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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家庭中的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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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比哀兰德惊醒过来见到布里谷,好像是梦中之梦;事后她离开卧房下楼,不由得提心吊胆,慌张得厉害。洛格龙小姐既然会起床,打开窗子,一定是听见了那支歌和歌中的字句,在老姑娘耳朵里那是很犯忌的。什么事情使表姊这样警惕的呢?比哀兰德完全不知道。西尔维可是有极充分的理由非起来赶往窗口不可。

大约八天以来,洛格龙圈子里几个主要人物,为了一些暗中发生的怪事和烦恼不堪的心情,弄得十分紧张。那些无人得知,彼此瞒得紧紧的事故,临了都压在比哀兰德身上,像一阵冰冷的大风雪。也许那一大堆隐秘的东西可以说是心中的垃圾,一切政治上,社会上,以致家庭中的大变化,探本穷源都是那些垃圾在作怪。但用文字叙述,内容虽然正确,形式并不真切。一个人的勾心斗角,用的字眼不像记载勾心斗角的历史那么露骨。有心计的人开出口来总是拐弯抹角,字斟句酌,说上一大堆,故意把意思弄得模糊不清;或者是甜言蜜语,冲淡某些恶毒的用意:这些情形倘想全部记录,势必要写成一部卷帙浩繁的大书,近于《克拉立莎·哈罗》[90]那个美妙的诗篇。

马德南先生道:“既然安分,事情就毫无疑问了:那种人靠天照应,平安分娩的事未始没有,不过难得碰到。”

阿倍小姐明知道时间久了对上校不利,便假仁假义的说道:“那你就等一等再说吧!”

阿倍小姐和西尔维小姐嫁人的心同样急切;但赛莱斯德·阿倍比西尔维小十岁,她认为大势所趋,将来生的孩子可能承继两个洛格龙的全部家私。西尔维四十二岁,已经到了结婚有危险的年龄。两个老姑娘彼此诉说心事,希望对方赞成;赛莱斯德·阿倍有存心报复的教士在背后指使,趁此机会对西尔维说出她可能遭遇的危险。上校是个粗人,当过兵,身体结实,胖胖的个子,年纪不过四十五,他的生活方式准会做到像童话所说的那种美满姻缘:两人白头到老,儿女满堂。西尔维听到这种福气直打哆嗦;她最怕死,所有的单身人全为着自己的寿命发愁。可是推翻维兰尔内阁的国会又得了一次胜利,国王任命玛蒂涅[91]出来组阁了。维奈一派在普罗凡扬眉吐气。维奈如今成了勃里地区最走红的律师,照一般人的说法,他经手的官司打一场赢一场。维奈变了要人。进步党人预言他不久就要上台,将来准是国会议员,检察署署长。至于上校,当普罗凡的市长决无问题。啊!像迦色朗太太那样做当地的领袖,成为市长太太:这个希望西尔维怎么肯放弃呢?她打算请教医生,虽然可能被人耻笑。两个老姑娘都自以为能制服对方,牵着对方的鼻子走,居然想出了一个计策,那也是听教士指挥的妇女很容易想出来的。讨教和马德南竞争的医生,进步党人奈罗,当然不妥。赛莱斯德·阿倍提议让西尔维躲在盥洗室内,由她阿倍小姐出面为这个问题和私塾的特约医生马德南先生谈一谈。不管马德南是否和赛莱斯德串通,总之他回答说,便是三十岁的姑娘结婚也已经有危险了,只是危险性不大而已。

西尔维闷闷不乐的点点头。律师让洛格龙先去睡觉,单独陪着老姑娘套出她心里的话。老姑娘把私下找人商量的经过统统说了,最后那一次的谈话尤其可怕。律师听着心上想:“哼!神甫,你来这一手!倒是便宜了我!”

西尔维避而不答,只说:“小姐,你还是干脆否认吧,说今天并没什么男人到咱们窗下来跟你提到婚姻!”

西尔维·洛格龙小姐穿着棕色塔夫绸晨衣,戴一顶系着结子的纱帽,假头发没有戴好,晨衣外面套一件短褂,脚下穿一双拖拖拉拉的软底鞋。她先在各处巡视一遍,再去找表妹,表妹正等着她吩咐早饭菜。

维奈一本正经的说道:“上校,比哀兰德是个妙人儿,你好快活一世呢;你身体这么强壮,绝不会像一般的老夫少妻那样感到苦闷。可是变苦水为甘露并不容易。要叫你的情人退居为配角是极其冒险的行动,拿你的本行做比喻,就像在敌人的炮火之下渡河。凭你当过骑兵团团长的那份儿聪明,你准会拿出与众不同的手段研究局势,采取行动;至此为止,我们一向比人家棋高一著,才有今日的地位。将来我当检察署署长,你来管辖一个州。唉!可惜当时你没有选举权,否则我们跑得还要快,我可以叫那两个公务员不用怕砸破饭碗,把两票收买过来,变成多数。那我就进了国会,和丟班,卡西米·贝里埃等等分庭抗礼了。”

比哀兰德陪着小心叫了声:“表姊。”

