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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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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尚书全解卷十八

宋 林之奇 撰

盘庚上       商书

盘庚五迁将治亳殷民咨胥怨作盘庚三篇盘庚逸书之序葢有其书虽已亡而其所述亦可证见存之书者若其记载商人迁国之始末也自契至于成汤八迁汤始居亳从先王居作帝告厘沃仲丁迁于嚻河亶甲居相作河亶甲祖乙圯于耿作祖乙此皆逸书之序也盘庚五迁将治亳殷民咨胥怨作盘庚三篇此见存之书也盘庚之书虽存然不得逸书之序以见其前世迁徙之始末则盘庚之意亦复不明于世故自帝告厘沃以至于祖乙五篇之序葢所以爲盘庚之书张本于前若左氏传或先经而始事也契者啇之始祖受封扵唐虞之世始有爵土传之后世自契至于成汤凡十四世而八迁其国葢古者邑居无常择利而后动其宗庙社稷朝市之制简而不伙约而不费故不以屡迁为劳也如周之先世后稷封于邰公刘徙邠太王徙岐文王徙酆武王徙镐亦屡迁也商之八迁歴世久逺其书虽已亡逸不见其所迁之地亦如文武而上迁徙无常而不出于其所封之国也汤迁居于亳从先王居先儒以先王为帝喾非也武成曰惟先王建邦啓土公刘克笃前烈至于太王肇基王迹王季其勤王家其曰先王葢指后稷也则先王居葢是契之旧邑也商颂曰王桓拨周语曰王勤商十有四世而兴先王为契何所不可而必以为帝喾也亳葢契之所居实王业所基之地汤从而居之遂克夏而有天下汤之后传八世至于太戊皆居于亳咸乂之序曰亳有祥桑谷共生于朝是也太戊崩子仲丁立始自亳迁于嚻仲丁崩弟外壬立外壬崩弟河亶甲立后自嚻迁于相河亶甲子祖乙立复自相迁于耿既迁于耿则其地水泉湿爲水所圯欲改迁于他所而重劳民故遂留于耿自祖乙以来凡歴五世竟不克还及盘庚即位而民之被于垫溺已甚遂谋迁于亳殷此其迁徙之始末见于书之序者然也是以张平子东都赋曰商人屡迁前八后五盖自契至于成汤八迁此所谓前八也自汤至于祖乙五迁此所谓后五也汤一人而再数之是以前八后五共爲十三迁也故序曰盘庚五迁将治亳殷其文盖与自帝告厘沃至于祖乙五篇之序文势首尾相贯盖自契至成汤八迁而自汤至祖乙又五迁也盘庚既承祖乙圯于耿之后将欲迁于殷之旧都故治亳殷而将居焉亳地名也殷亳之别称也周希圣曰商人称殷自盘庚始此言是也盖自此以前惟称啇而已自盘庚既都亳之后于是殷商兼称或单称殷也亳殷说者不同郑氏云在河南偃师皇甫谧云在梁谷熟县或云济隂亳县唐孔氏于此诸说莫知所从学者难以折衷而某窃以谓惟郑说爲可从盖偃师在河南其地实与周之洛邑相近乃四方朝觐贡赋道里取中之地惟其都邑之势爲四方之所取中故商颂曰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又曰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肈域彼四海又曰商邑翼翼四方之极使亳地非河南则商颂之言不应如此则知郑说比诸家爲长郑说既以亳爲偃师故于立政之三亳则解曰汤旧都之民服文王者分爲三邑其长居险故言阪尹盖东成臯南轘辕西降谷也此说可信皇甫谧以谷熟爲南亳蒙爲北亳三处之地皆名爲亳则二亳之地隔絶緜亘乃数百里建尹立监必不如此之辽也皇甫谧又以爲汤居亳与葛爲邻葛伯不祀汤使亳众往爲之耕葛即今梁国宁陵之葛乡也亳地在偃师去宁陵八百余里岂当使民往爲之耕乎其地名不同说者变易数千年之后攷之葛乡则信以爲近亳之葛此正孔氏以升自陑爲出其不意皆未可以爲定论也故冝推本郑氏之说以爲偃师而以商颂之言爲证盘庚五迁将治亳殷其所迁之意说者不同郑氏曰祖乙居耿奢侈逾礼土地廹近山川尝圯焉至阳甲立盘庚爲之臣乃谋徙居汤旧都王肃云自祖乙五世至盘庚之兄阳甲宫室奢侈下民邑居垫隘水泉泻卤不可以行政化故徙都于亳皇甫谧曰耿在河北廹山川自祖辛以来民皆侈靡故盘庚迁于殷此诸说大同小异而某窃以谓王肃之说爲当耿地乃汉皮氏县之耿乡其地沃饶近盐祖乙不审于利害之实而徙居之其居之乆也爲水所圯而不可居盖其地沃饶而塞障故富家巨室緫于货寳傲上从康而不可教训其闾阎之民则苦于荡析离居而罔有定极盘庚于是谋居于亳盖择其高燥之地而将使居之是举也是小民之所利而富家之所不欲而唱爲浮言以摇动小民之情斯民不悟盘庚所以迁之之意而爲浮言之所摇动故自叹而怨亦皆不欲迁也盘庚乃登进庶民告之以所以迁都之意且戒羣臣无扇浮言以摇惑斯民之视聼使羣臣不敢肆爲过逸之言而民皆乐从以迁此三篇之所由以作也哀十二年左氏传举此篇以爲盘庚之诰则此三篇皆诰辞也然不曰诰者意其后世失之或者以其篇名既有上中下字爲其简编之别遂从省文虽不加诰字实诰之体也王肃曰取其徙而立功但以盘庚名篇此则失之矣此书三篇皆是诰其民臣之言而其诰之者自有先后故分爲三篇而以上中下爲之别唐孔氏曰此三篇皆以民不乐迁开释民意诰以不迁之害迁都之善也上中二篇未迁时言下篇既迁后事而上篇人皆怨上初啓民心故其辞爲切中篇民已稍悟故辞稍缓下篇民既从迁故辞复益缓此说是也王氏曰上篇告其羣臣中篇告其庻民下篇告百官族姓强生分别攷之于经而不合不可从也

