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奥兰多职业生涯的这个阶段,他曾在国家公共生活中扮演某个最重要的角色,可是,我们对之几乎一无所知,这实在不幸和遗憾。我们知道,他曾出色地完成任务,他所获得的巴斯勋章[28]和公爵勋衔可以证明。我们还知道,他曾参与查尔斯国王和土耳其人之间一些最为棘手的谈判,皇家档案室保管库中的条约可以作证。然而,在他任内爆发的一场革命和随后发生的一场大火,把所有可靠的记录都毁坏了,因此,很遗憾,我们的叙述无法完整。一份文件中最重要的句子往往被拦腰烧焦,无法辨认。还有些时候,我们满以为可以通过手稿破解某些困扰了历史学家上百年的谜案,但却会突然被手稿上出现的一个指头大的窟窿给打断思路。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尝试从那些烧剩的残篇断简中拼凑出一个故事梗概,却还常常不得不去推理、猜测,甚至凭空虚构。
奥兰多的日子似乎是这样度过的。七点钟左右,起床,裹上一件土耳其长袍,点燃一支方头雪茄,然后双肘支在露台的矮墙上,站在窗前,凝视着下面的城市,并沉浸其中。这个时辰,往往雾气浓重,包括圣索菲亚大教堂[29]在内的所有建筑的穹顶,看起来都仿佛悬浮在空中。渐渐地,浓雾散去,可以看到方才气泡似的圆顶其实固定得很牢。接着,可以看到河流和加拉塔桥。再接着,可以看到用绿头巾包住眼鼻沿街乞讨的朝圣者,叼起腐肉的流浪狗,裹着长披肩的女人,不计其数的驴子和手持长杆骑在马上的男人。很快,整个城市喧闹了起来,鞭子的噼啪声、铜锣的敲打声、声嘶力竭的祈祷声和包铜车轮的嘎吱声,此起彼伏。面包发酵、香烛燃烧和调味料加工散发出来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独特的酸味;这股酸味在空气中弥漫开去,一直飘上培拉山的山峰,仿佛这就是这个喧嚣、斑斓、粗野的民族的独有气息。
凝视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一切,他想,萨里郡和肯特郡的乡村风光,或伦敦和坦布里奇维尔斯的城市景象,与之相比,真可谓天壤之别。左右两侧横亘着光秃秃的亚洲山脉,山岩兀立,荒凉贫瘠。峭壁上或许有一两个强盗首领驻扎的老古堡,但没有牧师寓所和采邑庄园,没有橡树、榆树、紫罗兰、常青藤和野蔷薇,没有树篱供蕨类生长,也没有草原可放牧羊群。白色的房屋,犹如光秃秃的白色蛋壳。他不禁惊奇,自己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何以会对眼前这一派荒野景象产生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迷恋之情,何以会怎么都看不够那过去只有山羊和牧羊人出没的关隘和远方的高地,何以会深深地爱上那些四季常开的鲜艳花朵,何以会爱上路边粗野的流浪狗远胜于家里的猎麋犬,并且急切地吸入街道上辛辣刺激的气味……他怀疑这是因为在十字军东征期间,他的一位祖先曾与一个切尔卡西亚农妇相好。想想,真有可能,这也许就是他肤色较暗的原因。他一边想,一边回到屋里,开始沐浴梳洗。
喷香水、卷头发、涂香油……经过一个小时的梳洗、准备后,他开始逐个接见秘书和其他高级官员。这些人的手里都捧着只有他自己的金钥匙才能开启的红锦盒。这些盒子里装的都是至关重要的文书,但现在全都仅剩碎片,只能隐约地辨认出一些花饰和盖在烧焦了的丝绸上面的纹章痕迹。对于它们的内容,我们无从得知,只能推断出彼时奥兰多公务繁忙:封蜡盖章,根据不同的涵义为不同的文书系上不同颜色的丝带,用大写字体清晰书写各种头衔,并在大写字母周围描绘花饰……总之,要一直忙碌到午餐开始。他的午餐可能有三十道菜,相当丰盛。
午餐过后,男仆进来通报说六轮马车已在门外准备就绪。于是,他启程去拜访其他大使和国家政要。身穿紫色制服的土耳其禁卫军,举着高过头顶的大鸵鸟羽毛扇,在前面一路小跑着为他开路。拜访仪式千篇一律。每到一个目的地,土耳其禁卫军就用鸵鸟羽毛扇敲敲大门。大门随即敞开,里面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宽敞大厅。大厅里坐着两个人,通常是一男一女。宾主相互鞠躬行礼。在第一个大厅,只允许谈论晴雨冷热等天气话题。然后,大使移步下一个大厅,在那里又会有两个人起身来迎接他。在这里,只允许谈论和对比君士坦丁堡和伦敦两地的居住环境;大使自然会说他更喜欢君士坦丁堡,而主人虽然没有去过伦敦,但也会说他更喜欢伦敦。在第三个大厅,则必须详细谈谈查尔斯国王和苏丹的健康状况。在第四个大厅,则要相对简短地谈谈大使和主人妻子的健康状况。在第五个大厅,大使会恭维主人的家具,而主人则会称赞大使的着装。在第六个大厅,主人会奉上蜜饯,并谦称鄙陋,而大使则会盛赞甘美。在仪式的最后,大使要抽一袋水烟和喝一杯咖啡。虽然大使抽烟袋和喝咖啡的动作一丝不苟,但其实他的烟袋里没有烟草,杯子里也没有咖啡。