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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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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庄子口义卷一

宋 林希逸 撰

内篇逍遥游第一

逍遥游者此篇所立之名也内篇有七皆以三字名之游者心有天游也逍遥言优游自在也论语之门人形容夫子只一乐字三百篇之形容人物如南有樛木如南山有台曰乐只君子亦止一乐字此之所谓逍遥游即诗与论语所谓乐也一部之书以一乐字为首看这老子胸中如何若就此见得有些滋味则可以读芣苢矣芣苢一诗形容胸中之乐并一乐字亦不说此诗法之妙譬如七层塔上又一层也

北防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防南防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防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鸴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此段只是形容胸中广大之乐却设此譬喻其意盖谓人之所见者小故有世俗纷纷之争若知天地之外有如许世界自视其身虽太仓一粒不足以喻之戴晋人所谓蜗角蛮触亦此意也北防北海也鲲鹏之名亦寓言耳或以阴阳论之皆是强生节目鸟之飞也必以气下一怒字便自奇特海运者海动也今海濒之俚歌犹有六月海动之语海动必有大风其水涌沸自海底而起声闻数里言必有此大风而后可以南徙也南防亦海也庄子又以天池训之齐谐书名也其所志述皆怪异非常之事如今山海经之然此书亦未必有庄子既撰此说又引此书以自证此又是其戏剧处抟飞翔也扶摇风势也三千九万即形容其高远也去以六月息者此鸟之往来必歇住半年方可动也野马尘埃三句此是他文字最奇处前后说多不通野马游丝也水气也子美所谓落花游丝白日静是也言此野马尘埃自何而得皆世间之生物以其气息自相吹嘘故虚空之中有此物也此三句本要形容下句却先安顿于此谓人之仰视乎天见其苍苍然岂其正色特吾目力既穷其上无所极止故但见蒙蒙然尔鹏之飞也既至于天上则其下视人间不知相去几千万里其野马尘埃相吹之息亦必如此蒙蒙然犹人之在下视天上也此数句只是形容鹏飞之高如此下得来多少奇特若如从前之说以鹏为大野马尘埃为细与前句不相接后句不相关如何见得他笔力水之积也不厚为下句风之喻也坳堂堂上坳深处也其水既微但能浮一芥而已以杯盏之置其间则胶住矣胶音教言粘住不动也鹏在天上去地下九万里风自溪谷而起而后蓬蓬然周遍四海鹏既在上则此风在下培厚也九万里之风乃可谓之厚风如此厚风方能负载鹏翼背负青天言飞之高也莫之夭阏无障碍也图南自北海而谋南徙也图谋也蜩蝉也鸴鸠学飞之小鸠也鸴或作鸒音预亦小鸟而已两字皆通决起者奋起而飞也抢突也奋起而飞欲突至于榆枋之上不过丈尺之高有时犹不能至又投诸地控投也言我所飞不过如此且有不能彼乃欲借九万里之风而南徙于天池奚以奚用也此意谓浅见之人局量狭小不知世界之大也

