻会了解什么是诗。
他的诗正如虹霓一样的光芒四射,也是同样的不沾尘土,同样的神秘不可测,那种微妙轻灵是读者只能感到,而说不出的。他将人心更微妙的地方这么深切地领悟了,他甚至于常用抽象的东西来形容目前的风光,而使我们对于自然得到深一层的了解。他和华兹华斯一样认为自然是活的,但是华兹华斯只把自然看做是思索的源泉,雪莱却将自然当做爱的表现了。至于他音调的销魂,描写的有生气,那虽然是末节,也是许多诗人所赶不上的。他出身贵族,年轻的时候,在大学做一篇《无神论的必然》,被学校开除了。他娶一位年轻的姑娘,后来离婚了,又和godwin的女儿结婚。他一生行事多半是随着冲动,所以有些可以指摘的地方,但是他的心老是洁白的。他后来因为坐小艇漫游,葬身于波涛之中。据说他最喜欢放纸船,到壮年还是如此,他这缥缈的生涯真可说是池中一条浮荡着的纸船,是一条未登彼岸就翻船的纸船。
济慈(keats,1795~1821)——这位诗人本来是学医的,后来看出自己的诗才,就专心做诗,不幸才二十多岁就害肺病死了。他是接浪漫派的心传,开了维多利亚时代作风的诗人。他不像前面两位那样热心于当时的社会情形和政治状态。他的心都寄托在希腊和中古时代,他歌咏他们的神话和传说,他直觉地体贴出他们的生活和精神,所以一个不通古典文学的人说出古代的情调时,能令许多渊博的学者心折。他富有希腊人爱美的习气,美是他一生唯一的追求。他从光荣的过去历史里去找出许多美的材料和色彩,这做了后来诗人的模范。
在他眼里诗情是最重要的,他到处寻讨诗情,他自己创造了许多新的诗情。他是为美而去求美的,是真正的爱美者,不像许多诗人专拿美来做宣传主张的工具。有人说他与人离得太远了,这也许是因为他才二十五岁就去世了,所以他的诗还没有达到完全的发展,但是拿他所成就的来论,他在他着力的那方面的确已很成熟了。他说出他喜欢的东西的美而是跑到那东西心里,好似是那东西自己在那里说话似的。他的辞藻极艳丽,可是一点也没有堆砌的毛病,这是因为他个个字都是从热烈的情感里迸出,天下绝没有惨淡无光的火花。他不单赞美普通人所认为美的东西,而且从许多愁闷不堪的境地里也能找出美的鲜花来,这是他的新贡献。
hood(1799~1845)——他是一个处在极苦的环境里而自得其乐的人。他善用双关语做滑稽诗,又是凄凉辛酸的诗的能手。他能用诗情贯注到人道主义里去,他常用巧妙轻盈的句子来写极刺心的事件,因此更显出内中的悲惨。爱伦·坡(e.a.poe)对于他的《缝衣曲》(song of the shirt)同《叹息之桥》非常激赏,说这首诗的韵律和这疯狂的题目恰好相合。他和济慈一样也是死于肺病的。
二、维多利亚时代
维多利亚时代是社会改革,平民主义盛行和科学发达,进化论出世的时期。所以那时的人心是被种种复杂的思想所扰乱,人们对于政治,科学,宗教各方面都有须要改弦更张的趋向,诗人自然是更灵敏地反映出这个纷纭错杂和人生鹄的之追求。因此他们的诗不如浪漫派时代那么鼓着浩然之气,痛快淋漓他说出缥缈的幻梦。他们要了解这顽铁也似的现实,想用思想来调剂这个现实。他们不望着天空低吟高歌,却是看到地上的无穷纷乱,拿诗情来对付现实。因此他们的态度比前时代更慎重,他们的口气更认真,他们具有一种严肃的气象,当时的学者对于宗教,人类和宇宙的起源既有深刻的研究,普通人的宇宙观和人生观免不了为之动摇,这时代里最伟大的诗人丁尼生和白朗宁就着力于从这些已破的残垒里建起一座信仰的宫殿。他们用深沉的情感,来发挥人和神的关系,和悲哀同永生的关系。他们浓厚地染上玄学的色彩,但是他们先从男人同女人的性格看出人生的真谛,他们借人们的身世来表现玄妙的神秘。