因为这一轮拜访结束后,他还要赶赴下一轮,如果真有烟草和咖啡,他的身体会因饮食过度而垮掉的。同样的仪式又会以完全一样的顺序在其他高官的府邸里重复六到七遍,因此,大使通常要到深夜才能回到家中。虽然奥兰多出色地完成了这些任务,而且从未否认它们也许就是一个外交官最重要的职责,但他还是显然被它们缠得疲惫不堪,有时还会情绪低沉至极,以至于只想和自己的狗共进晚餐。也许真的有人听到过他用自己的语言和它们说话。据说,他有时深夜了还会出门,而且乔装打扮得连门卫都认不出来。然后,他会混进格拉塔桥的人群里,或在市集里游荡,或把鞋子扔到一边,加入到清真寺朝拜者的行列中去。有一次,消息说他发烧生病了,但一位赶羊到市集里的牧羊人却说,他们在一处山顶看到一位英国老爷,听到他正在向自己的上帝祈祷。人们猜想,那人一定是奥兰多本人,而所谓的祈祷无疑是他在大声朗诵一首诗,因为,据说,他一直在斗篷下的怀中藏着一份做了很多记号的手稿,而在他门外候命的仆人听到过,他在独处时用一种单调的腔调在吟咏些什么东西。
我们正是凭借着诸如此类的碎片,尽力还原奥兰多在这个阶段的生活和性格。时至今日,关于奥兰多在君士坦丁堡的生活,仍然流传着各种谣言、传说和无法查证的奇闻轶事;我们在上文引用的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这一切都说明,时值盛年的奥兰多散发着一种激发想象和引人注目的力量。记忆终有一日会模糊、消淡,但奥兰多的这种力量却给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这是一种神秘的力量,集俊美、出身和某种罕见的天赋于一身,我们可姑且称之为“魅力”,然后,到此为止。正如萨沙说的那样,“一百万根蜡烛”在他内心燃烧,而他甚至不需费力点燃其中一支。他的步伐优雅如鹿,声音嘹亮如钟。因此,他总是谣言缠身。他是许多女人、甚至某些男人倾慕的对象。他们未必与他交谈过,甚至亲眼见过他,只是在脑海想象,在一片旖旎的风光之中,或如血残阳之下,有着那么一个衣冠楚楚的英国贵族的身影。显赫贵族着迷于他,贫民白丁也同样感受到他的魅力。牧羊人、吉普赛人、赶驴人至今仍吟唱着一首关于一个“掷翡翠于井”的英国贵族的歌谣。歌谣里的那个英国贵族无疑就是奥兰多。有一次,不知是因盛怒还是狂喜,他将身上的珠宝扯下来,并扔进了喷泉里。后来一个小听差把珠宝捞了上来。但是,众所周知,这种浪漫气质往往与极度内敛的性格有关。奥兰多似乎没有朋友,而且据人们所知,他也没有爱恋过谁。曾有一位很显赫的贵妇人,为了接近他,不远万里从英国跑来,对他纠缠不休,但他无动于衷,一如既往地忙碌于大使的公务。最后,他在金角湾[30]任大使还不到两年半,就深得查尔斯国王的赏识,有意提拔他到同辈中的最高职位。妒忌他的人说,这是他的美腿给妮尔·圭恩留下了深刻印象的缘故。而实际上,她只见过他一面,而且那个时候她忙于给国王敲榛子壳,根本无暇分神。因此,为他赢得公爵之位的,更可能是他的功绩,而不是他的美腿。
到这里,我们必须暂停一下,因为我们已讲到了他职业生涯最重要的时刻。授予奥兰多公爵勋位这件事,远近闻名而又争议颇多,因此,我们必须尽力从烧毁了的文件和丝带布屑中搜集资料,严谨记录。斋月[31]的大斋结束后,授予他巴斯勋章和公爵爵位的特许状,由阿德里安·斯克罗普爵士率领的一艘护卫舰送达。为此,奥兰多举办了一场君士坦丁堡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庆典。当晚月朗风清,人山人海,大使馆内灯火通明。此处再次缺乏细节,因为那场大火烧毁了所有诸如此类的记录,只留下一些重要信息模糊不清、引人遐想的碎片。然而,根据一位当晚也是宾客之一、名叫约翰·芬纳·布里格的英国海军军官的日记,我们得知,当晚庭院里不同国籍的人们拥挤得“就像塞在桶里的鲱鱼一样”。布里格被挤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于是索性爬上了一棵南欧紫荆树,以便更好地观看庆典盛况。当地居民纷纷传言,很快就会有奇迹降临(这再一次证明了在人们的想象中,奥兰多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因此,”布里格写道(但他的手稿布满烧痕和窟窿,一些句子已很难辨认),“火箭炮呼啸着飞上空时,我们都惶恐不安,害怕当地人会做些什么……担心对所有人不利的后果……在场的英国女士们,我承认,当时我伸手握着我的弯刀。幸而,”他继续写流水账,“根据当地人的举动判断,这些恐惧似乎毫无根据……我断定,展现我们在烟火制造方面的技术非常重要,即使仅仅是为了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大不列颠的优越性……的确,那景象壮观得难以形容。