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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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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木指的是长时间埋于地层中变成化石的树木。-译者注,下同]

第一回

以一支笔,描绘出五百罗汉十六善神,空中筑楼阁,神思绕回廊。三寸的香炉、五寸的花瓶上,绘有日本本土和中国的人物,或带有元禄[日本的年号,1688-1704年]风格的优雅,或梳着上古的高髻。细致地刻画武士铠甲的连线,选取官员衣裳的纹样,用极尽华丽的花鸟风月绘制装饰带,再画上楚楚的高山流水,让景色随心呈现,色彩浓淡相宜。映在不懂得点砂[萨摩烧彩绘的技法之一,在器物表面绘出细密的突起,有立体感]有多繁难的外行人眼里,都让人惊叹出声。画出这些的入江籁三却索然无味,放下笔,屡屡感叹萨摩烧的衰颓。说到萨摩,这世道就连萨摩鲣鱼干的要价也格外高一些[鲣鱼干削成薄片是木鱼花,日式高汤的重要材料。萨摩的土佐鲣格外有名],然而彩绘描金的萨摩陶器却没落了。

回顾往昔,天保[1831-1845年]年间,苗代川的陶工朴正官有感于当地缺乏彩绘描金的能人,他虽是个年仅16岁的少年,却奋起勇气千万丈,游说长官,向藩政府请命,请了两位老师来到竖野[竖野窑是萨摩藩的官窑],吃尽苦头获得真传,其后磨炼了数度春秋,直到安政[1855-1860年]初年,终于在田之浦陶场让绘画窑开花结果,其间经历的刻苦与艰难数不胜数。前人的余荫之下,自己生在有美术奖励制度的今天,光是在东京这一地,就有两百多名陶器画工。这些人当中,没有人打算钻研技术,让日本自古以来的技艺之妙抵达万里海外的蓝眼睛,他们即便拿起笔练习,心里也尽是小利小欲。在他们看来,美不过是赚钱的工具。

吉原和洲崎的青楼也是美的,那儿歌舞喧嚣,品川也有不错的姑娘。他们嘴里哼着三弦的节拍,一脸自得地随手乱画。总之,人生在世讲的是钱,即便画技高超,最后也是看成交价,只要做出批发商喜欢的东西就好。这话不知是谁说的!

就是因为这般,陶器生意被卖国的奸商们左右,价格不断被往下压,本就薄的利润越发低微。然而陶画工们仍未醒悟,只觉得这样不合算,于是克扣时间削减费用,粗画滥描,本该画一件器物的工夫画了十件,或是敲醒刚坐在绘画台前、学习的时候都在打盹的小学徒,让其帮忙画器物的口沿和下腹,这样胡乱画出的洒金和点彩,就像擦过颜料的抹布上的脏污,别提一个“美”字,简直是丢脸。这样下去不消十年,萨摩烧有可能沦为今户烧[产于东京浅草的素烧陶器,价廉,日常使用]的同伴,在粗陶店里落满灰尘。也不是所有陶画工都傻乎乎地认不清形势,但他们认为,时势如水决堤,靠我等去堵是堵不上的,不如先在高处观望。他们一手托腮,不知屁股该坐在哪边,心性游移不定,明明是自己不热心,却说,不顺遂就像地震或雷鸣一样毫无缘由。走投无路时,他们只会迁怒老天。老天爷可真冤。

不过这也是有道理的。陶画工们无非是我国几十万子民的成员,尽管天皇的关心照拂到百姓的炊烟,但老百姓们哪懂这个,只把日本的名誉揉成一团,扔进簸箕的角落。在世间,这乃是寻常事,犯不着为此生气。

可是,我有我的理念。既然我走了握笔这条路,你可以笑我狂,说我傻,就算你拿黄金千万来换,我也不改此心。怀着这份心意磨炼技艺,在这将轻佻浅薄的人唤作才子的明治时代,坚毅的价值有多少,热情的结果能怎样,我们陶画工的道路究竟在何处,别人又究竟怎么看—无论如何,我要做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让我入江籁三之名留在陶器的历史上。虽然心里这样想,以赤贫之身空怀壮志,已有若干年。这般下去,胸中的蓝图究竟要画在什么材料上,又要到何时才能描绘?我真恨,此恨入骨。

—想到这里,籁三握紧右拳,手腕抖个不停,胸中如沸,热泪盈眶。他虽然没有对外界发出悲愤之声,然而不知是谁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作“愤世先生”。他常成为别人酒席上的谈资,却少有人来叩响他家的柴门,他没有朋友、弟子和妻子,只有一个叫阿蝶的妹妹和他一道住在高轮如来寺前的家。这是栋简陋的房子,篱笆上爬着牵牛,檐下吊着蚊香,兄妹俩过着柿汁蒲扇[将尚未成熟的柿子果实碾碎榨汁,发酵后得到红褐色的半透明液体,涂在蒲扇的扇面上,可以防蛀。这里用作贫穷生活的象征]相伴的日子。

第二回

都说十六七岁是看到树木落叶都忍不住笑的年纪,但生在贫家,月与花皆催人泪下。与阿蝶年纪相仿的少女们穿着新染的单衣,系着流行的腰带,摇曳生姿。有的姑娘细看并不美,她们搽了让人美三分的粉,把睡得翘起来的头发反复地梳直,加了垫发和假发髻,让头发蓬起来,做出个美人的姿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在黄昏去寺庙参拜,和她们擦肩而过时,飘来的风带着香水味。她们是去乞求什么呢,神佛也为她们头疼吧。

