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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南屏醉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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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家之妙,妙在不可思議;尤妙在不可思議中,時露一斑,令人驚驚喜喜,愈可思議;及思議而似有如無,又終歸於不可思議,此佛法所以有靈,而高僧時一出也,西子湖擅東南之秀,仙賢忠節,種種皆有,而三寶門中,豈無一真修之衲,為湖山展眉目?然或安隱於禪,而不顯慧靈之妙;或標榜於詩,而但逞才學之名;至於認空是色,執色皆空,時露前知,偶存異跡,瘋瘋癲癲,透泄靈機,不令如來作西方之蠢漢者,豈易得哉?

不意西湖上有一僧,叫做道濟,小變沙門之戒律,大展佛家之圓通;時時指點世人,而世人不悟,只認他作瘋癲,遂叫他作濟癲。誰知他的瘋癲,皆含佛理。就有知他不是凡人,究屬猜疑,終不著濟癲的痛癢。然濟癲的痛癢,多在於一醉;而醉中之聖跡,多在於南屏。故略舉一二,以生西湖之色。原來濟癲在靈隱寺遠瞎堂座下為弟子,被長老點醒了靈性,一時悟徹本來,恐人看破,故假作癲狂,以混人世之耳目。世人那裡得能盡知?自到了淨慈寺做書記,便於癲狂中做出許多事業來。

忽一日,大眾正在大殿上,香花燈燭,與施主看經,濟癲卻吃得醉醺醺,手托著一盤肉,突然走來,竟蹋地坐在佛前正中間。見眾僧誦經,他卻雜在眾僧內唱山歌,唱一回,又將肉吃一回。監寺看見,不勝憤怒道:「這是莊嚴佛地,又有施主在此齋供,眾僧在此梵修,你怎敢裝瘋作癡,在此攪擾!還不快快走開!若再遲延,稟過長老,定加責治。」濟癲笑道:「你道我佛莊嚴,難道我濟癲不莊嚴?只怕我這臭皮囊,比土木還莊嚴許多。你道施主在此齋供,難道我這肉不是齋供?只怕我這肉,比施主的齋供還馨香許多。你道眾僧在此誦經,難道我唱的山歌兒不是誦經?只怕我唱的山歌兒,比眾僧誦的經文還利益些。怎麼不逐他們,倒來趕我?」監寺見逐他不動,只得央了施主,同來稟知長老。長老因命侍者喚了濟癲來,數說道:「今日乃此位施主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場。他一片誠心,你為何不慈悲,使他如願,反打斷眾僧的梵修功果?」濟癲道:「這些和尚只會吃饅頭,討襯錢,曉得甚麼梵修?弟子因憐施主誠心,故來唱一個山歌兒,代他祈保。」長老道:「你唱的是甚麼山歌兒?」濟癲道:「我唱的是:你若肯向我吐真心,我包管你舊病兒一時都好了。」

濟癲念完,因對著施主說道:「我這等替你祈保,只怕令堂尊恙此時已好了。你在此無用,不如回去罷。」正說得完,只見施主家裡早趕了家人來報導:「太太的病已好,竟坐起來了。叫快請官人回去哩。」施主聽了,又驚又喜。因問道:「太太數日臥床不起,為何一時就坐得起來?」家人道:「太太說,睡夢中只聞得一陣肉香,不覺精神陡長,就似無病一般。」施主聽了,因看著濟癲道:「這等看來,濟老師竟是活佛了。待某拜謝。」說還未完,濟癲早一路斤鬥,打出方丈,不知去向了。

又一日,要尋沈提點,猜疑他在小腳兒王行首家,遂一徑走到王家來。看見他妳子正站在門首,因問道:「沈提點在你家麼?」妳子道:「沈相公是昨夜住在我家的,方才起來去洗浴,尚未回來。你要見他,可到裡面去坐了等他。」濟癲因走了人去。只見房裡靜悄悄,王行首尚睡在樓上,不曾起來。樓門是開的,遂躡著腳兒走了上去。此時王行首正仰睡在暖帳裡,昏沉沉的做夢。濟癲看見,因走到床前,忙在踏板上取起一隻繡鞋兒來,揭開了錦被,輕輕放在他陰戶之上。再看王行首,尚恬恬睡熟。濟癲恐有人來看見,遂折轉身,走下樓來,恰好正撞著沈提點浴回。大家相見了,沈提點道:「來得好,且上樓去吃早飯。」二人遂同上樓來。此時,王行首已驚醒了,見陰戶上放著一隻繡鞋,因看著濟癲笑說道:「好個聖僧,怎嫌疑也不避,這等無禮!」濟癲道:「衝撞雖然衝撞,卻有一段姻緣,非是我僧家無禮。」王行首道:「明明取笑我,有甚姻緣?」濟癲道:「你才夢中曾見甚麼?」王行首道:「我夢中見一班惡少,將我圍住不放。」濟癲道:「後來如何?」王行首道:「我偶將眼一閉,就都不見了。」濟癲道:「卻又來!這豈不是一段因緣?」因取紙筆寫出一個詞兒來道:

蝶戀花枝應已倦,睡來春夢昏昏。衣衫卸下不隨身,嬌癡生柳祟,唐突任花神。

故把繡鞋遮洞口,莫教覺後生嗔。非干和尚假溫存,斷除生死路,絕卻是非門。

又一日,淨慈寺的德輝長老,要修整壽山福海的藏殿,曉得濟癲與朝官往來,故命他化三千貫錢,濟癲道:「不是弟子誇口,若化三千貫,只消三日便完。但須請我一醉。」長老聽了大喜道:「你既有本事三日內化出三千貫錢來、我豈有不請你一醉?」因命監寺去備辦美酒素食,羅列方丈中,請濟癲受用,長老親陪。濟癲見酒,一碗不罷兩碗不休,直吃得大醉,方才提了緣簿去睡。到次早,竟拿了緣簿來見毛太尉道:「敝寺向來原有座壽山福海的藏殿,甚是興旺,不意年深日久,盡皆倒塌,以致荒涼。今長老要發心修造,委我募化,須得三千貫錢,方能成功。你想我一個瘋癲和尚那裡去化?惟太尉與我有些緣法,求太尉一力完成。」便取出緣簿,遞與太尉。

太尉看了道:「我雖是一個朝官,那裡便有三千貫閒錢作佈施?你既來化,我只好隨多寡助你幾十貫罷了。」濟癲道:「幾十貫濟不得事,太尉若不肯,卻叫我再化何人?」太尉道:「既如此說,可消停一兩月,待下官湊集便了。」濟癲道:「這個使不得。長老限我三日便要,怎講一兩月?」太尉見濟癲逼緊,轉笑將起來道:「你這個和尚,真是個瘋子。三千貫錢,如何一時便有?」濟癲道:「怎的沒有?太尉只收了緣簿,包管就有得來。」因將疏簿撇在當廳案上,急忙抽身便走。太尉見了,因叫人趕上,將疏簿交了還他。濟癲接了,又丟到廳內地下,說道:「又不要你的,怎這等慳吝?」說罷,竟走出府去了。太尉只得將緣簿收下,因吩咐門上人:「今後濟瘋子來,休要放他進府。」

卻說濟癲回到寺中,首座忙迎著,問道:「化得怎麼了?」濟癲道:「已曾化了,後日皆完。」首座道:「今日一文也無,後日那能盡有?」濟癲道:「我自會化,不要你擔憂。」說罷,竟到禪堂裡去了。首座說與長老,長老半信半疑,一時不能決斷。

到了次日,眾僧又來說:「道濟自立了三日限期,今日是第二日了,竟不出寺去化,只坐在灶下捉蝨子,明日如何得有?多分是說謊,騙酒吃了。」長老道:「道濟雖說瘋癲,在正務上還不甚糊塗。事雖近乎說謊,但他怎好騙我?且到明日再看。」

不期到了第二日,毛太尉才入朝隨駕,早有一個內侍,從宮裡出來,尋著毛公道:「娘娘有旨宣你。」毛太尉忙跟到正宮來叩見道:「娘娘宣奴婢,不知有何吩咐?」太后道:「本宮昨夜三更時分,正朦朧睡去,忽夢見一位金身羅漢對我說道,西湖淨慈寺,有一座壽山福海的藏殿,一向莊嚴,近來崩坍了,要化我三千貫錢去修造。我問他討疏簿看,他說疏簿在毛君實家裡。我又問他是何名號,他又說名號已寫在疏簿之後,但看便知。本宮醒來,深以為奇。但不知果有疏簿在汝處麼?」

毛太尉聽了,驚倒在地,暗想道:「原來濟公不是凡人!」因啟奏道:「兩日前,果有個淨慈寺的書記僧,叫做道濟,拿一個疏簿到奴婢家來,要奴婢替他化三千貫錢,又只限三日就要的。奴婢一時拿不出,故回了他去。不期他急了,又弄神通來化娘娘。」太后又問道:「這道濟和尚,平日可有甚麼好處?」太尉道:「平日並不見有甚好處,但只是瘋瘋癲癲的要吃酒。」太后道:「真人不露相,這正是他的妙用,定然是個高僧。他既來化本宮,定有因緣。本宮寶庫中現有脂粉銀三千貫,可舍與他去修造。但此金身羅漢現在眼前,不可當面錯過。你可傳旨,備鸞駕,待本宮親至淨慈寺去行香,認一認這金身羅漢。」毛太尉領了太后的懿旨,一面到寶庫中支出三千貫脂粉錢來,叫人押著;一面點齊嬪妃采女,請娘娘上了鸞駕,自己騎了馬,跟在後面,徑到淨慈寺而來。

