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星光之外,其他什么光也没有。他们搞清了这鬼叫似的声音是哪里来的,而珀西佛尔又安静下来,拉尔夫和西蒙笨手笨脚地把他抬到一个窝棚里。猪崽子因为说过大话,也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跟着。然后三个大男孩一起走到邻近的一个窝棚。他们焦躁不安地躺在枯叶堆中,发出嘈杂的响声,仰望着点点的群星,星光正投向环礁湖。有时从别的窝棚里传出一个小家伙的哭叫声,偶尔又有一个大家伙在黑暗中说着梦话。随后他们三个也进入了梦乡。
一弯新月升在海平线上,月亮小得很,就连直投到水面上时也形不成一道亮光;然而在夜空中却有着别的光,它们倏忽而过,一闪一闪,或者熄灭掉,十英里高空的战斗甚至连一下轻微的爆裂声都没有传来。但是一个信号从成人世界飘扬而下,虽然当时孩子们都睡着了,谁也没有注意到。突然一下耀眼的爆炸,一条明亮的螺旋状的尾巴斜越夜空,然后又是一片黑暗,群星闪闪。海岛上空出现了一个斑点,在一顶降落伞下一个人影垂荡着摇晃的四肢,正在迅速下降。不同高度的风向变幻不定,风把人影吹来吹去。接着,在三英里的高处,风向固定了,风带着人影以一条圆弧形的下降曲线划破夜空,倾斜度很大地越过礁石和环礁湖,朝山飞去。人影掉在山侧的蓝野花丛当中,缩成一团,可此刻在这个高度也有一股轻轻的微风,降落伞啪啪翻动,砰然着地,拖拉起来。于是人影双脚拖在身后,滑上山去。轻风拖着人影,一码一码,一扑一扑地穿越蓝色的野花丛,翻过巨砾和红石,最后在山顶的乱石碎砾中挤做一团。这儿微风时有时无,降落伞的绳索东拉西张地往下挂着,或者缠绕起来;人影坐着,戴盔的脑袋耷拉在双膝之间,搁在错综交叉的绳索上面。微风吹过,伞绳会绷直,这种牵拉偶尔会使人影的脑袋抬起,胸膛挺直,于是他的目光似乎越过山顶,凝望着远方。然后,每当风势减弱,伞绳便会松弛下去,人影又向前弯曲着,把脑袋深埋在双膝之间。因此当群星移过夜空时,看得出山顶上坐着的人影一会儿弯成弓形,一会儿松落下去,一会儿又弯成弓形。
在清晨的黑暗中,山侧下面一条小路的岩石旁响起了喧闹声。两个男孩从一堆灌木和枯叶中翻滚出来,两个模糊的影子似醒未醒地扯淡着。这是双胞胎俩,他们在值班管火。论理应该是一个睡觉,另一个守着。但是他们俩独立行动的时候从来都做不成一件像样的事;而因为整夜呆着不睡是做不到的,两人就都去睡觉了。这会儿他们走近曾经是信号火的一堆黑漆漆的余烬,打着呵欠,揉着眼睛,熟门熟路地走着。可一到火堆边他们就停止打呵欠了,其中一个匆匆奔回去拿木柴和树叶。
另一个跪了下去。
“我看火已经灭了。”
他拿起一根塞到他手中的木棒拨弄起来。
“没灭。”
他躺下去,把嘴贴近黑漆漆的余烬,轻轻地吹着。他的脸慢慢地显出来,被照得红通通的。吹了一会儿,他停了下来。
“萨姆——给我们——”
“——焦炭。”
埃里克弯下腰去又轻轻地吹着,直吹到一团余烬旺了。萨姆把一块焦炭放到开始发红的地方,接着加上一根枝条。火越来越旺,枝条燃着了。萨姆堆上了更多的枝条。
“别烧得太多,”埃里克说道,“你放得太多了。”
“咱们来暖暖身子。”
“那又得去搬柴火了。”
“我冷。”
“我也冷。”
“还有,天——”
“——天太黑了。那好吧。”
埃里克往后蹲坐着,看着萨姆生火。萨姆把焦木搭成一个小小的遮风的棚,火稳稳地点着了。
“可真差不离。”
“他会要——”
“光火的。”
“嘿。”
双胞胎默默地注视着火堆。随后埃里克吃吃地闷笑起来。
“他不是光火了吗?”