适莽苍者三飱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防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莽苍者一望之地莽苍然不见我欲适之一往一来不过三饭而腹犹果然果实也食未尽消也言其近也将为百里之往则必隔宿舂捣粮米而去非可三飱而已为千里之行则须三月聚粮矣此三句以人之行有远有近则所食亦有多有少亦如人见有小大则所志趣亦有远近又为鹏与蜩鸠之喻也二虫者蜩鸠也言彼何足以知此故曰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此两句又是文之一体以小知大知一句结上鹏鸠又以小年大年一句生下一段譬喻朝菌犬芝也亦名日及生于粪上暮生见日则死彼但知有朝暮而已安知有晦朔也蟪蛄寒蝉也春生夏死夏生秋死不见四时之全故曰小年防灵木名也大椿亦木名也此亦寓言不必求其实言防灵之生一千年方当一岁大椿之生一万六千年方当一岁彭祖仅年八百至今乃以高寿特闻于世众人皆欲慕之而不及亦是见小而不知大也久寿也匹慕而求似之也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防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防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辨也此段只是前段又翻说一个证据言向来汤曾问棘即此事也棘人名也是已即是也据此一句合结在下以结语为起语此其作文鼓舞处穷发不毛也扶摇风势也羊角亦风之屈曲势也抟飞翔也绝云气者言九万里之上更无云气人言泰山绝顶云皆在山下雷鸣如婴儿声然今人亦言云只在半天是也图南且谋适南防也言谋为南徙之计而后往南海也斥小泽也斥泽之鴳小鸟也飞之至者言我翱翔蓬蒿之间其飞如此亦至乐矣又何必他往哉其意即与前段同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巳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知效一官言其智能可以办一职之事也行比一乡言其德行可以比合一乡而使人归向也德见知于一君是为遇合而可以号召于一国言主一国之事也此三等人各以其所能为自足其自视亦如斥鴳之宋荣子见之大者也犹然笑貌也宋荣子之为人虽举世毁之誉之而不加劝沮言不以为意也视彼一乡一国之士但见可笑然宋荣子之所以能此者何也盖知本心为内凡物为外故曰定内外之分在外者则有荣辱在内者则无荣辱知有内外之分则能辨荣辱皆外境矣斯已矣者言道理只如此也彼既以本心为重外物为轻则岂肯汲汲然以世俗为事数数汲汲也虽然宋荣子之能固如此亦未有大树立作家处若列子者以身御风而行虚空之间半月而后反其御风之时泠然而善此形容其飘飘之貌也泠然飘然也善美也彼既能乘风而行又视修身以求福汲汲然惟恐不及者不足言矣未数数者言其未肯似他如此数数也人之行也在地列子之行也御风此虽免乎行矣而非风则不可故曰犹有所待若夫乘天地之正理御阴阳风雨晦明之六气以游于无物之始而无所穷止若此则无所待矣此乃有迹无迹之分也至于无迹则谓之至人矣谓之神人矣谓之圣人矣无巳无功无名皆言无迹也特下三句赞美之又赞美之也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爝火炬火也日月既明何用把火时雨既降何用抱瓮尧谓许由立则天下自治而必使我主此我自见其不足故以爝火浸灌自喻也尸者主也致天下者言以天下归之汝也名不出于我而出于人则是在外者也以名对实则实为主而名为宾吾不为宾者言吾不以外物自丧其身也鹪鹩偃鼠许由自喻也言其有以自足也偃伏也偃鼠潜伏之鼠也归休乎君言君且归去休不必来访我也庖与尸祝其业不同言我不能舍我之所乐以代汝各守其所守亦犹尸祝不肯违越去其樽俎而代庖人烹割也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肩吾连叔皆未必实有此人此皆寓言亦不必就名字上求义理中间虽有一二亦可解说而实不皆然也无当者无实也往而不反者谓其大言只说前去而不回顾也河汉天河也河汉无极谓天河在天不知其首尾之所极迳音径庭音趂迳庭只言疆界遥远也大有甚有也其言不近人情言非世俗所常有也藐姑射山名也冰雪莹洁也所养者全阳气伏而不动故凝然若冰雪今之服气道人亦有能为此者绰约者柔媚可爱也处子处女也则神全不食以下四句言其神妙也其精神凝然而定所居之地百物自无疵疠之病而年谷自熟盖接舆之言如此狂与诳同肩吾以其言为欺诳而不可信也曰然者言固是如此也汝固疑而不信也文章之观示钟鼓之音声人皆见之闻之而瞽者聋者无预此形骸之病也岂唯形骸有此病在心亦有此病言其心无见识犹聋瞽然故不知此语而以为诳也时是也女与汝同前后解者皆以此时女为处子故牵强不通其意盖谓如此言语岂是汝一等人能之此等人其为德也周游乎万物之上而世自治彼岂肯弊弊然以治天下为事言其无为无不为也蕲与祈同乱者治也言一世之人自祈乎治我但无为而彼自治我何用自劳弊弊自劳之意也物莫之伤者言外物不能动其本心也稽至也水之大可以至天而斯人不溺旱之甚可使金石融流土山焦枯而彼亦不言其无入而不自得也尘垢秕糠绪余也谓此人推其绪余可以做成尧舜事业岂肯以事物为意物者事物也为事犹言从事也陶铸做成之意也据此一语便是郭子所谓不经者但其着书初意正要鄙夷世俗之儒故言语有过当处不可以此议之如李太白曰尧舜之事不足惊莫比夷齐事高洁与此何异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防发文身无所用之章甫冠也越人既防发不用衣冠宋人以此为货而往越宜其无卖处也庄子此言盖谓其所言广大今世之人无非浅见此言何所用谓世不足与语此也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此章亦见广而后知自陋之意以尧之治天下古今第一人矣而于汾水之南见四子于藐姑射之山犹且恍然自失况他人乎丧其天下忘其天下也窅然茫茫之意也四子既无名或以为许由啮缺王倪被衣或曰山海经云藐姑射在寰海外汾阳尧都也在尧之都而见姑射之神即尧心也一本二迹三非本非迹四非非本迹也如此推寻转见迂诞不知此正庄子滑稽处如今人所谓防头话正要学者如此揣摸前后解者正落其圈中何足以读庄子其实皆寓言也大抵谓人各局于所见而不自知其迷着必有大见识方能自照破也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瓠可为瓢者也实瓠之子也一瓠之大其子五石则亦可盛五石之水矣坚重也瓢半匏也瓠落浅而大之貌也掊击碎之也不手者言冬月用此药而手不裂也洴澼打洗也絖絮也以有此药而为人洗絮数世以此为业也樽浮水之壶也以壶系腰乃可浮水故曰中流失船一壶千金庄子既以不药之事喻其不知所用乃曰有此大瓠何不思之以为浮江之壶虑思也何不虑者言子之思何不及此也蓬心犹茅塞其心也此段之意亦谓见小不能用大而已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樗恶木之名也大本树之身也拥肿盘结而瘰瘣也不中绳墨规矩言其不中用也立之涂近于道旁也此惠子戏以喻庄子之大言无用也狸狌狐之也敖者物之游遨者也伺候而欲食之方其跳梁之时不避高下亦最小而桀者一旦为机网所中遂杀其身辟法也机辟犹言机械也斄牛旄牛也其牛至大而不能如狸狌之执鼠此意盖喻世间之物有大有小各自不同不可以大者皆为无用也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言造化自然至道之中自有可乐之地也役役人世有福则有祸若高飞远举以道自乐虽无所用于世而祸害亦不及之即退之所谓刀锯不加理乱不闻也故曰不夭斤斧物无害者安所困苦哉惠子之问庄子之答如今人说语然后人就此机防绎多少文字其原实出于此