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率吁众慼出矢言曰我王来既爰宅于兹重我民无尽刘不能胥匡以生卜稽曰其如台

适之也言盘庚将迁于亳殷之地而民不肯之殷有邑居也率吁众慼者先儒以吁训和苏氏曰盘庚知民怨故呼众忧之人而诰誓之窃谓苏说胜秦誓曰无辜吁天则吁之爲呼盖常训也矢陈也与臯陶矢厥谟夫子矢之之矢同盖陈其所以迁都之意而告之也先儒以爲出正直之言则其意失矣我王盖指祖乙也言祖乙自相而来既已居于此耿地耿地既圯将欲复迁于土厚水深之地而不忍重劳民也故曰重我民无尽刘刘杀也言民既劳矣而又驱之则几于尽致之死地若有不忍之意也既不忍劳民以迁遂居于耿者五世其地泻卤垫隘民终不得安其居是不能相正以生也不能相正以生我于是以卜而攷之而辞告我曰此耿地无若我何盖谓苟留居耿则虽天命亦无如之何也盖古者将迁国邑必以卜定之如緜之诗曰爰始爰谋爰契我曰止曰时筑室于兹卫文公楚丘之迁亦曰降观于桑卜云其吉终焉允臧盖迁都大事也必决之以鬼神之智所以祈社稷无彊之永命也周官太卜国大迁大师则贞盖凡卜筮之事无如迁都之爲重也

先王有服恪谨天命兹犹不常宁不常厥邑于今五邦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断命矧曰其克从先王之烈若顚木之有由蘖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绍复先王之大业底绥四方