我赞颂上帝,因为他允许……我又祝福我亲爱的老母亲……大使一声令下,虽然在很多方面都显得愚昧,但仍能彰显东方建筑特色的长窗……全部敞开了;窗内,一派生动活泼的景象,彷如一台戏剧演出,在其中,英国的女士和绅士们……表演假面话剧……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看到这么多的穿着优雅、与众不同的同胞……我被深深地感动了,而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虽然不能……我正专心致志地观察一位女士的惊人举动——所有人都盯着她看,她的举动丢尽了女性和她的国家的脸面,突然……”——不幸的是,一根南欧紫荆树枝折断了,布里格中尉也因此摔到了地上。他日记剩下的内容就只有他对上帝的感激(上帝在日记中占了重要地位),还有他的受伤情况。
所幸的是,哈托普将军的女儿佩内洛普·哈托普小姐在室内目睹了当时情景,她在一封信里继续了这个故事。这封信同样面目全非,最后辗转到了她在坦布里奇维尔斯[32]的一位女性朋友的手上。在信中,佩内洛普小姐的激情丝毫不逊色于那位英勇的军官。“引人入胜,”她在一页纸里感叹了十次,“太奇妙了……简直无法形容……金盘……枝形烛台……穿长毛绒马裤的黑人……堆得像金字塔一样的冰块……尼格斯酒喷泉……国王舰队形状的果冻……睡莲状的天鹅……金丝笼里的鸟儿……穿深红色丝绒燕尾服的绅士们……女士们的头饰至少有六英尺高……音乐盒……佩里格林先生说我看起来非常可爱,这话我只对你说,亲爱的,因为我知道……啊!我太想念你们了!……胜过我们在潘蒂莱[33]看到的一切……酒的海洋……一些绅士喝多了……贝蒂太太醉醺醺的……可怜的博纳姆夫人不幸坐了个空……男士们都很豪爽……多么希望你和亲爱的贝特西……但是所有其他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使本人的身上,正如大家都承认的那样,因为没有人会卑鄙地否认这一点!多么漂亮的双腿!多么英俊的的容貌!!多么优雅的仪态!!!看到他走进房间!又走了出去!他的表情中有某种很有意思的东西,让人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在遭受煎熬!他们说是因为一个女人。狼心狗肺的东西!!!在我们这些生性温柔的女性中,竟有这样一个无耻之徒!!!他尚未婚娶,这里有一半女士都为他倾心……一千、一万个吻,献给汤姆、杰瑞、彼得和最亲爱的喵喵(可能是她的猫)。”
当时的公报有这样一段话:“十二点的钟声刚敲响,大使就出现在了挂满名贵壁毯的中央阳台上。在他左右两侧,各站着六名身高六尺多、手擎火炬的土耳其皇家守卫。在他出现的同时,火箭升空,人群欢呼。大使向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并用土耳其语说了一两句感谢的话。土耳其语是他能够流利运用的其中一种语言。随后,身穿整套大不列颠海军上校制服的阿德里安·斯克罗普爵士走上前;大使单腿屈膝,上校将尊贵无比的巴斯勋章戴在他的脖子上,接着,又把星章别在他的胸前。然后,外交使团的另一位绅士走上前,郑重地将公爵长袍披在他的肩上,然后向他呈上摆在猩红色软垫上的公爵冠冕。”
最后,奥兰多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自豪、笔挺地站起身来,拿起那个金制的草莓叶圆环戴在额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其威严而优雅,让人过目难忘。就是这时,人群中发生了第一次骚乱。可能是人们期待的奇迹——有传言说,先知预言会有一场金雨从天而降——没有发生,也有可能是这就是发动攻击的信号,似乎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答案,但就在奥兰多把冠冕戴在额上的同时,人群中爆发了一次巨大的骚乱。钟声响起,先知刺耳的喊叫声盖过了人群的喧闹。许多土耳其人匍匐在地,前额紧贴地面。宴会厅的一扇门猛地开了,冲进来一群当地人。女人们尖叫起来。某位据说非常渴求奥兰多的爱的女士,抓起一个枝形烛台摔在地上。如果没有阿德里安·斯克罗普上校和一队英国水兵在场,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但那位海军上将下令吹号,一百名水兵当即稍息站好;混乱平息了,现场也恢复了肃静,至少当时是的。