和她们相比,反观自身,阿蝶并不自惭形秽,但也不怎么高兴,她穿着洗旧了的单衣,不自觉地夹紧了双肩,小跑着经过排在路边的庙会摊子,并不多瞧一眼。她急着赶路,心里只想着哥哥。

我既不求富贵也不求荣华。若能将我这辈子该有的运气尽数转给哥哥,让他的技术能被世间承认,让他一心磨炼的愿望得以实现;此外,若能让其他那些看不起哥哥的画工向哥哥磕头认罪,如此一来,家中佛龛里二老的牌位也增了光。为此,哪怕我比现在更加衣衫褴褛,腰系破绳,都无妨。

这些就是阿蝶的愿望。她刚把在家做的手帕送到商人那里,直接就来了白金台据称特别灵验的清正公[位于港区白金台的最正山觉林寺]这里参拜。她每天都来,却没有告诉哥哥。要是和他说,他会把画笔一扔道:“这份追求艺术的心,我倒还不如你了!”

参拜过后回家,她惦着家里的情形,一颗心和双脚都急急忙忙。途中的一条小路上,人群聚集。管他是打架还是偷盗,她不想被波及,正打算绕过去。这时,有阵哭声从众人的衣袖底下传入她的耳中,她不觉驻足观望。

该说是贫穷无止境吗,只见那是个50多岁的老女人,看上去比阿蝶还穷上一倍。她的眉眼皱纹丛生,却显得优雅,大概从前有什么来历。可怜的是,她正把头磕在摊子的角落里,翻来覆去地道歉。是个卖现烤点心的摊子,摊头摆着一排铜板。她道歉的对象是个30多岁的胡子蓬乱的男人,看着就凶神恶煞的。他身上的单衣敞着怀,正在边跺脚边吼,吼声震耳欲聋。

这世道,人人都是因钱结仇。有些人原本关系和睦,并非那种会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关系,其中一方受了另一方的恩惠,起初再三拜谢,结果没想到借钱的一方还不上钱,落到社会的底层,动弹不得。约定还钱却没钱,羞愧之下,欠债的便装作不在家,到后来甚至撒些言不由衷的谎,拖上一个月,然后又是半个月,那之后仍是没有着落,走投无路,便挑个月黑风高夜,在债主家的围墙外双手合拜,不顾情义和名誉,就此潜逃。

这个老女人看来也是这般情况,她像怕人听见似的羞愧地小声解释,边说边哭。虽然没全听清,从其破碎的句子大概知道,她家作为顶梁柱的女儿生了病。她用揪人肺腑的悲伤声音说道:“只要等那孩子康复了,就会有法子的。请再宽限些时日。”阿蝶本就是个爱哭的女儿身,况且穷人的悲哀,她不是不懂,听着这番话,她觉得就像在说自家的事。

然而那个男的根本就不听,说道:“虽然根本不够抵债,你拿这个摊子来赔吧。”老女人合掌作揖道:“要是没了摊子,我和女儿从今往后就没法糊口。还请您发发慈悲。”男人却狠狠打了她的手。

阿蝶想,这家伙真讨厌!他看起来手头并不吃紧,而且身强力壮,也没有生病,可他毫不体恤家里有病人的老人是多么的困苦,简直如同恶鬼和夜叉。真想用钱抽在那张脸上,拯救老太太。可我做不到。打开钱袋,里面空空如也。真是气人,真是可怜。

她无比遗憾地想着,望向黑压压的人群。哪怕这中间有一位有怜悯心的人也好。正当她这么叹息的瞬间,一名男子从阿蝶的身旁擦肩而过,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她不及反应,只见那名男子按住了恶汉高举的手肘,微微一笑。众人一惊,都将视线投向他。那人是位二十八九岁的年轻绅士,白单衣外罩黑绢外套,腰带间不经意地曳出一节怀表的金链子,其形容温厚,举止优雅,有种无法言喻的俏皮劲儿。他看向老女人,礼貌地说:“我是个过路的,虽然不清楚原委,不过,对方是女的,又是老人,有时候难免失礼。您看,她已经都那样道歉了,这路上人多眼杂,一会儿要是巡查过来了,您的身份也不合适。就让我来做个调解,如何?”

他的态度柔和如柳。胡须男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你一个外人管什么闲事!如果道歉有用,我早就算了。如果你想听一下我为什么不接受道歉,我就讲给你听。我们把房子租给这个女人,给她遮风挡雨,已有两三个月,是她的大恩人。然后被她巧言说动了,一下子借了五元钱给她。毕竟是生意,讲好了一个月两毛五的利息。不管是天翻地覆,还是独生女要病死了,我们既没答应过缓几天,也没答应过能少还钱。可她这么哭哭唧唧,我就算是佛,耐心也有限。我现在连利息都拿不到,所以我能拿多少是多少,把这个摊子收走,也不算不讲理。”

年轻男人哈哈地高声笑了。

“我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花钱就能解决。那就简单了。你刚说外人别管闲事,可既然四海之内皆兄弟,我来出这个钱。”

说着,他在钱夹里翻出一张五元钞,一枚一元硬币。

“虽然不够,不过我现在只带了这些,你既是租房子给人遮风挡雨的大恩人,能否网开一面?”