言自汤以来钦奉皇天之命而不敢违谓重卜筮之事而信之凡有事则必谨天命而稽焉其地虽未至于泻卤垫隘犹且择利而动至于今已有五邦矣案序曰盘庚五迁将治亳殷是自汤至于盘庚之迁并而数之方及五迁今此言不常厥邑于今五邦又继之以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断命则是盘庚之前所迁者既有五邦矣攷之前序但有亳嚻相耿之四邦不知何以有五邦若并数盘庚之迁以爲五邦则不惟其文势不应如此而又所迁者乃复归于亳谓之五迁则可谓之五邦则不可故太史公谓祖乙自耿迁于邢而汲冡记年亦谓祖乙迁于奄此皆与序文相戾不可以爲据也意者自仲丁至于盘庚更有一迁而史家失之盘庚据其当时所见而言之故得其实歴世久逺不可臆决也夫商之先王既恪谨天命以取信于卜筮不常厥邑于今五邦我既卜之于而曰其如我何今乃不能率尔臣民而迁则是不能承先王恪谨天命之意是不承于古也不承于古则是不知上天所断之命盖天命汝以迁而汝乃不迁是违天命也况此亳殷之地乃我商家肈造基业之邦实王业之所自始也诚能往而居之则是从先王之烈能从先王之烈则是我商家既废而复兴如既顚之木由是而生蘖蘖盖木仆而更生者也苏氏曰木之蠧病者虽勤于封殖不能使复遂既仆而蘖生之然后有复盛之道此言是也惟天时人事之间盖有不得不迁者如是天将永我啇家社稷无穷之命于此新邑苟迁而居之则可以绍复先王之大业以绥安此四方之民盖邦畿千里之民得其所止然后可以肈域彼四海也古者先王之创业垂统以贻万世无穷之业必有根本之地盖其王业之所自天命人心之所系其子孙守之则兴不能守之则废汤之亳文王武王之酆镐是也案太史公曰殷自仲丁以来废适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夫此九世之乱虽自于弟适争立然亦由仲丁自亳迁于嚻之后失成汤根本之地故数百年间无有勃然兴者盘庚既以耿地垫隘遂复居于成汤之旧都因其根本之地而据之商家社稷于是复兴信乎其能绍复先王之大业厎绥四方也周自犬戎之乱平王东迁其后不复有还居酆镐之意惟其失文武根本之地故东周之主虽传数十世而皆陵迟削弱不得复起齐晋秦楚迭执其柄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而天子拥虚器于上而不能自立此无他惟其不能守根本之地故也是则盘庚之迁与不迁实商家社稷安危强弱之所系使其惑于浮言横议而不克迁则是亦一东周也彼其所以丁宁告戒敷心腹肾肠而强其臣民以迁者是岂得已而不已者哉

