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氏正然生气,忽听得鼓乐喧天,有人打门了。丫环说:“奶奶,想是抬亲的来了。你老人家倒是怎样的主意?”王氏说:“我的主意已定,你只管开门,叫他进来,我与他隔着帘子说话。”丫鬟听说,走去开了大门,只见灯笼火把,无数的盒子俱各抬进,后边又有无数的小厮拥着一人走到堂前,端然站住,叫小厮打开盒子,拾出一些头面首饰,交与了丫鬟端进房中。只见中间那人说:“小厮们请济奶奶收过礼物早些上轿。”王氏闻听此言,说:“君子住口,我和你非亲非故,送这些礼物有何话说?”那人说:“娘子,难道不晓的么?在下就是齐好善,昨日已差媒人送来明珠二颗,金子二锭以为聘礼,娘子已经收下,许了亲事,在下今日特来娶亲,娘子缘何明知故问?”王氏说:“君子差矣,世上求亲,须是两家情愿,早间媒人来说此事,我说有誓在先,再不改嫁,谁知那个老贼婢把定礼放下扬长而去,如今君子不察虚实,擅来求亲,成个什么道理。若要不速出去,奴家惟有一死。”说罢将金银首饰唰唰丢将出来,回首拿了一把解手刀子就要自刎。小塘一见,连忙跑进房中,一把拉住,说:“贤妻休要如此,我是你丈夫回家来了。”王氏那里肯听,口中只是乱骂。小塘说:“贤妻到底看我是谁?”王氏定了定神思,仔细一看,果然是他夫主。又往院中一看,那些灯笼盒子,跟来的仆人皆无踪影。王氏正然发愣,小塘说:“贤妻休要多疑,昨日卧房捉妖,敲窗**,连今日娶亲,其实是我自己一人三试贤妻,果然贞烈,所以今日方露本像,你我相认。”王氏听了,这才明白。夫妻二人对面坐下,小塘把得道原由说了一遍。王氏醒悟,也要出家修行。小塘喜极,说:“贤妻既要修行,你我难在一处,待我选你一个去处,受些磨难,才得超凡。”言罢,把众丫鬟叫到跟前,每人赏了三十两银子,叫她各人出去投主,单留春桃、秋桂同去作伴。分发已毕,把家中细软装了四个皮箱,又向王氏言道:“贤妻,伯州城其离城二三里地有一座观音院观,内住着几个道姑,我今就送你到那里修行。伯州今年必有水灾,将带去的财物盘费之外,量力济贫,日后自有好处。”言罢走到外边,雇了两辆小车推至门首,叫车夫把行李装上,打发王氏和丫鬟上去,小塘把门锁了,贴上一个帖,写着济秀才合家已回原籍,此房情愿入官变卖周济孤贫。贴上帖子,跟着小车到了永定门外。一枝梅和徼承光已在路旁等候。小塘说:“徼贤弟,我今叫你二位在此等候,不为别故,只因我回家度你仁嫂出家入了道,送她到伯州安身。你可写上一封家书带去。”承光说:“仁兄,伯州无亲无故,叫我写家信捎与何人?”小塘说:“贤弟,我若不言,你怎能晓的。只因你在扬州犯事,借道脱逃,如今广行文书各处拿你,我怕连累你的家眷,前日进京,我已瞒着贤弟打发宝眷去伯州安身,所以今日叫你捎信。”承光听了,如梦方觉,说:“小弟哪里知道。要写家信,只是无有笔砚。”小塘闻言,走到车前,取过文房四宝,放在路旁一块石上。承光立时把字写完交与小塘,小塘说:“苗朋友,烦你辛苦一遭,把我的家口进到伯州城北丘尼观内安身,将这封信送至城内,访问新近去的徼家,交与徼贤弟家中。千万就要回来,不可停滞。”苗庆接书,跟着车子往伯州而去。小塘、承光仍是在一枝梅家。住了七八日的光景,一枝梅自外回来,说:“济仙长,小弟将宝眷与徼大爷的书信俱各送到,还有给徼大爷的一封回字。”言罢将字交与承光。自此以后,小塘、承光就住在苗庆家中。小塘要试一枝梅的道心,自己虽然用素食,却只拣那贵物才吃。一枝梅家道贫寒,又无生意,少不的每日去偷。这日,一枝梅在街上闲游,见一人跪在十字路口,面前铺着张告白帖字,写的是:陕西榆林县李七告白:因本处年景大旱,同母来京投亲,不幸老母得病,死在店中,投亲不遇,缺少钱财,并无棺木以掩尸灵,小人情愿卖身葬母,水为人奴,后无反悔。一枝梅看罢,学着陕西的声音说:“老乡里,你母亲死在谁家店中,领我去看看。若果是真,我就买你。”李七闻言,把一枝梅瞧了一瞧说:“老乡里,你当我是诓哄钱财的么?若要不信,只管跟我去看看。”言罢收了告白帖子,把一枝梅领到店中。一看,只见耳房中坑上躺着一个年老妇人,仔细访问店家,果然是李七的母亲。一枝梅说:“老乡里,今日银子不便,明早准来。千万不可远离。”言罢出店,等到夜间做了一宗买卖,得银四十余两,自己留了十两以作家中费用,下剩一包尽都送与李七。说:“老乡里,这是一包银子,与你发送你的母亲,下剩几两可以作个生意。”把银子交与李七,扬长而去。李七接过银子甚是感念。立时买了棺木,发送了母亲。剩的银子带在腰中,到街上去找生意。遇着一个乡里,现当刑部监的锁头。李七托他买了一个提监禁子的差使。