目前为止,我们都能立足于相当有限但却真实可靠的证据进行叙述。但没有人确切地知道那天夜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不过,根据守卫和其他一些人的证词,后来大使馆里的人群都散去了,到了凌晨两点,大使馆像往常一样关上了门。有人看见,仍然穿戴着荣誉之物的大使走进房间,然后关上了门。有人说,他锁上了房门,而这有悖于他的日常习惯。还有人坚称,那天深夜,他们在大使的窗下的院子里,听到一阵像是牧羊人吹奏的乡野音乐。还有一个因牙痛而整夜失眠的洗衣妇说,她看见一个男人走出到阳台上,身上裹着一袭长袍抑或一件晨衣。然后,她说,又看见一个女人,穿得严严实实,但显然是个农妇。那男人放下绳子,把那女人拉上了阳台。他们热情相拥,“像爱人一样”,然后,他们一起走进房间,拉上窗帘。之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二天早晨,秘书们发现公爵大人——我们现在必须这样称呼他——在凌乱的床上熟睡。房间一片狼藉,他的冠冕滚落到地面上,长袍和袜带被揉成一团扔在椅子上。桌上堆满了纸张。前一个晚上奥兰多确实很劳累,所以一开始谁也没有觉得怎样。但到了下午,他还没醒,于是,仆人请来了医生。过去应对这种情况的所有疗法,膏药啊、荨麻啊、催吐剂啊等等都用上了,但全都不见效果。奥兰多依然酣睡不醒。这时他的秘书才想起应该翻查一下桌面的纸张。他们发现,纸张上写满了诗句,且频频提到一棵大橡树,但字迹大都非常潦草。此外,还有各种的政府文书和私人文件,涉及他在英格兰的庄园的管理问题。不过最后,他们看到了一份至关重要的文件。那是一份婚约,一份由奥兰多和罗西娜·佩皮塔起草、签署和经人公证过的婚约。他们的奥兰多大人是位拥有嘉德骑士勋衔的公爵,而这位罗西娜·佩皮塔女士只是个身世不明的舞女,据说父亲是吉普赛人,母亲是加拉塔桥下卖废铁的小贩。秘书们面面相觑,惊愕万分。但奥兰多仍在沉睡。他们日夜守着他。他呼吸均匀,双颊红润,但除此之外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为了唤醒他,他们试遍了一切科学方法和手段。但他却依然沉睡着。
在他昏睡的第七天(5月10日,星期四),土耳其人揭竿而起,打响了推翻苏丹统治的第一枪。布里格中尉早已觉察到这场动乱的最初征兆。这是一场恐怖血腥的暴动。土耳其人放火焚城,凡落在他们手中的外国人,或死于剑下,或遭受笞刑。一些英国人逃掉了;但正如人们所预期的那样,英国大使馆的绅士们誓死保卫他们的红锦盒,迫不得已时,他们宁愿吞下整串钥匙,也不愿让它们落到异教徒手中。暴徒冲进奥兰多的房间,见他四肢僵直地躺在床上,毫无生命气息,就没有碰他,只是抢走了他的冠冕和嘉德长袍。
这里,我们的记述又陷入了迷雾之中。我们几乎都要从心里大喊出来:让它再模糊一点吧!再模糊些,模糊到我们根本无法穿透这重重迷雾,无法弄清事情!那么我们就可以为我们的作品画上句号!就可以干脆说奥兰多死了,下葬了,免得读者左思右想。但是此时,唉,三位守在笔者墨水瓶旁的神祗,“真实”、“正直”和“诚实”厉声喊道“不行!”他们把银号举到唇边一起吹响,要求:“真相!”他们再次呼喊“真相!”,并第三次齐鸣“真相!真相!只要真相!”
这时——感谢上天给我们一个喘息的机会——仿佛有一股无比柔和、神圣的西风把门轻轻地推开了。进来三个身影。第一位是我们的“纯洁女神”,她的额上系了一条洁白无比的羊羔毛头带,长发如一泻而下的白雪,手持一根纯白鹅毛笔。步态庄重地跟在她后面的是“贞洁女神”,她头戴冰凌王冠,状如燃烧未尽的塔楼;其眼如星,其指如冰,只要被她稍微碰到一下,就会马上冻彻肌骨。紧随其后的是三姊妹中最柔弱又最美丽的“谦恭女神”,她躲在两位端庄姐姐的身影里,只露出细长的脸庞,宛如夜空中镰刀状的新月,半掩于云雾之中。她们走向房间中央;在那里,奥兰多依然沉睡着。我们的“纯洁女神”仪态迷人而威严,她第一个说话:
“我是这沉睡着的小鹿的守护神;我珍爱皑皑白雪、冉冉明月和熠熠银海。我用袍子遮盖有斑点的鸡蛋和深色斑纹的贝壳;我遮盖罪恶和贫穷。我的面纱笼罩一切脆弱、阴暗和可疑之物。因此,不要说话,不要揭露。宽恕啊,宽恕!”
这时号声吹响。
“纯洁走开!纯洁滚开!”
接着,我们的“贞洁女神”说道:
“凡我触碰者,都结为冰;凡我扫视者,都化为石。我让星子不再闪烁,海浪不再翻滚。我栖居在阿尔卑斯山最高峰。我行走时,秀发如闪电。我目光所及之处,万物凋零。与其让奥兰多醒来,不如让他筋骨冻彻为冰。宽恕啊,宽恕!”
号声再次吹响。
“贞洁走开!贞洁滚开!”
到我们的“谦恭女神”说话了。她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到。
“我就是男人称为‘谦恭’的女子。我是处女,永远都是处女。我不喜欢硕果累累的田地和丰饶的葡萄园。我厌恶繁殖。果树发芽和畜群繁殖的时候,我都会逃走,我都会跑开,跑到斗篷都掉落了。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见。宽恕啊!宽恕!”
号声再次吹响。
“谦恭走开!谦恭滚开!”
这时,三姐妹哀伤不已地手牵手,慢慢地舞蹈了起来,在摇曳的面纱之下,她们边走边唱:
“真相呀,别走出你可怕的洞穴。藏得更深一些吧,可怕的真相。因为有些情最好不闻不问,你却要将它们通通揭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你揭露羞耻,你照彻黑暗。藏起来!藏起来!藏起来!”