比哀兰德虽然身体虚弱,照样卸下厨房护窗的大木闩,打开护窗,用钩子钩好,又跑去打开过道里通花园的门。她拿着各式不同的扫帚扫地毯,饭厅,过道,楼梯,到处收拾干净;没有一个女佣人,哪怕是荷兰老妈子吧,干起活来及得上她的细致和用心:因为她最怕受埋怨。等到表姊用她那无所不见的业主眼光,不知怎么比最精细的观察家还更尖锐的眼光,到处看过一遍,暗淡冷酷的小蓝眼睛里露出不是满意的表情,那是永远不会有的,而只是心绪平静,比哀兰德就觉得快活了。比哀兰德打扫完毕,已经出了一身薄汗;接着她安排厨房,生起炉子,等会好替表兄表姊房里生火,送热水给他们洗脸,她自己是没有热水用的。她生好饭间里的火炉,摆上吃早饭的杯盘。为了这些杂务,有时要下地窖去拿木柴,或是从阴凉的地方跑到热的地方,或是从热的地方跑到阴凉潮湿的地方。她逞着年轻人的干劲受那些忽冷忽热的变化,多半是为了不要听到难堪的话,或者是听从表姊们的差遣;但像她那种身体,这么一来情况更加恶化,弄得无可挽回。比哀兰德不知道自己有病,只觉得身上不好过;她有些稀奇古怪的口味,不敢说出来,喜欢生的青菜,瞒着人乱吃。天真的孩子哪知道她的情形是一种严重的病,需要小心调养才行。在布里谷未到之前,对她外婆的死不无内疚的奈罗医生要是告诉小姑娘,说她的病有性命之忧,她听了只会高兴:她活着太苦了,对于死欢迎还来不及呢。可是从刚才起她忽然喜欢普罗凡了!因为她除了肉体的痛苦还害着布勒塔尼人的思乡病;这种心病是大家知道的,部队里的长官对布勒塔尼出身的士兵也照顾到这一点。看到那朵黄花,听到那支歌,见到童年的朋友,比哀兰德顿时有了生气,好比久旱之后的植物逢着甘霖又长了青枝绿叶。她想活下去了,还自以为没有病痛呢!

每逢这三人碰在一起,城里必有许多闲话。这三巨头好比古罗马时代的护民官;县长,司法当局,蒂番纳党,都对他们深恶痛绝;普罗凡的进步党人却觉得有了他们,自己才有威风。维奈大权独揽,报纸归他一人编辑,不用说是党内的头脑;上校当着出面的经理,等于一条胳膊;洛格龙是出钱的老板,可以说是原动力,据说他是巴黎总部与普罗凡支部之间的桥梁。在蒂番纳一帮人嘴里,那三人老是在设计划策,跟政府作对;但进步党人认为他们保护民众的利益,表示钦佩。洛格龙吃饭的时间到了,正往广场方面走去;维奈上前拉着古罗的胳膊,不让他送针线商回家。

有闲的单身人睡醒以后,总得在床上躺个半天再起来;西尔维在那段时间里盘算自己的事,也想着比哀兰德和刚才有新婚二字把她惊醒过来的那支情歌。不幸她是个笨姑娘,不从百叶窗里张望唱歌的人,偏偏打开窗子,给比哀兰德听见。只要她有暗中刺探的起码头脑,就会看到布里谷,而那幕才开场的悲剧也不至于发生了。

总之,和医生谈话的结果,一个安分的小姐过了四十岁就不大应该结婚,这是清清楚楚的,事情很严重的,不但合情合理,还有科学根据。马德南先生走后,阿倍小姐发现洛格龙小姐脸上青一块黄一块,瞳孔睁得很大,模样儿好不怕人。

布里谷未来以前几天,西尔维撞见古罗和比哀兰德在一起。她立刻妒火中烧,猛烈的程度不亚于修道士的妒忌。在所有的情欲里头,嫉妒是最多疑最轻信的一种,最容易受奇奇怪怪的幻想支配;但是绝不会使头脑灵清,只能叫人糊涂。妒忌心引起西尔维许多想入非非的念头。她以为那个唱新婚的太太的人是上校。西尔维觉得自己猜的不错,准是上校私下和比哀兰德相会,因为一星期来古罗的态度似乎变了。在她孤单寂寞的生活中,对她表示关切的只有这个男人;因此她目不转睛,用足脑子观察上校;可是一会儿希望无穷,一会儿完全绝望,精神太集中了,到后来竟把事情看得天大,仿佛面对着海市蜃楼,越看越迷糊。俗语说的好:瞪着眼儿尽瞧,结果什么都没瞧见。她虚构出一个情敌来,但一下子又不承认有此想法,一下子又把这个想法完全推翻。她拿自己同比哀兰德作比较:她四十岁,头发已经花白;比哀兰德却是个雪白娇嫩的小姑娘,眼睛的温柔便是铁石心肠见了也会软化。她听人说过,五十左右的男人最喜欢比哀兰德一类的女孩子。上校不曾检束行为,和洛格龙家来往之前,有人在蒂番纳府上提到古罗和他的私生活,尽有些稀奇古怪的事儿,西尔维也是听见的。老处女往往像二十岁的女孩子,过分相信柏拉图式的恋爱;缺乏生活经验的人都不免死抱着理论,不曾体会到有些不可抵抗的社会力量把那些美妙高尚的观念修改,摧残,甚至于一笔勾销。以西尔维来说,一想到上校不忠实就痛彻心肺。

她怯生生的溜进表姊房间,生好壁炉,放下热水壶,和表姊说了几句话,又去叫醒她的监护人,下楼拿伙食店送来的牛奶,面包和各种食物。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希望布里谷会想到再来;但布里谷已经上路往巴黎去了。她把饭厅布置停当,正在厨房里做活,听见表姊在楼梯上走下来了。

奴隶也有奴隶的诀窍,比哀兰德经常受着折磨,学乖了,大着胆子回答:

司法界的老狐狸给西尔维出的主意比医生的更可怕;他主张西尔维嫁人,但为安全起见,只能在十年以后。律师暗暗发誓,两个洛格龙的家私将来非全部落在巴蒂尔特手里不可。特·夏日伯甫母女由佣人提着灯笼陪送,已经走在半路上;维奈搓着手,嘴边堆着狡猾的笑容,连奔带跑的追上去。阿倍先生是管灵魂的医生,维奈是管金钱的医生,维奈把阿倍的影响完全抵销。洛格龙对宗教毫不热心。所以吃教会饭的和吃法律饭的,两种穿黑袍的人物各胜一局,打成平手。西尔维既怕死,又舍不得做男爵夫人的乐趣,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律师一知道阿倍小姐自以为能嫁给洛格龙,把西尔维打败了,觉得大可顺水推舟,把上校逐出战场。他很识得洛格龙的脾气,自有办法叫他娶美丽的巴蒂尔特。洛格龙早就受不住夏日伯甫小姐的进攻。维奈知道,但等没有旁人,只有洛格龙,巴蒂尔特和他三个人在场的时候,他们的亲事就好定局。洛格龙生怕情不自禁,对巴蒂尔特连望都不敢望,眼睛老盯着阿倍小姐。至于西尔维爱上校爱到什么程度,维奈刚才亲眼看见了。在一个热心宗教的老处女身上,那种痴情的作用有多大,维奈完全了解;不久他想出一举两得的办法;叫比哀兰德和上校同时倒霉,希望两人互相拖累,同归于尽。