内篇齐物论第二

物论者人物之论也犹言众论也齐者一也欲合众论而为一也战国之世学问不同更相是非故庄子以为不若是非两忘而归之自然此其立名之意也天籁地籁人籁就声上起譬喻也

南郭子綦几而坐仰天而嘘防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几者非昔之几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几者凭几也防然者无心之貌也丧其耦者人皆以物我对立此忘之也槁木者无生意也死灰心不起也今之几者言今日先生之几非若前此见人之几也有我则有物丧我无我也无我则无物矣汝知之乎者言汝知此理乎吾即我也不曰我丧我而曰吾丧我言人身中才有一毫私心未化则吾我之间亦有分别矣吾丧我三字下得极好洞山曰渠今不是我我今正是渠便是此等关窍

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宂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号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綦因子游一问知其亦有造理之见欲以天籁语之遂如此发问也方道也问此理果何如也大块天地也天地之间因何有风亦犹人之噫气也是唯无作言其不作则已也作则万窍怒号者言才动则满世界皆是也万窍万木之窍也翏翏乎长风之声也畏音伟佳音翠上畏佳者林木摇动之貌百围言木之大也两手相拏曰围上言万窍此但以一树之大者言之则其他可知文法也大木之窍宂其形之不同各有所似枅柱上方木斜而深者圈如桮圈之圆者洼曲者污下者此皆言其窍宂之形自激者至咬者言窍宂中之声于之声轻喁之声重言风之前至其声如唱于随其后而至者则如唱喁轻重相和也泠风小风也风小则其相和之声亦小飘风大风也风大则其相和之声亦大厉风者猛厉之风也济者止也风既止则众窍之中向之为声者皆不闻矣故曰为虚调调刁刁皆树木为风所摇动之形前曰独不闻后曰独不见此一段文字之关锁也而汝也庄子之文好处极多如此一段又妙中之妙者一部书中此为第一文字非特庄子一部书中合古今作者求之亦无此一段文字诗是有声画谓其写难状之景也何曾见画得个声出自激者至咬者八字八声也于与喁又是相和之声也天地间无形无影之风可闻而不可见之声却就笔头上画得出非南华老仙安得这般手段每读之真使人手舞足蹈而不知自已也此段只是说地籁却引说后段天籁自是文势如此说者或谓此言地籁自然之声亦天籁也固是如此风非出于造化出于何处然看他文势说地籁且还他说地籁庶见他血脉纲领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比竹笙簧之也人籁岂特比竹金石丝匏之皆是此特举其一耳前说地籁后说天籁却把人籁只一句防送了此亦是文法读庄子之文须如此子细检庶得个入处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

吹万万物之有声者也言万物之有声者皆造物吹之吹之者造物也而皆使其若自巳出吹字使字皆属造物自取者自取于己也咸其自取言万物皆以为我所自能而不知一气之动谁实使之气发于内而为言遂下一怒字与怒而飞同亦属造物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大知者上知之人也闲闲者从容自得也小知小计较者也间间者言算星算两自分别也大言者气焰大者也炎炎有光辉也庄子之意伊周孔孟皆在此一句内小言者小小见识之人也詹詹者瞻前顾后也百家之说市井之谈皆在此一句内此四句总说世间有此两种人知理防事功者言理防学术议论者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

既说上四句了却就人身上发明其寐也魂交言夜则神集于其心也其觉也形开言昼则四体皆动用也此两句自帝王至庶人皆在内构合也应于外者为接言人夜则安寝平旦以来遇合之间便有应接内役其心如战斗然日日如是故曰与接为构日以心斗即孟子所谓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者孟子说得便平善被他如此造语精神百倍亦警动人后之禅家其言语多是此等意思

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

缦者有一种人做事缦怛怛地又有一种人出着言语便有机阱故曰窖又有一种人思前算后不漏落一线路故曰密此皆言世之应物用心者然皆不得自在皆有忧苦畏惧之心所谓小人长戚戚是也孔子则谓小人戚戚庄子之意则尧舜周孔皆为戚戚矣事之小者则惴惴然而惧故曰小恐惴惴事之大者则忧深思远若失若疑故曰大恐缦缦

