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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庚申及齐师哉于乾时我师败绩(清)戴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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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春秋无义战[2]。”嗟乎!春秋之战多矣!鲜有出于义者;其或出于义,而又不纯焉,卒同于不义而已矣。然圣人不忍遽绝焉[3],且幸之,且惜之[4]。凡以著臣之分[5],明父子之亲,而严内外之防[6],则亦不必计其功之成与否[7],而义之得失所在,圣人不忍遽绝焉耳。

昔者,王莽乘西汉之衰,不用尺兵寸铁而移汉祚[8],翟义起兵讨之[9],未成而身死;唐武氏之祸[10],唐几亡矣,李敬业起兵讨之[11],未成而身死。此二人者,自以国家旧臣,义不忍靦颜俯首而立于怨家之朝[12],身虽已残,家虽已破,甘心屠刳而不悔[13],而其风烈犹有以耸动英雄豪杰之心[14],故汉唐既败而复兴。呜呼,此二人者,可谓知大义矣。

今夫春秋之义,莫大于复仇;仇莫大于国之夺于人,而君父之死于人也。故吾力能报焉,而有以洗死者之耻,上也;其次,力不能报而报之,不克而死[15];最下则忘之,又最下则事之矣[16]。吾尝读《春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鲁庄公也[17]。庄公者,桓公之子[18]。齐人实杀桓公。昔者,越败吴于槜李[19],阖庐死。夫差使人立于廷[20],苟出入,必谓己曰:“夫差,而忘越王之杀而父乎[21]?”则对曰:“唯[22],不敢忘!”三年乃报越[23]。晋王李克用之将终也[24],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25]:“梁[26],吾仇也。燕王吾所立[27],契丹与吾约为兄弟[28],而皆背晋以归梁。与尔三矢,尔其毋忘乃父之志[29]。”庄公受而藏之于庙[30],卒以灭梁,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吾观此二君者[31],其晚节末路,不可谓贤[32],而皆能复父仇如此,其义烈岂不壮哉!自桓公死于齐,庄公立,筑王姬之馆于外矣[33],公子溺会齐师伐卫矣[34],公及齐人狩于禚矣[35],师及齐师围郕矣[36],公及齐大夫盟于蔇矣[37],不惟忘其仇,而又报之德焉[39],所以事之者,惟恐其不足。孔子曰:“幸矣,乾时之役,犹能与仇雠战也;惜哉,其非以仇故战。而师虽败,不可谓不荣,然而不纯于义矣。”圣人于此不忍遽绝,姑与以得失相半之辞[39],是亦圣人之不得已焉耳。

呜呼!庄公之事,吾无论矣。后之臣子,有遭其国亡,其君死,而忘其仇,而事其仇。且其国之亡也,彼实有以致之亡;君之死也,彼实有以致之死。然则彼亦与于逆乱者耳,又安知所谓仇耶[40]?而—旦而仇之,曰:“吾力能报之。”天下且曰:“是直能扶义以晚节者也。”及问其名,则曰:“非以仇故然,而以己私故战也。”如是,则覆败乱亡而莫之救,不亦宜哉。是故,揆以《春秋》之义[41],则师虽败,不可谓不荣,而不纯于义,卒同于不义而巳矣,吾又不独叹息痛恨鲁庄公也。

注释:

[1]此文是—篇读《春秋》的笔记性质的文章。文题是《春秋》中的一句话。八月:鲁庄公九年(公元前685)八月。庚申:古时以干支记日,“八月庚申”即八月庚申日。乾(gān甘)时:齐国地名,在今山东省桓台县西北一带。败绩:大败。“绩”同“迹”,古时以车战,打了败仗溃逃,辙迹大乱,故曰“败绩”。鲁与齐乾时之战,起因是齐公子纠与小白争位。齐襄公末年,齐国内扎,襄公被杀,无知即位,公子纠奔鲁,公子小白奔莒。公元前685年,齐又起内乱,无知被杀,齐国无君,鲁庄公带兵送公子纠回国争位,时小白已先回齐,双方于九月战于乾时,鲁军大败,庄公仅以身免、后受白命,杀公子纠,小白巩固了君位,是为桓公。(事见《左传庄公九年》)[2]“春秋无义战”:语出《孟子尽心下》,意为春秋时没有正义的战争。[3]遽(ju剧):急,一下子。遽绝:意为一下子完全否定。[4]“且幸之”二句:又庆幸,又痛惜。幸:庆幸。[5]著:显。[6]内外之防:指男女之别。古时称妻妾为“内人”,妻妾则称丈夫为“外”或“外子”。防:屏障,引申为区别、界线。[7]计:计较。[8]柞(zuo作):帝位。公元8年,王莽废汉帝孺子婴,自称帝,国号“新”。[9]翟义:字文仲,西汉末为东郡太守。王莽称帝,翟义立刘信为天子,自号大司马柱天将军,起兵讨王莽,不久即败死。[10]武氏:武则天。[11]李敬业:本姓徐,其祖父徐勣为唐初功臣,赐姓李,为李勣。唐高宗死后,武则天临朝,李敬业在扬州起兵讨武,后兵败被杀。[12]靦颜:而带愧色。靦(tiǎn舔),惭愧的样子。[13]屠刳(ku枯):残杀。[14]风烈:品格功绩。烈:功绩。耸动,震惊激动。[15]不克:没有成功。[16]事:侍奉,为之服务、做事。[17]鲁庄公:春秋时鲁国国君,名姬同,公元前693年—660年在位。[18]“桓公”二句:鲁桓公,名姬允。公元前711年—694年在位。公元前694年,鲁桓公到齐国,其妻文姜与齐襄公私通,被桓公察觉,齐襄公使公子彭生杀桓公。(事见《左传桓公十八年》)[19]“越败吴于槜李”二句:槜(zui醉)李为古地名,又作醉李,就李,在今浙江省嘉兴县西南:公元496年,吴王阖庐率师伐越,越王勾践率师迎敌于槜李,吴军大败,阖庐受伤死。(事见《左传•定公十四年》)[20]夫差,春秋未年吴国君,阖庐之子。立于廷:站在朝廷。[21]而:尔,你:[22]唯(wěi委):答应声。[23]三年乃报越:公元前494年,夫差率师伐越,战于夫椒(古山名,在今江苏省吴县西南太湖中),越军全军覆没。报:报复,报仇。[24]李克用:突厥人,原为沙陀酋长,因助唐王朝剿除黄巢起义军有功,封为晋王,死于908年。[25]庄宗:李存勗,李克用之子,于923年灭梁,自立为皇帝,国号唐(后唐)。[25]梁:公元907年,朱温(全忠)篡唐,建国号梁。朱温原为黄巢部将,882年叛变降唐,成为唐王朝镇压黄巢起义军的一支重要力量,后被任为汴州刺史,后又封为梁王。884年,黄巢军退到河南,攻汴州,朱温向李克用求救,李克用进兵河南,击走黄巢军,入汴州,却几为朱温谋杀。从此李、朱结为深仇,进行了多年战争,后李克用失利求和,井深以为耻。[27]燕王:唐昭宗乾宁元年(894),李克用攻克幽州,以刘仁恭为留后,刘后来称燕王。[28]“契丹”句:乾宁四年,李克用与契丹阿保机会于云中,为兄弟。[29]乃:你,你的。[30]庙:家庙旧时奉祀祖宗的地方。[31]二君:指吴王夫差和后唐庄宗李存勗。[32]“其晚节”二句:夫差败越后,一心称霸中原,连年发动战争,耗尽民力,同时又专横残暴,杀害忠良,后终为越王勾践所灭。李存勗灭梁称后,荒淫残暴,众叛亲离,在一次政变中被射死。晚节:晚年。末路:一个人的一生或一个朝代的最后一段时间。[33]筑王姬之馆:智庄公元年(前693),周庄王嫁其女(即王姬)与齐襄公,命鲁主婚,庄王送其女至鲁,鲁庄公命筑馆舍居之。[34]会齐师伐卫:鲁庄公元年,鲁大夫公子溺率军会合齐军伐卫。卫:同名,姬姓,在今河南北部。[35]及齐人狩于禚(zhuo茁):鲁庄公四年冬,庄公入齐境到禚(在今山东省长清县境),与齐人一起打猎。[36]及齐师围郕(chéng成):鲁庄公八年夏,鲁国出兵配合齐国围攻郕国(在今山东汶上县北),郕向齐投降。[37]及齐大夫盟于蔇(ji季):鲁庄公九年,庄公与齐国几位大夫会于蔇(今山东省枣庄市东南),谋公子纠返齐事。[38]报之德:以德相报。以上五事,都是鲁国帮助齐国,戴名世认为这是鲁庄公忘了齐图的杀父之仇,是以德报怨。[39]“姑与”句:鲁庄公即位后,虽然长期对齐国以德报怨,终于能在乾时与仇敌作战,虽然战败了,还是光荣的。但鲁庄公这次作战的出发点,不是为了报杀父之仇,而只是为公子纠争夺齐国王位,于义不纯,因此孔于既以为幸,又以为惜,给了一个既肯定又否定的得失相半的评价。[40]“然则”二句:意为后来有些臣子,遭到国亡君死,不但忘了君国之仇反而变节侍奉新朝,而且对于国亡君死,他自己就负有罪责,参与了败国的逆乱,他哪里还知道所谓“仇”呢?[41]揆:揣度、衡量。《春秋》之义:即作者所调“复仇”之义。

这篇作品明是论古,实为证今,不但寄托了明亡之恨,而且以“复仇”为主旨,公然号召恢复故国。文题为论春秋时齐鲁乾时之战,却先用大量篇幅赞翟义之讨王莽,李敬业之讨武后,叙夫差之报越,李存勗之灭梁,以证明他自己独出心栽确立的“《春秋》之义”——复仇;对于鲁文公“忘其仇,而又报之以德”的屈辱行为,则深为“叹息痛恨”。文中,作者强烈遣责了志记亡国之恨甚至靦颜俯首以事新朝的丧节之辈。文章末段,更显然是对吴三桂之流的抨击。吴三桂变节投敌,引清兵入关,并参与彻底扫除明室的战事。康熙十二年(1673),吴三桂起兵反清,他虽然打出了“兴明讨虏”的旗号,实际是为自己的地位而战,即本文所指出的“以己私故战”。当时,耿精忠、尚之信的情况也与吴三桂类似。吴、耿、尚于康熙十二年至康熙十七年(1678)先后起兵反清(史称“三藩之乱”),正是戴名世开始文学活动的时候。

戴名世有志于修史,故其史论、史传都颇具工力。此文以论为主,又夹叙史事,论叙结合,使得论不浮泛,叙不支离,更由于全篇贯串强烈的国家民族之恨,不是纯客观地论理叙事,使得作品不但具有极大的说服力,且有极强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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