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小塘问道:“韩贤弟,你做的什么梦呢?”韩生说:“小弟梦见一只绵羊撞我一头,又见镜子里面一只鲜花,才要伸手去折,那花迈步一走,堕落深坑,复又跳出,猛然惊醒,不知吉凶如何?”小塘言道:“此梦有名无实,美中不足之兆,羊头有角,乃是个解字,那羊撞你一头,解元定是你中了。但镜中之花,不过空喜。堕坑复又跣出,这是叫你早回头,跳出红尘之意。愚兄所见如此,不知贤弟以为何如?”韩生说:“兄说的也近情理,但是已中解元,又说空喜,难道解元被人夺去不成?”小塘说:“也定不住,临时自见分明。”韩生说:“若果如此,小弟可是要出家了。”小塘说:“君子无戏言,说了不可返悔。”说着闲话,不觉走出庄去。韩生辞了三人,主仆齐上牲口,来在科场门口,下驴进场,一连三场,篇篇得意。主仆出城,回至六里屯,单等揭晓。及至到了九月二十四日,正与小塘等闲谈,忽听门外人声吵闹,齐往里跑,说是韩生中了解元,前来报喜。韩生听说,喜不自胜,打点银钱赏了来人,忙到城中买了乡试录,带回六里屯,与弟兄们观看,说:“济兄,你解的梦果然不错,但那空喜之言,未必准了。”小塘闻言,微微冷笑,说:“如今口说无凭,再三日后自见分晓。”韩生听了,也不理论,专等赴宴谢恩。这且不提。且说韩生的房师名叫海瑞,与严嵩不和,又搭着考试官也与他不合。严嵩上了一本,说房师受贿,主考徇私,韩生是银子买的解元,嘉靖爷不辨真假,竟把房师与试官降级罚俸,革去韩生的解元。圣旨一下,人人皆晓。韩生听了这个消息,只气的目瞪口呆,闭口无言,迟了一会,缓过一口气来,急的他捶胸跺脚,仰面长叹。韩生的母亲走将过来说:“我的儿如今中了解元,为何倒不欢喜呢?”韩生把前言说了一遍,母子抱头大哭。小塘从外回来,明知故问,说:“贤弟,如今正该打点赴宴,为何反倒伤感起来呢?”韩生眼含痛泪,说:“兄长不消说了,中了你的话了。”遂把前言说了。济小塘叹惜了一会,说:“此乃造定之数,不必悲伤。”将韩生引到前边书房中坐下,徼、苗二人问韩生不悦的情由,小塘说:“中了镜中花那句话了。”苗庆说:“这等说来,合该韩贤弟要出家了。”承光说:“这是韩贤弟说过的话,自然要如此了。”韩生说:“出家二字且休提起,有一句话请问济兄,既知小弟有美中不足之事,为何叫乌鸦寄信,把我母子诓进京来?”小塘说:“贤弟,非是我诓你进京,只因你命中无禄,妄想爬高,所以约你前来尝尝这个滋味,你若参透红尘,趁早回头,咱好修行。”韩生听罢,连声叹气,说:“虽然命该如此,也要人力,今科不中,还有下科。”小塘说:“原来贤弟未知明白。现有一本京报,上面写着永不科用,还论什么下科!”言罢,从袖内掏出京报,递与韩生,韩生看了一遍,呆呆的只是发怔。小塘说:“你灰了心罢,趁早同我出家却是正经。”韩生说:“虽然如此,现有老母在堂,小弟不能割舍。”小塘说:“既然贤弟有此孝心,我也不好强你。且自在此住着,再作计议。”言罢取出一块银子,叫邓存仁治办了一桌酒席,与韩生解恼。饮酒之间,小塘说:“韩贤弟,你的功名到手又有这样变更,虽是命之所使,皆因严嵩老贼欺君弄权,才有这事,待明日我把奸臣羞辱一场,权当与贤弟报报仇罢。”韩生说:“兄长免劳,不要惹他。”小塘笑道:“贤弟休要害怕,纵然惹下大祸,料也无妨。”说笑之间,饮酒兴尽,各自安歇。到了次日早晨,小塘瞒着众人走出门去,变作韩生的模样,直进京城,到了东华门外,专等着阁老严嵩,事有凑巧,适赶着严嵩从此经过,小塘让过执事,上去拉住轿栏,说:“好老贼,我今特来会你。”严嵩一见心中大怒,吩咐人役上前就打,小塘微微冷笑,照着人役们吹了一口仙气,只听着乒乒乓乓棍棒乱响,严嵩看的明白,说:“好你们这些奴才,莫非吃了酒了,为何自己打起来呢?还不与我住手!”喝住人役。开言问道:“拦轿的狂生,是何名姓,报将上来。因何前来见我?”小塘微微笑道:“问我,听真。我乃安庆府府举生员,曾在南京纳监,来至北京科举,得中解元,姓韩名庆云,特来问问革退解元之故。”严嵩说:“你的解元原是买的,已经奉旨革去,为何前来问我?这等可恶。人役们与我锁起来,送至刑部问罪。”人役听说,不敢怠慢,上前将小塘锁住,拉着往东就走。小塘时下显弄神通,照着众人吹了口气,转东向西,直往前走。严嵩看的明白,说:“尔等错走路了,为何又往西方走呢?”严嵩只管说,人役们总听不见,说着说着闯到紫禁城内,撞着嘉靖爷的太子。严嵩连忙跳下轿来,跪倒在地。这位太子原和严嵩不对,一见大怒,说:“好奸党,真乃胆大,竟把轿坐闯在紫禁城内,见了我佯佯不理,到了跟前才下轿。不看你是父皇老臣,先打一顿御棍。”