其发若机括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其议论是非各有所主若射者之谋中的然故曰其发若机括谓一语不虚发也司主也好胜之心自守不化留恋于胸次若与人有诅盟然用心忧劳日销月铄谓其内自苦也物生于春夏杀于秋冬憔悴之时也故以为日消之喻此三句下是意上是譬喻却如此下语意有所溺一去而不可回故曰溺之所为之上之字助语也下之字往也不可使复之也此之字亦训往言不可复挽回也其为物欲所厌没如被缄縢然至老而不可救拔故曰老洫洫者谓其如坠于沟壑也此等人身虽生而心已若死者矣故曰近死谓其胸中无知也阳生也言其心已死不复活也此以上形容世俗之用心喜怒以下十二字又形容其状貌谓其在内者如此故其见于外也或喜或怒或哀或乐时乎忧虑时乎嗟叹时乎变换意态如此不得又欲如彼慹者忧疑而不动之貌姚央庠之貌佚纵逸也启开放不收敛之貌态做模打样也其人虽如此实皆不自由如乐之出于虚如气之蒸成菌言许多种人皆是造物使之便是吹万如此说造物处又不谓自然而然言人不能以道自持则做出许多丑差皆若鬼神使之然读庄子者却要如此体认得子细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联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日夜相代乎前造物之往来者也莫知所萌言不见其所起之处也已乎已乎犹今人言是了是了意谓所萌之地虽不可知然旦暮之间不过得此而已此者造物也这一此字甚重不是轻下非彼无我这彼字却是上面此字言非造物则我不能如此然造物之所为必因人身而后见故曰非我无所取如此说得来虽若近而可见矣然其所为见使于造物者人实不知之故曰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真宰造物也若有者似若有之而不敢以为实有也联萌芽之地也不得其联即莫知其所萌也可行者言天行之可见者也已信者甚实也造物之所行信乎有之而但不见其形即莫知其所为使也有情言有实也即已信也无形即不见其形也自日夜相代以下皆言造物之所为虽在面前而人不可见反反覆覆防绎许多语句辞甚切而意甚至盖欲人于此着意自检也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悦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百骸九窍六藏即人一身之所有者也此以下又就人身上发明一段更是奇特赅者备也存在也言人之一身备此而皆在也吾谁与为亲者言吾所独亲者谁乎这一亲字下得极有理且如人身或有病在手为其所苦则方病之时手乃为身之雠也六根皆然汝皆悦之乎者言六根之中皆喜之乎亦有所私喜乎且其在身之用何者为贵何者为贱如头痒而手搔则手者头之役望远而足行则足者目之役役者臣妾也然而不足以相治者手足耳目鼻舌互相为用也受役者为臣役之者为君足时乎而用手手时乎而用足故曰递相为君臣百骸九窍六藏之君臣既不可得而定名则心者身之主也其以心为君乎心又不能以自主而主之者造物则造物为真君矣故曰其有真君存焉我虽如此推求欲见到实处然见得与见不得其所谓君者初何加损乎情实也故曰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荼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大抵人之形体非我自有必有所受者既受此形于造物则造物与我相守不亡以待此形之归尽而后已而人不能一顺乎造物乃为外物所汨与之或逆或顺以此而行尽其一生如驹过隙不能以一息自宁故曰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相刃相逆也相靡相随汨没之意终身役役言自苦也不见其成功言无益也采得百花成后不知辛苦为谁甜即此意也荼然疲役又形容其役役劳苦之状不知其所归不知何日可休歇也人生之自劳如此寿虽百年亦何益故曰不死奚益其形化者从衰得白从白得老也年弥高而德弥卲则是形化而心不化在我既无见识徒以心为形役形衰而心亦疲矣故曰其心与之然芒芒然无见识也彼愚惑之人亦当回首自思曰凡人之生其胸中本若是昧然无见乎岂我独昧而人亦有不昧者此意盖谓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理未尝不明汝以人欲自昏故至于此知道之人岂如此芒昧乎此所谓金篦刮膜要汝开眼也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成心者人人皆有此心天理浑然而无不备者也言汝之生皆有见成一个天理若能以此为师则谁独无之非惟贤者有此愚者亦有之知代古贤者之称也代变化也言其知变化之理也心自取者言其心有所见也若此心未能见此浑然之理而强立是非之论是者自是而不知其理之本然譬如今日方始适越而谓昔日已至之矣天下宁有是理哉此谓强其不知以为知也如此则是本无所见而强以为有既已无所见而自以为有所见虽使古圣人复出于汝亦不可晓他人又奈汝何哉神禹即禹也借以为古圣人之称也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辨乎其无辨乎此篇本为齐物论是非而作前既发为三籁之论谓天地之间凡有声者皆出于造物却又引而伸之演说人身皆为造物所使防绎发越至成心处而后住自此以下却说是非之论风之于窍比竹之声吹万不同皆声而已声成文而后谓之言言则非吹比也所谓言者皆各言其意也故曰言者有言此四字便是是非之论其所言者特未定也谓汝虽有此言其出于汝其出于造物故曰未定其言果汝之言邪其在汝者未尝有此言而为造物所使遂为此言邪鷇者鸟之初出卵者也鷇之为音未有所知汝之有言亦不自知若以为异于鷇音则实不能自异则以为与鷇音有分辨乎无分辨乎言其实一同不可得而分辨也