盘庚斆于民由乃在位以常旧服正法度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

夫耿之地泻卤垫隘而有沃饶之利是故不利于闾阎之小民而利于富家巨室盘庚之将迁也始于富家巨室之不恱故扇爲浮言诡说以簧鼓斯民之视听至其终也闾阎之小民亦皆相与咨怨不适有居利害之实于是乱矣然其间亦有审于利害之实而欲迁者则又往往爲在位者之所排击沮难故不能自逹于上当此之时如人之一身风邪入其肌肤而乱其脉络则其闗窍闭塞而不通苟不能救其所以受病之处而治之徒攻以毒药与病势争于否塞之间则将有不可测者矣故人君当夫上下之情不通而人情否塞之时可以诚意感而不可以势力较也盘庚知其然于是推原其所以受患之处谓夫民情之所以未喻者本夫富家巨室牟利自营傲上从康不能率由典法而肆其巧言以荧惑愚民使其欲迁之心郁而不得伸故其斆于民者必自有位而始其教于在位者亦非作爲一切之新法以整齐而胁从之也惟举先王之世其迁都邑也盖有故事存焉今之迁都亦始于前世之故事使之正其法度而已其所以正其法度者无他使尔在位之人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也盖小人之患于泻卤垫隘而欲迁者有以其言箴规于上则汝无得遏絶其言使不得自逹也此盖史官序述盘庚所以戒臣民之言而先緫其大意爲此数语以表见其当时上下之情既壅室而复通者由盘庚之能审其人情之变而处之得其当也苏氏曰蒙诵工谏士传言庶人谤于市此先王之旧典正法也今民敢有聚怨诽疑当立新法行权政以一切之威治之盘庚仁人也其下斆于民者以常旧事而已言不造新令也以正法度而已言不立权政也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者忧夫百官有司逆探其意而禁民言也盘庚迁而殷复兴用此道也夫此论甚善亦有爲而也当时王介甫变更祖宗之制度立青苖免役等法而当朝公卿下而小民皆以爲不便而介甫决意行之其事与盘庚迁都相类故介甫以此借口谓臣民之言皆不足恤然所以处之则与盘庚异者盘庚斆于民由乃在位以常旧服正法度而介甫一以新法从事盘庚言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而介甫则峻刑罚以绳天下之人言新法之不便者故虽以盘庚自解说而天下之人终不以盘庚许之者以其迹虽同而其心则异也非特天下之人不许之以盘庚之事而介甫亦自知其叛于盘庚之说其解盘庚又从而爲之辞以爲其新法之地而既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者斆之以无自用而违其下而又曰治形之疾以箴治性之疾以言小人之箴虽不可伏然亦不可受人之妄言妄言适足以乱性有至于亡国败家者犹受人之妄刺非特伤形有至于杀身者矣故古之人堲谗说放淫辞使邪说者不得作而所不伏者嘉言而已观王氏此言其与诵六经以文奸言者何以异哉苏氏之言爲王氏而也虽爲王氏而实得盘庚斆民之意非奋其私意与王氏矛盾也

王命众悉至于庭王若曰格汝众予告汝训

言使自羣臣以下至于庶民咸得至于庭也周官小司冦掌外朝之政以致万民而询焉一曰询国危二曰询国迁盘庚盖将迁都而谋于民故使臣民皆至于外庭也王若曰格汝众予告汝训者苏氏曰书凡言若者非尽当时之言大抵若此而已格汝众者呼之而使来也我将告之以予志之所欲言者自此而下皆爲羣臣之扇爲浮言以感流俗而也盖上文所谓盘庚斆于民由乃在位者也

汝猷黜乃心无傲从康

夫天下利害之实焕终甚明不难知也人主心平而气定上不爲名所惑下不爲利所怵者类能知之惟其心之所存一惑于利害之私则将见其利而不覩其害而利害之实乱矣迁之利与不迁之害在盘庚之时盖可以一言决也然其羣臣乃以不迁爲利迁爲害者惟其贪于沃饶之利习于奢侈之俗此二者挠于胷中故致于傲上从康而不自知其非故盘庚告之也始则告之以一言曰汝猷黜乃心言汝欲知迁都之利害先当谋黜去汝之私心也苟去汝之私心则利害之实不爲物蔽而渐以明审必不至于傲上而不肯迁亦不至于懐安而不欲迁也故继之以无傲从康

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王播告之修不匿厥指王用丕钦罔有逸言民用丕变今汝聒聒起信险肤予弗知乃所讼非予自荒兹德惟汝含德不愓予一人予若观火予亦拙谋作乃逸