“在谈到——”
“火堆和野猪的时候。”
“幸好他是冲着杰克,而不是冲着咱们俩。”
“嘿,记得学校里总发脾气的那个老先生吗?”
“孩子——你—可真要—把我—给慢慢地—气疯了!”
双胞胎两人会心地哈哈大笑,接着他们又想起了黑暗和别的一些东西,不安地东张西望起来。在架空的木柴旁,火焰燃得正旺,这又把他们的眼光吸引了回来。埃里克注视着:树虱在疯狂地乱跑,却免不了被火焰所吞噬,他想起了第一次所生的火——就在那下面,在山的更陡峭的一侧,那儿此刻是一片黑暗。他并不喜欢记起这件事,侧脸看起山顶来了。
这会儿热气四射,令人愉快地照到了他们身上。萨姆尽可能近地把枝条塞进火里,闹着玩儿。埃里克伸出双手,试试看放在多远可以经受得住火堆辐射出来的热量。他无聊地看着火堆的另一边,从乱石碎砾扁平的阴影中重新想象出它们白天的轮廓。就在那儿有块大岩石,那儿有三块石头,裂开的岩石,从那儿再过去,有一道山罅——就在那儿——
“萨姆。”
“呣?”
“没什么。”
枝条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树皮被烧得蜷曲起来,随火而化,木头发出了噼啪的爆裂声。遮风的小棚朝内坍塌下去,山顶上好大一圈被照得通亮。
“萨姆——”
“呣?”
“萨姆!萨姆!”
萨姆烦躁地看看埃里克。埃里克的眼神显得很紧张,说明他所看的方向凶险可怕;萨姆原先背对着那个方向,现在急匆匆地兜过火堆,蹲坐在埃里克身旁也盯着看起来。他们呆若木鸡,互相紧揪着手臂,两双眼睛一眨不眨,两张嘴巴难以合拢。
在他们下面远远的地方,无数的林木哀叹着,随之怒号起来。他们额前的头发飘动,火焰从火堆中旁逸出来。在他们之外十五码的地方,传来布被风吹开的噗噗声响。
两个孩子都没尖声呼叫,只是用手更紧地抓住对方的臂膀,嘴巴突出。他们这样蹲伏了约十秒钟时间,与此同时,噼啪作响的火堆冒出了浓烟和火星,火光在山顶上摇曳不停。
接着,就好像他们两人只有同一颗被吓坏了的心,双胞胎跌跌撞撞地爬过山岩,逃之夭夭。
拉尔夫正做着美梦。经过几小时嘈杂的辗转反侧,他终于在枯叶堆中进入了梦乡。连别的窝棚里的孩子在梦魇中发出的惊叫也没有惊动他,因为他已在梦中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正隔着花园的围墙拿糖喂小马。随之有人摇他的手臂,告诉他该吃茶点了。
“拉尔夫!醒醒!”
树叶哗哗作响,像大海那样怒号。
“拉尔夫,醒醒!”
“怎么啦?”
“我们看见——”
“——野兽——”
“——清清楚楚!”
“你们是谁?双胞胎吗?”
“我们看见野兽了——”
“别出声。猪崽子!”
树叶仍在怒号。拉尔夫直奔椭圆形的、暗淡的星群,一头撞到猪崽子身上,双胞胎中的一个忙拽住他。
“你不能出去——太可怕了!”
“猪崽子——长矛在哪儿?”