他的态度依旧温和,然而有个爱夸张的看客小声说,要是对方说个“不”字,他那雪白的拳头可就要挥出去了,胡须男说不定会被打趴下。

汉子抢过钱,塞进怀里,摸出几张收据,那上面印的字是许多人的泪水的源头。他找了半天,找到对应的名字。

“好了,确实给你了。要说不够,的确还差得远,总之比拿不到要好。这就算一笔勾销了。老太婆你赚大了。你找到了一座好靠山,今后可以借不带利息的钱了。虽然不关我的事,但我倒还是担心慈善家往后怎么过。”

他冷笑着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既不道谢也不羞愧,分开众人离去。不可思议的是,他前行之处,大地并未裂开,也没有石头绊他的脚。

老女人向年轻男人道谢,他不肯细听。“没什么,区区小事。我正好有钱,所以能帮到你,要是没钱,我和你并无差别,有一天也会站在困难的深渊前。这世上浮沉乃是常事,如果要道谢,就等你有朝一日富裕了,我自会去问你要。在那之前,这钱就当是寄放在你处。不,我的名字不值一提,就此别过。”

他从老女人的手中把衣袖一抽,悠然远去。人们目送那背影,觉得光明灼眼。

第三回

入江籁3从13岁拿起画笔,如今已有十六年。他在陶绘之道上一心一意,视富贵如浮云。然而唯有一项,即难舍追求名誉的心。胸中常燃好胜之火,本该高悬的心之明镜,有此一点阴翳。可要让他为此趋炎附势,除非投胎重来,否则他是做不到的。他绝对不肯主动求人,随着他那固执的名声越来越高,更是全身浸满了忍耐和顽固,对于不肯容纳自己的世间,他渐渐不予理会。“看吧,我有的是技术,总有一天会扬眉吐气。”他说着这番无人听的大话,聊以自慰。陪伴他的只有贫穷,而贫穷正是万事的阻碍。他扬眉吐气的日子何时才会来呢?或许和弥勒现世同样遥远。这念头让他心怀不甘,时常夜不成寐。

一夜无眠之后的某个清晨,他看到后院草丛上的露珠,忽然忆及先师,便立即准备去扫墓。他随手折了几枝篱笆底下的夏菊,阿蝶让他待会儿走,他也不听,没吃早饭就出了家门。

老师的墓地位于伊皿子,在台町,离他家不太远。泉岳寺旁边的树篱绿油油的,他走过树篱旁洒过水清清凉凉的小道,那上面留着帚痕。他用力踩着磨损的木屐,趿拉趿拉地走着,嫌和服下摆碍事,便卷了起来,毫不在意地露出赤裸的小腿。

籁三是个小个子,面容并不丑陋,皮肤黝黑,瘦骨嶙峋。他有着高鼻梁,紧抿的嘴,目光锐利,整个人有股沉郁之气。他身穿藏青色萨摩棉布的旧单衣,系着白色兵儿带[兵儿带是柔软面料做的腰带,容易松脱,不适合出门行走]。看那雄赳赳的样子,仿佛他的怀里装着给政府的建议书似的,而他右手举着的夏菊的颜色,却显出几分温柔。

用心看去,眼中所见之物,皆是陶画的颜色。肌肤明丽、穿米泽薄绸的美女站在细格子门前,系着黑缎腰带,风姿绰约,芙蓉面上画了淡妆,杨柳发间插了髻簪[这段描写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籁三不禁丢了魂似的盯着美女看,心想,这就是美,我想让她做我的朋友,将她追求这份美的心移到我的陶画上。女人想,这人真讨厌。她赶紧逃进门去。籁三意识到自己止不住的念头很可笑,并不回头看女人,又走了五六步,遇见一个3岁的男孩迈着不稳当的步子跑来。男孩穿着无袖单衣,衣服上的花纹是菱格形的篱笆与菊花。籁三想,回头在香炉上画一圈这个花纹,也好看。客人的要求是龙田川[流水与红叶]的纹样,可既然是交给我来画,按要求画也太憋屈了。

除了听已故的老师的话,他人的意见向来入不了籁三的耳朵。他讨厌因为贫穷而屈从。阿蝶因为有这样一个哥哥,没法像其他年轻姑娘一样,只能每天尽操心柴米油盐。想到阿蝶,籁三也没法摆出哥哥的谱,而阿蝶像是放弃了嫁人的打算。不过,一旦时来运转,阿蝶总有一天会过上好日子。就算她住进带大门的房子,出入坐的是刷了黑漆的长包车,被人称作“夫人”,那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嗯,比起房子的大门,更要紧的是,要找个出色的人物做她的丈夫。

籁三正思索着妹妹的未来,忽然间一抬头,只见面前是道大门,和他想象中的一个样,门边的名牌上写着“篠原辰雄”。他想,这房子真气派!不知主人是个怎样的人,是什么身份。如果此人心怀爱国的理想,我说不定可以和他促膝谈心,聊一下日本传统美术的衰颓,我们陶画业界的疲软。

他把愿望寄托在素不相识的人身上,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念头近乎癫狂。他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爬上了坡。穿过寺门,僧人还在睡懒觉,尚未响起念经声。在自然的寂寥当中,晨风吹拂松树,沁入身心,那感觉难以言喻。他绕过正殿,往背后的墓地走,刚经过排列着水桶的功德井时,忽听有人叫道:“入江先生,请等一下!”