既告以黜其私心无傲上从康矣此又称先王之时其臣皆从先王之命令而无敢逆之者即上文以常旧服正法度是也古我先王者盖泛指成汤及殷之贤君旧人者亦泛指先王之臣也言我先王之谋任旧人与之共政也王播告之修者此言王亦指先王也不言先王者变上之文也播告之修言旧臣之事先王先王使之播告其所修之政于天下而旧臣则能不隐匿其旨志故先王用大敬之而旧臣所敎之防又无过逸之言以扇惑民听故民用大变盖上焉爲王之所钦者以其不匿厥指故也下焉爲民之所从者以其罔有逸言故也而今之羣臣乃不以盘庚迁都之意告民而乃扇爲浮言以恐动之此民之所以不至于丕变而王之所以不至于丕钦也故继而责之曰今汝聒聒起信险肤予弗知乃所讼言汝今乃聒聒终肆爲多言务以险肤之说起信于人我意不知汝所讼言者果何谓也险谓恱害而幸灾肤谓浅近而不由中此二者虽皆诞妄无实而皆有以取信于流俗也在流俗则信之而自知者观之则弗知乃所讼也弗知乃所讼者言我之不知汝所言者果何谓也王氏曰不夷谓之险不衷谓之肤此论甚善而继之曰造险肤者所不待敎而诛此言大害义理夫盘庚斆于民由乃在位则是爲险肤之言者皆敎之而不忍诛也今曰造险肤者不待敎而诛则是盘庚之时必诛其造险肤者此盖王氏借此言簧鼓以惑天下欲快意于一时老成之人言新法之不便者皆欲指爲造险肤之人而悉诛也不仁之祸至六经而止王氏乃借六经之言欲以肆其不仁之祸是可叹也言汝不能如先王之臣不匿厥指罔有逸言而乃聒聒然起信险肤我反求之不知汝所说则是非我一人自荒废兹德不能如先王之图任旧人共政也乃是汝之羣臣恃我有寛容之德含其恩惠故不畏惧我一人而肆爲险肤之言也汝既不畏惧我一人而肆爲浮言我不于其始萌之时而遏絶其势今乃至于无所忌惮以簧惑流俗之听举国之人皆相与咨嗟而不适有居是我之于汝譬若观火不于荧荧之时而扑灭之遂至延蔓而不可救是我之拙谋成汝之过此盖自责盘庚既以不加刑罚扑灭于荧荧之初以成其浮言之过爲拙谋则冝以刑威日胁之而使从者其谋爲不拙矣然终不肯去彼而取此者盖无欲速无见小利者王者之政也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虽胁民而从之无益也

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王氏曰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者言下从上小从大则治此申前无傲之戒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此申前无从康之戒盖纲者网之索也举其索则网之目皆有条而不乱服田力穑谓尽力于播穑之事则享有秋之利此盖能近取譬以喻其意也彼羣臣之所以扇爲浮言而不肯迁者惟其傲上故偃然自肆而不畏惧于天子之命令惟其从康故偷安朝夕而惮于劳苦之事故设爲此譬以喻之使知下之于上若网在纲则固将无傲矣如欲享其利者必若农之服田力穑则固无从康矣此盖优游餍饮使之晓然知利害之实而者无丝毫强之者此其所以爲王者之政也

汝克黜乃心施实德于民

利害之实既如网之在纲农之力穑其理灼然可见汝当能黜去汝傲上从康之心以施其实德于民盖羣臣所以肆爲浮言簧鼓流俗使之不肯迁者其言必以谓迁则害于民不迁则无害也观其言若有德于民非实德也曽子有疾童子请易箦曽元曰夫子之病革矣不可以变幸而至于旦请敬易之曽子曰尔之爱我也不如彼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盖不以德爱之而徒以姑息爱之是细人之爱人也羣臣之不肯震动万民以迁是爱人以姑息也盘庚之意是爱人以德也故云黜其私心以施实德于民亦欲其以德爱人不出于姑息也

至于防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积德

言民被实德则汝之防姻僚友亦皆被实德矣彼其所以媒利自营者徒以爲防姻僚友之计而不能爲民深谋逺虑故其德之及于防姻僚友而已苟能黜其私心施实德于民则民受其赐而汝之防友亦皆受其赐矣能如是我乃敢大言汝有积德盖汝有积德之实我云不爲溢羙矣必曰积德者盖指世臣也此篇言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下文言曰古先哲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则是所诰者大抵是世臣巨室故以积德爲言盖谓如是则无忝于先王之德也