此時濟癲正坐在禪房中不出來,首座看他光景不像,因走來問他道:「你化的施主如何了?」濟癲道:「將近來也。」首座不信,冷笑而去。又過了半晌,濟癲忙奔出房來,大叫道:「都來接施主鑾!」他便去佛殿上撞起鍾來,擂起鼓來,長老聽見,忙叫眾僧去看。眾僧看見沒動靜,只有濟癲自在佛殿上亂叫:「接施主」,因回復長老道:「那裡有甚施主?只有道濟在那裡發瘋。」

正說不完,早有門公飛跑進來,報導:「外面有黃門使來,說太后娘娘要到寺迎香,鑾駕已在半路了,快去迎接!」眾僧聽見,方才慌了。長老急急披上袈裟,戴上毗盧帽,領著合寺的五百僧人,出到山門外來跪接。不一時,鳳輦到了,迎入大殿。太后先拈了香,然後坐下。長老領眾僧參見畢,太后就開口說道:「本宮昨夜三更時分,夢見一位金身羅漢,要化鈔三千貫修造藏殿,本宮夢中已親口許了,今日不敢昧此善緣,特自送來。住持僧可查明收了,完此藏庫功德。」毛太尉聞旨,忙將三千貫錢抬到面前,交與庫司收明。長老忙同眾僧一齊叩謝佈施。

太后又說道:「本宮此來,雖為功德,實欲認認這位羅漢。」長老忙跪奏道:「貧僧合寺雖有五百眾僧人,卻盡是凡夫披剃的,實不敢妄想稱羅漢,炫惑娘娘。」太后道:「羅漢臨凡安肯露相?你可將五百僧人盡聚集來我看,我自認得。」長老恐叢雜堂上一時難看,因命眾僧抬著香爐,繞殿念佛,便一個一個都從太后面前走過。此時濟癲亦夾在眾僧中,跟著走。剛走到太后面前,太后早已看見,親手指著說道:「我見的羅漢,正是此僧。但夢中紫磨金色,甚是莊嚴,為何今日作此幻相?」濟癲道:「貧僧從來是個瘋癲的窮和尚,並非羅漢。娘娘不要錯認了。」太后道:「你在塵世中混俗和光,自然不肯承認,這也罷了,只是你化本宮施了三千貫錢,卻將何以報我?」濟癲道:「貧僧一個窮和尚,只會打斤鬥,別無甚麼報答娘娘,只願娘娘也學貧僧打一個斤斗轉轉罷。」一面說,一面即頭向地,腳朝天,一個斤鬥翻轉來。因不穿褲子的,竟將前面的物事都露了出來。眾嬪妃宮女見了,盡掩口而笑。近侍內臣見他無禮,恐太后動怒,要拿人,因趕出佛殿來,欲將他捉住,不料他一路斤鬥,早已不知打到那裡去了。

長老與眾僧看見,膽都嚇破,忙跪下奏道:「此僧素有瘋癲之症,今病發無知,罪該萬死,望娘娘恩赦。」太后道:「此僧何嘗瘋癲,實是羅漢。他這番舉動,皆是祈保我轉女為男之意,盡是禪機,不是無禮。本該請他來拜謝,但他既避去,必不肯來,只得罷了。」說罷,遂上輦還宮。

太后去了,長老一塊石頭方才放下,因叫侍者去尋道濟,那裡尋得見。

早有人傳說,他領著一伙小兒,撐著一隻船,到西湖上彩蓮去了。侍者回報長老,長老因對眾僧說:「道濟因要藏殿完成,萬不得已,故顯此神通,感動太后。今太后到寺,口口聲聲羅漢,他恐被人識破,故又作瘋癲,掩人耳目。你們不可將他輕慢。」眾僧聽了長老之言,方才信服。

又一日,濟癲走出到靈隱寺來望印鐵牛,印長老道:「他是個瘋子。」遂閉了門不見。濟癲惱了,隨題詩一首,譏誚他道:

幾百年來靈隱寺,如何卻被鐵牛閂?