那声音似曾相识。籁三转头看去,只见一名男子飞奔过来,尚未开口便伏在地上。他吃了一惊,心想:怪了,这是谁?那人在他脚边缩成一团,说道:“您忘记我了吗?还是说,我偏离人伦,您不愿意和我说话?您一向正直无瑕,对您,我曾犯下了过错,没脸见您,也无话可说,如今我已经悔过并改正,这并非自以为是的辩解,我会用忏悔来赎罪。除了您,我没有旁人可以讲。看到既是师兄又是旧友的您,我来请求—”

那人头也不抬地道着歉,后领清清爽爽,耳朵背后有两粒黑痣。籁三想,原来是他,模样虽然变了,这家伙是新次。先师格外宠爱他,还想认他做养子。他谎称要买素陶,从老师那里得了一大笔钱,就此不见了。老师临终时,他也没出现。这家伙不是人。到如今他跑这里来了,真烦。什么师兄弟,好生失礼!

籁三的眼角眉梢露出天生的坏脾气,他也不听对方的话,便说:“我不想听,你住口!倘若是师兄弟,那就如同兄弟,有话说,有训斥,有责骂。可你我之间没这层关系,我们是素不相识的外人。我入江籁三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你别把我叫作朋友。听着让人不快。你让开,别堵那儿。我这刚摘了带着露水的花,打算上坟,花要是凋谢了就可惜了。”

他简短说完,就要走过去,对方慌忙扯住他的衣角。“您的话没错,可我听着难受。您责骂我吧,训斥我吧。我知道自己有罪,您如果教训鞭打我一顿,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可您这番话,像是不认识我,要把我扔下。从前的入江和现在的入江,是换了个人,还是换了颗心?还是说,我到现在为止都看错您了?我把您看作是老师的替身,要向您道出改邪归正的事实和谢罪之心,可您却说了这番话—”

对方刚说到一半,籁三回头道:“闭嘴!”

这一嗓子满是郁闷之气,其声势,若是撞到什么东西,能给撞裂了。他的嘴唇簌簌颤抖。他生来不善言辞,此时愈发口拙。

“新次,你不是人,你不知恩,不知义,不懂做人的道理。你不懂得忏悔,反而来批评我?你是在批评我吗?我籁三过去和现在都心怀正义,走在正路上,没有走错过一步!我到底什么时候有过什么缺点,你说来听听,说来听听!”说着,他愈发横眉竖目,“你这个不忠不义的家伙,老师太宠爱你,包庇了你的罪过,如今知道此事的人只有老师和我两个人。我决心不提此事,至今已近十年。正因为我不开口,你才能安稳度日,你也不想想这都是谁在庇护你。用鞭子教训你是吗?就算你不求我,我这里也有鞭子,我就用这束打算供奉老师的花来打你,正合适!打你的是籁三,教训你的是老师,你要是难受,就用身子和骨头记住!”

他连续打了几下,又把手中的菊花一扔。他瞪大的眼里逐渐映出新次的形象。新次俊美的容颜如旧,如今更多了一层风度,这名英俊男子没有躲闪,后悔的泪水溢出眼眶,眉宇间满是羞惭。籁三动摇了,心道,他是先师宠爱之人,且一心向我道歉。我该恨他,还是该扔下他走开?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新次静静地抬起头,说了一番话。籁三听了想道,我错了,是我太急躁。此人无罪,乃是不幸误入歧途。这时,他怀着怜悯之心往下听。

“我原本就不是出于私欲那么做的。我的破灭,正源自舍小取大,打算为国家利益出谋划策。现在想来,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思考与实际动手做,如同冠履之别,云泥之差。我不断叹息别人比我聪明,世事不按我的想法走,直到我变得一文不名,才终于意识到,正义是人间的至宝。那之后,我花了数年磨炼心志,流浪到异国他乡,不可思议的是,人们都说我成了个人物,我稍微有了点名气。今年,我难得衣锦返京,盼着能与老师见上一面。可老师已经睡在此处的草荫苔下,我连续几天早上来打功德井的水,给老师扫墓。想到再也见不到老师,我倍感遗憾。泪水落在衣袖上,被松风吹干。这几天,我愈发地想念你,怀念你。你打我骂我,我都高兴。就像见到了真正的兄弟。”

说着,他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落了下来。籁三见之感慨,扶他起身。“你先起来。我原先不知道你的情形,刚才有些失礼,眼下知道了,心里后悔。我刚骂了你,但其实并无恶意。我们在老师的墓前和好吧,你别放在心上。”他说话不带芥蒂,亲热地拉着对方的手。

“这也是老师在冥冥中指引。你和过去一样,是我的朋友,师兄。你上我家来吧。”

“你也来我那儿坐坐。”

“你住在哪儿?”