人生始终是他们的题材,他们却是从人生里去找出一个人生观,后面现出一个玄学的影子。不是先有个宇宙论,然后再演绎出一个人生哲学。所以他们的诗不流于理障,不是哲学的散文,却是充满人生意义的杰作。然而人们不久也厌倦于这样子去探讨一切事物的究竟了,于是现出精神的不安,怅惘和失望,有的逃于专赖意志力的自己忍痛的stoic派思想”,有的向美的国土里一息疲累的心儿,安诺德(arnold)就是前一种人,罗赛谛(rossettis)兄妹,morris,史文朋(swinburne),是第二种人。这般从美得到安慰的人物是神往于中古时代传说的浪漫情调,和万籁俱寂的宗教生涯。他们还向希腊罗马和意大利的但丁去找灵感,总之凡是可以引人暂忘人间世的苦闷烦恼的意思,他们都用那曼声轻圆,凄迷婉转的音调描摹下来。浪漫派时期是始于狂风怒涛,终于济慈的沉醉于美这个酒杯里,维多利亚时代同样地始于虔诚真挚,终于睡在美这个摇篮里,天下的事物永远是兜着一样的圈子跑,所差的是圈子不同而已。我们现在也正在另一个圈子里兜着哩。
白朗宁夫人(mrs. browning,1806~1861)——她年轻时候,是一个喜欢读书同做诗的姑娘。但是她身体太弱,三十多岁时她的兄弟死了,她受了很大的刺戟,过了六年寂寞静默的病室生活,她的诗里满眼清泪的神情大概是受这种生活的影响。她四十岁时和browning一见倾心,违了她顽梗父亲的意思,跟这位少年诗人偷跑了。她的诗最大的毛病是音节不谐,但是她的情感,却丰富得够使人忘记了这个弱点,她最有名的诗是《sonnets from the portuguese》那是叙述她和白朗宁恋爱时她内心的波涛。
eizerold(1809~1883)——他是个性情温厚,和蔼可亲的学者。他大学毕业后和大学里的后辈常常来往,他一位熟识的大学生对于波斯文学有很深的研究,他们一同读波斯古诗人omar khayyam的诗,这个诗人那时在波斯已成大家赞美,大家都读的诗人了。eizerold的翻译是很自由的意译,但是懂得波斯文的学者都说很能达原文风韵,远胜过一切直译。
丁尼生(tennyson,1809~1892)——他是一个生性害羞恬静,不喜和人们交接的诗人。他的一生完全被诗的冲动支配着,他在做桂冠诗人之前,过着清贫而自得的生活,这和华兹华斯很相似。他的最大长处有两点:一是能够好似毫不费力地用简单的字句烘染出夺目的画图,这一方面是由于他会观察自然细微的地方,所以淡淡地描摹一两笔都非常逼真。一方面是由于他具有艺术家精益求精的态度,字字都要使成为无瑕的白壁。第二个长处是他在诗的音乐有极大的成就。无论哪个人只要他不是个聋子,一念起他的诗,都会很纳罕,文字能够产生这么美的音调。据说从前有一位不懂英文的人家读他的诗,就知道一定是大诗人的作品。凡是诗里的艺术奥妙,他无有不精通,不臻上乘的。他靠他的想象力,将颜色和音乐应用到种种不同的题材上,结果总是那么可喜。他尤长于小诗,在十几行里音调和情境千变万化,说到艺术方面的确是鬼斧神工。他的思想近乎平凡,没有什么深刻的地方,但是他的诗材真当得起一代宗师的名称。他最有名的长篇诗是《in memoriam》那是哭他朋友的挽歌,里面信仰和怀疑相冲突着,最终是信仰战胜了一切,所以有人说他是个肯定的诗人。
