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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家庭中的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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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从莫斯科溃退的倒霉事儿发生了。拿破仑回国组织新军,向法兰西再要一批人马去做牺牲品。可怜的母亲便另有一番烦恼。腓列普早就不乐意念中学,一心要投军,替皇帝出力。拿破仑在蒂勒黎举行最后一次检阅,腓列普看了兴奋得如醉若狂。那个时代,军队的烜赫的场面,军人的服装,肩章的威风,对某些青年有一股不可抵抗的魔力。腓列普自以为在军事方面的天赋不亚于兄弟在艺术方面的天赋,瞒着母亲写了一份申请书给皇帝:

陛下,我是陛下旧臣勃里杜的儿子,今年一十八岁,身高五尺六寸,脚腿轻健,身体结实,愿意替陛下当一名小兵。伏望陛下成全,准予入伍……

二十四小时以内,皇帝把腓列普从帝国中学调往圣·西尔军校;过了半年,一八一三年十一月,拿破仑把他编入一个骑兵团,军阶是少尉。当年冬天,腓列普在后方留了一个时期,等到学会了骑马,立即兴高采烈的出发。在联军侵入法国的几仗中有一次前哨战,腓列普奋不顾身救出他的团长,因此升到中尉。在番尔–香北诺阿士一役中,皇帝提升他为上尉,派充御前传令官。腓列普受到这样的提拔,又在蒙德罗一仗立了功,得了奖章。他参加了拿破仑在枫丹白露的告别式,万分感动,不愿意替波旁家服务。一八一四年七月回到家中,发觉母亲生活成了问题。约瑟的公费在暑假里被取消了;勃里杜太太的抚恤金原归皇帝私库支拨,现在要求内政部拨付,不得批准。

阿迦德道:“我们能不顾他身体么?”

阿迦德流着泪拥抱他,叫道:“亲爱的约瑟!上帝保佑你。那么你也是疼他的了?可怜他受尽欺侮。他是咱们的光荣,咱们将来全靠他一个人。年纪这么轻,这么勇敢,运气这么坏!样样都对他不利。咱们三个人至少得一齐帮助他。”

阿迦德心里怕得厉害,竭力劝腓列普上国外去投军;外国对一个当过拿破仑传令官的人绝不亏待。

阿迦德对台戈安太太说:“他的病都是颜料的气味害他的。那一行对他身体这样不相宜,应该放弃才对。”

阿迦德听着大为感动,拥抱着儿子说:

那时他用色彩的本领已经和葛罗不相上下,再去看老师不过是请他批评批评。他凭着充沛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有心和古典画派决裂,冲破希腊传统的束缚,把整个现实作为艺术的园地。因此约瑟养精蓄锐,准备未来的斗争;而从一八二三年他的作品选入沙龙的时候起,那个斗争就没有停过。

那个时期,约瑟着急自己的前途,拼命用功,在大局变动最剧烈的期间病倒过好几次。

那一年情形特别恶劣:台戈安太太和勃里杜太太的公证人罗甘逃走了;七年来台戈安女人拨还的款子已经可以收两千法郎利息,被罗甘吞没了。这桩乱子才出了三天,纽约寄来一张腓列普上校的一千法郎借票,要母亲归还。可怜的小伙子和许多人一样受了骗,在“居留地”把钱弄得精光。腓列普在信中说起在纽约欠的债还是一般遭难的同胞做的保人。阿迦德,台戈安女人和约瑟,念了信直掉眼泪。

退伍军人的薪俸尽够腓列普花用,不破费家里一个钱;约瑟的生活却完全靠两个寡妇支持。

这种轻蔑的口吻,母亲听了只当是手足的情谊。

腓列普讨好母亲,想出一个好主意,预备上美洲去投奔拉勒芒将军,参加“海外居留地”的建设。海外居留地原是一个从来未有的大骗局,为了向全国筹募基金出名的。阿迦德拿出一万法郎积蓄,又花掉一千法郎送儿子到勒阿弗尔港上船。一八一七年年底,阿迦德只靠六百法郎的公债利息过活;但她念头转得不错,马上把剩下的一万积蓄存入国库,一年多了七百法郎收入。

腓列普气愤愤的叫道:“要我替外国人当差么?”