“离这里不远,如来寺前,有座周围长草的破房子。”

“那么离我家很近,我家就在这个坡底下,用的是我现在的姓,篠原。”

“真是奇遇啊。原来你就是辰雄先生。”

第四回

籁三一直恨风憎月,把天下看作是恶魔的巢穴,自己在黑暗中徘徊,如今他隐约见了一点幽光,对前途的期待逐渐增大。从前的新次,如今叫作篠原辰雄的男人,在从前当手艺人的时代,因其好胜心强,不受人喜爱。正因为师傅格外地宠爱他,讨厌他的人便编了各种说法,骂他傲慢,嘲笑他狡猾。那时没什么人与他来往。籁三一向扶助弱者,像待弟弟一样待他。然而,他卷了如同再生父母的师傅的钱,逃走了,师傅和籁三都认为自己看错了人,不愿以耻示人,就将此事瞒了七八年。籁三不时地想起他,并未忘怀,想着他是不是在某处和坏人们一伙,如今又在做什么。而他现在变成了气派的绅士,且有着高洁的理想,和他聊得越多,越觉得他让人信赖。扫墓结束,籁三去了篠原的家,与他聊了半日。

辰雄把他迄今为止的经历毫无隐瞒地讲了,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姓篠原的这个家原本属于某地的富豪,辰雄在他家住下,渐受青睐,入赘娶了他家的独生女,成了户主。不幸的是,之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篠原家的父母和妻子相继病逝。那家留下数万的资产,辰雄不想自由支配那笔钱,想把财产给篠原家的远亲,自己退隐,然而人们并不接受他的这种想法,他便继续过着安逸的日子。

“既然身份高了,以前有过的各种想法便沸腾起来,出于天性,有些事明知做不到,却难以舍弃。我为了社会东奔西走,不久前,为一些项目来到东京,不承想,人人吹捧和称赞我,让我直流冷汗。回忆往昔,老师于我有大恩,无论理由如何,我毕竟做了很多错事。如今我一脸若无其事地过着好日子,害怕正义的制裁。感觉自己欺世盗名,内心不安,夜里被噩梦惊醒,为这不为人知的罪恶所苦。”辰雄做了最大的坦白。

籁三一向讨厌别人只做表面功夫,厌恶轻薄之流。辰雄坦荡的模样映在他的眼中,是浪子回头的本原之善,是个珍贵的人。曾经的过失犹如美玉有瑕,拂去一看,更显光华璀璨。籁三愈发心醉于他。

两个人的话题怎么也聊不完。辰雄交际广阔,他们不断被访客打断。辰雄问:“入江兄,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听一整天你的高见。你随时有空吗?”

籁三毫不掩饰地说:“这个嘛,穷人没有闲工夫。你说得轻松。要说没人的地方,我的陋室倒是清静,只有屋后辘轳水井的打水声,外面街上哄孩子的哼唱声。离这里很近。你什么时候来吧。我可以招待你吃麦饭和山药泥。”

辰雄叹息道:“那可真叫人羡慕。你不闻世事,不与人交,无事搅扰,心胸清静,远离凡尘,以手中的画笔为乐。你与我是云泥之差。”

籁三听了笑道:“有什么好羡慕的?我既不能随心绘画,画的东西又不合乎世间的潮流,这样一路埋没下去,不知道未来如何,或许会落到首阳山或汨罗江的下场[以伯夷、叔齐和屈原自喻]。我完全没有出头的法子。”

毫无顾虑地谈论往昔,让他的心情为之一爽。出了房间的移门,只见走廊绕了好几个弯,整栋宅子相当大。他想,人的命运真是如流水一般。沉默着回头望去,只见辰雄微笑相送。啊,真是位人物。籁三在心里夸道。婢女把他的破木屐摆好了,平时他会为此羞惭,这时却无所谓,喜气洋洋地出了门。

回家后,他把今天的经过对阿蝶讲了。哥哥平时厌恶世人如避蛇蝎,能让他夸奖的,是个怎样的人呢。阿蝶想要见一下那个人。看到哥哥高兴,她也愉快。过了一天,第二天的傍晚,知了在屋檐下的朴树上叫起来的时候,阿蝶仔细整理了手边的针线活,把房子里外打扫干净,又忙着在门口洒水。这时听见一个声音说:“入江兄在吗?”

“哪位?”

用揽袖带绑了袖子的阿蝶扭过头,对方见了她,心想,真漂亮。来的正是辰雄。阿蝶吃了一惊,立即双颊飞红,却不自知。是我去清正公参拜那天遇到的那个人,为什么来了我们家?她骚动的心中生出恋情,就是源自此时吧。

第五回

八月末,蟋蟀在地板底下鸣叫,都城的马路现出秋色。有人在宫城南三田[现在的港区三田]一带买了二三十户人家,推倒房子,开始新的工程,是为哪般?工地竖起了木桩,截面上用黑墨写着“博爱医院建筑工地”,砖块堆成的地基上响起了搬运木材的号子声。伴随着这些,四面八方都能听见篠原辰雄的名字。他没有抛下世间的疾苦,纵然人情薄如纸,他还是孤身奋起,追寻爱世济民之法。每见今日细民穷困之情状,他为之断肠,遂发愿,要尽一己之微力,以不肖之身来做事,死而后已。有人穿了重重锦衣,烤着火聊着天,观赏雪日,却不知贞节妇人在受冻,连泪水也结成了冰;有人住在大房子里,点一串岐阜灯笼,在纳凉夜候着风,却不见孝顺子女在蚊香旁哭泣。尤其可怜的是生了病的人,尽管有名医和良药在近旁,却无钱相求,既不是因为天命,也不是因为宿孽,便失去了本来可以挽救的性命。死者的妻子儿女的遗憾该有多大呢。

人性本非恶,然而事到临头,人们无暇在意是否合乎道德,只是恨天恨地。因此道德混乱,国家的将来变得危急。为了拯救这一切,需要的正是仁义。他率先投入资产,着手从拯救众生的急处做起,一边推行富国利民之策,一边向显贵和绅商们要求赞助。所谓“德不孤”,某某贵族某某长官与他意气相投,一道协商,辰雄的美名由甲传到乙,把品德道义当作名誉的人们自然是同声附和,于是他的名声一下子变高了,就连素未谋面的人也仰慕他,无人不知晓他是个仁者。