蹄中有漏難耕種,鼻孔撩天不受穿。

道眼豈如驢眼瞎?寺門常似獄門關。

冷泉有水無鷗鷺,空自留名在世間。

印長老看見,不勝大怒,遂寫書與臨安府趙府尹,要他將淨慈寺外兩傍種的松樹盡行伐去,以破他的風水。趙府尹一時聽信,徑帶了許多人來砍伐。德輝長老得知,著忙道:「這些松樹,乃一寺風水所關。若盡砍去,眼見的這寺就要敗了。」濟癲道:「長老休慌。趙府尹原非有心,不過受讒而來。說明道理,自然罷了。」遂走出來迎接趙府尹,道:「淨慈寺書記僧道濟迎接相公。」趙府尹道:「你就是濟癲麼?」濟癲道:「小僧正是。」趙府尹道:「聞你善作詩詞,譏誚罵人,我今來伐你的寺前松樹,你敢作詩譏誚罵我麼?」濟癲道:「木腐然後蠢生。人有可譏可誚,方敢譏誚之;人有可罵,方敢罵之。有如相公,乃堂堂宰官,又是一郡福星,無論百姓受惠,雖草木亦自沽恩,小僧頌德不遑,焉敢譏誚相公。此來伐樹,小僧雖有一詩,亦不過為草木乞其餘生耳。望相公垂覽。」因將詩呈覽。府尹接了一看,上寫道:

亭亭百尺接天高,久與山僧作故交。

只認枝柯千載茂,誰知刀斧一齊拋。

窗前不見龍蛇影,屋畔無聞風雨號。

最苦早間飛去鶴,晚回不見舊時巢。

趙府尹將詩一連看了數遍,低徊吟詠,不忍釋手。因對濟癲說道:「原來你是個有學問的高僧,本府誤聽人言,幾乎造下一重罪孽。」因命伐樹人散去,然後復與濟癲作禮。濟癲便留府尹入寺獻齋。齋罷,方欣然別去。長老見府尹不伐樹而去,因對眾僧道:「今日之事,若非濟癲危矣!」因叫人尋他來謝,早已不知去向。

又一日,要到長橋與王公送喪,走到王家,恰好喪事起身,濟癲因對王婆說道:「你又不曾請得別人,我一發替你指路罷。」因高聲念道:

餶飿兒王公,靈性最從容。擂豆擂了千百擔,蒸餅蒸了千餘籠。用了多少香油,燒了萬千柴頭。今日盡皆丟去,平日主顧難留。靈棺到此,何處相投?噫!一陣東風吹不去,烏啼花落水空流。

念罷,眾人起材,直抬到方家峪,才歇下,請濟癲下火。濟癲因手提大火把,道:「大眾聽著!王婆與我吃粉湯,要送王公往西方。西方十萬八千里,不如權且住餘杭。」

濟癲念罷,眾親戚聽了,暗笑道:「這師父說得好笑。西方路遠,還沒稽查,怎麼便一口許定了住餘杭?」正說之間,忽見一個人走來,報王婆道:「婆婆,恭喜!餘杭令愛,昨夜五更生了一個孩子,托我鄰人來報喜。」原來王婆有個女兒,嫁在餘杭,王婆因他有孕,故不叫他來送喪。今聽見生了孩子,滿心歡喜,因問道:「這孩子生得好麼?」鄰人道:「不但生得好,生下來還有一樁奇處,左肋下,有『餶飿王公』四個朱字。人人疑是公公的後身。」眾親友聽了此信,方才驚駭道:「濟公不是凡人。」急忙要來問他因果,他又早不知那裡去了。

又一日,淨慈寺被回祿,復請了松少林來做長老。長老見重修募緣沒榜文,因對濟癲說道:「只得要借重大筆一揮了。」濟癲道:「長老有命,焉敢推辭?但只是酒不醉,文思不佳。還求長老叫監寺多買一壺來吃了,方才有興。」長老道:「這個容易。」便叫人去買酒來與他吃。濟癲吃得快活,便提起筆來,直寫道:

伏以大千世界,不聞盡變於滄桑;無量佛田,到底尚存於天地。雖祝融不道,肆一時之惡;風伯無知,助三昧之威;掃法相還太虛,毀金碧成焦土;遂令東方凡夫,不知西來微妙。斷絕皈依路,豈獨減湖上之十方;不開方便門,實實缺域中之一教。即人人有佛,不礙真修;而俗眼無珠,必須見像。是以重思積累,造寶塔於九重;再想修為,塑金身於丈六。況遺基尚在,非比創業之難;大眾猶存,不費招尋之力。倘邀天之幸,自不日而成;然工興土木,非布地金錢不可。力在佈施,必如天檀越方成。故今下求眾姓,蓋思感動人心;上叩九閽,直欲叫通天耳。希一人發心,冀萬民效力。財眾如恒河之沙,功成如**之轉,則鐘鼓復設於虛空,香火重光子先帝。自此億萬千年,莊嚴不朽如金剛;天人神鬼,功德證明於鐵塔。謹榜。