腓列普对母亲提起兄弟,总说:“可怜的孩子!别难为他,让他玩玩吧。”

腓列普十九岁,已经当了上尉,得了勋章,在两次战役中做过皇帝的传令官,大大满足了母亲的虚荣心。因此他虽然举动粗俗,爱吵闹,除了大兵的血气之勇别无长处,但在为娘的心目中到底是个天才;不像约瑟个子矮小,身体虚弱,老是可怜巴巴,一面孔的孤独相,只求清静,梦想着艺术家的荣誉,在母亲说来,只会叫她烦恼和操心。

约瑟道:“你瞧,画画毕竟还有点儿用处吧?”他因为母亲终于允许他做一个大艺术家,快活极了。

约瑟道:“他说得不错。法国人是有骨气的,绝不肯到国外去卖身投靠。况且拿破仑还会回来也说不定。”

约瑟看见母亲牺牲,也想从旁出一把力:他衣服穿得像执达吏的助手,粗皮鞋,蓝袜子,不戴手套;在家只烧泥炭,只吃面包,牛奶和勃里乳饼。可怜的孩子只得到台戈安老妈妈和皮克西沃两人鼓励。皮克西沃是他中学同学,也是画室里的同学,在某个部里当个小差使,画的漫画很精彩。

约瑟对绘画越来越入迷,遭到这些变故反觉高兴,央求母亲让他进勒饶教室,说不久就能自立。他自认为二年级的成绩很好,无须再进文学班。

约瑟听到这个计划慌起来,把情形告诉日拉。那位大画家向内廷事务部托了人情,叫约瑟临两张路易十八的肖像,每张五百法郎。手面不大阔绰的葛罗也带着学生上颜料店,吩咐把约瑟用的颜色记在他账上。但是一千法郎要交出临画才到手。约瑟就花十天工夫赶出四幅小画卖给画商,得了一千法郎交与母亲还债。过了八天,上校又来一封信,报告他立即动身回来,船长答应路费到法国再付。腓列普说在勒阿弗尔港至少还要一千法郎才能上岸。

立宪派当时特别受到退伍军校和拿破仑党人拥护;尽管谁也不想要什么宪章,立宪派却以维护宪章为名常在国会附近闹事,还搞过几次阴谋。腓列普混在中间,遭到逮捕,又因证据不足而释放;但陆军部长取消了他的半俸作为惩戒。腓列普在法国住不下去了,迟早会被暗探煽动,落入圈套的。关于暗探煽动的事,外边有很多传说。腓列普在人品混杂的咖啡馆里打弹子,经常用各种烧酒来消磨时间;阿迦德却为着家中这位大人物提心吊胆,吓得要死。三位希腊的哲人天天晚上走着老路,踏上两个寡妇家的楼梯,看她们俩等着他们,急于打听当天的局势:这一切都成了习惯,没法戒掉,所以他们老是到那间绿色小客厅里来打牌。内政部经过一八一六年的改组,没有开掉克拉巴龙的差事。他跟有些人一样胆小如鼠,轻声轻气的告诉你一些政府公报上的消息,可马上补充一句:“千万别连累我!”特洛希在杜·勃吕埃老人退休以后,不久也被勒令告老,还在争养老金。三位朋友看见阿迦德急得无可奈何,劝她打发上校出门。

特洛希老头道:“干吗他不谋个职位呢?此刻私人兴办的事业不知有多少!我但等养老金解决了,就进一家保险公司去当主任。”

杜·勃吕埃接口道:“太太,你错了。我的儿子新近由特·拿华兰公爵安插了一个位置。对于真心归附的人,波旁家倒也很慷慨。你的儿子有希望以中校资格进部队。”

当时阿迦德牵肠挂肚,全是为了那个当中校的儿子。一八一六,他回到家里。帝国禁卫军龙骑兵营营长的薪水一年大约有九千法郎,退伍以后减到三百法郎一月;母亲拿出一部分积蓄,装修厨房顶上的阁楼,安顿儿子。腓列普经常出入朗布兰咖啡馆,成为最顽强的拿破仑党人;那个咖啡馆原是立宪派的培奥提。腓列普在那儿染上退伍军人的习惯,态度,作风和生活,并且和所有二十一岁的青年一样做得更过火,对波旁家真的咬牙切齿,没有妥协的余地;有过几次机会可以保持中校的军衔进常备军,他都拒绝了。在母亲眼中,这是大义凛然的表现。

她说:“他父亲遇到这种情形也不过如此。”

她想:“腓列普永远会疼兄弟,照顾兄弟的。”