白朗宁(browning,1812~1889)——他也是一位肯定的诗人,然而他和丁尼生却大不相同。丁尼生多少带些悲观主义者的色彩和定命论的精神,所以他的肯定是出于个体服从全部的演进。白朗宁却是极看重个人意志,他的福音是个性绝不可被压下,个人可以打倒世上一切的障碍。白朗宁顶喜欢歌颂爱情和预言人生胜利的乐天人生观。丁尼生是句斫字琢的,白朗宁却乘一时盛气,信笔写去,有时生出至妙的音乐,有时变为噪音。丁尼生是艺术先于人生哲学,白朗宁却全注目于他那挺拔的意思,几乎不大管音调的和谐与否。然而有时白朗宁情诗的悦耳反胜过斤斤于字句间的人们。白朗宁的情调永远是热烈豪放,喘不过气的样子。
他的诗的勇敢,有力和具有独立的精神完全是他个人人格的表现。他是最足感发人们的意志,带有兴奋剂的诗人,他的诗可说是人类灵魂的研究录,他不记人们外面的生活,却一开头就钻到人们的心里去,用解剖刀将个个人灵魂的构造一一呈现出来。白朗宁的诗晦涩难读,这一半是因为他草率从事,一半是因为他的情绪太紧张,他的意思挤得太紧,他的联想太快,所以才使念他诗的人好像完全莫名其妙,但是他的佳处是值得我们用苦心细读的。有人说,有一回有一个人拿他的一句诗请他解释,他自己也弄不清,说不知道当时指的是什么了。他一生除开和他妻子那段浪漫事情外,没有什么大事,他常侨居于意大利。《尾声》是他去世那年做的,那时已七十多岁了。他对于人生有极深切的了解,他相信宇宙是具有一个最后的好目的。
安诺德(arnold,1822~1888)——这位十九世纪批评大家也是一位诗人。他的诗在形式方面简洁拘谨,深得希腊文学三昧。他诗的内容表现出一个对于宇宙人生均感疑惑的人的态度。他的理智太强,不能相信宗教,但是同时亦不能屈服于科学的唯物论,所以心里有不断的纷扰,常带了失望的口吻。他对于宇宙悲哀地穷究着;同时又拿坚韧的态度接受人世不可免的苦痛和忧愁,他真可以代表近代的一种心情。
罗赛谛(d.g.rossetti,1828~1882)——他是一位画家,娶有一个美丽的太太,过了两年,这位太太死了,他就把他所有尚未出版的诗全放在棺材里,伴他的妻子长眠。后来经许多朋友的劝告,他才让他们将他的诗掘出,拿去出版。他是逃开现实,从想象里找一块乐土的人。他的诗意象鲜明,声调轻柔,兼有图画和音乐的好处,此外还含有神秘的意思,那种看穿事物外膜的能力是不下于勃莱克的。
罗赛谛妹妹(christine rossetti,1830~1894)——爱和死是她唯一的题目。她和她的哥哥不同,她的宗教色彩极浓,她甚至于因为宗教的信仰的缘故,和她的爱人离异,这也许是她生平诗歌里悲声的由来吧!她最长于描写悲哀和虔信混在一起的情感。她简洁的文字明白地露出她的真挚,她那绝妙的音乐增加她悲哀的诗情。她和安诺德刚刚相反,可称做信仰的诗人。
morris(1834~1896)——他的一心都向往于中古时代,他的诗和罗赛谛一样地带着虹霓般的轻盈,是神仙国里歌音的回响。他的著作极多,最爱叙述中古的浪漫故事,那都现有一种梦也似的美丽光辉,他是乌托邦式的社会主义者,最反对近代的商业文明,努力于美化家庭屋内的装饰,他又是一位画家,他真可说是完全住在美的境界里。
史文朋(swinburne,1837—1909)他受法国诗人嚣俄(hugo)高谛蔼(gautier)和波特来耳(baudelaire)的影响甚深,他的诗完全是一片谐音,一种情调。我们如果执着他的字句来仔细推究,常觉得他的意思模糊。若使只去领略里面的音乐和意境,我们却能明白了解他。他是英国诗人里最能应用韵的好处的大师,又是一反英国向来习俗道德,染有法国人放荡不羁的精神的人。他诗里奇怪的美感任何人都赶不上。他是维多利亚时代最后一位大诗人,可算做一幅极好的夕照图。
近代诗歌