“我听得见——”
“快静下来。躺着。”
他们躺在那里倾听,起初有点怀疑,可在一阵阵死寂之中听着双胞胎低声细语的描述,也畏惧起来。一会儿工夫,黑暗中似乎满是爪子,满是可怕的无名之兽和威胁之意。漫无止境的拂晓慢慢地隐去了群星,最后,灰蒙蒙的光线终于射进了窝棚。他们开始动弹身子,尽管窝棚外面的世界仍然危险得令人无法忍受。黑暗中迷乱的景象分得清远近了,天空高处小片的云彩涂上了一层暖色。一只孤零零的海鸟扑棱棱地拍翅飞向云天,嘶哑地鸣叫一声,引起几下回声;森林中有什么东西粗厉地戛然长鸣。靠近海平线的一片片云彩此刻闪耀出玫瑰红色,而棕榈树羽毛似的树冠也呈现出清翠碧绿。
拉尔夫跪在窝棚的进口处,小心翼翼地窥测着四周的动向。
“萨姆和埃里克。叫他们来碰碰头。悄悄地。去吧。”
双胞胎瑟瑟发抖地互相搀着,壮着胆子走了几码到邻近的一个窝棚里去传播那令人畏惧的消息。拉尔夫站了起来,为了自己的尊严,尽管心里忐忑不安,还是硬撑着走向平台。猪崽子和西蒙跟着他,其他孩子也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
海螺搁在光溜溜的位子上,拉尔夫拿起海螺放到嘴边;可接着他犹豫片刻,并没有吹,只举起贝壳向大家示意一下,他们都明白了。
太阳的光线像把扇子似的从海平线下面往上展开,又向下晃到齐眼睛那么高。拉尔夫瞥一下从右面照亮他们的、正在越来越扩大的一片金色的闪光,似乎要选择适当的方向来发言。在他前面围成圈的孩子们手中都竖拿着一根根打猎的长矛。
他把海螺递给最靠近他的埃里克——双胞胎中的一个。
“我们俩亲眼看到了野兽。不——我们当时没睡着——”
萨姆接过故事讲下去。现在一个海螺管双胞胎两个共用已成了习惯,因为大家已经公认他们俩实在是密不可分的。
“野兽是毛茸茸的。头的后面有东西飘来飘去——像是翅膀。它动得太——”
“真可怕。它那么直挺挺地坐起来——”
“火光很亮——”
“我们俩刚生好火——”
“——还在往上多加木柴——”
“有眼睛——”
“牙齿——”
“爪子——”
“我们俩没命地奔逃——”
“猛撞到什么东西上——”
“野兽跟着我们俩——”
“我看到它鬼鬼祟祟地躲在树木后面——”
“差一点碰到我——”
拉尔夫怀着恐惧的心情指指埃里克的脸,上面有一些伤痕,是矮灌木丛划的。
“你那是怎么搞的?”
埃里克摸摸自己的脸。
“我脸上都弄破了。在流血吗?”
围成圈的孩子们害怕地退缩下去。约翰尼还在打着呵欠,忽然出声地哭起来,被比尔刮了个嘴巴子,才强忍住眼泪。明亮的早晨充满了种种威胁,孩子们的圈儿开始有了变化。他们的脸不是朝里,而是朝外,用木头削尖制成的长矛像一道篱笆。杰克叫他们向中心靠拢。
“这才是真正的打猎呢!谁敢去?”
拉尔夫不耐烦地动弹了一下。
“这些长矛是木头做的。别傻了。”
杰克嘲笑地对他说:
“害怕了?”
“当然怕了。谁会不怕呢?”
杰克转向双胞胎,期待他们的回答,却感到失望。
“我想你们不会跟我们开玩笑吧?”
他们回答得非常肯定,无可怀疑。
猪崽子拿过海螺。
“咱们能不能——还是——待在这儿?可能野兽不会到咱们附近来。”
要不是好像感到有什么东西正瞧着他们,拉尔夫早就对猪崽子大声吆喝起来。
“呆在这儿?圈在这么一小块岛上,总得提防着?咱们怎么弄到吃的呢?火堆又怎么办呢?”
“让我们行动吧,”杰克焦躁地说,“我们在浪费时间。”
“不,我们没有。小家伙们怎么办呢?”
“别管那些小家伙!”
“得有人照顾他们。”
“过去谁也不需要照顾。”
“过去没这个必要!可现在有了。让猪崽子来照管他们。”
“好呀。好让猪崽子别冒风险。”
“动动脑筋吧。猪崽子一只眼能干得了什么?”
其余的孩子好奇地看看杰克,又看看拉尔夫。
“还有一件事。你们这次可不像寻常的打猎,因为野兽没留下足迹。要是它留下了,你们倒可以看得见。大家都知道,野兽可能像荡秋千似的从一棵树摆到另一棵树,就像刚才所说的一样。”
大家点头称是。
“所以咱们必须想一想。”
猪崽子取下摔坏的眼镜,擦擦残余的眼镜片。
“拉尔夫,我们怎么办呢?”