在腓列普看来,世界的范围只从他的脑袋开始,到他脚底为止,太阳只为他一个人发光。纽约的形形色色,被他这个专讲实际的人一解释,使他在道德方面再没有一丝一毫顾虑。这等人只会走两条路:或者信宗教,或者不信宗教,或者一丝不苟,规矩到极点,或者不顾一切,只问需要;而他们惯于把极细微的利益和心血来潮的欲望一齐当作生活的必需。凭着这个作风,他们可以无所不为。上校单单在面上保留着军人的爽直,坦白,随便。所以他是危险透顶的人物:外貌像儿童一般天真,骨子里只想着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先盘算过怎么应付,像精明的检察官遇到被告耍诡计一样;他说话不当一回事,只要你相信,他指天誓日,发多少愿都可以。上校打枪的本领一等,击剑的技术比得过最高明的武术教师,加上生死置之度外,所以格外镇静。他言行不一致的时候,若是你冒冒失失胆敢不接受他的解释,他为一句不大客气的话就会向你算账。平日他已经有一副随时会动武,动过武还不肯干休的神气。雄赳赳的躯干,腰围粗起来了,脸孔在德克萨斯晒成古铜色;说话简短,口气斩钉截铁:在纽约要人忌惮,非如此不可。腓列普这种外表,朴素的衣着,因为吃过苦而受了锻炼的身体,在母亲眼中活脱是个英雄;其实他是变了平民嘴里的所谓“浪人”。勃里杜太太看见心疼的儿子吃尽当光,大吃一惊,在勒阿弗尔替他做起里里外外的衣服来。听他讲着落难的情形,阿迦德没有勇气阻止他拿出从“海外居留地”回来的派头大吃大喝,尽量玩儿。当时叫帝国部队的残兵剩卒去开发德克萨斯,当然是极好的主意;事业的失败不在于缺少物资而在于不得其人;否则今日的德克萨斯怎会在别人手里成为一个前程远大的共和邦呢?在王政复辟的时代,那次进步党人的实验充分证明他们是为了自私,而不是为了民族的利益,心目中只有政权,没有别的。那时既不缺少人才,也不缺少土地,不缺少想象力,不缺少忠诚,就是得不到那个骗人的政党援助,他们有的是大宗款子,偏偏对开拓一个殖民地那样的事业一毛不拔。

后来约瑟·勃里杜讲起当年的艰苦,常说:“一八一八年的夏天来到的时候,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天气暖和了,用不着再买煤炭。”

台戈安老妈妈对外甥女说:“以后你可别叫他常常作这一类的旅行了。”

台戈安女人道:“骑兵部队只欢迎贵族;他要进去,永远升不到上校。”

台戈安太太真讲义气,每年照旧给勃里杜太太三千法郎,但始终追着她的三连号,从一七九九年起一直没有中过。那时她也有些怀疑彩票公司作弊了。她埋怨政府,认为政府说不定在摇彩箱中取消那三个号码,叫买彩票的人越追越狠。两个寡妇匆匆算了算账,觉得不出卖一部分公债决计筹不出一千法郎;她们打算抵押银器,一部分被褥或多余的桌椅。

勃里杜太太赶去接她的宝贝儿子腓列普上校。她在勒阿弗尔天天到法朗梭阿一世造的圆塔外面去等那条美国客船,越来越牵肠挂肚,担着沉重的心事。这一类的苦恼会怎样的激起母爱,只有为娘的知道。一八一九年十月,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客船靠岸了,一路风平浪静,没有受到一点儿损害。呼吸到本国的空气,见着亲娘的面,便是最凶横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尤其在外边落魄以后。因此腓列普热情洋溢,阿迦德看了心上想:“啊!他多爱我啊!”不幸那军官在世界上只爱一个人,就是他自己。他在德克萨斯吃了苦,在纽约流浪过一个时期,眼看那儿的投机事业和个人主义发展到最高峰,赤裸裸的利害关系养成一种毫无廉耻的人生观,每个人处在孤独无助的环境中,不得不靠自己的力量,凡事没有公道,都得自己出头,人与人间毫无礼貌可言;总之,外面大大小小的经历把当兵的坏倾向在腓列普身上尽量发展:他变得蛮横,自私,无礼;他纵酒,抽烟;生活的潦倒和肉体的痛苦使他完全堕落了。并且上校还自以为受着欺侮。有了这种想法,没有头脑的人更变得胸襟狭窄,只想折磨别人。

再说,阿迦德尽管偏心,毕竟是个慈爱的妈妈:她也疼约瑟,只是不盲目罢了,不了解他罢了。约瑟非常爱母亲,腓列普只是让母亲爱他。龙骑兵在母亲面前固然把大兵的粗鲁收敛一些,但并不掩饰他对约瑟的轻视,不过是用的亲热地方式。看着兄弟脑袋那么大,用功得把身体都磨瘦了,到了十七岁还虚弱得很,腓列普把他叫作“小家伙”。要不是艺术家生就一副满不在乎的脾气,哥哥那种卖老的样子真会叫人难堪;约瑟却以为当兵的总不免急躁蛮横,心肠是挺好的。可怜这孩子还不知道真有才干的军人跟别的优秀人物一样和善,一样有礼。行业尽管不同,天才的品德并无分别。