道恶乎而有真伪言恶乎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于小成言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道本无真伪不知道因何而晦故有此真伪至言本无是非不知因何而晦故有此是非之论恶乎往而不存者谓大小精粗是道无乎不在也恶乎存而不可者谓是是非非皆可也小成小见也一偏之见也因人之偏见而后此道晦而不明荣华者自相夸诩以求名誉也偏见之言自相夸诩则至言矣自是而后始有儒墨相是非之论人之所非我以为是彼之所是我以为非安得而一定若欲一定是非则须是归之自然之天理方可明者天理也故曰莫若以明物无非彼者言以我为是则以彼为非也物无非是者言我以为是则人以为非也在彼之说我则不为之见察在我知者则自知之物我不对立则无是无非因物我之对立而后有是有非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有彼有是止与方生之说同此是撰出一个方生字来做譬喻盖生必有死二者不可相离若只说生而不说死是见得一边而已虽然汝虽见得一边据道理来他自相离不得如生则必有死死则必有生才有个可便有个不可才有个不可便有个可如何离得既知其说之不可离则不若因其所是而是之因其所非而非之古之圣人所以不用一偏之见而照之以天理者即因其是而已矣前说因是因非此又只言因是省文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若以是非而论则它之说一是非也我之说又一是非也我与它又何以异汝虽分为人我其实分不得故曰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言彼与我皆无也偶者对也若使彼之与我不对而立混人已而一之则为道之枢要矣环之中必虚我得道之枢要则方始如环中然如环之中则无终无始而无穷矣是亦无穷非亦无穷者言听其自然也如此则为自然之天理故曰莫若以明举前一句以结此段也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指手指也以我之指为指则以人之指为非彼非指之人又以我指为非若但以我而非彼不若就他身上思量他又非我物我对立则是非不可定也马博塞之筹也见礼记投壶篇下马有多寡博者之相是非亦然若以此理而喻之则天职覆地职载亦皆可以一偏而相非矣万物之不同飞者走者动者植者亦若筹马之不同亦可以一偏而相非矣此盖言世间无是非也只缘有彼我则有是非终不成天地亦可以彼我分乎此皆譬物论之不可不齐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可者可之不可者不可之故曰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无精粗行之即成皆自然也谓之而然说底便是也我何所然乎因其然者而然之我何所不然乎因其不然者而不然之物固有所然者固本来也言物物身上本来自有一个是底故曰固有所然固有所可既有所然有所可则物物皆如是也故曰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谲怪道通为一莛屋梁也楹屋柱也梁横而柱直厉恶而施美恢大之与狭诡变之与循常谲诈之与平直妖怪之与祥瑞皆不同者也以道观之则横直者各当其用美恶者各全其质皆可通而为一矣言皆归之造物也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成毁物之相戾者也然无毁则无成无成则无毁譬如木之在山伐而用之毁也以之作室则为成物矣譬如用药防之咀之分也合而和之可以成药有筋有角而后成弓在弓则为成在筋角则为毁秦不亡则汉不兴汉虽成而秦则毁以此观之初无成也亦无毁也故曰复通为一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唯达道者知此理之为一则去其是者不用之而寓诸庸之中以常为用而随用皆通通则自得矣故曰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几尽也此亦无他不过因是而无是非之争如此而已惟至于不知其然而循其自然此则谓之道也以下句已字粘上句已字此是其笔端游戏作文处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曰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谓两行

神明犹精神也劳苦精神自为一偏之说强相是非而不知理本同者谓之朝三此亦是做两字设譬喻起与方生一样文法芧山栗也一名橡子名三与四也实通七数也名实未尝变但移易朝暮而众狙喜怒随之此喻是非之名虽异而理之实则同但能因是则世自无争矣洪野处云列子胜于庄子如此譬喻二书皆同但把字数添减处看便见列子胜不得庄子和之以是非者和其是非而归之一也天均者均平而无彼此也两行者随其是非而使之并行也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

未始有物者太极之初也古之人者言古之知道者自无物之始看起来则天下之理极矣其次为有物是无极而太极也自有物而有封是太极分而为两仪也两仪虽分覆载异职各循其理何尝有所是非是非起于人心之私彰露也私心既露则自然之道亏丧矣道既亏则有好有恶在我则爱而在物则恶佛氏所谓爱河是也亏其道而溺于爱此自人心之私然以造物观之何尝有所成亏故曰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此言人世是非之争到了皆归之空也此一段固是自天地之初说来然防此理者眼前便是且如一念未起便是未始有物之时此念既起便是有物因此念而后有物我便是有封因物我而有好恶喜怒哀乐便是有是非未能回思悉念未起之时则但见胸次胶扰便是道亏而爱成及此念一过依然无事便见得何尝有成有亏庄子之言若迂阔若能如此体认则皆是切身受用之事

