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阿绿,你发什么呆?过来一起喝一杯吧。”
男子贴身内衣上套着镶金边的紫缎四角裤,叉腿站在打开盖子的酒桶前,异常温柔地说。
注意力都放在酒上的几个男女觉得他话里似乎暗藏玄机,全都望向阿绿。
舞台角落,一寸法师[一寸法师是日本民间故事中的一个小矮人,这个词也用来指称个子矮小的人,如侏儒,带有贬意。]阿绿靠在木柱子上,远远看着同伴们的酒宴场景,受到同伴的邀请,他一如既往地摆出好好先生的模样,咧着大嘴笑道:
“俺不会喝酒啦!”
听到这话,微带醉意的杂技师全部逗趣般哄堂大笑。男人粗哑的嗓音和胖女人尖锐的声音回荡在宽敞的帐篷内。
“这用不着你说,我很清楚你没多少酒量。不过今天特别,得庆祝演出的盛况空前。就算你是个残废,也不必这么不领情嘛。”
穿着紫缎四角裤的粗犷汉子肤色黝黑、厚唇,年约四十,他再次柔声说。
“俺不会喝酒啦。”
一寸法师依然笑着回答。他是个有着十一二岁儿童身躯,搭配一张三十岁男子面孔的怪物。脑门像福助[一种大头的福神玩偶]般平坦,倒洋葱形的脸上,深深的皱纹犹如蜘蛛往四面八方伸展的脚,眼睛硕大、鼻子滚圆,笑的时候嘴巴咧得好像要裂至耳边,鼻下还有一抹淡黑的胡楂,极不协调。他脸色青白,只有嘴唇异样鲜红。
“阿绿,要是我帮你斟酒,你肯赏脸喝一杯吧?”
踩球美人阿花微醺的粉红面孔漾着微笑,自信满满地插嘴。阿花在村里艳名远播,我也知道她。
阿花正眼望向一寸法师,他有些慌,霎时露出微妙的神情。那是怪物的羞耻吗?可是他扭捏了好一会儿,依旧重复相同的话:
“俺不会喝酒啦。”
他虽和之前一样在笑着,话音却低得仿佛卡在喉咙里。
“别这么说,喝一杯嘛。”
紫缎四角裤满不在乎地走上前,揪住一寸法师的手。
“喏,既然被我抓住,你就别想逃。”
他说着用力拉扯一寸法师。
小不点儿阿绿,虽扮演着小丑却一点儿都不高明,活像十八岁姑娘般,以诡异的娇羞模样紧攀住身旁的柱子,不肯放开。
“别这样,别这样!”
然而,紫缎子硬要拉他,每扯一下,阿绿抓住的柱子就跟着一弯,整个帐篷便如遭大风吹袭似的晃动,乙炔吊灯打秋千般猛地摇晃个不停。
我不禁心生恐惧。一寸法师执拗地紧抱着圆木柱不放手而紫缎子使劲拽他,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势,这情景仿佛暗示一种不祥的预兆。
“阿花,别理那种小不点儿。喏,唱首歌听听吧?伴奏的!”
我忽然发现身旁一个留着八字胡,说起话却莫名娘娘腔的魔术师正殷勤地劝着阿花。新来的伴奏大婶八成也醉了,猥亵地笑着附和:
“阿花,唱歌好啊,来热闹一番吧,今晚闹个痛快!”
“好,我去拿乐器。”
同样只穿着贴身内衣的年轻杂技师突然站起来,越过还在争吵的一寸法师和紫缎子,跑向用圆木搭建而成的二楼后台。
八字胡的魔术师不等乐器拿来,便径自敲着酒桶边缘,扯开又粗又低的嗓子,唱起三曲万岁[成立于明治中期,用鼓、三味线、胡弓等伴唱的俚曲,也称俄狂言(业余歌者演出的即兴短剧)。],两三个踩球姑娘胡闹着唱和,这种时候,成为靶子的总是一寸法师阿绿。万岁曲以下流的曲调把他唱进歌词,一首接一首。
原本各自聊天说笑的人逐渐受曲调吸引,终于演变成全体合唱,不知不觉间三昧线、鼓、钲、梆子(应该是刚才的年轻杂技师取来的)也加入伴奏,震耳欲聋的奇特交响乐几乎要把帐篷的顶掀翻。每句歌词末尾都附和着惊人的怒吼和拍手声。随着酒意渐浓,男男女女疯狂地欢闹起来。
欢闹中,一寸法师和紫缎子仍争执不休。阿绿放开圆木嘿嘿傻笑着,小猴子般四处奔逃。一旦他溜走,动作可是非常敏捷的。大个头的紫缎子被低能的一寸法师耍着跑,不由得有些恼怒。
“可恶的小不点儿,等一下你可别哭!”