从那时起,阿迦德对腓列普的偏心流露出来了。过去她的偏袒还藏在心里;可是眼看一个对皇帝赤胆忠心的人遭到迫害,想起疼爱的儿子受的伤,而他对眼前的逆境又处之泰然,虽则逆境是他自己造成的,阿迦德却觉得那是腓列普人格高尚的表现:在这种种情形之下,怎么能叫母亲不格外怜惜呢?“他多倒霉”这句话,说明对这个儿子样样该多照顾一些。约瑟是艺术家,而艺术家年轻的时候心地都特别单纯,他又从小佩服哥哥,所以对母亲的偏心非但不生气,还认为理所当然;对一个在两次战役中替拿破仑传过命令的英雄,在滑铁卢受过伤的战士,他和母亲同样的崇拜。约瑟亲眼看见过腓列普穿着禁卫军龙骑兵绿色铺金的漂亮军服,带着队伍站在五月广场上:怎么会不相信这个老大哥的确高人一等呢?

一八一四到一八一五的冬天,约瑟运气不错:台戈安女人和她的孙子皮克西沃私下帮着他;皮克西沃拜在葛罗门下,把约瑟也介绍去了。那个有名的画室培养出不少面目不同的人才,约瑟在那边交上希奈,和他很亲密。三月二十的事件爆发了,勃里杜上尉到里昂去迎接皇帝,跟他回蒂勒黎,当上禁卫军的龙骑兵营营长。滑铁卢一仗,他受了伤,虽则伤势轻微,也得到荣誉团四等勋章。事后他随同达胡元帅驻扎在圣·但尼,没有参加洛阿部队;他的军阶和荣誉团勋章,靠着达胡元帅的力量都给保留下来,不过变了退伍将校。

一八一六年,母亲答应约瑟把他卧房隔壁的阁楼改做画室。台戈安女人给他一些钱置办画家必不可少的“吃饭家伙”;在两个寡妇的心目中,绘画不过是一门手艺。约瑟既有天赋,也有热情和巧思,寒碜的画室样样由他亲手布置。业主被台戈安太太说通了,派人在屋顶上开了一扇天窗。约瑟把大房间漆成巧克力色,壁上挂几张画稿;阿迦德心里很勉强的给他一只生铁火炉。这样,约瑟就能在家工作,同时在葛罗和希奈那儿学习。

“那他就该安分守己,申请服役……”

“行!”约瑟对母亲说。“那时我的肖像临好了,你可以带一千法郎去。”

“腓列普是军人,只喜欢打仗,”阿迦德忽然有了尚武精神。

“真像他爸爸。”

“替这般人服役么?”寡妇叫起来。“我才不劝他呢。”

“当初是我逼他上船的呀,”可怜的母亲很天真的把儿子的过失揽在自己身上。

“大家说有人想造反,凭你儿子那种性格,准会卷进什么案子去做牺牲品。私通敌人的奸细有的是。”

“嘿!他那种料在皇帝手里可以做到大元帅,”杜·勃吕埃老人低声说着,向四周望了望。

“他不应该丢开本行。不如劝他到东方或者印度的军队里去……”

像阿迦德一类的家庭妇女自有她们的本能,会看破这种政治骗局。可怜的妈妈根据儿子的叙述,窥见了事情的真相。在他流亡国外的时期,阿迦德为了关心儿子,曾经听过立宪派报纸大吹大擂的宣传,注意那次赫赫有名的筹募基金运动;原来需要五六百万,结果勉强筹到十五万。进步党的首脑们很快的发觉,把咱们烜赫一世的军队的残余送往国外,等于帮路易十八的忙;他们便放弃计划,把一般最忠实,最热情,第一批参加海外居留地的人丢开不管。腓列普不是受迫害,而是受欺骗;但阿迦德不会向儿子解释这个道理。她一味相信她的偶像,只怪自己不懂事,认为腓列普受了时代的打击。不错,至此为止,腓列普的吃苦不是他的过失,而是由于他的刚强果敢,由于皇帝的下台,由于进步党人的欺骗,波旁家对拿破仑党徒的仇恨,拿他做了牺牲品。母子俩在勒阿弗尔住了一星期,开支浩大;当下阿迦德也不敢劝儿子归附王室,去见陆军部部长。等到她只剩下路费的时候,想法要儿子离开勒阿弗尔回巴黎,已经大费周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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