可是这样的婚姻是否与伦理没有冲突还成问题。西尔维上忏悔室去检查自己的良心。严厉的忏悔师说出教会的看法,婚姻只能以传种接代为目的,教会反对第二次结婚,也指责与社会无益的爱情。西尔维听着彷徨无主,烦恼达于极点。内心的斗争使她的痴情越发加强,更加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诱惑力;从夏娃起,一切禁忌的东西对女人都有这股力量。洛格龙小姐的苦闷逃不过律师那双尖锐的眼睛。

医生说到结末,又道:“不过像你这种体质绝对不用担心。”

医生的回答全是病理方面的叙述,叫人听着发慌;他说明为什么年轻人的肌肉和骨头富于伸缩性,到某个年龄会丧失,尤其是由于职业关系长年坐在屋里的妇女,例如洛格龙小姐。

医生回答说:“除非多等几年。不过那谈不上结婚,只是金钱的结合了;不是金钱的结合又是什么呢?”

他说:“喂,上校,你挑的一副担子,让我帮你卸下来吧。你要结婚,还可挑一个胜过西尔维的女人。应付得好,再过两年尽可娶比哀兰德·洛兰那个小姑娘。”

他把教士的阴谋对西尔维的作用讲了一遍。

下一天早上,维奈在法院出庭完毕,碰到上校和洛格龙正在按着每天的习惯一同散步。

上校道:“这倒是一记杀手锏,而且是从老远来的!”

上校久已打着比哀兰德的主意,可是藏在肚里,瞒得紧腾腾的;他对比哀兰德态度粗暴只是故意装腔。单独碰到孩子的时候,他会像做爸爸的一样摸摸她的下巴;孩子心里奇怪,为什么自称为她父亲的老伙伴平日待她那么凶。自从维奈告诉了古罗,西尔维小姐怕结婚怕得好不厉害,古罗便想法找机会和比哀兰德单独见面。那时蛮横的上校变得像猫一般和善:他说她的父亲多么勇敢,他死了,比哀兰德真是太不幸了!

一天晚上,牌局散了,维奈走到他亲爱的朋友西尔维身边,拉着她的手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凑着耳朵问:

“那么你是非常喜欢上校了?”阿倍小姐问。

“那么一个规矩本分的姑娘,四十岁出头就不能结婚了吗?”

“表姊,你说什么?”

“表姊,什么叫作情人?”

“没有,表姊。”

“我还存着希望,”老姑娘回答。

“我知道你缺点很多,没想到你还会扯谎。小姐,你仔细想一想吧!今天早上的事一定要向我,向你表兄,交代清楚;要不然你的监护人不能不采取严厉手段。”

“我不懂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

“四十岁的女人,结过婚,生过孩子,当然用不着害怕。”

“啊!多情的小姐,你在这里!”西尔维的声音一半像说笑一半像挖苦。

“唱情歌?”西尔维学着比哀兰德的腔调重复了一遍。“而你还有一个情人呢。”

“哎哟!我的小猫咪!”老姑娘口气非常尖刻。

“和血越出了正路换了一个四十以上的女人怎么样呢?”赛莱斯德·阿倍小姐问。

“倘若是一个安分的,非常安分的姑娘,比如说像洛格龙小姐那样,又怎么呢?”

“你说吧,你也没有从床上起来,没有光着脚走到窗口去,哼,要不弄出一场大病来才怪!好吧!那是你活该。再说你没有和你情人讲话吧?”

“你可是心中有事?”

“你假惺惺的走进我房里,假惺惺的走出去;你明知道我有话跟你讲。”

“今儿早上有人为你唱情歌,看不出你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公主。”比哀兰德叫道:“唱情歌?”

“为什么?”

老姑娘又嫉妒又好奇,心里难过死了,来一套这样的威吓。比哀兰德只能像痛苦不堪的人一样一声不出。一切被侵犯的可怜虫只有靠沉默取胜:不管妒忌的人来势多么凶狠,敌人的攻击如何野蛮,遇到对方死不开口,打到后来自己也要累倒的。沉默能给你完全而压倒一切的胜利。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沉默更无隙可乘呢?沉默不依赖任何东西,岂不等于一种无穷无极的境界?西尔维暗中打量比哀兰德。比哀兰德脸红了,但不是整个儿红,而是腮帮上东一块西一块,红得很不规则,火辣辣的色调很特别。做母亲的看见这种病象,会立刻改变语气,把孩子抱在膝上盘问;而且对于比哀兰德清白无辜的许多证据早就领会到,也老早会发觉她的病,懂得原液[92]和血越出了正路,妨碍了消化,进入肺里去了。一块块的红晕意义很清楚,做妈妈的一见就知道孩子马上有生命危险。可是至亲骨肉的感情从来不曾在老姑娘心中觉醒过,她不知道孩子在童年时期的需要,青春时期的保养,她不曾经历过婚后的家庭生活,没有成百上千的琐碎事儿培养她的宽容与同情。艰苦生活对她的影响不是心肠变软,而是长了肉茧。

“她脸红了,她情虚了!”西尔维心上想。她从最坏的方面解释比哀兰德的沉默。

她道:“比哀兰德,趁你表兄没下楼,咱们去谈谈。来吧,”她口气忽然缓和了一些。“去关上大门,有人来自会打铃,咱们听得见的。”

河面上罩着一层潮湿的雾,西尔维竟自带了比哀兰德从细砂道上走去。小路在草坪中间弯弯曲曲通到水边;大块的天然石堆成的堤岸别有风光,长满着菖蒲和水生植物。老表姊换了手法,想用软功来引比哀兰德上钩。斑条狗预备扮作猫咪了。她说:

“比哀兰德,你已经不是小孩儿,快要跨进十五个年头了,有个情人也不算稀奇。”

“可是表姊,什么叫作情人?”比哀兰德说着,抬起温柔无比的眼睛望着表姊。表姊那张尖酸冷酷的脸装着一副售货员神气。

在一个受兄弟监护的孩子面前,西尔维没法把情人的性质又正确又文雅的解释出来。她听了这个问句非但不觉得孩子一片天真,叫人心疼,反而认为她作假。

“所谓情人,比哀兰德,是一个喜欢我们,打算和我们结婚的男人。”

比哀兰德道:“啊!要是两人彼此中意,我们在布勒塔尼把那个青年叫作未婚夫。”

“所以,孩子,你得记住:承认你喜欢一个男人并没什么不好。瞒着不说才是罪过。是不是这儿的客人里头有什么男人喜欢你呢?”