她们似乎要用她们的百褶长袍盖住奥兰多。与此同时,号声继续吹响:
“真相,真相,只要真实。”
听到这,三姐妹试图用面纱捂住小号,让它们出不了声。但这纯属徒劳,反招所有号角都齐鸣了起来:
“可怕的三姐妹,滚开!”
三姐妹发狂似地齐声嚎啕,继续不停地旋转,不停地上下掀动面纱。
“世界变了!男人抛弃我们,女人憎恶我们。我们走,我们走。(‘纯洁’说)我去鸡窝;(‘贞洁’说)我去仍未被玷污的萨里郡高地;(‘谦恭’说)我去有常春藤和窗帘遮蔽着的舒适角落。”
“因为那里,不像这里(三姐妹手拉着手齐声说道,并绝望地向着躺在床上的奥兰多作告别状),在安乐窝和闺房、办公室和法庭里,仍有爱我们、尊重我们的处女和市民、律师和医生、禁止和否定之人、莫名其妙地敬畏和颂扬的人、为数尚多(感谢上帝)的体面人家、宁可视而不见和不闻不问的人、喜欢阴暗的人,还有理性地崇拜我们的人。因为我们给予他们财富、成功、舒适和安逸。我们要离开这里,到他们那里去。走吧,姐妹们,走!这里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她们将百褶长袍举过头挥舞着,好像要挡住什么她们不想看到的东西,然后匆匆离开并关上了身后的门。
因此,屋里现在只剩下沉睡的奥兰多和吹号的神祗们。吹号的神祗们按顺序排成一列,紧接着,号声齐鸣,声音慑人:
“真相!”
这时,奥兰多醒了。
他伸了伸懒腰,然后起身,一丝不挂地直立在我们面前。号声吹个不停:“真相!真相!真相!”。于是,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承认——他是个女人。
号声逐渐远去。奥兰多完全赤裸地站着。开天辟地以来,没有人看起来如此迷人过。他集男性的强健和女性的优雅于一身。他站在那里的时候,银号长鸣,久久不绝,仿佛不愿离开它们召唤来的美人。“贞洁”、“纯洁”和“谦恭”无疑是受了好奇心的驱使,她们躲在门后偷看,还像扔毛巾似地向那裸体扔去了一件衣服,可惜,那衣服落在了离奥兰多几英寸远的地方。奥兰多对着高高的穿衣镜上下打量自己,没有表现出半点惊慌失措的神色;然后,他走开了,估计是要去洗澡。
我们可以藉着这个空档来做一些说明。无可否认,奥兰多变成了女人。但除了性别之外,奥兰多还是原来的奥兰多。不同的性别,意味着不同的人生轨迹,但并不意味着不同的性格特征。脸还是那张脸,没有丝毫不同,有画像为证。他的记忆——但按照惯例,我们以后必须用“她的”来代替“他的”,用“她”来代替“他”——好吧,她的记忆毫无遗漏地保存了过往所有的生活经历。有些地方会有点模糊,仿佛有几滴污水落进了清澈的记忆之湖;具体的事物也变得有点朦胧;但也就不过如此罢了。性别转换得如此悄无声息而彻底,以至于奥兰多自己对此没有流露出丝毫惊异之情。考虑到这一点,许多执拗地认为性别转换有违自然的人,费尽心力地想要证明:(1)奥兰多本来就是女人;(2)这时的奥兰多其实还是男人。让生物学家和心理学家鉴定去吧。我们只需简短地说明事实:奥兰多三十岁前是男人,但之后变成了女人,而且以后一直是女人。
但我们还是尽快搁下性别和性这些讨厌的话题,让别人讨论去吧。奥兰多已经梳洗完毕,并穿上了男女都可以穿的土耳其外套和长裤。她现在必须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所有抱着同情之心,一直关注她的故事至今的读者首先想到的,也必定是她眼下极端险恶和尴尬的处境。她年轻、高贵又美丽,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的处境,对于一位有身份的年轻女子而言,真是再棘手不过了。这个时候,如果她摇铃乞怜、尖声喊叫或昏厥倒地,也无可厚非。但奥兰多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手足无措的迹象。她的一举一动全都非常从容,简直像是早就计划好了的一样。首先,她认真地检查了一遍桌面上的纸张,并把那些似乎写了诗句的纸张挑出来,仔细地藏进怀里。接着,她唤来她的塞琉西猎犬,为她喂食和梳理毛发。在她沉睡的这些天,这猎犬半步也没有离开过她的床,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随后,她拿出两只手枪别在腰间。最后,她从大使长袍上取下几串精美的绿翡翠和珍珠,缠在身上。做好这一切之后,她探身出窗,轻声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她走下摇摇欲坠、血迹斑斑的楼梯,跨过满地废纸篓、条约、纸屑、印章、封蜡……来到了院子里。在那里,在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的树荫之下,等候着一位骑着驴的老吉普赛人。他还手拉缰绳,牵着另一头驴。奥兰多跨上那头驴。就这样,在一条瘦狗和一个吉普赛人陪同下,大不列颠驻苏丹朝廷的大使骑着驴,离开了君士坦丁堡。