長老看見榜文做得微妙,不勝之喜;隨即叫人寫了,掛於山門之上。過往之人看見,無不贊羨,哄動了合城的富貴人家,盡皆隨緣樂助,也有銀錢的,也有米布的,日日有人送來。長老歡喜,因對濟癲說:「人情如此,大約寺工可興矣。」濟癲道:「這些小佈施,只好熱鬧山門,幹得甚事?過兩日,少不得有上千上萬的大施主來,方好動工。」長老聽了,似信不信,只說道:「願得如此便好。」

又過不得三兩日,忽見濟癲忙走入方丈,對長老道:「可叫人用上好的錦箋紙,快將山門前的榜文端端楷楷寫出一道來。」長老道:「此榜掛在山門前,人人皆見,又抄他何用?」濟癲笑道:「只怕還有不出門之人要看。快叫人去寫,遲了恐寫不及。」長老見濟癲說話有因,只得叫人將錦箋抄下。恰好抄完,只見管山門的來報導:「李太尉騎著馬,說是皇爺差他來看榜文的,要請長老出去說話。」長老聽了,慌忙走出山門迎接。李太尉看見長老,方跳下馬來,說道:「當今皇爺,咋夜三更時分,夢見駕幸西湖之上,親見諸佛菩薩,俱露處於淨慈寺中;又看見山門前這道榜文,字字放光;又看見榜文內有『上叩九閽』之句,醒來時記憶不清,故特差下官來看。不期山門前果有此榜文,榜文內果有此『叩閽』之句,大是奇事。但下官空手,不便回旨,長老可速將榜文另錄一道,以便歸呈御覽。」此時長老因有錦箋抄下的,一時膽壯,隨即雙手獻上道:「貧僧已錄成在此,伺候久矣。」太尉接了,展開一看,見箋紙精工,字跡端楷,不勝大喜道:「原來老師有前知之妙,下官奏知皇爺,定有好音。」說罷,即上馬而去。

到了次日,李太尉早帶領許多人,押著三萬貫錢到寺來說:「皇爺看見榜文,與夢中相似,甚稱我佛有靈。又見榜文有『叫通天耳』之句,十分歡喜,故慨然佈施三萬貫,完成勝事。你們可點明收了,我好回旨。」

長老大喜,因率合寺僧人,謝了聖恩,李太尉方去復旨。長老正要尋濟癲來謝他,濟癲早又不知那裡去了。長老見錢糧充足,因急急開工,諸事俱容易打點,只恨臨安山中,買不出為梁、為棟、為柱的大木來,甚是焦心,因與濟公商量道:「匠人說要此大木,除非四川方有;但四川去此甚遠,莫說無人去買,就是買了也難載來。卻如何區處?」濟癲道:「既有此做事,天也叫通了。四川雖遠,不過只在地下。殿上若畢竟要用,苦我不著,去化些來就是了。但路遠,須要吃個大醉方好。」長老聽了,又驚又喜道:「你莫非取笑麼?」濟癲道:「別人面前好取笑,長老面前怎敢取笑?」長老道:「既是這等說,果是真了。」因吩咐侍者去買上好的酒肴來,盡著濟公受用。

濟癲見酒美肴精,又是長老請他,心下十分快活,一碗不罷,兩碗不休,一霎時就有二三十碗,直吃得眼都瞪了,身子都軟了,竟如泥一般矬將下來。長老與他說話,也都昏昏不醒,因吩咐侍者道:「今日濟公醉得人事不知,料走不去,你們可攙扶他去睡罷。」侍者領命,一個也攙不起,兩個也扶不動,沒奈何只得四個人連椅子抬到後面禪床上,方放他睡下。這一睡,直睡了一日一夜,也不見起來。眾僧疑他醉死了,摸一摸,卻又渾身溫軟,鼻息調和;及要叫他起來,卻又叫他不醒。監寺因來埋怨長老道:「四川路遠,大木難來,濟癲一人如何得能走去化來?他滿口應承者,不過是要騙酒吃。今長老信他胡言,買酒請他吃醉,今醉得不死不活,睡了一日一夜,還不起來。等他到四川去化了大木回來,只好那事罷了。」長老道:「濟公應承了,必有個主意,他怎好騙我?今睡不起,想是多吃幾杯,且等他醒來,再作道理。」監寺見長老迴護,不敢再言。

又過了一日,濟癲只是酣酣熟睡,又不起來,監寺著急,因同了首座,又來見長老,道:「濟癲一連睡了兩日兩夜,叫又叫不醒,扶又扶不起,莫非醉傷了臟腑?可要請醫生來與他藥吃?」長老道:「不消得。你不須著急,他自會起來。」監寺與首座被長老拂了幾句,因對眾僧說道:「長老明明被濟癲騙了,卻不認錯,只叫等他醒起來。就是醒起來,終不然能到四川去!好笑,好笑。」