“我看没有。”

“你对他们也一个都不爱吗?”

“一个都不爱。”

“真的吗?”

“真的。”

“比哀兰德,把眼睛瞧着我。”

比哀兰德便瞧着表姊。

“今儿早晨不是有个男的在广场上唤你的名字么?”

比哀兰德把眼睛低了下去。

“你不是走到窗口去,开了窗,说了话么?”

“没有,表姊;我想看看天气,发现广场上有个乡下人。”

“比哀兰德,你自从初领圣体以后大有长进,变得听话,热心宗教,知道爱你的亲属,敬上帝;我很高兴,一向不跟你说是免得你骄傲……”

可恶的老姑娘竟然把忍气吞声的屈服看作美德!受难者,殉道者,艺术家,在忌妒与仇恨的淫威之下,痛苦达于极点的时候,最甜蜜的安慰就是在平时受惯指摘与诬蔑的场合忽然听见赞美的话。比哀兰德抬起眼睛,非常感动的望着表姊,表姊给她的那么多痛苦,她差不多打算原谅了。

“……可是倘若你那些表现是假装的,倘若我发觉我胸口养着一条毒蛇,那你就是卑鄙无耻,十恶不赦的坏东西!”

意外的称赞突然变为斑条狗的狺狺狂吠,比哀兰德听着心里一阵抽搐,说不出有多么难过;她说:“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地方。”

“你可知道扯谎是该死的罪恶么?”

“知道,表姊。”

“好极了,现在你对着上帝!”老姑娘用庄严的手势指着园子和天空,“你替我发誓你不认识那个乡下人。”

“我不愿意发誓,”比哀兰德回答。

“啊!原来不是什么乡下人,你这万恶的小婆娘!”比

哀兰德被那个牵涉到良心的问题吓坏了,像受惊的小鹿一般穿过园子往外奔去。表姊大喝一声叫她回来。

“有人打铃,”她回答。

“喝!小东西多阴险!”西尔维心里想。“她刁得很。现在我可断定小狐狸精在勾引上校了。她听见我们说他是男爵。嘿!小混蛋想做男爵夫人!还是送她去当学徒,把她打发掉,越早越好!”

西尔维正想得出神,没发觉兄弟从小路上走来,瞧大丽花经过霜冻损坏得怎么样。

“喂!西尔维,你在这儿想什么?我只道你在看鱼呢!有时候鱼会跳出水面来。”

“不是看鱼,”西尔维回答。

“你睡得怎么样?”

接着他讲他夜里作的梦。

“你不觉得我脸色乌糟吗?”

乌糟又是洛格龙的口头语。

自从洛格龙不是爱上特·夏日伯甫小姐,而是对她动了欲念以后,因为我们不能亵渎爱情这个字眼,他很担心自己的气色和身体。那时比哀兰德走下石阶,远远的报告早饭预备好了。西尔维一见表妹,面上立刻青一块黄一块,动了肝火。她瞧着过道,说地板怎么没有擦。

天使般的孩子回答说:“等会我擦就是了。”她不知道这种活儿最能损害女孩子的健康。

饭厅收拾得整整齐齐,无可指摘。西尔维坐下来,一边吃早饭一边不断的要这样要那样,那是她心平气和的时候想都想不到的;每逢比哀兰德要上口吃东西,表姊就来个命令,目的无非要可怜的孩子接二连三的站起来。可是单单难为孩子还不够,西尔维只想借端骂她一顿,一时找不着题目,不由得暗中恼火。倘若早饭菜有白煮鸡子,她准会抱怨鸡子煮得太生或太熟。兄弟问她一些糊涂话,她不大回答,可是眼睛始终望着兄弟。她有心不瞧比哀兰德。比哀兰德对这种做作感觉很清楚。她端出早饭来,表兄表姊各人一只大银杯,牛奶是在银杯里隔水温的,还羼着奶油;咖啡由西尔维亲自煮好,临时由姊弟俩自己倒在牛奶里,浓淡随各人口味。西尔维仔细把她美味的饮料调好,忽然瞧见一星咖啡末子,便拿腔作势从黄黄的漩涡中挑出来,瞧了瞧,又低下头去细看了一下,立刻大发雷霆。

“怎么啦?”洛格龙问。

“小姐在我咖啡里羼了灰。喝羼灰的咖啡,你想受用不受用?……那也难怪,一个人总不能兼顾两桩事情。她心上哪儿有什么咖啡!今天早上哪怕画眉飞进厨房,她也瞧不见,何况是灰!何况是她表姊的咖啡!哼!她才不在乎呢。”

她用这种口气说着话,一边把滤斗里漏出来的咖啡末子同没有溶掉的一些糖屑搁在碟子边上。

比哀兰德道:“表姊,这是咖啡啊。”

“噢!是我扯谎?”西尔维大声叫着,怒气冲冲的眼睛闪着凶光,直瞪着比哀兰德。

没有被热情斫伤过的身体自有非常充沛的生命力可以支配。洛格龙小姐冒起火来眼睛格外明亮,因为她从前开店的时候训练有素,常常拼命睁大眼睛,用威严的眼风吓唬底下人,仿佛恐惧是对伙计们有益身心的良药。

“像你这样只配在厨房里吃饭的人还想来批驳我!”

洛格龙嚷道:“你们俩怎么啦?今天早上动不动发毛。”

“为什么我生小姐的气,小姐肚里有数。我没有把事情告诉你,先让她想一想,打定主意。我客客气气对她,她可不配!”

