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年里,教皇给查理加冕,封他为法兰克人之王 ……在圣使徒彼得的神殿里,给他从头到脚涂沫了圣油,并将……一顶王冠给他戴上……一位同时代的拜占庭历史家用这几句话,讥笑公元 800 年查理曼被加冕为西罗马帝国皇帝一事。这位拜占庭人可能很有理由嘲讽法兰克人。就连 400 年后,在拜占庭帝国已成为空壳时,西方仍旧没有一座城市,足以与君士坦丁堡相匹比。香槟地方的维拉杜安,是第四次十字军的一位首领,他于 1203 年 6 月 24 日在海上,首次望见这座都城:
你们现在可以想见,那些先前没有看到过君士坦丁堡的人,都非常热切地凝望它,因为他们决不会料想到,世界上竟能有这么富足的一座城市;他们注意到它的四周环绕着那些高大的城墙和坚固的塔楼,还有那些教堂 ——为数之多若非亲眼得见不会有人相信——以及这座城市的巍峨与宽阔,简直是无上至尊压倒其他一切城市。所以不妨让你们得知,虽在场的人个个无比强壮结实,却没有谁不是在浑身肌肉颤抖;这倒也无怪其然,因为自从创世以来还不曾有过哪一个民族,能干出来这么雄伟的一椿事业。
要知道,维拉杜安在这里谈到的,只不过是早先威尼斯曾经向它献过殷勤,而现在业已衰落颓败的那座雄伟城市的空壳;维拉杜安乃是随同威尼斯舰队,前来劫掠君士坦丁堡最后一批珍宝的。
但是,我们若要探索促成城市资产阶级起义的那些经济和法律思想的根源,就必须考察威尼斯和亚马非这两个口岸和商人城市所处的位置。它们都曾是拜占庭的附庸,各种商品、货币和知识都是通过它们,才首先渗入,然后开始瓦解西欧的封建体制的。
威尼斯的地理形势,大大有助于它所扮演的角色。许多泻湖和沼泽,为它提供免受陆上侵略的保护,并引导它的居民投身海上。从公元6世纪起,编年史提到威尼斯,就一直称它是航海的和商人市镇,尽管当时在西欧其他地方,商业实际上是处于停滞状态。到了下一个世纪,威尼斯成了拜占庭贸易网的重要联结点,它的许多单层甲板大帆船,不断向那个帝国供应奴隶、木材、铁和其他 “初级产品”。甚至教皇屡颁禁令,也阻止不了基督教徒的奴隶贩运。连查理曼大帝本人都承认,拜占庭对威尼斯有宗主权。
亚马非也是这样,因名义上是拜占庭附庸而受益。它位于意大利西侧,既与东方贸易,也对西方 ——同非洲和伊伯利亚半岛上的各城市——贸易。到 10 世纪将结束之时,用当时一位阿拉伯商人的话来说,亚马非已经是“伦巴底地区最兴旺的市镇,由于它的种种实际条件而成为最华美、最著名、最富足和最丰裕的市镇。”
当拜占庭帝国趋于衰落、拜占庭的地中海实力动摇不稳之际,威尼斯和亚马非却与穆斯林和法蒂玛王朝的统治者直接接触。威尼斯曾在公元992年同拜占庭订立一项很有利的通商条约。到1000年,拜占庭的远程贸易和海上防卫便都落入威尼斯航运船队掌握;1000年达尔马西亚向威尼斯表示臣服,将它对拜占庭皇帝名义上的忠诚转向于威尼斯。拜占庭商人在行会特权和高额赋税的重压下支撑不住,已无能力再资助费用甚高的海上冒险贸易。确实,意大利商人居于独享特权的地位,拜占庭人对这一点是深怀怨愤的,最后达到极点,以致1180年在君士坦丁堡爆发骚乱,大肆屠杀拉丁族人。
亚马非约在1030年前后,就已在法蒂玛王朝统治下的耶路撒冷,有一处很繁盛的商人侨居地,在那里建造了一座旅馆 ——“圣约翰旅客招待所”。这片小飞地作为拜占庭皇帝的附庸,宣称有权免缴赋税,并与穆斯林人进行有厚利的贸易,它甚至直到亚马非的商业繁荣衰退以后还能存在下去。 1071 年诺曼人征服了亚马非,使它作为贸易中心的地位宣告结束。
可是,威尼斯仍继续处于强有力地位,取得了对地中海沿岸许多小据点的宗主权。直到后来,意大利海上实力参与对十字军的支援,展开了争取恢复地中海贸易的战斗,威尼斯才受到比萨和热那亚两个后来者挑战,这两者都是与西方正在兴起的城市运动有联系的。
威尼斯和亚马非在西方资本主义的成长中,是起过很重要作用的。12世纪热那亚的 “海会”,大概是从更早以前威尼斯的“伙会”(colleganza)演变而来。对地中海贸易以及后来对大西洋海运贸易至关重要的海上法规,其渊源须经由威尼斯和亚马非追溯到拜占庭。亚马非大概最早是在公元 954 年,最迟不晚于 1010 年,就曾公布过它的海事条例。公元 900 年前后,古代罗马和罗马以前的海事惯例曾由拜占庭几位皇帝恢复;威尼斯的海运贸易所遵循的,大概正是那种惯例。这类法规最重要的部分在于,要分摊货物损失时承受损失的责任,要管理货主与船主之间的纠纷,尤其要提供一套可在一切口岸和货物集散地通用的规章条例。
银号经营技术和实际业务,也必定曾在威尼斯和亚马非的发展中,起过主要作用。钱业法人组织直到14世纪之前尚未出现,但是在这两个城市里,有许多建筑物遗址和当时的生活记载,都呈现出曾有过巨大个人和家族财产的迹象。10世纪和11世纪时银号业务的确切经营技术,从现存资料难以察明,我们只可通过现在人所共知的种种事实来作推想。携带大量金币或金锭去为若干艘大船的货物结帐,实际一定难以办到,而商人组成商队驮带大批现款则更难想象,因此就需要假定有信贷机构,至少在 “中间商人”(mercatores)——专以买进卖出为生的人——作大买卖时如此。唯一可作的臆断是:在威尼斯和亚马非这两个城市及其周围的银钱行业的发展,要比现有的最早史料记录还更早得多。
因此,我们可以见到,威尼斯和亚马非乃是对西欧经济渗透的结集阵地,这种渗透当时既推动了、后来又深刻影响了西欧当地原有的革命性城市运动。经由威尼斯和亚马非,以及后来的热那亚、比萨和它们的联盟网传来的种种法律和商务技术,原都是在古代罗马的国际贸易所形成、而又在拜占庭得到过发展的。意大利各城市从拜占庭商人手里接过了办理货栈、从事海运、经营钱业等等活动,就将那些技术都传输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