dolson(1840~1921)——他十六岁就到英国政府商业部当书记,过了四十五年的部员生活。和兰姆(charles lamb)一样,单调的生活却反使他到文学去找安慰,他的诗始终保着形式的新鲜,精神的甜蜜和字句的恰当这儿个好处。他的心盘绕于有风趣的小巧事情上面,用可爱的辞句轻轻地呈出可爱的思想。他介绍许多法国诗的形式到英国来,他自己的诗也很有法国文学里柔美和欢欣的色彩。
bridges(1844~1930)——这位在今年四月里才去世的桂冠诗人和济慈一样,本来是一位医生,喜欢音乐同旅行。他的诗恬适静默,又严肃,又细腻。思想紧张,独立不倚,却又有一种温文的甜蜜。他早年漫游大陆和东方,三十八岁后住在偏僻的所在,过读书做诗的生活,同华兹华斯很有些相似。他是个精明的古典学者,所以他的诗有希腊文豪简洁明了的作风。
汉烈(henley,1849~1903)——他从小就患了肺病,过了一年的病室生活,他许多描写医院的诗是建设于这时的经验。他后来做了好几个报纸的编辑。他的身体虽弱,却具有大无畏的精神,他的诗也常歌颂这种不屈不挠的态度。他不单题目新鲜,他的诗式也很特别的,是无韵的,全凭自然的节奏的,这却很合于表现他那种冲口而出的豪爽雄句。
吏梯文生(stevenson,1850~1894)——他家里三代都是建筑灯塔,他却弃了世业,起先学法律,后来极用心去练习写文章。他是汉烈的好朋友,也是患痨病的。他为着增加自己健康的缘故旅行许多地方,最后在南海一个野蛮岛上做酋长。他的浪漫小说《金银岛》和他的散文集《贻少年少女》都是不朽的杰作,他的诗呈现出天真烂漫的童心教我们对于日常事物里,取个好玩的观察点。
meynell(1850~1923)——她的短诗的好处是简易同恳挚,此外微带些含有诗情的愁绪。这几乎是许多女诗人的共有色彩。白朗宁夫人和罗赛谛妹妹以及sarateasdale等都是如此。这几种特色实在根源于她感觉的敏锐。她的心灵是易感过人的,她年轻时候,在日记里记下有两句动情的话:(if i look inwrad,i find tears,i foutward,rain.)这真可译做“心中泪共阶前雨”了。她诗里最显明的是宗教的情调,但是却表现得极可喜。她后来皈依天主教也是由于她感到天主教仪式的壮美,并不是出于干燥的教义的辩证,所以她人教后,没有去一心修道,却仍然过她那诗人的生涯。她一生里对于朋友的情是非常认真的,她和patmore,meredith都缔有极纯洁,极透彻的交情,patmore死了,她独自闭在暗室里哭了一整天。
thompson(1857~1907)———他年轻时在大学读过书,后来试过各条混饭的路子,鞋店的助手,替书铺收买旧书的伙计,甚至于做街头上卖火柴的人。他当了多年的流浪汉,alice meynell的丈夫发现他的天才时候,他正穷得不堪。他又有鸦片瘾,后来虽然戒了,可是他的身体永没有复原。他的生活和高尔斯密士,辜勒律己都有些仿佛,不过比他们更坎坷些吧!他诗中处处现出他是一位不知有外面世界,只看见自己心里世界的神秘的人。
watson(1858~?)他是一个信心坚强,感情热烈的人。他带着我们去领略人生的光荣和价值。他那伟大的心灵从他的精悍的文字同富有想象力的意境里给我们以安慰。
霍斯曼(housman 1858~?)——他的作品极少,他的诗是用微酸的诙谐来说人世的凄凉苦辛。他的文学简明无疵,却含有很深的意思,淡淡的几笔隐括了人生里微妙的情感。他现在是牛津大学的拉丁文教授。