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既说成亏之理却以鼓琴喻之最为亲切且如有琴于此用而鼓之则一操之曲自有终始此终始生于既鼓之后若不鼓则安有终始哉如人一念若不起则亦无有物我之同异也昭姓也名文古之善鼓琴者师旷乐师也策击乐器之物也今马鞭亦曰策左传绕朝赠之以策羊昙以策击西州门皆马策也枝犹持也持而击曰枝此二字想古语有之师旷枝策即言师旷击乐器也据梧以梧为几而凭之故曰据梧因上言鼓琴遂引说二子言三子之技皆精几尽也言其智于此技极其尽也技精而有盛名于世故曰皆其盛者也载事也末年晚年也言从事于此终其身也三子之好自以为异于天下之人故曰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三子既自好之又欲夸说于人故曰其好之也欲以明之我虽如此夸说而所听之人本自分晓乃强欲以此晓之故曰彼非所明而明之如惠子之强辩自愚也而以终其身坚白本公孙龙之事庄子却以为惠子但借其分辩坚白之名耳昧自愚也上言三子此但以惠子之辩为结亦是文法也坚白注家以为坚石白马之辨盖曰坚则为石言石不必言坚白则为马言白不必言马亦犹黄马骊牛三也史记苏秦传注又曰龙泉水淬刀剑时坚利故有坚白之论曰黄所以为坚白所以为利齐辨之曰白所以为不坚黄所以为不利二说虽殊皆辨者之事尔昭文既以鼓琴终其身而昭文之子又传文之绪业亦终其身纶绪业也上言惠子下句又以昭文之子结此是笔端鼓舞处终身无成者言只它一人自防教别人不得故曰无成凡天下之事若只据其所能而可以为了当则我之现前所能者谓之了当亦可也若据此现前者未为了当则凡天下之人与我皆不得谓之了当成犹言了当也此两句虽是结上三子之技然其意甚广盖所言三子之技亦是譬喻物论是非非专说三子也滑疑言不分不晓也滑乱而可疑似明而不明也耀明也圣人之心其所主者未尝着迹故其所见之处若有若无图欲也言圣人之所欲者如此也所以去其是不用而寓诸寻常之中此之谓以明自物无非彼以下至非一无穷也既解以明二字自以指喻指以下至适得而几矣又解因是二字却直至此处又以此之谓以明结之文势起伏纵横变化纲领自是分晓仆尝谓齐物论自首至尾只是一片文字子细看他下字血脉便见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乎其与是不乎与不相与为则与彼无以异矣

此段又自为是不用一句中是字生来故曰与是乎与是不乎此便是他下字血脉前言言非吹也到此换头又喝起今且有言于此一句亦是他前后血脉以其者与其不者易地而看则见与不皆相矣其意盖曰把他做我看把我做他看则见我与他一般故曰与彼无以异矣此便是以指喻指以马喻马之意