乃不畏戎毒于逺迩惰农自安不昬作劳不服田亩越其罔有黍稷

戎大也言苟无所畏慎肆其傲上从康之志大流毒于逺迩如怠惰之农肆其自安不黾勉以作劳苦之事不服于田亩则不获有秋之利而罔有黍稷矣盘庚之斆于民欲使在位羣臣黜其傲上从康之心而其譬喻必以农爲言既曰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而又曰惰农自安不昬作劳不服田亩越其罔有黍稷其论农之勤惰如是之详者盖耿之地沃饶而近利斯民习于奢侈之日久人亦有言曰自俭而奢易由奢而俭难盘庚将欲率其奢侈玩习之人而使之居于亳殷之地负山阻险非勤非俭则不能享其生生之乐不如耿之近利也昔公父文伯之母曰昔圣人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故能长有天下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沃土之民多不节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慕义也盘庚之迁意在此然将使民去奢而即俭去逸而即劳故在位扇其浮言而民皆有怨咨之意是以言其勤则有所获而惰则无所获矣盖民生在勤勤则不匮苟爲不勤而有所获是所谓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防兮此不祥之大者也张平子西都赋云盘庚作诰率民以苦此言真得盘庚之意孔子曰不敎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夫所谓暴者非至纣之炮烙秦之参夷然后有此名也苟臣民之有顽怠傲狠不顺其上政令者不加教戒使知利害安危之所在而遽尔刑之则是暴虐矣盘庚之迁不忍暴虐其臣民故虽其世臣巨室傲上从康以鼓惑流俗之听而闾阎小民惑于流言方相与咨怨而不适有居此诚中才庸主有所不堪而盘庚且谆复到先晓之以祸福安危之理不啻若父兄之敎子弟此非故爲是优游不断之政不能赫然奋其干刚之断也盖以爲胁以刑罚使臣民强勉以从已固不若敎之戒之化之使之愤然知迁都之爲利而不迁之爲害中心恱而诚服也与之共享其安逸而无一旦卒然不可测之患矣是以自此而下其言庄重峻讦责之也深而虑之也至其要务欲使知夫长恶不悛者典刑之所不赦然后黜其傲上从康之心而乐事赴功无强勉不得已之意此诚忠厚之至也

汝不和吉言于百姓惟汝自生毒乃败祸奸究以自灾于厥身

白博士曰诗云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怿矣民之瘼矣辞辑则所谓和言也辞怿则所谓吉言也此说是也言汝之羣臣不能平其心定其气和顺恱怿其言以晓百姓之未悟者而徒肆其浮言以惑之欲其沮迁都之议然此迁都之计乃上合天心下从人欲必非羣臣之所能沮也汝徒自生毒恶至于败祸奸宄以自遗灾于汝身而已谓自灾于厥身者盖顽嚚终不率教则刑罚及之非我一人忍于用刑也是汝之败祸奸宄而自取之也

乃既先恶于民乃奉其恫汝悔身何及

此言我之所以望尔羣臣者盖以谓民之愚有未知迁都之利害者必资尔以训廸而开道之今乃先肆恶而不肯廸民亦从而胥怨是先恶于民也爲臣而先恶于民使天下骚终而不宁苟长此恶而不悛则将自成其疾痛防于罪戾虽悔之而身何所及也

相时憸民犹胥顾于箴言其有逸口矧予制乃短长之命

相观也与相在尔室之相同苏氏曰憸民小人也视此小人犹相顾于箴规之言恐其言之也或有口过以取祸彼小人于箴规之言犹畏之如此况我以万乗之威势生杀之权在予掌握制汝短长之命而汝乃傲上从康曽不之畏是小人之不若也