symons(1865~?)——这位英国象征派的领袖,同时是个大批评家。他深受法国诗人的影响,他的诗常充满了浓芳的浪漫情绪,很具有史文朋的作风。
夏芝(yeats,1865~?)——他是爱尔兰文艺复兴的领袖,想建立一种浸在爱尔兰情调里的国民文学。他的父亲是个名画家,他在儿时听了许多爱尔兰农民的神话和故事,这做了他的诗歌戏曲的背境。神秘的色彩和抒情的飘忽生姿是他的特点。他的诗很多,此外还有散文和剧曲。
道生(dowson,1867~1900)——这位唯美派的诗人过的生活是最颓唐不过的。他身体本来孱弱,再加上自己的摧折,打吗啡针,吃鸦片以及种种放荡的事情。人们都说他是喝酒喝死的。总之,他这微脆的心灵受不了粗暴冷酷的环境,他于是渐渐自杀死了。
a.e.(george william russell)(1867~?)——他是个热烈的爱国者,享有盛誉的社会学者同经济学者,演说家,有名的画家,同时他又是一个神秘的诗人。夏芝对于他的诗批评道:“他从一切东西里找出在深处燃烧着的一种芬芳的火焰。”
phillips(1868~1915)——他才入大学一学期就跑去当一个戏班里的小脚色,一连过了六年优伶的生活。他的诗意象显明,最能说出人间世的悲情。他是爱“悲情”的人,他觉得人世的悲哀比着无聊赖的神仙生活还高明得多。他的诗的确是内心的呼声,所以能打到我们的心坎。
davies(1870~?)——他本来是个乡下牧牛的人,当了许久的流浪汉,他在坎拿大沿着火车轨道赶路时,他的右脚被车轮碾断了。他的天才是萧伯纳发现的。他的诗清新可喜,真可算做躺在自然怀中的娇儿,很大真地赞美自然,丝毫没有人间烟火气。萧伯纳说“我还没有念过三行,就看出这个作家是个真诗人”,大概谁念他的诗都会有同样的感觉。
dela more(1873~?)他常将极普通极细小的东西说得非常微妙,非常有魔力,这是因为他始终是个具有小孩子心情的诗人。他还能传出人们意识里近乎神秘的心境,呈现一种不即不离的美,好像都是我们自己本来怀有未曾十分明了的思想。他还低诉人类幽怨的情绪和凄然的心境,将人们共有的悲哀,用简朴的词令,诚恳地表现出来。
gibson(1878~?)——欧战牺牲了无数人的生命,可是同时也产生不少关于战争的绝妙诗歌。drink-water,rupert brooke都十分感动地歌咏着战争的各种色相。gibson的诗兼有精悍的语气和怅惘的诗情,很能描写战争的浪费。
masefield(1874~?)——他还是一个小孩时候就从家里跑出,到商船里当一个茶房,做了好几年的水手,步行过许多国土;在纽约酒店里做伙计,又到织地毡工厂做工人。一天买了一本英国十四世纪大诗人孝素(chaucer)的诗集,读到大亮,他终身的志向就决定了。他是歌颂人生的诗人,他始终保留着老舟子的口吻,雄奇英猛地高歌着,他的气魄真是冠绝一时,人生在他的诗里放出罕见的异彩。他对于一切穷苦潦倒的生活,施以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于是我们得到无限的安慰,敢肯定地来睨着人生了。
史蒂芬斯(stephens)(1882~?)——他也是爱尔兰新兴文学的健将。他那不规则的音节是和当代一般无韵的新诗很相似的。他那种热烈的讥讽和清冷的诙谐多半是劝人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来完成自己的性格。
十九年五九于北平报房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