比哀兰德不敢看表姊那双吓人的眼睛,只能从玻璃窗里望着广场。

“她压根儿不听我的,我就像跟这个糖缸说话!可是她耳朵灵得很,会在楼上同站在底下的人攀谈……她那种坏心肠简直没法形容,你千万别想她会做出什么好事来,听见没有,洛格龙?”

洛格龙问姊姊:“她干了什么要不得的事啊?”老

姑娘气得直嚷:“小小的年纪,谁想得到!倒是开场得早呢。”

比哀兰德起来把碗碟收下去,免得发僵;她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办。虽则那种话不是初次听见,她始终不习惯。表姊的发怒使她觉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她私下想,要是表姊知道了布里谷暗中闯来,更不知要生多么大的气,说不定会撵走布里谷。凡是奴隶所能有的又快又深刻的思想,一刹那间都在她脑子里闪过;她良心上认为布里谷来看她并没什么不好,便决意咬紧牙关,隐瞒到底。她听了多么难堪的猜测,多么尖刻多么恶毒的话,走进厨房胃里一阵抽搐,大吐了一场。她不敢叫苦,知道绝不会得到照料。她面无人色的回进去说身子不好过,随即上楼预备睡觉,抓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的捱上去,只道马上要死了,心上想:

“可怜的布里谷!”

洛格龙道:“她病了!”

“病了!还不是装腔!”西尔维大声回答,故意要比哀兰德听见,“得了吧!今天早上她还好好的。”

比哀兰德受着这个最后的打击,手瘫脚软,掉着眼泪上床,只求上帝把她从这个世界上召回去。

已经有个把月,洛格龙用不着把《立宪报》送往古罗家;古罗特别客气,自己来拿,顺便和洛格龙谈谈天,逢着天晴还带他出去散步。西尔维知道等会准能看到上校,盘问他一番,便打扮得极有风情。她所谓风情只是穿上一件绿袍,围一条小小的红边黄开司棉围巾,戴一顶白帽子,上面插几根稀稀刺刺的灰色羽毛。上校快来的时候,姊弟俩都坐在客厅里;西尔维不管兄弟只穿着晨衣和软底鞋,硬把他留在楼下。

洛格龙听见上校沉重的脚声,便道:“上校,今天天气很好。我还没换衣服,姊姊也许要出门,一直要我留在这里。请你等一等。”

洛格龙丢下上校和西尔维,走开了。

古罗对西尔维道:“你要上哪儿去啊?哎唷!您打扮得像天神一样。”他已经注意到老姑娘那张肉疱累累大阔脸神气一本正经。

“我本想出去;小姑娘病了,只能留下。”

“她什么病啊?”

“不知道,她只说要去睡觉。”

古罗自从和维奈联盟,看到联盟的结果以后,始终小心谨慎,几乎处处防着一著。事情很清楚,甜头都是维奈得的。报纸由维奈主编,由他当家,收入都归编辑部;上校虽是出面的发行人,只沾到一些小便宜。维奈和戈囊帮了两个洛格龙很大的忙,退伍的上校却没法报效。将来当国会议员的是谁?维奈。做国会选举人的是谁?维奈。人家请教的是谁?维奈!其次,美丽的巴蒂尔特·特·夏日伯甫小姐把洛格龙的痴情煽动到什么程度,大到什么范围,上校至少同维奈一样明白。上了年纪的男人动起情来多半昏天黑地,洛格龙就是这样。他一听见巴蒂尔特的声音就直打寒噤。他被情欲吞没了,可是紧紧瞒着,觉得高攀不上,不敢存此希望。上校试探过针线商,故意说他打算向巴蒂尔特求婚;洛格龙看见撞出这样一个可怕的情敌来,顿时脸色发白,对上校冷淡了,甚至于暗中怀恨。由此可见,维奈无论在哪方面都能支配两个洛格龙;而上校只仗着并不可靠的感情做联系,以他自己而论,这感情本是虚假的,至于西尔维,至今还不曾有所表示。维奈告诉他教士耍的花招,劝他放弃西尔维,掉过头去追比哀兰德,固然迎合古罗心意;但古罗把这个劝告真正的用意分析之下,再细细观察了周围的环境,认为他的盟友巴望他和西尔维闹翻,由维奈来利用老姑娘的恐惧使两个洛格龙的家私一齐落在夏日伯甫小姐手里。因此,洛格龙让古罗一个人陪着西尔维的时候,精明的古罗立即从西尔维的某些表情上看出她心神不定,也觉得她今天有心盛装以待,不要第三者在场。上校已经非常疑心维奈在阴损他,更以为这次谈话是恶讼师在背后挑出来的;他便加倍提防,仿佛在敌人阵地上刺探军情一般打起精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里紧紧捏着武器。他生平有个缺点,对女人的话一句都不信;所以老姑娘一提到比哀兰德,说她中午躺在床上,上校便认定是西尔维吃醋,特地把孩子关在房里。

“小姑娘越长越好看了,”上校神气很随便的说。

“大起来才漂亮呢,”西尔维回答。

上校又道:“你该送她上巴黎去学生意了。她准会发财。如今帽子店里就喜欢要挺漂亮的女孩子。”

“你真的这样劝我吗?”西尔维声音有些紧张。

上校私忖道:“对啦!我猜着了。维奈劝我将来娶比哀兰德,目的是要老妖婆恨我。”——他高声说:“要不然你把她怎办呢?你不看见吗,像巴蒂尔特·特·夏日伯甫这样一个绝色的美人儿,世家贵族的小姐,有的是阔亲戚,结果还是个老姑娘,没有人肯娶她。比哀兰德一无所有,一辈子都嫁不出去。就拿我来说吧,年轻漂亮对我有什么作用?帝国禁卫军才成立,我就是骑兵连连长,欧洲哪一个京城没到过?什么美人儿没见识过?年轻,漂亮,有什么稀罕!相信那一套才傻呢!……还是别跟我提的好。活到四十八岁,”上校把自己的年龄加了几岁,“吃过莫斯科的败仗,在国内又打得好苦,我腰酸背疼,已经是个不中用的老头儿了。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才会服侍我,疼顾我;把你的家私和我可怜的三千养老金合起来,我尽可受用到老:比起娶一个装腔作势的女孩子来不知胜过多少倍!那才是自讨苦吃,将来我到六十岁,浑身闹着关节炎,她还只有三十岁,一心想着爱情!我活了这把年纪,总会打算了吧?而且我对你保证,我要结婚的话,绝不想生儿育女。”

西尔维听着这一大篇议论,对上校始终眉开眼朗,而她接下去说的一句话愈加使上校相信维奈对他不老实。

她说:“那么你不喜欢比哀兰德吗?”