“你还没拿海螺。它在这儿。”
“我是说——我们怎么办呢?假如你们都走开,而野兽倒来了。我又看不清楚,要是我被吓坏了——”
杰克轻蔑地插了一句。
“你总是吓破胆。”
“我拿着海螺——”
“海螺!海螺!”杰克叫道,“我们再也用不着海螺。我们知道该由谁发言。西蒙说话有什么用?比尔、沃尔特说话顶个屁?是时候了,该让有些人知道他们得闭上嘴,让我们其余的来下决定——”
拉尔夫不再能无视他的发言。热血涌上了双颊。
“你没拿到海螺。”他说。“坐下。”
杰克的面孔变得如此苍白,脸上的雀斑显得像褐色的污点那样清楚。他舔舔嘴唇,仍然站着。
“这是猎手的活儿。”
其余的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看着。猪崽子感到自己被卷入了纷争的漩涡,心里不自在,他悄悄地把海螺放回到拉尔夫的膝盖上,坐了下去。气氛静得逼人,猪崽子屏气静息。
“这不止是猎手的活,”拉尔夫最后说,“因为你无法追踪野兽。你难道不要得救了吗?”
他转向全体与会者。
“难道你们全都不想得救了吗?”
他回过头去看了杰克一眼。
“我从前说过,火堆最要紧。眼下火堆一定灭掉了——”
先前的恼怒又给了他以还击的力量。
“难道你们都没有头脑了?咱们必须再把火生起来。杰克,你从来没有想到过火堆,不是吗?要不然你们全都不想得救了?”
不,他们都要得救,对此无可怀疑;大家的倾向猛地偏向拉尔夫一边,危机过去了。猪崽子喘了口粗气,想缓一缓过来,可没成功。他倚躺在一根圆木旁,张大着嘴巴,嘴唇上布满了一圈青紫的斑印。谁也没去注意他。
“想想吧,杰克。在岛上你还有什么地方没去过?”
杰克不情愿地答道:
“只有——当然啰!你记得吗?岛的尾端,山岩都堆集起来的那个地方。我到过那儿附近。岩石堆得像桥一样。上去只有一条路。”
“那东西可能住在那儿。”
大伙儿哄地一声说开了。
“静一静!好。那就是咱们要去看一看的地方。要是野兽不在那儿,咱们就爬上山去看看;再点着火堆。”
“咱们走吧。”
“咱们先吃了再去。”拉尔夫停顿了一下。“最好带着长矛。”
吃完以后拉尔夫和大家伙们就沿着海滩出发了。他们把猪崽子留在平台上支撑局面。这一天像其他日子一样,天气可望晴朗,在蔚蓝色的苍穹之下,大地上沐浴着万道霞光。在他们面前展现的海滩微呈弧形,它一直伸向远方,直至弯进了一片森林;还不到白天的那个时候:蜃景变幻的帷幕会使各种景象模糊不清。在拉尔夫的指挥下,他们谨慎地选了一条沿着棕榈斜坡的小路,而不敢沿着海边发烫的沙滩行走。拉尔夫让杰克带着路;杰克装模作样地小心地走着,尽管要是有敌人的话,他们在二十码开外一眼就能看见。拉尔夫殿后,很高兴暂时地逃脱了责任。
西蒙走在拉尔夫前头,感到有点儿怀疑——一个会用爪子抓人的野兽,坐在山顶上,没留下足迹,跑得不很快,捉不住萨姆埃里克。不管西蒙怎么想象那头野兽,在他内心里浮现的却总是这样一幅图画:一个既有英雄气概又是满面病容的人。
他叹了口气。别人能站起来对着大庭广众发言,显然他们没那种可怕的个性上的压力感,就好像只是对一个人说话那样。西蒙朝旁边跨出一步,回首张了一下。拉尔夫正跟上来,肩上扛着长矛。西蒙胆怯地放慢了脚步,等到跟拉尔夫并肩而行,他透过此刻又落到眼边的粗硬的黑头发,仰望着拉尔夫。拉尔夫却瞥向一边,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好像忘了西蒙曾经愚弄过他,随后又向别处看去,其实什么也没看。有那么一会儿工夫,西蒙为自己被接受而感到快乐,接着他不再想他自己的事情。忽然西蒙一不留意猛撞到一棵树上,拉尔夫不耐烦地向一边看去,罗伯特吃吃地笑了。西蒙头昏眼花,摇摇晃晃,额前出现了白的一块,又变成红颜色并出了血。拉尔夫不去理睬西蒙,他又想起了自己倒霉的心事。过一会儿他们就要到城堡岩了;那时头儿就得上前。
杰克小步跑回来。
“我们已经看得见了。”
“好吧。我们要尽可能靠近些。”
他跟在杰克身后走向城堡岩,那儿的地势稍稍高起。在他们的左面是不可穿越的紧缠着的藤蔓和树木。
“为什么那儿就不会有东西呢?”