对辰雄的言行见得越多听得越多,随着与他相熟,籁三渐渐开始仰慕他,尊敬他。原本下决心绝不求人资助的籁三,在此人的面前失去了固执,憋不住郁闷,谈起了陶画业的不景气。

“我没有一天不想着重振陶画业,然而事实上,我无权无势,说话没人听,说了也只是被人耻笑,甚至被人指着后背骂,真让人难过。不过这也难怪,我走上这条道,迄今十六年,我的名字一次都没有在共进会[从明治初年起在全国各地召开的艺术品评会兼展会]出现过。我的画笔是自由的,不曾被贫穷束缚,但因为我这人耿直,商人那边的评价不高,订单总是廉价粗劣之物,不合乎我的心意,让人无从下笔。最让我不满的是,这世上的人大多没有眼光。有些陶画工觉得,给人们用这样的东西足够了,于是随便画画,既没有设计纹样,也不愿磨炼技巧,那种画就等于把陶器给弄脏了。可是,我把血泪往肚里吞的同时画的粗劣陶器,和他们为了衣食而画的粗劣陶器,看起来并无差别,人们嘲笑我,说我是个只会吹牛没本事的陶画工,我的名声更加一落千丈。我有锻炼多年的画笔,苦心经营的设计,这些都在心里,没有画出来。我一个大男人,精神一到,何事不成?然而我一事无成,很没用。究竟是世人不明事理,还是我自己的眼光有误?也没法和人讨论,在前途渺茫间过了这些年。你也曾是我辈中人,应该能懂我的意思。请给我出个主意。”

籁三把内心和盘托出,辰雄频频叹道:“我也有同感。我对国家的观点和你完全一样。我总在感慨德行与道义的颓废,人情的腐败,世人大多投身浊流与污沟,而且不觉得肮脏。我的同伴少,仇人多。但事情正是在坚持之下才能做成的,到了最近,我的事业也终于被几名正义人士所知。虽然我做得不够好,不过请你学我的样子,就算人们不接受,你也别放弃,要画出符合你的水平的陶画。资金我来筹备。你生性廉洁,可能会觉得别人出钱不干净,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小事。让众多画工从睡梦中醒来,对国家有益,这还要踌躇吗?我多年来也感到遗憾,我国特有的陶器,虽然价格平实,但质量不如英法意国的。唯有萨摩陶器在陶土和釉料上都不同于他国出品,本可以成为名品,却因为画工没有骨气,商人不争第一,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不可思议的是,我与你想到一处去了,许是时机正好到了。别放过这个机会。”

他热心地想要出力,籁三感动得泪盈于眶,生来第一次对人说道:“那就一切拜托了。”辰雄不由分说地拍胸脯道:“都交给我好了。”

隔了数日,伴随着三田的工程的喧嚣,另一件事沸沸扬扬地传入陶画工们的耳中。据说,埋没在如来寺门前深深的草丛中的愤世先生,三年不鸣不飞,如今打算一展技艺。这群人习惯了攻击站得比他们高的人,当面和背地里批评个不停。籁三既有了后盾,反倒觉得他们很可笑,静心做起了描线。用的素胎是沈寿官精制的细纹开片陶,形制是籁三一向的喜好,一对三尺高带底座的细口龙耳瓶。几个月后,这上面将会百花团簇,呈现绚烂的金色。籁三的一颗心驰向未来,眼前浮现人物景色,不觉莞尔一笑。这日子似是王侯将相也不换。他远离尘嚣,心境如凌风架云的仙人,倏忽不知时日经过。

第六回

对那个人,曾为他的恩义所感动,叹服他的行为,将他当作神明一般崇敬。而他不设心防,与自己亲近,让人高兴极了。阿蝶从尚不知晓篠原之名的最初就动了心,这心思渐渐明晰,随着两人愈发相熟,相思成疾。阿蝶的举止温柔又柔弱,如同荻花下的露珠。她不会把内心呈现出来,同时,她只要想清楚了,这辈子就愿意舍下这条命,无论水里火里,都不会再踏上第二条路。她斥责自己道,我是卑贱之身,也没有教养,而那人是受人敬仰的身份,我们不相配。另一方面,她舍不下这份心,打算以恋慕那人的一颗心为友,独自过一辈子。其决心着实可怜。有时听到外面的一些话,她的决心不由得摇摇欲坠。若是别人说那人的好话,她格外高兴。听到有人说媒,“某某子爵最爱的女儿,正适合那个人”,她胸中有如雷鸣,装作若无其事地去问哥哥,被籁三一笑置之:“没那回事。”

但籁三毕竟也上了心,隔天晚上,辰雄来了家里,他便提起子爵女儿的事,问是不是真的。

辰雄不当回事地说:“倒也不是谣传。说是什么几万石的旧大名,都听烦了,我已经回绝了五六次,那边还总让媒人一次次地白跑,真可笑。”

籁三心有所思,说道:“为什么回绝呢?你还年轻,也不能一直单身下去。我不知道你的喜好,不过如果对象合适,就该定下来。”

“我没打算一辈子单身,但我不想做华族的女婿,不想娶个公主做妻子。就算她懂得香、花、茶道那套规矩,又有少许能派用场的学问,也抵不了事。那样的人看不到世事的艰辛,也做不到独当一面的交际,无非是个牵线木偶。娶个那样的妻子,为她父母的荣光低三下四,我觉得很烦。我想要的不是地位,也不是对方的父母,而是对方的一颗真心。只要是个行得正、有志气的女子,我现在就愿意娶。”