上校叫道:“啊!亲爱的西尔维,你不是疯了吗?难道一个人牙齿掉完了还想咬核桃不成?谢谢老天,我头脑清楚得很,我有自知之明。”

西尔维暂时不愿牵连进去,自以为很调皮,拉出她兄弟来。

“我弟弟倒有意思让你和比哀兰德结婚。”

“你弟弟不会有这样荒唐的念头。不多几天,我有心试探他秘密,对他说我爱巴蒂尔特,他面孔就白得像套领。”

西尔维道:“他爱巴蒂尔特?”

“爱得发疯呢!当然罗,巴蒂尔特只是看中他的钱。(上校心里想:哼,维奈!让我回敬你一下。)那么你弟弟怎么会谈到比哀兰德呢?不会的,西尔维;(他抓着西尔维的手,意味深长的握着。)不过既然你说到这个题目……(他把身子移过去挨近西尔维。)那么……(他亲了亲西尔维的手,做过骑兵团团长的人当然有这点儿勇气。)请你相信我,除了你,我绝不要别的女人做老婆。虽则这头亲事好像只讲门第财产,我可是对你真有感情。”

“不过我倒有心要你娶比哀兰德。倘若我把我的家私给她……嗯,上校,怎么样呢?”

“我可不愿意家庭不和,十年之后来一个于里阿那样的小白脸,跟着我老婆打转,写情诗登在报上。对这种事情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年龄不相称的女人,我绝不会娶的。”

“好吧,上校,咱们以后正式再谈,”西尔维对上校飞了一个母夜叉似的眼风,自以为多情到极点。她咧着冰冷发紫的嘴唇,露出一排黄牙齿,算是微笑。

“我收拾好了,”洛格龙一边说一边带上校出门,上校挺殷勤的向老姑娘告辞。

古罗决意加紧进行他和西尔维的亲事,以便到洛格龙家去当家做主,利用他新婚期间对西尔维的影响,把巴蒂尔特和赛莱斯德·阿倍一齐打发掉。他散步的时候告诉洛格龙,上回的话只是开玩笑:他对巴蒂尔特毫无意思,他两手空空,怎么能娶一个没有陪嫁的女人呢?接下去说出他的计划,表示他久已看中西尔维,赏识她的许多好处,要是能做洛格龙的姊夫,他就觉得很荣幸了。

洛格龙叫道:“噢!上校!噢!男爵!倘若只等我一个人同意,那么满了法定期限[93],你就好办事了!”洛格龙少了这个劲敌,心中很高兴。

西尔维整个上午在自己住的一套房间里转来转去,看有没有地方安顿一个家。她决意给兄弟添造一个三层楼面,把二楼好好装修一下,作为她和丈夫的房间。可是她脱不了一切老姑娘的怪脾气,打算先在各方面试试上校的心,看看他的品行,再作决定。她心里还在怀疑,要确实知道比哀兰德和上校毫无来往才行。

吃饭的时候,比哀兰德下楼来摆刀叉。西尔维不得不自己做菜,弄脏了衣服,骂了声:“该死的比哀兰德!”倘若比哀兰德料理饭菜,西尔维的绸衣衫当然不会沾到这个油迹。

“啊,你来啦,呜哩呜啦的美人儿?你真像铁匠养的狗,整天在炉子底下睡觉,一听见锅子响就醒了!嘿,还要人相信你不舒服吗?你这个骗人精!”

这话骨子里等于说:“今天早晨广场上的事,你不肯老实对我说,所以你每句话都是骗人。”从此西尔维拿这个意思当作锤子一般时时刻刻打在比哀兰德的头上和心上。

吃过饭,西尔维要比哀兰德去换衣服,晚上在客人前露面;比哀兰德听着大出意外。老姑娘起了疑心转起念头来,便是想象力最活跃的人也望尘莫及。在当时的情形之下,连政客,讼师,公证人,债主和守财奴都比不上西尔维。她把周围的形势打量了一番,预备同维奈商量。她要比哀兰德留在身边,从孩子的态度上看古罗说的是不是真话。特·夏日伯甫母女两人先到。巴蒂尔特听着堂姊夫的话,打扮得越发娇艳:穿一件挺好看的蓝灯芯绒衫,照常披着浅色围巾;戴一副红宝石坠子的耳环,一连串的头发卷儿完全是英国式,脖子里挂一个十字架,格外显得妖冶;底下是灰色丝袜,轻巧的黑缎鞋;手上戴着瑞典货的皮手套;加上一副王后般的神气,还有那风情十足的姿态,大可以叫所有洛格龙一流的男人上钩。那母亲庄重沉着,像女儿一样带点儿贵族的傲慢;这股气息使母女俩还能保持体统,同时流露出她们的阶级意识。巴蒂尔特生来聪明绝顶,可是只有维奈,和她母女同住了两个月以后,能够看出她的才气。那位姑娘虚度了青春,辜负了美貌,气愤不平;又因为瞧不起当时的男人只崇拜金钱,脑子特别清醒:维奈没料到她心思那么深,不由得叫道:

“巴蒂尔特,我当初要娶了你,现在快做到司法部长了。我的姓可以改为维奈·特·夏日伯甫,在国会里坐在政府党一边。”