“因为你可以看到。那儿没有东西进进出出。”
“那城堡岩怎么样?”
“瞧吧。”
拉尔夫分开眼前的草,放眼望去。多石的地面只有不多几码了,再往前岛的两侧几乎要交叠起来,让人预料前面应该是一个海岬的最高点。但所看到的却是一条狭窄的岩石突出部,有几码宽,大概十五码长,使岛继续延伸到海里。那儿卧着一块构成这个岛的底部的那种粉红色的方岩石。城堡岩的这一面约有一百英尺高,他们从山顶上远眺时像个粉红色的棱堡。峭壁的岩石断裂,峭壁顶上凌乱地散布着似乎摇摇欲坠的大块石头。
拉尔夫背后长长的野草中,挤满了不声不响的猎手。拉尔夫朝杰克瞧瞧。
“你是个猎手。”
杰克脸红了。
“我知道。没错。”
拉尔夫感到,有一种深沉的东西使他不由自主地说道:
“我是头头。我去。别争了。”
他转向其他的孩子。
“你们都躲在这儿。等着我。”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不是轻得听不见,就是显得太响。他看着杰克。
“你是不是——认为?”
杰克喃喃地答道:
“我到处都去过了。那东西准在这儿。”
“我明白了。”
西蒙含糊不清地咕哝道:“我不信有什么野兽。”
好像同意天气不会怎么样似的,拉尔夫彬彬有礼地答道:
“对。我猜也没有。”
拉尔夫嘴巴抿紧,嘴唇苍白。他慢慢地把头发往后捋一捋。
“好吧。回头见。”
他勉强地挪动脚步向前走,一直走到陆地的隘口。
拉尔夫四周别无遮拦,被空气所团团围住。即使不必向前,也无藏身之地。他停在狭窄的隘口俯视着。要不了几百年,大海就会把这个城堡变成一个岛。右手方向是环礁湖,被浩瀚的大海冲袭着;左手方向是——
拉尔夫不寒而栗。是环礁湖使他们免遭太平洋的侵袭:由于某种原因,只有杰克才一直下去,到达过另一侧的海边。此刻他以陆上人的眼光看到了滚滚浪涛的景象,看来就像某种巨兽在呼吸。海水在礁石丛中缓缓地沉落下去,露出了一块块粉红色的花岗岩地台,露出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生长物:珊瑚呀,珊瑚虫呀,海藻呀。海水退啊,退啊,退却下去,就像阵风吹过森林里的树梢那样沙沙地响。那儿有一块扁平的礁石,像张桌子似的平放着,海水退落时把四面的海藻带下去,看上去就像一座座悬崖峭壁。然后,沉睡的利维坦[1]呼出气来——海水又开始上涨,海藻漂拂,翻腾的海水咆哮着卷上那像桌子似的礁石。几乎觉察不到波浪的经过,只有这一分钟一次的有规律的浪起浪落。
拉尔夫转向粉红色的峭壁。在他身后,孩子们等在长长的野草中,等着看他怎么办。拉尔夫感到自己手掌心里的汗珠这会儿是凉的;他吃惊地认识到:他并不真的盼望碰到什么野兽,要是真碰上了也会不知所措。
拉尔夫看得出自己能爬上峭壁,但是这没有必要。四四方方的山岩有一圈类似柱脚的侧石围绕着,因而在右面,俯瞰着环礁湖的那个方向,可以沿着突出部一点点上去,拐过还看不见的犄角。爬上去挺方便,一会儿他就正远眺山岩的四周了。
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乱七八糟的粉红色的大圆石,上面铺着一层糖霜似的鸟粪;一条陡峭的斜坡直通冠于棱堡之上的乱石碎砾。
拉尔夫背后的声响使他回过头去。杰克正侧身沿着突出部徐徐而上。
“不能让你独个儿干哪。”
拉尔夫一言不发。他带路翻上山岩,检查着一种略呈半洞穴状的岩石,里面没什么可怕的东西,只有一窝臭蛋,他终于坐了下来,环视着四周,用长矛柄敲打起岩石。
杰克煞是激动。
“做一个堡垒这地方该有多好啊!”