他们日夜兼程,途中遭遇了重重险阻,但不论是天灾还是人祸,奥兰多都能勇敢脱险。不到一个星期,他们就来到了布鲁沙城外的高地,奥兰多所投靠的吉普赛部落的主要营地就驻扎在这里。在大使馆的那段时期,她经常站在阳台眺望并向往着远方的那些高山。那里让她心驰神往,对于一个爱沉思的人来说,那里可以给予思想充分的养料。只是,有时候她太喜爱这种变化了,以至于不愿用思考来破坏它。无案牍之劳形,无造访以分神,这样的快乐,足矣。吉普赛人逐草而居,草被牲畜吃光了,就会迁居到别处。要洗浴,就去溪流;不会再有红的绿的蓝的盒子呈递面前;整个营地连一把钥匙都没有,更不要说金钥匙了;至于“拜访”,更是闻所未闻。她挤羊奶,拾柴火;她也时不时地会去偷个鸡蛋,但每次都会留下一枚硬币或一枚珍珠;她放牧,摘葡萄,做葡萄汁,用羊皮袋盛水来喝;而每当她想起过去每天的差不多这个钟点,自己拿着空咖啡杯和没有烟草的烟斗装作喝咖啡和吸烟的情景,她都会忍不住放声大笑,然后给自己切下一大块面包,或向拉斯多姆讨来旧烟管好好地抽上一口烟,尽管那烟斗里装的是牛粪。
显然,在革命发生之前,她就和这些吉普赛人取得了秘密联系,而他们也似乎已经把她视为自己人(这向来是一个民族能给出的最高礼遇)。再说,她那深色的头发和肤色即可证明,她本来就是他们的一份子,只不过是在婴儿时被一位英国公爵从一棵榛子树下偷走,并带到了那个蛮夷之邦罢了。在那个蛮夷之邦,人们身体孱弱,经受不了风餐露宿,所以要住在屋里。因此,尽管她在很多方面不如吉普赛人,他们还是很乐意伸出援手,让她变得更像他们;他们向她传授做奶酪和编箩筐的手艺,以及偷窃和捕鸟的本领,甚至还考虑让她嫁给他们的其中一员。
但是,奥兰多在英国养成的一些习惯或毛病(随你怎么看),似乎怎么也无法根除。一天傍晚,大家围坐在篝火旁边。一片如血残阳映照在塞萨利[34]的山丘上,奥兰多高声感叹:
“多好吃啊!”
(吉普赛语里没有“美”这个词。“好吃”是最接近的表达。)
在场的男女青年不禁哄堂大笑了起来。天空好吃,想想看!然而,这让那些接触过更多外族人的老人们起了疑心。他们注意到,奥兰多经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除了东张西望,什么都不做;有时还会看到她坐在山顶上,两眼直直地凝视着前方,甚至连放牧的羊群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他们开始怀疑,她有和他们不一样的信仰。一些更为年长一些的人则认为,她落入了大自然的魔掌之中;要知道,大自然是所有神灵中最邪恶、最残酷的一个。这个猜测并不离谱。热爱大自然是她与生俱来的一种英国病,更何况这里的大自然,比英国的辽阔得多,有力量得多,因此,她前所未有地落入了它的掌心。这种病众所周知,常有人对此加以描述,因此我们就不作详述了。看,高山,峡谷,还有溪流。她翻过高山,漫步峡谷,在溪流边小憩。她把山丘比作城堡、鸽子的胸脯和母牛的侧腹;把花朵比作珐琅;把草皮比作磨蚀了的土耳其地毯。树木是枯槁的巫婆,绵羊是灰色的卵石。实际上,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她在山顶发现一个冰斗湖。她觉得湖里蕴藏了智慧,差点要跳进去探寻一番。在山顶上,她极目远望——马尔马拉海[35],希腊平原,还那后面的雅典卫城(她视力真好),那其中一两道白的,她心想,一定是帕特农神庙[36]了。她的心灵也随着视野开阔了起来,她像所有大自然的信仰者一样,祈祷自己能够分享那山峦的壮丽和平原的宁静……她低头看到红色的风信子和紫色的鸢尾草,禁不住欣喜若狂地感激大自然的善与美。她抬头望见空中盘旋的老鹰,想象着它翱翔天际的愉悦,又禁不住满心开怀。在回家的路上,她向每一颗星星、每一座山峰和每一堆篝火致敬,仿佛它们只跟她交流。回到帐篷后,她扑倒在草垫上,情不自禁地大声感叹,太好吃了!太好吃了!(真奇怪,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方式竟如此地不完善,以至于只能用“好吃”来表达“美”,还好尽管如此,他们也宁可忍受嘲笑和误会,而不愿将体悟藏于心底。)所有年轻的吉普赛人都哈哈大笑。但是,那个用驴把奥兰多带离君士坦丁堡的老人拉斯多姆·埃尔·萨迪却一语不发地坐在一旁。他鼻子鹰钩,脸上爬满了深深的皱纹,仿佛经受了长年累月铁球般的冰雹的袭击似的。此外,他肤色黝黑,目光锐利。他坐在那里,一边给水烟袋装烟,一边观察奥兰多。他对奥兰多怀疑最深,认为大自然才是她的神。有一天,他发现她在流泪,以为她受到了她的神的惩罚。他告诉她这没什么,并把自己给霜冻冻坏了的左手手指,和给山上滚落的岩石砸伤了的右脚,给她看。然后,他说,这就是她的神对人类的所作所为。可是,她用英语说道:“但这多美啊!”他摇了摇头。她又重复了一遍,而这次,他生气了,因为他看出来,她并不信仰他的神。就算他睿智明理、年高德勋,这也足以激怒了他。
在此之前,奥兰多一直沉浸在快乐里。然而,现在观念上的分歧却困扰着她。她开始思考:大自然究竟是美,还是残酷?她追问自己:如果是美,那这种美是怎样的美?万物本来即美,抑或只是她以之为美?于是,她继续追究真实的本质,然后是真理,然后是爱情、友谊和诗歌(一如他在家乡高地的那些日子)。苦于无法用语言说出自己的沉思默想,她前所未有地渴望笔墨。