听到这番旗帜鲜明的话,籁三半笑不笑地回望阿蝶一眼。

来家里玩的时候,辰雄不像个名人,像家人一样随意地聊着天,满是念旧和亲切,感觉比朋友和亲戚更亲,不由得让籁三有了切实的念头。有一回,他把这层意思透给阿蝶,她羞得用袖子遮了脸,逃进厨房。

从此,阿蝶愈发地谨言慎行,专注于德行。身上的布衫并不让她感到羞愧,但是从措辞、举止、打理家里的开支,乃至与外界的交往,细细回顾之下,她以为自己有许多的不足。她虽然在忙这忙那,可恋情这东西真古怪,不时掀起波澜。她不希望那人厌倦自己,想要他喜欢和爱自己,想着要怎样才能获得永世不灭的爱,让自己和他都度过完满的一生。她想要的越来越多,心中涌现各种各样的想象,见到他,心喜之,却又怀疑他的话语背后有其他究竟,不禁叹息着责怪自己。一颗心的一半属于辰雄,喜怒哀乐皆由他而起,善恶黑白全凭他指点,爱的阴影笼罩了心。

籁三作为局外人,抛开迷乱看去,辰雄的爱意不在妹妹之下,他是真心,妹妹是真意,放在一起恰成一对,让人喜悦。听那二人闲聊,恰如双蝶飞舞于百花园中,或是春风拂过席间,籁三自己也不禁陶然。在这般喜悦的心情中,他心无挂碍,意气风发地运笔构图。缠枝纹,分割纹;边纹、下腹和背景的讲究,以毕生的巧劲绘制浓彩淡墨,烧了素陶,又一窑,第二和第三然后是第四窑……不觉间,残菊落叶染了霜,掸天花板和捣年糕的声音响起,北风吹过天空,门前摆着装饰的松枝[日本正月期间在门口装饰门松,一般是12月13日到1月15日之间]。

第七回

辞旧迎新是寻常事,不过心境若是不同,就格外亮堂。正月初一的日头刚升起,去辘轳井打新年第一桶水,想着生活也像这辘轳一样转动了,心下愉快。籁三拿起喝屠苏酒的酒杯递给妹妹,说,年纪小的先喝。只有两个人的庆祝,倒也有趣。他们学着宫里的仪式,装年菜的是一直没扔的三层的旧食盒。家里的新物件是对着外廊的两间[明治时期的度量单位,1间约1.8米]长的四扇移门。以前都是将破的地方贴纸补上,东一块西一块,今年换了新门纸,靠的是篠原的恩情。元旦一早,兄妹俩便谈论起篠原的恩情。

籁三生性固执,不愿受人恩惠,然而如今过于热衷陶画之道,便不再逞强,由篠原出资,买了二十元陶胎,二十钱[日汉字写作“匁”,约3.75克]金箔,并支付了四五个月的生活费和几次烧窑的费用。这许多的恩情之外,篠原还时常送来礼品,籁三每次都推掉了。只是,去年送来了新年衣裳的面料,他嫌烦,送了回去,那边又给送回来,如许几次,籁三说,那我就让妹妹收下,我一个男的,穿新衣服也没什么可高兴的。他把给兄妹二人的衣料还回去一幅,留下一幅,算是收了人情。用这衣料给阿蝶做了外出的衣裳,元旦这天让她打扮起来一看,果真是“粗茶头泡香”,18岁的阿蝶正如玉露般馨香馥郁[日本民谚,“丑女十八俏,粗茶头泡香”;玉露是上好的煎茶],比平时更有模样。籁三心喜,期望阿蝶平时也能穿这样的衣服。

正月里人们忙着拜年送礼,籁三是个抛却了尘世的人,没有交际之苦,今天一天不工作,枕着胳膊躺倒。梦境被新年祝词的声音打断,籁三说:“少见啊,会有人来,是谁?”原来是平时不来往的某某商人。他的扇子上写了吉祥话,打开来照着念了,又絮絮地为去年疏于问候致歉,说以后请多关照。

阿蝶接待了他,过来传话,籁三指着客厅的花瓶,说道:“被利欲蒙蔽的眼睛,会昏花到什么程度呢?他的那番话,可不是对我讲的,是对那位。”各路商家对籁三的花瓶评价很高,在他还没做好的时候就竞相说,我来买,不,务必卖给我。籁三把这些人一一回绝了,说道,这东西要拿去今年的哥伦布博览会[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在美国芝加哥举办的纪念哥伦布发现美洲四百周年万国博览会]参展,凡事由辰雄斡旋。悠然摆架子着实痛快,这更让籁三说起了大话。

天黑下来,掌灯时分,辰雄四处拜年之后来了籁三家。他虽然交游广阔,却不辞辛劳地来了,让车夫在门口停了车。家里仿佛变得春色悠长,二人相谈甚欢,籁三聊起放风筝的往日,辰雄说起玩陀螺的从前,话题从此到彼,氛围渐渐亲密。

“我经历各种变迁,反倒一味怀念少不更事的小时候。我关注世界和他人,想要帮那个救这个的,担起了自己不够格的事业,却又力所不及,让人郁闷,只能暗自吞泪。但这是我自己主动做的事,又不是别人让我做的,所以也没法向人诉说。我心里闷,只有来这里玩的时候才能放松。”