这且不提。且说一枝梅这晚摸到东厂掌印周大监家,偷了金银五百余两、玉带一条。自得了这件买卖,暗自坐在家中求教小塘修炼的真法。小塘说:“修炼不难,只在各人用心,如今且把一个戏法传休,眼前就要用的着。”他言罢,将隔墙的法术教与一枝梅。一枝梅从此也不去偷,时常里各处闲游。那日正在人家墓林中闲坐,只听的土山子背后,一人啼哭,一人解劝说:“贤弟你过于不济,似咱这当差使的人受上二三十板子算的甚事,这就寻死寻活,岂不叫人耻笑。”又听的那人言道:“我的哥,这宗差使你可休当儿戏,失主现是东厂太府老爷,因贼又是一枝梅,这个一枝梅虽是有名,又不知他姓张姓李,怎个模样,可往那里去拿他?明日又是交差的日子,我实在受不的刑了。”说罢又哭。一枝梅听到这里,起了慈悲善念,心中想道:自己做了犯法的事情,连累别人受罪,天理何在?我如今若不出头,岂不白送了此人的性命。一枝梅想罢,转过土山背后,说:“二位太爷莫不是要拿一枝梅么?”差人闻言把一枝梅瞧了一瞧说:“朋友,你问这话,想是认的一枝梅么?”一枝梅说:“我倒认的此人。”差人说:“你既认的,若肯成全我们这个差使,情愿谢你一斤银子。”一枝梅说:“既然如此,可得依着我说。我见一枝梅常从正北火神庙里出来,二位跟了我去,闪在一旁,待我进去诓出他来,只昕我咳嗽一声,二位进去就拿,此人服软不服硬,只可善办方可。”差人说:“这个容易,烦你老同我们走罢。”言罢,一枝梅头前引路,不多时到了火神庙前,自己先走进去游玩了一番,反身来到角门,咳嗽了一声,两个差人听见齐往里跑,迎见一枝梅,说:“有了没有?”一枝梅说:“你问的是谁?”差人说:“问的一枝梅。”一枝梅说:“既是一枝梅,为何不拿?”差人说:“在那里呢?”一枝梅说:“实不相瞒,一枝梅就是在下。”差人闻言,一齐动怒说:“这个囚囊的,甚是混帐,我们拿不着差正愁不了,你还耍笑。”说着照一枝梅就是一棰。一枝梅侧身躲过,说:“二位,我曾说过见面只可善拿,为何又动起手来?”差人说:“好囚囊的,还说混话。一枝梅在哪里呢?”一枝梅说:“你可认的一枝梅么?”差人说:“俺若认的焉能叫你取笑。”一枝梅说:“可所以啦!既不认的,焉知我必不是。实话对你说罢,是我先在坟地内见你们寻死上吊,我动了慈心,假说认的,把你们哄到此处。虽是取笑,实要成全您的差事。您若说我不是,只怕天下无有第二个一枝梅了。”差人听见这话,心中暗暗想道:说此人不是,他岂肯前来假充,若说是真贼犯,岂肯倒寻差人?也罢,无论真假且拿他去,搪这一限。想罢开言,说:“朋友,你倒是个仁义之人,既来投首,少不的难为老哥,把这刑具带上。”一枝梅说:“这是万岁的王法,自然要带。”公解闻言,心中大喜,把锁链子给一枝梅带上,出了火神庙,来到锦衣衙前,正遇着镇抚司打点升堂,差人将一枝梅带到堂前,双膝跪倒,说:“禀老爷,贼犯一枝梅今已拿到。”官府听说有了真贼,满心欢喜,往下一看,只见那个犯人衣帽干净,身体利便。官府问道:“那一贼犯可是一枝梅么?”苗庆说:“小人就是一枝梅。南北二京只怕没有两个。”官府说:“唗!好一个该死的奴才,还敢夸口,我且问你,东厂太府老爷失去玉带金银,这些赃物寓在何处?从前偷过多少人家?作案共有几人?”一枝梅说:“老爷在上,小人自幼做这营生,失主颇多,难以全记。昨日照旧,东厂老公公金银玉带如今已全用尽,丝毫无存。小人偷的富户,俱是周济了贫穷,并无窝主,也无同伴,自始未尝事犯。只因自知业贯须满,所以前来投首与老爷擎功。”官府听了,问了问两个差役,果然是他自己投首,不禁心中大喜,说:“原来是个仁义之贼。”遂叫书吏办文书,呈报东厂,将一枝梅送到刑部监中,请旨定罪。这一枝梅到了监中,其苦难言。到了第四日早晨,锁头换班,把犯人全叫出来点名,点到一枝梅的名次,这锁头上下打量一番,说:“一枝梅你可认的我么?”一枝梅看了一看说:“倒有些面善,一时想不起来。”锁头说:“我就是卖身葬母的李七,你可认的了么?”一枝梅说:“原来是孝子李七哥,如今当了差了,恭喜恭喜!”李七说:“自恩人周济之后,无日不念大德,不料此处得遇。”遂叫牢头,把自己住的一间房子打扫出来与一枝梅居住,又与一枝梅去刑具,叫人买了一瓶酒,端来几碗肴馔,二人叙谈。李七说:“恩人这个官司到是人家扳的,还是自己常走此道呢?”一枝梅就把平日的行为与自己投首的话说了一遍。李七更加敬服,说:“恩人不必忧愁,在这监中自有小弟照应。”酒罢撤家伙,李七就与一枝梅同房居住。住了几日,正遇端阳佳节,李七和一枝梅共赏端阳,饮酒中间一枝梅眼中落泪。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