“啊!如果能写下来该多好!”她喊道(她和其他写作的人一样,抱有一种奇怪幻想,即书写下来的文字就能流传开去)。她没有墨水,纸也不多。但她用浆果和葡萄酒自制墨水,然后在《橡树》手稿的页边和行间,用速记的办法,创作了一首无韵长诗,以描述看到的风光;随后,她又写了一篇极其凝练的对话,与自己探讨美与真的问题。为此,她一连欢喜了好几个小时。但是,吉普赛人起了疑心。首先,他们注意到,她挤奶和做奶酪的手艺不如以前了。其次,她回答问题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有一次,一个吉普赛小伙子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她的双眼正盯着他。有时,这种紧张感会同时笼罩着部落里的十几个成年男女。其特点是,他们感到(他们的感觉异常灵敏,远超于他们的词汇)无论自己做什么,那东西都会在自己的手里化为灰烬。譬如,老妇人在编箩筐,小伙子在剥羊皮,唱着歌儿哼着小调,正自得其乐之时,奥兰多走进了帐篷。她扑到火堆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跃动的火焰。她看都没看他们,但是,他们却感觉到,这里有一个怀疑之人;(我们暂且根据吉普赛语粗略地如是翻译)这里有一个不是为了做而做、看而看的人,她既不关心羊皮,也不关心箩筐,而是关心(这时,他们不安地看着帐篷)别的东西。紧接着,小伙子和老妇人的心头涌起了一种不可名状但极其不安的感觉。他们折断了柳枝;他们割伤了手指。他们怒火中烧,希望奥兰多离开帐篷,并且再也不要靠近他们。可是,他们承认,她天性活泼,乐于助人,而且她的一颗珍珠,就足以买下布鲁沙最好的羊群。
慢慢地,她开始觉察到自己和吉普赛人之间的某些隔膜,这让她时不时犹疑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在这里结婚并永久定居。起初,她试图这样解释那些隔膜:她来自一个古老文明的种族,而吉普赛人是一个无知的民族,比野蛮人好不了多少。有一晚,他们让她讲讲英格兰,于是,她禁不住颇为自豪地夸耀起了她出生的那座大宅,里面有365间卧室,而它早在四五百年前就已经归她们家族所有了。她还补充道,她的祖先都是身为伯爵乃至公爵的大人物。说到这里,她再次注意到吉普赛人的不自在,但他们没有像她之前赞美大自然时那样怒不可遏。他们很有礼貌,但那神情看起来,和那些出身高贵者无意中看见陌生人暴露寒微出身时的神情很相像。拉斯多姆独自跟着她走出帐篷,告诉她并不用在意她的父亲是不是公爵,或她是不是拥有她所描述的那些卧室和家具,他们不会因此看不起她的。听罢,她心头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之感。显然,在拉斯多姆和别的吉普赛人看来,四五百年的家族历史真可谓低微至极。他们的家族至少可以追溯到两三千年前。在基督诞生前几百年,吉普赛人的祖先就已经建造了金字塔,因此对他们来说,霍华德和安茹家族[37]与史密斯和琼斯家族没什么两样,因为它们都同样地微不足道。此外,在这个连牧羊少年都有着古老族谱的地方,吉普赛人觉得,出身古老家族没有任何值得纪念或仰慕的地方,因为就连流浪汉和乞丐也都如此。尽管出于礼貌,他们不会把话说出口,但显然,吉普赛人认为拥有上百间卧室是最为平庸的野心,因为整个大地都是他们的(当时已经入夜,他们坐在一个山顶上,周围山峦起伏)。奥兰多明白,在吉普赛人看来,公爵也不过是奸商和强盗罢了,一心想从那些根本不在乎土地和金钱的人的手中夺取土地和金钱。他们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胜过建造365间卧室,而其实一间卧室就足够了——一间也没有更好。她无法否认自己的祖先敛聚田地、房屋和封号,却没有一个是圣人或英雄,或做过造福人类的事情。她也无法反驳这一观点(拉斯多姆颇有绅士风度,不会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但奥兰多心里明白),任何人若再去做祖先三四百年前做的事情,都会被人指责为——特别是自己家族的人厉声谴责——粗鄙的俗人,投机者和暴发户。
为了回应诸如此类的观点,她寻思着用一种惯用而又拐弯抹角的方式来指出吉普赛人生活的粗野和原始。其后果是,很短时间之内,她和他们之间就产生了很多分歧。说实话,那些分歧足以引发血腥动乱。历史上,因为小得多的分歧而遭洗劫的城镇不在少数;曾有上百万名殉道者宁愿遭受火刑,也不愿退让一小步。人类最大的激情,莫过于渴望说服别人信奉自己的信仰。而最让人不快也最易激起怒火的,莫过于自己信奉的信仰遭到贬损。辉格党和托利党,自由党和工党,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声誉,那是为了什么而争斗不休呢?教区之间的对垒拆台,并非出于热爱真理,而是出于对胜利的欲望。大家追求的是心境平和与他人的恭敬顺从,而不是真理的胜利和美德的升华。道德枯燥如死水,它们属于历史学家,还是让他们去讨论吧。