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庄子之文才下虽然作一转处其语皆妙其意盖谓虽云无是无非亦且说一说故曰请尝言之始太极也未始有始无极也未始有夫未始有始此无极之上又一层也有有物也此有之生必自无而始故曰有无也者无字之上又有未始有无即无极之上一层也列子所谓有太质有太素有太初亦是此意当初本无个有不特无个有亦无个无忽然有个无则必是生出一个有如此推明其意盖谓其初本来无物因有我而后有物我因有物我而后有是非大意不过如此却恁地发明果是高妙据此处合曰俄而有有矣今不曰俄而有有而曰俄而有无此皆其笔端入妙处这个无字虽是有了果是唤作无得否故曰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此个无字虽未可知然既唤作无字便是有无之名矣故曰今我则已有谓矣然我虽有此言谓即言也然不知此言果可谓有邪果可谓无邪此与鷇音处同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此两句虽是设喻以明是非有无之理然此语极天下之至理前乎庄子未有此言也后乎庄子亦未有此言也可谓千百年独到之论秋毫之末至小也而谓之莫大太山至大也而谓之为小其意盖谓既名曰秋毫才大些个便不可以秋毫名之矣太山才小些个便不名为太山矣若以太山为大天地更大故太山谓之小亦可殇子为名则是极殇子之数矣更多些个则不名殇子矣彭祖虽曰至寿比之天地彭祖为夭矣此两句细看得出便是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若人防如此看则大而天地与我并生于太虚之间天地亦不得为大而万物又与我并生于天地之间虽一草一木一禽一虫亦与我相故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说了个一字却就此一字粘起曰既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意谓既是混然为一则和个一字亦不当有今既有一字矣则安得谓之无乎以混然之一与此名一之言自是两个故曰一与言为二既有此二矣又有一与言为二一句则成三个矣自此三个但管生将去自千而万自万而兆直至巧于历者亦算不尽而况凡常人乎若如此看得来当初因个无字引起遂至于有自有而一自一而二自二而三已自如此言之不已何况更自有而生有乎以此而观则惟无适为是何以谓之无适即因是而已自个是字说来到这里又结一结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此段又自是字上生起有封即有彼我也有常有主也至道至言本无彼此因人心之私有个是字故生出许多疆界畛疆界也八德之名只是物我对立之意却鼓舞其文做出四句左右彼此对立之名也伦理也义事宜也才有彼此对立则说理说事各有主意也分分析也辩辩别也分辩皆同但字有轻重才有主意则各自分析辩别也竞争亦一意但竞则甚于争尔既有分辩则大者必竞小者必争也看此等文字即就字义上略摆拨得伶俐便自好若道伦又如何义又如何分又如何辩又如何争又如何竞又如何便非庄子之意矣且伦字义字分字辩字竞字争字本无甚分别如何名以八德看得他文字破不被他鼓舞处笼罩了方是读得庄子好虽使庄子复生亦必道还汝具一只眼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懐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上面既说了彼我是非到这数句又别生个说话来发明此老胸中多少玲珑多少快活六合之外天地之外也存而不论即释氏所谓四维上下不可思量也六合之内宇宙之间也宇宙之间合有许多道理圣人何尝不说但不立此议以强天下之知春秋史书之名也此一句又是既有君臣上下凡见于史册者皆是先王经世之意圣人岂容不立此议而何尝与世人争较是非盖天下之理惟其不言则为至言才到分辩处便是你胸中自见得不透彻也故曰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到这里又自发一个何也之问懐之者退藏于密之意也圣人于此卷而懐之众人于此则必辩而明之以相夸示才有分辩便是无见识处故曰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对立者曰称谓之大道则无对立者矣不言之中自有至言故曰大辩不言无仁之迹而后为大仁嗛满也猴藏物曰嗛以廉为廉则有自满之意国语曰嗛嗛之德不足就也言其自小即此嗛字清畏人知清畏人不知皆不得为大廉矣不忮者不见其用勇之迹也既说此五句下面又再解一转昭者明也道不可以指名昭然而指名则非道矣故曰不道言而形诸辩则是自有见不及处矣常者可见之迹也有可见之迹则非仁之大成矣廉而至于有自洁之意则不诚实矣清自洁意也信实也勇而见于忮则必丧其勇矣园圆也言此以上五者皆是个圆物谓其本混成也若稍有迹则近于四方之物矣谓其有圭角也几近也向字与于字同意天下之真知必至于不知为知而止则为知之至矣不知之知便是不言之辨便是不道之道若人有能知此则可以见天理之所防矣故曰此之谓天府天府者天理之所防也天理之所防欲益之而不能益故曰注焉而不满欲损之而不能损故曰酌焉而不竭至理之妙无终无始故曰不知其所由来葆光者滑疑之耀也葆藏也藏其光而不露故曰葆光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昔者上着一故字便是因上文而引证也宗脍胥敖之事无经见亦寓言耳不释然者不悦也蓬艾之间喻其物欲障蔽而不知有天地也谓彼之三国物欲自蔽未能向化而我才有不悦之心则物我亦对立矣十日并出亦见淮南子此盖庄子寓言淮南子又因之而妆撰也言日于万物无所不照况我之德犹胜于日而不能容此三子者乎此意盖喻物我是非圣人所以置之不辨者照之以天也十日之说即莫若以明之喻也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此段又自知止其所不知上生来又自前头是字上引伸之以道一篇只是一片文字啮缺同是之问王倪不知之对便即是知止其所不知但如此撰造名字鼓舞发挥此所以为庄子也既曰吾恶乎知之又曰虽然尝试言之此皆转换妙处知之非不知不知之非知此两句发得知止其所不知又妙其意盖谓不知便是真知也

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防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狚以为雌麋与鹿交防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且吾尝试问乎汝者又为发端之语也防安乎水猿猴安乎木人岂能处此既各安其所安而皆不能安其所不安则是三者所处皆非正也岂得以人异乎猿防哉刍草木之食豢肉味之食也荐草也带蛇也麋鹿则食草蚣则食蛇鸱鸦则食鼠人则食刍豢所嗜好甘美皆不同则四者之味孰为正哉猵狚獦牂也猵狚以猿为雌麋鹿一物也防与鱼非二物即如此下语此一段雌雄之喻却就毛嫱丽姬发此三句言人之悦好色者其与禽鱼何异我之视猿鹿亦犹猿鹿之视我然四者之于色孰为正乎决猛也骤走也此三节皆为是非物我之喻故结之曰自我观之仁义之分是非之论纷然而淆乱亦犹处味色之不同又安可得而辩樊然纷然也殽杂也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巳而况利害之端乎

王倪即至人也神矣者言其妙万物而无迹也不不寒不惊即游心于无物之始也死生之大且不为之动心而况利害是非乎此一句却是朴实头结杀一句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莹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