他一边叫喊着恐吓的话一边追赶阿绿。
“对不起,对不起!”
顶着三十岁面孔的一寸法师,像个小学生似的全力逃躲。他不知道有多害怕给紫缎子逮住,然后被他压进酒桶中。
这奇异的景况让我想起《卡门》[乔治·比才(georges bizet)根据法国作家普罗斯佩尔·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的小说改编的歌剧《卡门》(carmen)(1875年初演)中的高潮场面。香烟工厂的女工卡门诱惑中士唐·何塞,使其堕落,并背叛他,还将何塞送给她的戒指当场扔掉,何塞因忌妒而疯狂,用短剑刺杀卡门]中的杀人场面,不知为何(大概是服装的缘故),追赶与被追赶的何塞与卡门,仿佛伴随斗牛场传来暴烈的音乐及呐喊声出现在我眼前。套着贴身内衣的紫缎子,追逐着穿鲜红小丑服的一寸法师。三昧线、钲、鼓、梆子,还有颓废不入流的三曲万岁为两人配乐造势。
“混账畜生,总算捉到你了!”
紫缎子终于扬声大喊。可怜的阿绿在他粗壮手臂中,脸色惨白地抖个不停。
“让开让开!”
紫缎子把挣扎着的一寸法师高举在头上,朝这边走来。众人都停止歌唱,望向他们,两人粗重的喘息声依稀可闻。
眨眼间,倒吊的一寸法师脑袋“啪”的一声浸到酒桶里。阿绿短小的双手在空中挥舞,酒沫哗啦啦四处喷溅。
穿着红白条纹肉色内衣或半裸的男女,牵手促膝,哈哈大笑地看着这一幕。无人来制止这场残忍的游戏。
一寸法师被强灌了一大口酒,然后便被扔到旁边。他缩成一团,咳得犹如百日咳病患,嘴巴、鼻子、耳朵到处都喷出黄色的液体。众人仿佛在嘲笑他的痛苦,又开始合唱三曲万岁,反复用不堪入耳的恶语咒骂。
一寸法师呛咳了一阵,像具尸体瘫倒在地。穿贴身内衣的阿花在他身上起舞,丰满的腿脚屡屡跨过他的头。
拍手、呐喊与梆子声震耳欲聋地喧闹个不停,现场已没有半个正常人,大伙疯狂嘶吼着。阿花配合快节奏的万岁曲,不断跳着凶悍的吉卜赛舞。
一寸法师阿绿总算睁开眼睛,丑陋的面孔如猩猩屁股般赤红。他大口喘着气,肩膀不断起伏,摇摇晃晃地想起身。这时,跳累了的踩球姑娘晃着硕大的臀部到他面前。不知是故意还是碰巧,她一屁股跌坐在一寸法师的脸上。
阿绿仰面被压了个正着,痛苦地呻吟着,在阿花的屁股下挣扎。醉酒的阿花模仿骑马的姿势,和着三昧线的旋律“嘿、嘿”吆喝,不停往阿绿脸上掴巴掌。众人爆笑不止,响起一片喧嚣的掌声。然而,阿绿垫在巨大肉团底下,连呼吸都不能,尝到半死不活的痛苦滋味。
一会儿后,一寸法师总算得到释放。他依旧露出痴憨的笑容,坐起上半身,仅闲聊般地低语:
“真过分哪!”
“喂,咱们玩扔球吧。”
突然间,一个擅长单杠的青年站起来叫喊。众人似乎都熟知“扔球”的意思。
“好哇!”一名杂技师答道。
“别吧,那样太可怜了。”八字胡魔术师看不下去似的插嘴。只有他穿法兰绵绒西装,打着红领带。
“来哟,扔球!扔球喽!”