“476间卧室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奥兰多叹息道。
“她喜欢落日而不喜欢羊群。”吉普赛人说。
奥兰多不知道如何是好。离开吉普赛人,再去做大使?不,那对她来说,看起来是无法忍受的了。但永远留在这里?也不,这里既没有纸墨,也没有对塔尔博特家族和众多卧室的敬畏和尊崇。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早上,她坐在伊索山的山坡上,一边牧羊,一边沉思。这时,她所信奉的大自然,可以说是恶作剧了一番,也可以说是施降奇迹(对此众说纷纭,她分不清哪种才是真)。奥兰多郁郁寡欢地凝望前方陡峭的山崖。当时正值盛夏,倘若我们必须把那山崖比作什么,那么不妨把它比作是嶙峋的瘦骨、羊的尸骸或被千百只秃鹫啄食过后变得花白的巨大骷髅。那天晒得要命,但奥兰多靠着的那棵小的无花果树,只在她薄薄的长袍上投下几片零落的叶影,一点也不遮阴。
突然,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对面的光秃秃的山坡上投下一袭阴影,而且那阴影的颜色越来越深。紧接着,原来山石嶙峋的地方出现了一片翠绿的山谷。只见那山谷越来越深,越来越宽,在山翼上展开了一片公园那么大的空地,而且,那里绿草如茵,此起彼伏,其中点缀着一棵棵橡树,而橡树的枝桠间跳跃着欢快的画眉,树荫下蹦跳着敏捷的的小鹿。她甚至可以听到昆虫的低鸣,和英格兰夏日微风的呢喃细语。她看得如痴如醉,但突然,灿烂的阳光消失了,天上飘起了雪花,眼前的一切瞬间消隐在一片淡紫色的阴影之下。现在,她看到大卡车沿路驶来,上面满载沉甸甸的树桩,她知道,这是要拿去生火的。接着,故国的屋顶、钟楼、高塔和庭院纷纷出现在眼前。大雪纷飞,她听见积雪滑下屋顶、坠落地面的劈啪声。袅袅炊烟从千家万户的烟囱中升起。一切都如此清晰细致,她甚至能看见一只寒鸦在雪地上啄食虫子。然后,渐渐地,淡紫色的阴影越来越深,淹没了马车、草坪和她的房子。一切都被吞噬了。翠绿的山谷蒸发了,如茵的草坪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山坡,像是曾被上千只秃鹰啄食过一样。这时,她不禁泪流满面。随后,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吉普赛人的营寨,告诉他们,她第二天就要启程回国。
幸亏她这样决定。因为一些吉普赛青年已经密谋要杀死她了。他们说,为了道义,他们必须这样做,因为她跟他们的信仰不一样。然而,他们其实也不忍心割破她的喉咙,因此,当知道她决定要走的时候,他们都非常高兴。而且很幸运,刚好有一艘英国商船停泊在这附近的海港,正准备启航回英国。奥兰多从项链上取下一颗珍珠,付了船票,还换了一些钞票。她本想把这些钞票送给吉普赛人,但想到他们鄙夷财富,于是,只好满足于和他们拥抱告别。这拥抱,至少在她这边,是很真诚的。
[28] 巴斯勋章(bath),是由英国乔治一世于1725年设立的骑士勋章。(译注)
[29] 圣索菲亚大教堂(holy wisdom),是位于现今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宗教建筑,有近1500年的漫长历史。在1519年被塞维利亚主教堂取代之前,它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堂。(译注)
[30] 金角湾(土耳其语:hali),土耳其博斯普利斯海峡南口西岸的细长海湾,曾是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港口的主要部分。在这里泛指土耳其。(译注)
[31] 斋月,是伊斯兰历的第九个月。(译注)
[32] 坦布里奇维尔斯,是英国英格兰东南区域肯特郡的一个自治市镇。(译注)
[33] 潘蒂莱,位于英格兰坦布里奇维尔斯的一个景点。(译注)
[34] 塞萨利,位于希腊大陆的中部,周围环绕着高山,在北部与马其顿接壤,西部与伊庇鲁斯接壤,东部海岸线位于爱琴海上。(译注)
[35] 马尔马拉海是土耳其内海,土耳其亚洲和欧洲部分分界线之一段,东北经博斯普鲁斯海峡与黑海沟通,西南经达达尼尔海峡与爱琴海相连。它是黑海——地中海——大西洋的必经之地,是欧、亚两洲的天然分界线,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译注)
[36] 帕特农神庙,也称希腊神庙,是供奉雅典娜女神的最大神殿。(译注)
[37] 霍华德和安茹家族,均为古老的英格兰家族,前者为王族,后者是贵族。(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