说话之间,一眼看见小塘,说:“锁的什么人?与我带将过来。”太监答应一声,把小塘带到跟前,双膝跪倒。太子说:“你是什么人,所犯何罪?从实说来。”小塘故意的满眼垂泪,说:“千岁,微臣是安庆府秀才,南京纳监,北京科举,中了解元。严嵩参奏一本,说我是用钱买的,把前程革去。今日前来辩冤,撞着严嵩,将我锁住,幸是遇着千岁,求千岁作主。”太子听了,向严嵩言道:“严老儿,你也太弄权了。”严嵩叩头在地,说:“千岁休听他一片之言。他那解元原是买的,千岁不信,当面出七个题目,他若做的好时,算是老臣屈他。”太子说:“七篇太多,三篇也就是了。”言罢吩咐宫官,拿过文房四宝,写了三个题目。头一个是不远千里而来,二道是虽不中不远矣,三道是人不知而不愠。写完传于小塘说:“你若做的好时,仍旧还你的解元。若是做不出来,你也难免有罪。”小塘本来是个饱学秀才,又修成半仙之体,三篇文章值的什事?将题目接过,立时作了三篇文章,呈与千岁。千岁看了一遍,满口夸奖说:“严老儿,你看人家这样文字如何,是钱买的解元?”严嵩接来,妄加了一些评论,说:“这是极容易的题目,他把现成的文字抄来,何足为奇。他若能与老臣联句,才算真正才学。若是不能,还要问罪。”千岁向小塘问道:“你敢和他对么?”小塘说:“举子愿闻。”千岁说:“严老儿你就出对与他。”严嵩想了一会,说道:肚中无才中解元,如今革去,岂不满而羞惭;小塘听了,想要趁势骂他,遂出口对道:心中有诈做学士,日后犯出,难免一刀苦楚。千岁听了此对,说:“好对法。”严嵩虽是心中有气,但对着千岁不敢露出,他猛然看见小塘穿着绿袍,触起了现成的一付旧对。说:书生听着:田水青蛙穿彩袄,小塘听了心中笑道:好一个奸贼,竟把别人的旧对子说来难我,待我就将旧句改头换尾对他一对,奉承千岁,岂不是好。主意已定,开口对道:上天金蟒着黄袍。太子穿的正是黄袍,一闻此对,心中大喜,说:“严老儿你出的不过是个旧对,举子的对新奇工稳,真是高才。那一举子,你也出对,叫他对对,对来便罢;若对不上来,你可当面啐他。”小塘说:“举子不敢。”千岁说:“有我在此,不要怕他。”小塘听说满脸陪笑说:“严老大人,学生才疏学浅,没有好句,就是‘上大人’罢。”严嵩听说,想了一想,上对下,大对小,人字必须对个狗字,但如此对法,不但文理欠通,且是惹人耻笑,不如就将下句对上罢。主意已定,说:“千岁,为臣对个‘丘乙己’罢。”千岁说:“满口胡言,不但文理不适,字面并其不对,举子过来啐罢。”小塘心中想道:今日只顾羞他一番,太子若耍启奏,复了韩生的解元,老贼怀着今日之恨,日后定受其害,不如早从遁中走了,以绝后患。算计已定,说:“千岁,举子当真的要啐了。”千岁说:“只管啐罢。”小塘含着一口唾沫照着严嵩就啐。老贼用袍袖遮了面门,往后倒退。小塘往前就赶,此处就是金水河沿,小塘伸手把老贼的袍袖拉住,就象打架的一般,适赶着地下有块石头,小塘用脚往河中一跳,早借遁法走了。那一些宫官太监一齐嚷道:“不好了,严先生把个举子推在河中去了。”太子闻言,心内着忙,叫水手下去打捞,不见踪影。太子大怒,用手指定严嵩骂道:“好你这个奸贼,竟敢在我面前放肆,把个举子推在河中。人命关天,非同小事,武士们与我打这老贼。”众多武士闻听此言,一齐动手,把严嵩拉倒,拳头巴掌打了一顿。太子喝退武士说:“暂且饶了你这老贼,权且回去,明日听参。”言罢回宮而去。严嵩鼻青眼肿,手提着玉带出东华门上轿回府,躺在床上哀声不止,严世蕃闻知此信,前来观看,父子二人恐怕千岁上本,打点了些金珠,连夜到太子的国丈李皇亲家求情。到了次日,李皇亲求了太子,才把此事压下。且说小塘从遁中出了前门,走到天桥,天色已晚,看见一座小庙,走将进去。只见中梁上吊着一盏琉璃灯,满屋里明亮,原来是座七圣神祠。小塘看罢,拜了几拜就在供桌一旁盘膝打坐。那天约有半夜,忽听的喝道之声,睁眼往外一看,但只见对对执事分列左右,后边一顶四人大轿,走向街西一间破房子里去,随后静悄无声。小塘趁着月光看的明白,见那门面只有一间,如何住的下这些官员?心中疑惑,等到天明,走到路西房子门口一看,房门锁着,墙根底下放着个破缸磨子,原来是个豆腐作坊。看罢,走到对面酒铺子里,把手一拱,说:“请问一声,对门的豆腐房为何不开门呢?”酒家说:“相公休要提起,里面不知是些什么妖精,夜夜混闹,所以房主搬出去了。”小塘说:“房主姓什名谁,现在何处?”卖西的说:“房主就是开豆腐房的老王,今在这赵村甸东头,街东第二家篱笆门就是。”小塘听说拱手相别,往南而去。要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