青年不理会魔术师,径自走向一寸法师。
“喂,阿绿,开始啦。”
青年话声刚落,随即拉起残废,一掌拍向他眉间。一寸法师突遭一击,像颗球不停旋转,往后跌去。另一个青年伸手一按,扳过他旋转的身躯,又使劲朝他额头一推,可怜的阿绿再次陀螺般团团转回原先那青年面前。这诡异的残忍抛接球游戏没完没了地持续着。
不知不觉间,合唱转为出云拳[另名安来拳,和藤八拳一样,是酒席间的一种猜拳游戏。此种酒拳配合安来节或它的拍子,搭配即兴词句,使出庄屋、狐、铁砲三种拳,像猜拳一样决胜负。]的旋律,梆子和三昧线奏得震天响。东倒西歪的残废脸上挂着执著的微笑,继续扮演他不可思议的角色。
“别做那种无聊事了,咱们各显神通比个高下。”
一个厌倦了虐待残废的人叫着,无意义的怒号和狂乱的掌声热烈回应。
“使出各人的看家绝活没意思,要表演压箱的秘密才艺,懂吗?”紫缎子命令式地大吼。
“首先从阿绿开始!”
有人坏心眼地附和,掌声骤然响起。筋疲力尽、瘫倒在地的阿绿听到这粗暴的提议,依然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接受。他那丑陋的面孔即使在该哭的时候,也一样能微笑着。
“那么,我有个好主意。”醉得满脸通红的踩球美女阿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叫道,“小不点儿,你表演胡子先生的大魔术啊,千刀斩美女,不错吧?快表演嘛!”
“嘿嘿嘿……”残废盯着阿花痴笑,硬灌下的酒使他的眼神格外迷茫。
“嗨,小不点儿,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只要我吩咐,你什么都肯做,对吧?我爬进箱里让你表演,这样你还是不愿意吗?”
“哟,一寸法师你这个大情圣!”又爆出一阵掌声和笑声。
小不点儿、阿花及美女斩首大魔术表演,醉汉们为这绝妙的组合兴奋不已。众人步伐凌乱地摆放好所需的道具。舞台正面与左右两侧放下黑幕,地板上也铺了黑布,前方摆上一只棺材大小的木箱和一张桌子。
“来咯,好戏开锣!”
三昧线、钲与梆子熟悉的合奏前奏响起,阿花牵着残废来到黑幕前。她穿着紧身肉色衬衣,阿绿则套上松垮的鲜红小丑服,依旧咧着大嘴笑个不停。
“快说开场白啊,开场白!”有人吼道。
“伤脑筋,真伤脑筋。”
一寸法师嘀嘀咕咕,还是开了口。
“嗯,接下来要献给各位的,是神秘惊奇大魔术——美人斩首。将姑娘放进箱中后,鄙人会拿十四把日本刀,一刀、两刀……由四面八方贯穿其身。呃,仅仅这样想必无法满足各位,所以鄙人将砍下姑娘的头颅,摆在桌上示众。喝!”
“精彩,精彩!”
“说得简直一模一样啊!”分不出是赞赏或揶揄的呼喊掺杂在乱拍一通的掌声中。
一寸法师外貌愚蠢,但不愧是干这行的,舞台上的口白念得真好。从声调到内容,与八字胡魔术师平常表演的分毫不差。
而后,踩球美女阿花婀娜一揖,柔软的身子便藏进棺材般的箱子内。一寸法师封盖,扣上一把大锁。
一束日本刀摆在地上。阿绿一把把拾起,一刀刀插在地板上,证明那些并非假刀,接着再将刀穿进箱子前后左右的小洞。每刺入一刀,箱里就传来惊骇的惨叫——令观众战栗不已的那种惨叫。
“呜,救命!混账东西,这家伙真想杀我!啊,救命、救命……”
“哇哈哈。”
“太精彩啦!”