巴蒂尔特想嫁人的目的和一般人不同,既不是要儿女,也不是要丈夫,而是要取得自由,要一个出面的发行人,要能称为太太,像男人一样的自由行动。对她说来,洛格龙是块招牌;她打算捧脓包上台,叫他去当一个只管投票的议员,由她在背后牵线。族里的人冷淡她这个穷姑娘,这口气非出不可。维奈除了佩服她,赞成她之外,还进一步扩大并且加强她的计划。他把妇女的影响和活动的天地解释给她听,说道:

“亲爱的小姨子,蒂番纳算是最没出息的人了,你以为他自个儿爬得上巴黎初级法庭的位置吗?他当选议员,能够到巴黎去,都是靠老婆的力量。蒂番纳太太的娘罗甘太太是个厉害角色,把那出名的银行家杜·蒂埃捏在掌心里,为所欲为。杜·蒂埃是纽沁根的同党,两人和格莱弟兄通同一气。三家银号帮着政府的忙,也替最热心拥护政府的人出力;大小衙门同那批财阀打得火热,而且他们在巴黎交游广阔。蒂番纳将来不愁做不到州府的高等法院院长。我劝你嫁给洛格龙,等我在塞纳–玛纳州另外弄上一个选区之后,捧洛格龙出来做普罗凡的议员。那时你们好弄个税局局长来做,洛格龙只消签签字就行。要是反对派得势,我们就做反对派;倘若波旁家不下台,咱们就慢慢的转到中间去!再说,洛格龙不会长命百岁,你还能嫁一个有爵位的男人。总而言之,你得造成一个优越的地位,夏日伯甫的人自会来趋奉咱们。你以前像我一样吃足了苦,人是什么东西想必看穿了吧:一定要尽量利用他们,当作驿站上的牲口。不管男的女的,反正要他把我们送到一个站头才罢。”

维奈把巴蒂尔特训练成一个小型的凯塞琳·特·梅提契[94]。他让老婆留在家中,老婆守着两个孩子倒也高兴。他自己经常陪着夏日伯甫母女上洛格龙家,气概不凡,俨然是香巴涅地区的群众领袖。漂亮的金丝眼镜,丝背心,白领带,黑裤子,上等皮靴,巴黎做的大氅,金表,金链条。从前维奈苍白瘦弱,沉着脸,老是一副生气面孔;如今完全是政客风度了:走路的功架表示他前程远大,信心十足,因为是熟悉司法内幕的法院中人,特别流露出一种有恃无恐的神气。狡猾的小脑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胡子剃得精光,眉开眼笑,虽是冷冰冰的,也好像很和气,不过是罗伯斯比哀式的和气。当然他可以做一个出色的检察长,不但口才一等,而且随机应变,有本领制人死命;或者在国会里做一个演说家,和朋雅明·公斯当一样口角俏皮。当年满腹的牢骚和仇恨,一变而为笑面虎似的软和。毒物变成药品了。

“亲爱的,你好?”特·夏日伯甫太太招呼西尔维。

巴蒂尔特一径走向壁炉架,脱下帽子照镜子,一只美丽的小脚搁在挡灰的铁栅上存心叫洛格龙欣赏。

“先生,你怎么啦?”她瞧着洛格龙说。“你不理我吗?人家特意为你穿起丝绒衣衫来……”

她走过去预备把帽子放在一张靠椅上,迎面碰到比哀兰德,让她接了帽子,仿佛那布勒塔尼姑娘天生是个小丫头。男人和老虎都以残忍出名;可是老虎也罢,毒蛇也罢,外交家也罢,吃法律饭的也罢,刽子手也罢,帝王也罢,即使最残酷的时候也比不上小姐们相互之间那种杀人不见血的恶毒,笑里藏刀的假殷勤,冷酷无情的轻蔑;而所有这些恶意无非是为了婚姻,为了争席位的上下,为了许许多多吃醋的事,自以为在出身,财产,风度方面比别人高出一等。

巴蒂尔特对比哀兰德说的“谢谢你,小姐”,意义深长,不亚于一首十二章的长诗。

她叫作巴蒂尔特,对方叫作比哀兰德。她是夏日伯甫出身,不像洛兰的姓默默无闻!比哀兰德身子矮小,病病歪歪,巴蒂尔特身材高大,生气勃勃!比哀兰德靠人家做好事养在家里,巴蒂尔特和她母亲过着独立生活!比哀兰德只穿一件上半截绣花的哔叽衫,不像巴蒂尔特的蓝灯芯绒袍子穿在身上一波三折!巴蒂尔特肩膀丰满,在一州内没人比得上,胳膊长得像王后的一般;比哀兰德的肩胛和手臂都瘦得可怜!比哀兰德是睡在灰堆里的丫头[95],巴蒂尔特是天上的仙女!巴蒂尔特快结婚了,比哀兰德到死也嫁不出去!巴蒂尔特受人疼爱,比哀兰德没有一个人喜欢!巴蒂尔特头发梳得多么好看,趣味多么高雅;比哀兰德把头发塞在小帽子底下,一点不知道时行的款式!结论是:巴蒂尔特十全十美,比哀兰德一文不值。这首难堪的诗,心高气傲的比哀兰德完全懂得。

特·夏日伯甫太太老气横秋招呼比哀兰德:“你好,孩子。”老太太鼻尖瘪下去了,声音很特别。

她们这样欺负孩子,维奈还火上加油,瞧着比哀兰德叫道:“噢!噢!噢!”三个噢是三个不同的音调,“比哀兰德,你今晚多美啊!”可

怜的孩子道:“美?这个字儿应该对你姨妹说才对,我哪里当得起!”

律师道:“噢!我姨妹向来漂亮。——不是吗,洛格龙?”他转身向着主人,拉着他的手拍了一下。

“是的,”洛格龙回答。

“干吗要他说口是心非的话呢?他从来没赏识过我,”巴蒂尔特说着,直站在洛格龙面前。“你说是不是?干吗不瞧我啊?”

洛格龙把她从头到脚欣赏了一遍,迷迷糊糊的阖上眼睛,好比猫儿有人给它搔头一样。

他说:“你太美了,太危险了,看不得的。”

“为什么?”