不期濟公睡到第三日,忽然一咕嚕子爬了起來,大叫道:「大木來了。快吩咐匠人搭起鷹架來扯。」眾僧聽見,都笑的笑,說的說:「騙酒吃的,醉了三日,尚然不醒,還說夢話哩。大木在那裡?就有大木,不過是扛是拽,怎麼叫人搭鷹架去扯?胡說,胡說!」濟癲叫了半晌,見沒人理他,只得走到方丈來見長老,說道:「寺裡這些和尚甚是懶惰。弟子費了許多心機力氣,化得大木來,只叫他們吩咐匠工搭鷹架去扯,卻全然不理。」長老聽了,也有些兀突,因問道:「你這大木是那裡化的?」濟癲道:「是四川山中化的。」長老道:「既化了,卻從那裡來?」濟公道:「弟子想:大木路遠,若從江湖來,恐怕費力費時,故就便往海上來了。」長老道:「若從海上來,必由鱉子門錢塘江上岸。你怎叫搭鷹架扯木?」濟公道:「許多大木,若從錢塘江盤來,須費多少人工?弟子因見大殿前的醒心井,與海相通,故將眾本都運在井底下來了。只要搭架子去扯。」

長老聽見濟公說得有源有委,來歷分明,不得不信。因吩咐監寺快去搭鷹架。監寺因回稟長老道:「老師父不要信他亂講。他吃醉睡了三日,又不曾半步出門。若說四川去化,好近路兒,怎生就化得大木來?就是有神通,化了從海裡來,怎能夠得到井底下?就是井底下通海,止不過泉眼相通,怎能容得許多大木?今要搭鷹架,未免徒費人工。」濟公在旁聽了,笑道:「你一個蠢和尚,怎得知佛家的妙用?豈不聞『一粒米要藏大千世界』,何況偌大一井,怎容不得幾根木頭?」長老因叱監寺道:「叫你去搭鷹架,怎有許多閒說?」

監寺見長老發性,方不敢再言。只得退出,叫匠人在醒心井上,搭起一座大架子來,四面俱用轉輪,以收繩索,索上俱掛著鉤子,準備扯木。眾匠人搭完了,走到井上一看,只見滿滿的一井水,卻怎能有個木頭?因都大笑起來,道:「濟癲說癡話是慣的,也罷了,怎麼長老也癡起來?」監寺正要捉長老的白字,因來稟道:「鷹架俱已搭完,井中只有清水,不見有別物,不知要扯些甚麼?」長老因問濟公道:「不知大木幾時方到?」濟公道:「也只在三五日裡。長老若是要緊,須再買一壺來請我?包管明日就到。」長老道:「要酒吃何難?」因吩咐侍者,又買了兩瓶來請他受用。濟公也不問長問短,吃得稀泥爛醉,又去睡了。長老有些識見,也還耐著;眾僧看見,便三個一攢,五個一簇,說個不了,笑個不休。

不期到了次日,天才微明,濟公早爬起來,滿寺大叫道:「大木來了,大木來了!快叫工匠來扯!」眾人聽了,只以為濟癲又發瘋了,俱不理他。濟公自走入方丈,報知長老道:「大木已到井了,請老師父去拜受。」長老聽了大喜,忙著了袈裟,親走到草殿上佛前禮拜了,然後喚監寺糾集眾工匠,到井邊來扯木。監寺與眾工匠也只付之一笑,但是長老吩咐,不敢不來。及到了井邊一看,那裡有個木頭影兒?監寺要取笑長老,也不說有無,但只請長老自看。

長老不知他是取笑,因走到井邊,低頭一看,只見井水中間果露出一二尺長的一段木頭在水外。長老看見,滿心歡喜,又討氈條,對著井拜了四拜,拜完,因看著濟癲說道:「濟公,真真難為你了。」濟公道:「佛家公事,怎說難為?只可恨這班賊禿,看著木頭,叫他糾人工扯扯,尚不肯動手。」長老因對監寺道:「大木已到,為何還不動手?」監寺忙走到井邊,再一看時,忽見一段木頭高出水面,方吃了一驚,暗想道:「濟公的神通真不可思議矣。」忙叫工匠繫下去,將繩上的鉤子鉤在木上,然後命人夫在轉輪上轉將上來。扯起來的木頭都有五六尺為圓,七八丈長短。扯了一株,又是一株冒出頭來。長老因問濟公道:「這大木有多少株數?」濟癲道:「長老不要問,只叫匠人來算一算。若不夠用、只管取,只管有;若是夠用,就罷了。也不可浪費。」長老點頭道「是」。因叫匠人估計,那幾顆為梁,那幾顆為柱。扯到六七十顆上,匠人道:「已夠用了。」只說得一聲「夠了」,井中便再沒得冒起來了。合寺皆驚以為神,而濟公又不知那裡去了。