“简直太像了。”观众欢喜无比,纷纷拍手叫好。
一把、两把、三把……刀子的数目逐渐增加。
“总算遭到报应,这个丑八婆!”一寸法师开始表演起来,“竟敢、竟敢瞧不起俺,这下尝到残废的厉害了吧。”
“啊,啊啊!救命、救命……”
万刀穿身的箱子,如装着活物般不住颤动着。
观众沉迷于这逼真的演出,如雷的掌声不绝于耳。
终于,第十四把刀子刺进,阿花的惨叫转为病人垂死前的呻吟,那已是不成句的咻咻喘声。不多久,连喘息也停了,原本动个不停的箱子完全静止。
一寸法师的肩膀上下起伏着,气喘吁吁地直瞪着箱子,额头一片冷汗涔涔,好似泡了水一样,良久没有动弹。
观众也陷入奇妙的沉默。打破死寂的,只有大伙儿因酒精而变得剧烈的呼吸声。
过了半晌,阿绿慢吞吞地捡起预备的大板刀,宽阔的刀身像青龙刀似的,边缘参差不齐。他先往地上一戳,展示刀刃的锋利,再取下大锁,打开箱盖。他把刀刺进箱中,仿佛真在锯人头,箱里传出嘎叽嘎叽声。
而后,阿绿摆出锯好的动作,扔下大板刀,故作神秘地把一样东西掩在袖底,走向旁边的桌子,咚的一声将东西搁在上面。
他揭开袖子,露出阿花苍白的头颅。嘴角渗出鲜红的血水,质感之逼真,没人会把它当做红颜料。
一股冰冷的寒意蹿过我的背脊,直冲头顶。我知道那桌底贴着两片镜子,呈直角背面藏着穿过地底密道前来的阿花躯体,算不上稀奇的魔术。然而,我这毛骨悚然的预感是怎么回事?是因表演者并非平常那温和的魔术师,而是容貌叫人不安的残废吗?
漆黑的背景前,一寸法师穿着高僧绯衣般的鲜红小丑服,呈大字形站在那儿,脚边扔着沾满血糊的大板刀。他面对观众,无声无息,却依旧咧嘴大笑。但那依稀可辨的声音是什么?是不是残废裸露在外的洁白牙齿在上下打战?
观众依旧悄然无声,宛若目睹骇人景象似的面面相觑。不久,紫缎子按捺不住,猛地站起,朝桌子走近两三步。
“呵呵呵!”
突然间,女人欢快的笑声响起。
“小不点儿表演得实在漂亮!呵呵!”
不必说,那是阿花的话声。苍白的头颅在桌上大笑。
一寸法师忽然以袖子掩住头颅,大步走到黑幕后方,只留下有机关的桌子。
看完残废精彩绝伦的演出,观众的叹息延续了好一会儿,连魔术师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但没多久,“哇”的呐喊震动了整座小屋。
“抛起来!把他抛起来!”
有人这么叫,他们成群结队冲向黑幕后方。这些喝得醉醺醺的家伙一个不小心绊住腿,如多股诺骨牌倒成一片。一些人爬起,又摇摇晃晃地跑过去。空掉的酒桶旁,仅剩睡着的人们像市场的死鱼般东倒西歪。
“喂,阿绿!”黑幕后传来某人的叫声。
“阿绿,不用再躲了,出来啊!”又有人叫。
“阿花姐!”女人大叫。
没有回应。
难以言喻的恐怖令我全身战栗。刚才确实是阿花的笑声吗?高深莫测的残废会不会塞住地板上的逃脱机关,把阿花刺死,将她斩首示众?难道那是死者的笑声?愚蠢的杂技师不知道名为八人艺[日本自古即有的一种表演,一人演奏八种乐器,或发出八个人的声音,腹语术似乎也是其中之一。但现今的腹语术系统与八人艺不同,受到欧美的影响而有所变化,据说在昭和十五年左右演出的川田义雄、古川罗巴、澄川久是腹语术的始祖。]的魔术吗?谁能断定这怪物没学过那种闭着嘴由腹中发声,使死物说话的神奇技巧?
我猛然过回神,只见帐篷里烟雾密布。要说是杂技师抽烟的烟雾,有些不对劲儿。我心中一惊,冷不防冲向观众席角落。
不出所料,赤黑火舌大口吞噬着帐篷的裙摆,火势似乎早已包围了四周。
我总算勉强钻过燃烧的帆布,逃到外面的荒野。广阔的草原上,白月光洒遍每一个角落。我信步跑向附近的住家。
回头一看,帐篷已延烧至三分之一。当然,圆木鹰架和观众席的地板也烧了起来。
“哇哈哈!”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远远地听见酒醉杂技师在火焰中的疯狂笑声。
那是谁?帐篷附近的小丘上,一个孩子般的人影背对着月亮手舞足蹈。他灯笼似的身材正提着一只如西瓜般浑圆的东西狂舞。
我害怕极了,只能怔立原地,注视着那奇异的黑影。
男子将那圆形的不明物体捧到嘴边,跺着脚往那东西咬去。放开、咬住,放开又咬住,状似愉快地不停舞动着。
如水的月光,照得远处那个怪舞的人影异常黝黑。连漆黑浓稠的液体从男子手中的不明圆形物体、从他唇边不断滴落的情状,都瞧得一清二楚。
(《跳舞的一寸法师》发表于一九二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