汝曷弗告朕而胥动以浮言恐沈于众

夫爲臣之义有嘉谋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则民情爱戴而不忘古者忠臣之事君莫不能然而盘庚之羣臣反是故其责之以谓汝苟心知迁都之未爲利又何不入告于我而乃相摇动浮言恐动沈溺此下民也王氏曰恐谓恐动之以祸患沈谓沈溺之于罪戾此言是也白博士曰实德者浮言之反也言浮则无实实则不浮此说亦是惟当时羣臣惟务以无实之浮言恐沈于众故盘庚之所以告之者惟欲其施实德于民如良医之治病有此病则有此药也盘庚之臣内则不以迁都利害入告于后惟动以浮言恐沈于众则是失夫爲臣之义而刑戮之冝加也

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则惟尔众自作弗靖非予有咎

言纵使汝之势焰若火之焚燎于原野不可廹近而我之威权犹可扑灭譬汝虽强惑终不免于扑灭则是汝羣臣自有谋不善故陷于刑戮非我有过也此篇文势大抵反覆辩论以尽其意故其言终始亦相顾成文既曰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又曰惰农自安不昬作劳不服田越其罔有黍稷既曰予若观火予亦拙谋作乃逸又曰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文虽涣散而意实相贯以是知盘庚之言虽诘曲聱牙而不可遽晓然反覆而求之于人情则近也

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

迟任在籍无所攷见郑氏曰古之贤史也义或然也案论语周任有言曰马緫以谓周之良史盖古之史必贤而有文者爲之故多立言以爲法于世史佚曰无始祸无怙乱盖立言者史之职郑氏以迟任爲贤史料必有据而云耳盘庚所告者大抵皆世臣巨室故举古贤史迟任之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言器旧则敝器至于旧则必易新者而人则不厌其旧也人不厌于旧故我于尔羣臣自乃祖乃父以来用之于位以至于尔子孙而不废也此虽有器非求旧惟新之言而盘庚举此者但以证人惟求旧耳攷下文则继之以古我先王曁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以至于不敢动用非德文势首尾实相类者无取于器非求旧以爲新邑之喻如苏氏曰人旧则习器旧则敝当使旧人用新器我今所以从老成之言而迁新邑也王氏曰以人惟求旧故于旧有位之臣告戒丁宁不忍遽爲殄灭之事以器非求旧惟新故不常厥邑至于今五迁也此皆求之之过也

古我先王曁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予敢动用非罚世选尔劳予不掩尔善兹予大享于先王尔祖其从与享之作福作灾予亦不敢动用非德予告汝于难若射之有志

古我先王曁汝羣臣之祖父相与同其劳逸以成我商家之基业是皆有大造于商家社稷冝其子子孙孙世享福禄与商家社稷同爲无穷则我于尔羣臣岂敢动用非罚以加于汝非罚谓罚非罪也惟我以尔祖尔父与先王胥及逸勤故加惠于尔子孙而不敢以非罚加汝于是世世选用尔劳于国者不掩蔽尔善而使之居于列位以无忘乃祖乃父之德则是我能尽求旧之意而所以待尔者之厚汝苟不能忠于国家而肆其傲上从康之志以沮败朝廷之大事获戾于先王则我虽私汝而不诛亦有不敢也故继之曰兹予大享于先王尔祖其从与享之作福作灾予亦不敢动用非德予告汝于难若射之有志周礼司勲云凡有功者铭书于王之太常祭于大烝司勲诏之盖古者有大勲劳于王室皆得配享于庙观盘庚此言泛告在位之羣臣而曰兹予大享于先王尔祖其从与享之则是古者配食凡有功者皆得与焉而司勲之所掌亦无定数也此又古今之礼异不可不论也大享谓大烝之类言我之祭享于先王之庙尔之祖亦从于庙而与享彼鬼神之情聦明正直福善祸淫若影响之应形声无有差忒者既先王与乃祖临之在上质之在旁善则作福不善则作灾不容私于其间则尔之至于傲上从康先恶于民败祸奸宄以自灾于厥身予其敢动用非德而赦汝乎言罚之与德皆简在先王与乃祖之心而非我之所敢私也惟其赏罚生杀之权必视我先王与乃祖之所予夺苟有毫髪之私不合乎先王与乃祖之心则我无所逃其责矣故予告汝以用赏罚之难若射之有志志正鹄也射必中夫正鹄者差于此者有毫厘之间则失于彼者在寻丈之外我所用赏罚之难亦若是也赏必当功无功而赏赏则爲僭罚必当罪无罪而罚罚则爲滥其间亦不可有毫厘之差也故尔之无罪则我不可动用非罚苟尔之有罪则我亦不可动用非德罚与德皆尔自取而我之用刑赏者惟欲适其当而无容私于其间则汝当知所趋避而无陷于刑辟故敎之所加如下之所言者也