洛格龙望着壁炉里的木柴一声不出。那时来了阿倍小姐,后面跟着上校。赛莱斯德·阿倍如今成为大众的公敌,只能靠西尔维一个人偏护;但大家对她越是记恨,越是礼貌周到,又敬重又亲热。她一方面受到这些关切,一方面听着哥哥的警告暗中提防。副堂长虽不露面,对洛格龙家的情形是完全料到的。他一看出妹子的希望归于泡影,就成为两个洛格龙的死对头。阿倍小姐即使不是私塾里威风凛凛的女主人,至少脱不了小学教员的气味;读者不难从这一点上想象出她是怎么一个人物。单说戴帽子吧,小学教员就另有一种款式。英国老婆子裹头巾有独得之秘,小学教员戴帽子也有独得之秘:帽坯子特别大,插的花简直看不见;而那些假花也假得可怜;帽子在衣柜里放久了,老是像新的,也老是像旧的,便是第一天戴在头上也是如此。这些姑娘拼命模仿画家用的木头人[96],坐在凳上身子发僵。你跟她们说话,她们不是掉过头来,而是整个上半身一齐扭过来;她们的衣衫悉索一响,你会当作木头人的弹簧出了毛病。阿倍小姐便是这种类型的代表:她眼神很凶,嘴巴四边全是皱纹,打裥的下巴底下扣着软答答的磨烊了的帽带,随着她的动作滑来滑去。脸上两颗棕色的痣非常刺眼,长着两根毛,像乱七八糟的仙人草。她还吸鼻烟,可是毫无吸烟的功架。

大家玩起波斯顿来。西尔维对面是阿倍小姐;上校坐在侧里,对着特·夏日伯甫太太。巴蒂尔特坐在母亲和洛格龙身旁。西尔维把比哀兰德安插在她和上校之间。洛格龙摆起另外一张牌桌,说不定奈罗和戈囊夫妇会来。维奈和巴蒂尔特像戈囊夫妇一样会打韦斯脱。从夏日伯甫娘儿俩——城里人都这样称呼她们——常到洛格龙家之后,壁炉架上座钟和烛台之间的两盏灯老是大放光明,牌桌上另外点着两法郎一斤的蜡烛,好在有抽头的钱,蜡烛和纸牌都有地方开销。

西尔维发觉表妹瞧着上校手上的牌,便装作和气的样子说:“喂,比哀兰德,你做你的活儿吧。”

她在外人面前老是装作待比哀兰德很好。正直的布勒塔尼姑娘最讨厌这种卑鄙的假戏,因此瞧不起表姊。比哀兰德拿起绣作,一边做活一边仍旧瞧着古罗的牌。古罗好像不知道女孩子在他身边。西尔维暗中打量,觉得他这个态度十分可疑。到了一个时候,老姑娘手中的牌正好做一副清一色的红心;篮子里筹码已经积了不少,还有二十七个铜子赌注。戈囊夫妻和奈罗医生都来了。助理老推事台丰特里也到了。司法部任命台丰特里做预审推事,明明是承认他有法官的才干,但要升做正式推事的时候,好像他永远能力不够;两个月以来,他离开蒂番纳的帮口转到维奈圈子里来了。他背对着壁炉,撩起后面的衣摆烤火,眼睛望着华丽的客厅,觉得屋内全是夏日伯甫小姐一个人的光彩,客厅的大红装饰好像是特地为衬托这位美人儿设计的。屋内寂静无声。比哀兰德看着桌上那副满贯的牌,西尔维一心在牌上,也顾不到孩子了。

比哀兰德指着红心对上校说:“打这个。”

上校打出一连串的红心。十三张红心都在西尔维和上校两人手里;西尔维的爱司虽有五张小牌保护,也被攻下来了。

她说:“这个打法不公平,比哀兰德看了我的牌,上校听着她的话出牌的。”

赛莱斯德说:“可是小姐,上校发觉你有红心[97],自然要连着进攻了。”

台丰特里听着微微一笑;调皮的老人冷眼旁观,把普罗凡城中一切争权夺利的事都当作把戏看,他在当地所扮的角色赛过《房屋奖券》中的列谷登[98] 。

戈囊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跟着说:“上校的牌应当这样打。”

西尔维对阿倍小姐瞧了一眼,难看得要死,可是装得很甜,只有老姑娘望老姑娘才有这种眼风。

“比哀兰德,你看了我的牌,”西尔维瞪着表妹说。

“没有,表姊。”

研究考古学的法官说:“你们每个人的动作我都看在眼里,我可以证明孩子只望着上校。”

古罗听着慌了,说道:“啊!女孩子家偷看的本领真大。”

西尔维叫了声:“噢!”

古罗又道:“是啊,说不定她瞧了你的牌和你捣乱。是不是,漂亮的小姑娘?”

老实的比哀兰德说:“不,我不是这种人;要是看了,我就关心表姊的牌了。”

西尔维道:“你明明是骗人精,又是个傻丫头。有了今天早上的事,人家还能相信你的话吗?你是一个……”

比哀兰德不让表姊当着她的面把那句话说完。她料到底下准是一顿臭骂,便站起身来走出客厅,摸黑上楼。西尔维气得脸孔发青,含含糊糊说了一句:“非跟她算账不可。”

特·夏日伯甫太太道:“你输了这副牌,算不算账呢?”

台丰特里没有关上过道的门,比哀兰德出去撞在门上。

西尔维道:“撞得好!”

台丰特里问道:“她怎么啦?”

西尔维道:“是她活该。”

阿倍小姐道:“可是撞得不轻呢。”

西尔维想趁此机会赖掉那一牌,站起身来预备去看比哀兰德;特·夏日伯甫太太拦着她,笑道:

“付了账再去吧,回头你什么都记不起了。”

针线商出身的老姑娘逢到算赌账或者跟人吵嘴,经常赖皮,所以特·夏日伯甫太太要说那样的话,众人听了也一致赞成。西尔维重新坐下,把比哀兰德完全忘了;她对孩子这样漠不关心,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西尔维整个黄昏心事重重。九点半左右,波斯顿打完了,她坐在壁炉旁的大靠椅上发呆,直到客人向她告辞方始站起身子。她受着上校的折磨,弄不清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她阖上眼睛睡觉的时候心上想:“男人真会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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