一股水花溅湿了他们的身体。
“不是淡水。”
“那么是什么呢?”
在岩石的半当中实际上挂着一长条污浊的绿颜色的水。他们爬上去尝着细细的水流。
“可以在这儿放上个椰子壳,一直盛着。”
“我可不。这是个肮里肮脏的地方。”
他们并肩攀上了最后一段高度,越缩越小的岩石堆上顶着最后一块断裂的岩石。杰克挥拳向靠近他的一块岩石击去,石头发出轻轻的轧轧声。
“你记得吗——?”
他们俩都记起了那段困难的时光。杰克匆匆地说道:
“往那岩石下面塞进一根棕榈树干,要是敌人来了——那就瞧吧!”
他们下面一百英尺光景是狭窄的岩石突出部——石桥,再过去是多石的地面,由此再过去是散布在野草上的点点人头,在那之后则是森林。
“嗨哟一下,”杰克兴奋地叫喊道,“就会——哗地——!”
杰克用手做了个向下猛推的动作。拉尔夫却朝山的方向望去。
“怎么啦?”
拉尔夫回过头来。
“呃?”
“你在看——我不晓得怎么办。”
“这会儿没信号了。影踪全无。”
“你真是个迷上信号的傻瓜。”
蓝色的、整齐的海平线包围着他们,只有一个地方被山峰所遮蔽。
“那就是我们所有的一切了。”
拉尔夫把长矛斜依在一块摇动的石头上,两手把头发往后捋。
“我们必须往回赶,爬到山上去。野兽是在那儿发现的。”
“野兽不会在那儿。”
“我们还能干什么呢?”
躲在野草里的其他孩子,看到杰克和拉尔夫没有受到伤害,都刷地跑到了阳光里。他们沉浸在探险的兴奋之中,把野兽忘记了。他们涌过石桥,一会儿爬的爬、叫的叫。拉尔夫此刻站着,一手撑着一大块红色的石块,大得像只水车轮子,石块已经裂开,悬空着,有点儿摇晃。拉尔夫阴沉地注视着山头。他握紧拳头朝右捶打着红色的石墙,抿紧了嘴唇,额发下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的神色。
“烟。”
他吮吸着青肿的拳头。
“杰克!跟我来。”
但是杰克已经不在那儿了。一小群男孩正发出他没注意到的乱哄哄的吵闹声,在嗨哟嗨哟地推一块石头。当拉尔夫转过身子时,正好石基破裂了,整块岩石倒进大海,轰隆一声巨响,水柱直溅到峭壁的半腰里。
“停下!停下!”
拉尔夫的高声大喊使他们安静下来。
“烟。”
拉尔夫的脑子里发生了一个奇怪的变化。他的内心深处掠过什么东西,就像蝙蝠振翼那样干扰了他的思想。
“烟。”
一谈到烟他的思想立刻又清楚了,怒火也燃烧起来。
“咱们需要烟。而你们却在浪费时间。你们倒滚起石头来了。”
罗杰喊道:
“咱们有的是时间!”
拉尔夫摇摇头。
“咱们必须爬到山上去。”
一阵吵吵嚷嚷。有的男孩要回到海滩上去,有的要再滚石头。阳光灿烂,危险跟黑暗一块儿渐渐消失。
“杰克。野兽可能在另一侧。你再带路。你去过。”
“咱们可以沿着海滩去。那儿有野果。”
比尔走近拉尔夫问道: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在这地方再待一会儿?”
“说得对。”
“让我们做个堡垒——”
“这儿没吃的,”拉尔夫说道,“没有窝棚。也没有多少淡水。”
“这儿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堡垒的。”
“我们可以滚石头——”
“一直滚到那石桥上——”
“我说咱们继续前进吧!”拉尔夫狂怒地叫喊道。“咱们一定要搞清楚。现在就走。”
“让我们待在这儿——”
“回到窝棚去——”
“我累了——”
“不行!”
拉尔夫把拳头捶击得连指关节的皮都破了。他似乎并没有觉得痛。
“我是头头。咱们必须搞个水落石出。难道你们没看见山吗?那儿没有信号在发出指示。也许有一艘船正从那外面经过。你们全都疯了吗?”
男孩子们不完全同意地逐渐平静了下来,有些孩子还在低声地抱怨着。
杰克领路走下了山岩,跨过了石桥。
[1] 源出希伯来文livyathan,即《圣经》上所说的一种强大无比的海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