汝无侮老成人无弱孤有幼

盘庚之迁避害而就利则当时之能深思逺虑者亦必有以迁爲利以不迁爲害而爲当时羣臣扇以浮言使其说不得伸其老成人则以爲昬耄无知而侮之其小者则以爲孤幼而弱之侮其老而弱其少则彼虽欲逹其箴言于上而无由盘庚而告之以无侮老成人无弱孤有幼苏氏曰有又通犹言孤与防也此说是也

各长于厥居勉出乃力听予一人之作猷无有逺迩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

汝既无以老成之人而侮之无以孤与幼而弱之则冝各思长久于所居而勉出乃力以听我一人之谋而从我迁也能从我以迁则是与我胥及逸勤此赏之所冝加不从以迁则是傲上从康此罚之所不赦我亦何容心哉无有逺迩待之如一尔有可死之罪我用可罚之刑以伐汝有可彰之善则我用命德之赏而旌汝赏之与刑无非尔之所自取也

邦之臧惟汝众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罚凡尔众其惟致告自今至于后日各恭尔事齐乃位度乃口罚及尔身弗可悔

邦之臧是汝众能黜其傲上从康之心而从我以迁也邦之不臧是我一人之威令不行于臣下失其政刑而不诛尔浮言之人也佚失也酒诰曰羣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则佚罚云者盖行姑息小惠从有罪而不诛之谓也盘庚之意谓我一人既不敢有佚罚则尔众当戒惧恐谨无陷于罪辜至于陷罪则我必不佚汝也故遂继之曰凡尔众其惟致告尔羣臣以至于庶民各相告语自今以往至于后日各恭敬尔所治之事整齐尔所居之位度乃口而无肆爲浮言盖所谓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苟不能尽是三者则罚及尔之身虽欲悔之亦弗及矣孔子曰予无乐乎爲君惟其言莫予违也盖人主天下之利势生杀予夺之权在于掌握言出于口则羣臣百姓惮其威畏其命而无敢有违之者此诚人君之所乐也而盘庚之迁其羣臣以傲上从康而肆爲浮言以逆上之令其百姓相与咨怨而不适有居命之而不听率之而不从固已异乎言而莫予违也使盘庚以夫人主之利势而与之较驱之以刑罚而使之迁则亦谁敢违之者今其言乃反覆劝谕若将有所甚畏者既告之以其祖父所以事先王者如此又告之以先王与乃祖父胥及逸勤予不敢动用非罚其言盖若不忍加刑罚于臣民而曲折其辞以冀其从已夫贵爲天子富有四海一有所欲爲而爲臣下之所沮抑也如此又不敢以其势力而与之较则亦何乐于爲君哉盖得天下有道在得其民得其民有道在得其心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所恶勿施尔盘庚之所欲迁者惟欲聚民所欲而去民所恶者耳欲聚民之所欲去民之所恶而先以势力与臣民较以失民之心则虽能强之使迁而天下亦自此危矣故宁爲是优游不忍之辞以开谕其心而使之知吾所以聚民所欲去民所恶之意故不失乎民之心而亦不害其所以爲迁者此盘庚所以大过人也

尚书全解卷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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