此因至人又发圣人之问且就此贬剥圣门学者务事也不从事不以为意也有就有违则是知有利害矣利害不知何就违之有物之求我归我也亦不以为喜不缘道无行道之迹也无谓有谓不言之言也有谓无谓言而不言也孟浪不着实也夫子指孔子也言我以圣人之事语之夫子其言有妙道而夫子以为不着实之言吾子谓如何吾子即长梧子也莹明也言必黄帝听此而后能明之

且汝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汝亦大早计者谓汝之所言方如此而早以为妙道之行是见少而自多之意鸡未出卵而早求其呼更挟弹而未得鸮早求之以为炙此早计之喻也时夜度其时而呼更也我试为汝妄说汝且妄听之看如何妄犹言未可把作十分真实说未可把作十分真实听也奚何如也此一字奇旁日月附日月也挟宇宙宇宙在其懐内也吻合者言浑然相合而无缝罅也言至理混然为一也滑汨汨也涽昏昧也人世汨汨涽涽以而相尊者皆置之而不言也士尊大夫大夫以士为大夫尊卿卿又以大夫为推而上之彼此皆也而却自为尊卑众人迷于世故役役然圣人以不知知之则浑浑然犹愚芚也愚芚无知之貌也参合也合万岁而观止此一理更无间杂故曰一成纯万物尽然者言万物各然其所然人人皆有私意所以天地之间自古及今积无限个是字故曰以是相蕴相蕴者犹言相积相压也

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匡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前面就因是上发到以是相蕴处却又把前头死生无变乎已一句就此发明丧去乡里也弱丧者弱年而去其乡也久留他乡而忘其故国恐悦生而恶死者亦似此也丽姬晋献公之姬也姬得于骊戎之国故曰丽之姬艾丽戎地名封人守封疆之人也始者去戎而来晋故以为悲及其既贵与王同床而食而后以始之泣为悔以此为死生之喻也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此语占梦书多有之梦觉之间变幻如此方其梦也不知为梦又于梦中自占其梦既觉而后乃知所梦所占皆梦也此等处皆曲尽人情之妙若此处见得到则知卫玠之问乐广之答皆未为深达此亦学问中一大事如乐广之说则高宗梦得说孔子梦周公果为何如大觉见道者也禅家所谓大悟也君贵也牧圉贱也愚人处世方在梦中切切自分贵贱岂非固蔽乎窃窃然小见之貌某与汝所言皆在梦中我今如此说谓汝为梦亦梦中语耳此意盖言人世皆是虚梦但其文变化得奇特吊至诡怪也我为此言可谓至怪然至怪之中实存至妙之理使万世之后苟有大圣人出知我此等见解与我犹旦暮之遇也此亦后世有扬子云必知我之意解见解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此一节又自以是相蕴处生来亦前所谓利害之端也胜负不足为是非则是我与若辩者彼此不能相知也黮暗者言其见之昏也二人见既皆昏则将使谁正之议论与彼同既不可议论与我同又不可若皆与我与彼不同亦不可若皆与我与彼相同亦不可我是一个若是一个此人又是一个则是三个人皆不能相知必须别待一个来故曰待彼也邪此彼字便是造化矣便是天倪矣天倪即前之天均也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倪分也天倪之所以和者因是而已是与不是然与不然皆两存之即前之两行也才以为是才以为然则又有个不是不然起来便有是非之争也声言也化声者谓以言语相化服也相待者相对相敌也若以是非之争强将言语自相对敌而求以化服之何似因其所是而不相敌邪故曰若其不相待此二字下得最奇特若其犹言何似也不相待而尚同则是和之以天倪尽可游衍尽可穷尽岁月故曰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因之顺之也曼衍游衍也穷年犹子美所谓潇洒送日月也能如此则不特可以穷年并与岁月忘之矣非特忘岁月并与义理忘之矣年义既忘则振动鼓舞于无物之境此振字便是逍遥之意既逍遥于无物之境则终身皆寄寓于无物之境矣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此一段又自待字上生起来罔两影边之淡薄者无特操者言其无定度也吾有待而然者言影之动所待者形也我虽待形而形又有所待者是待造物也形之为形亦犹蛇蚹蜩翼而已我岂徒待彼邪蜩蛇既化而蚹翼犹存是其蜕也岂能自动我既待形形又有待则恶知所以然与不然哉此即是非待彼之喻也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此一段又自前面说梦处生来栩栩蝶飞之貌自喻者自乐也适志者快意也言梦中之为蝴蝶不胜快意不复知有我矣故曰不知周也蘧蘧僵直之貌此形容既觉在床之时此等处皆是画笔在庄周则以夜来之为蝴蝶梦也恐蝴蝶在彼又以我今者之觉为梦故曰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这个梦觉须有个分别处故曰周与蝴蝶必有分矣此一句似结不结却不说破正要人就此参究便是禅家做话头相似此之谓物化者言此谓万物变化之理也

此篇立名主于齐物论末后却撰出两个譬喻如此其文绝奇其意又奥妙人能悟此则又何是非之可争即所谓死生无变于巳而况利害之端之意首尾照应若防而复连若相因而不相续全是一片文字笔势如此起伏读得透彻自有无穷之味

庄子口义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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