自此之後,寺中諸事俱有次第,獨兩廊的影壁未畫。臨安的顯宦俱已有過佈施,不可再去求他,獨有新任的王安撫未曾佈施,濟公就打帳去化他。長老聽說,忙皺著眉,搖著頭說道:「這個官,萬萬不可去纏他。若去纏他,不但不肯佈施,只怕還要惹出禍來。」濟公道:「這是為何?」長老道:「我聞得此官原是個窮秀才,未得第時,常到寺院投齋,受了僧人戲侮,所以大恨和尚。曾怒題寺壁道:『遇客頭如鱉,逢齋項似鵝。』這等懷嗔,化他何益?」濟公道:「他偏懷嗔,我偏去化他。」遂帶著酒意,瘋瘋癲癲,一徑走到安撫前,探頭探腦的張望。

適值王安撫坐在堂上看見了,因叫人拿了進去,拍案大罵道:「你這大膽禿廝,怎敢立在我府門外張望?」濟癲道:「相公府門外人人可立,為何小僧立一立,便是大膽?」安撫道:「他人偶立立,便走去了。你這禿廝,立而不去,又且探頭縮腦的張望,豈非大膽?」濟癲道:「小僧立而不去,是心要求見相公,因無人肯通,不得其門,故不得已而張望。」安撫道:「你且說,要見我為著甚事?」濟癲道:「聞知相公惱和尚,小僧以為和尚乃佛門弟子,只為梵修祝贊,暗為人增福壽,故賴人衣食,而不能衣食於人,無可惱處,故特來分辯。」安撫聽了,默然良久,道:「我惱與不惱,你如何得知?且有甚分辯?」濟癲道:「小僧也無甚分辯,只有一段姻緣,說與相公,求相公自省。」安撫道:「你且說來。說得好,免你責罰;說得不好,加倍用刑。」

濟癲因說道:「昔日蘇東坡學士與秦少游、黃魯直、佛印禪師四人共飲。東坡因行一令:前要一件落地無聲之物,中要兩個古人,後要結詩二句。要說得有情有理,而又貫串,不能者罰。」旁邊看的人都替濟公擔憂,濟公卻不慌不忙道:「相公聽著:

蘇東坡說起道:筆花落地無聲,抬頭見管仲。管仲問鮑叔,如何不種竹?

鮑叔曰:只須三兩竿,清風自然足。

秦少游說道:雪花落地無聲,抬頭見白起。白起問廉頗,如何不養鵝?

廉頗曰:白毛鋪綠水,紅掌撥清波。

黃魯直說道:蛀屑落地無聲,抬頭見孔子。孔子問顏回,如何不種梅?

顏回曰: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

佛印禪師後道:天花落地無聲,抬頭見寶光。寶光問維摩,僧行近如何?

維摩曰:遇客頭如鱉,逢齋項似鵝。」

王安撫聽了,打動當年心事,忍不住大笑起來道:「語參禪妙,大有可思。且問你是那寺僧人?叫甚名字?」濟公道:「小僧乃淨慈寺書記僧,法名道濟。」王安撫聽了,大喜道:「原來就是做榜文,『叫通天耳』的濟書記,果是名下無虛。快請起來相見!」重新見禮過,遂邀入後堂,命人整酒相留,安撫親陪。

二人吃到投機處,濟公方說起兩廊畫壁之事,要求相公慨然樂助,安撫道:「下官到任未久,恐不能多。既是濟師來募,因取出俸鈔三千貫,叫人押送到淨慈寺去。」濟公方謝別安撫,一同回寺。長老看見,只驚喜得吐舌道:「這位宰官化得他來,真要算他手段!」

又一日,吃得爛醉,走到清和坊街上,早一交跌倒。他也不扒起來,竟閉著眼要睡。正值馮太尉的轎過,前導的虞候看見,吃喝叫他起來。濟公道:「你自走你的路,我自睡我的覺,你管我怎麼?」太尉轎到面前,聽見了,因喝罵道:「你一個和尚,吃得爛醉,說我管你不得,我偏要管你一番,看是何如?」因吩咐四五個虞候將濟癲扛到府中,當廳放下。

太尉復問道:「你這和尚,既入空門,須持五戒,卻癲狂貪酒,怎說無罪?」因叫當該取紙筆與他,問他是何處僧人,有何道行,可從實供來。濟癲道:「要我供,便供何妨?」因接了紙筆,竟供道:

南屏山淨慈寺書記僧道濟,幼生宦室,長習儒風。自威音王以前,神通三昧;至傳燈佛下世,語具辯才。宿慧暗通三藏法,今修背記十車經。廣長舌,善譯五天竺書;圓通耳,能省六國梵語。清涼山一萬二千人,猶記同過滑石橋;天竺寺五百餘尊者,也曾齊登鷲峰嶺。理參無上,誰不豎降旗?妙用不窮,自矜操勝著。雲居羅漢,惟有點頭;秦州石佛,自難誇口。剃光頭,賣蘿蔔,也吃得飯;洗淨手,打口鼓,也覓得錢。倔強賽過德州人,蹺蹊壓倒天下漢。有時娼妓家說些因果,瘋狂不是瘋狂;有時尼姑寺講些禪機,顛倒卻非顛倒。本來清淨,笑他龍女散花多;妙在無言,笑殺文殊獅子吼。唱山詞,聲聲般若;飲美酒,碗碗曹溪。坐不過,禪床上醉翻斤鬥,戒難持,缽孟內供養屠兒。袈裟當於盧婦,盡知好酒癲僧;禪杖打倒龐婆,共道風流和尚。十六廳宰官,莫不盡我酒後往還;三天竺山水,從來聽予閒中坐臥。醉昏昏偏有清頭,忙碌碌卻無拘束。雖則欲加罪,和尚易欺;只怕不犯法,官威難逞。請看佛面,稍動慈悲,拿出人心,從寬發落。今蒙取供,所供是實。

供完,當該取了呈上。馮大尉見其揮灑如疾風猛雨,已自驚羨,再見名字是道濟,因訝說道:「原來你就是淨慈寺的濟書記!同僚中多說你是個有意思的高僧,為何這等倒街臥巷,不惜名檢?今日經此一番,不便加禮,且放他去了罷。」濟公聽見放了他,他倒轉大笑起來道:「我和尚吃醉,衝撞了太尉,蒙太尉高情放了,只怕太尉查不見外國進貢的這盒子玉髓香來,朝廷倒不肯放你哩!」太尉聽見濟癲說出「玉髓香」三字竟驚呆了。

原來朝廷果有一盒玉髓香,三年前八月十五日,曾取出來燒過,就吩咐馮太尉收好,馮太尉奉旨收在寶藏庫第七口廚內。不期去年八月十五日,聖上玉體不安,皇太后取出來燒了祈保,就隨便放在內庫第三口廚裡。皇上不知原由,叫馮太尉去取。馮太尉走去取時,已不見了,心上著忙,不敢復旨,故自出來求籤問卜。今見濟癲說出他的心事,怎不著驚?因問道:「這玉髓香,你莫不知道些消息在那裡麼?」濟癲因又笑道:「貧僧方才供的,賣響卜也吃得飯,這些小事怎麼不知?」

太尉聽見他說知道,滿心歡喜,忙叫人將他扶起,自起身與他分賓主坐下,復問道:「濟師既知,萬望指教。」濟公道:「說是自然要說,但貧僧一肚皮酒,都被太尉盤醒了,清醒白醒,恐說來不准。敢求太尉佈施一壺,還了貧僧的本來面目,貧僧便好細說。」馮太尉沒奈何,只得叫人取酒請他。濟公直吃得爛醉如泥,方才說道:「這香是皇太后娘娘舊年中秋夜,取出來焚燒。祈保聖安,因夜深了,就順便放在內庫第三口廚內。你為何問也不去問聲,卻瞎哄哄亂尋?」馮太尉聽了,又驚又喜,卻不能全信,因吩咐掌家款住他,自卻飛馬入朝去查問。去不多時,早歡歡喜喜飛馬回來,向濟公稱謝道:「濟師竟是未卜先知的一尊活佛了!這玉髓香果在內庫第三口廚裡,連皇太后娘娘也忘記了。」說罷,濟公辭出回寺。

自此之後,以遊戲而顯靈救世之功,也稱述不盡。只到了六十外,忽爾厭世,遂作病容。松少林長老因看他道:「濟公,你平日最健,為何今日一旦如此?」濟癲笑笑,也不回說些甚麼,但信口作頌道:

健,健,健,何足羨!止不過要在人前扯門面。吾聞水要流乾,土要崩陷,豈有血肉之軀,支撐六十年而不變?稜稜的瘦骨幾根,鱉鱉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祿,使他安閒;何苦忍饑寒,奔道路,將他作賤?況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難看;且酸的酸,鹽的鹽,人情已厭。夢醒了,雖一刻,卻也難留;看破了,從百年,大都有限。倒不如瞞著人,悄悄去靜裡自尋歡;索強似活現世,哄哄的動中討埋怨。靈光既欲隨陰陽,在天地間虛行;則精神自不肯隨塵凡,為皮囊作楦。急思歸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來,實自家之情願。從此緊閉門,坐破蒲團;閒行腳,將山川踏遍。

長老聽了,歎羨道:「濟公來去如此分明,禪門又添一重公案矣。」故濟公坐化後,留此醉跡,為西湖南屏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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