这番话不像他,籁三听了便问:“这就怪了。你的博爱品德如今是上闻下达,一定有很多人尊崇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辰雄抬头道:“沉默是金。你我之间一问一答的,如果是开心的事倒也罢了,我自己都兜不住的苦楚,怎么能讲给你们听?从来正不胜邪,直难胜曲,你别问了,我的脑子愈发乱了。”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籁三觉得他的面孔惨白,不见血色。他咬着嘴唇,像在沉思。阿蝶忍不住轻轻拽了下哥哥的衣袖,籁三往前膝行了几步,说道:“能分享好事的朋友,要多少有多少,无论喜忧都能讲,才是真友情。可能有些人会因为你藏起忧虑而高兴,不过说句不中听的,你这样,我和妹妹都不会开心。我们把你当作兄弟,水里火里都愿意和你携手同行,你就讲个明白吧。你不说,我总是放不下心,比起我,阿蝶更是惴惴不安。女人气量小,会想着自己帮不上忙,一个劲儿地难受。那样的话我也烦,她也可怜。这也就五十步一百步的区别,你就把你的苦处讲给我们听吧。”

他说的是肺腑之词。阿蝶不说话,蔫蔫的,一双手不断绞在一起又分开,可怜她的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

辰雄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是我说了蠢话,把难得的好气氛给搅了。有苦才有乐,有乐才有苦。两者往复,才有趣味,而我为其中的苦处唉声叹气,人的一生不过五十载,哪里够用。阿蝶,你别担心。我刚说的都是醉话,我是个爱哭鬼,真的没什么。你且露个笑脸,让我也放下心。”

说着,他哈哈一笑,像是全不放在心上。二人又回到了原先的话题。夜深了,辰雄回了家。阿蝶的心头却是愈加烦闷,辗转难眠,泪染被褥,心中想道:你那么热忱地做了计划,是有什么变故吗?好可惜。在这世上,和你聊得来的朋友少,想要毁灭你的仇敌多,你该有多么不甘心!你今晚的话语和神情,其中必有缘故。你是和我生分,想要掩藏,还是不想让我担心?无论如何,我是你的妻,即便没有你,我也不会跟别人。正是这种时候,我该让你明白我的真心。人人面上一般无二,刻在一层皮底下的骨头上忘不掉的,才是真心。我要和你互道真心,与你同忧共喜。

思来想去之间,响起了早晨的钟声。新年伊始,阿蝶却没有从容的心境,身心耗费在没有余暇的恋情上。

正月初三过去了,辰雄来信说,一月七日将举办新年宴会,顺便庆祝他的生日,想借阿蝶一用。大概是为了逗阿蝶开心吧,他还送来了阿蝶当天穿戴的衣饰,是用心挑的,让她在哪家显贵的席上都不会逊色。籁三兴冲冲地答应了。阿蝶自是不会拂了那人的意,化了妆,如锦上添花。“啊,你如今真是个淑女了,我们的这份运气,你的这般模样,真想给去世的双亲看看。”听到籁三的话,阿蝶在镜子跟前哭了。

第八回

窗外的梅花先于百花盛开,黄莺也来到我家鸣唱,春风吹,作品落成。一只花瓶烧四回窑,一对八回,每回都担着心。木柴的增减,烟的多少,火的成色燎着胸腔,轻微的响动牵动神经。会不会裂?颜色会不会化开?金色会不会变色?这几个月真是尝尽了苦楚。构思得以实现,用新稻草打磨过的陶器散发着光泽,那炫目的光是属于我的。

花瓶上半部分用两根线做了区隔,那之间的正面画着盘龙和浪花构成的圆,周围是以古代缠枝纹风格画的菊花与桐叶;分隔线的边上画了云朵,上下绘有东大寺的纹样,背景是万字纹和铜钱纹;花瓶的肩上是一圈圆形菊纹,这纹样普通,但画得无比细致,不惹人厌。花瓶的上部到此结束,中间格子里,正面是成对的金阁寺银阁寺,背面是凑川和稻村之崎[日本南北朝时代的古战场]。用尽诚心绘制的色彩,并非凡笔。格子周围是古萨摩风格的七草,散落着点金蝴蝶,背景是金砂云海。花了前人未曾下过的工夫,明显有刻苦的痕迹。不管是底座的描绘,还是瓶口和下腹的小纹样。

“要是想说我这瓶子不够精巧,不够细致,那就说吧。有眼光的不妨来看。就连一根棍子都有它的美。我籁三这点微末本事,全在这物件上了。”籁三自豪地想着,晚酌一杯。好心情添上几分酒气,愈加愉悦,他打算去和篠原吹嘘一下,顺便感谢对方上回招待阿蝶。

到了大门口,袖口被妹妹拉住了。“哥哥,等一下。”她踌躇着不开口,籁三回身道:“有什么事?”

“没什么。晚上风冷,你小心别感冒了。”她叮咛道。

籁三高兴道:“我不会太晚回。不过酒醒了容易着凉,我套件外套出门。”

他折回去,坐在屋檐下穿外套。妹妹帮他理顺衣领,凝视着他的侧脸,说道:“哥哥,你的胡子好多。大过年的,看着不爽利。”

“什么嘛,晚上看不出的。明天在亮处帮我剃了。现在作品完成了,虽然不能因为小小的成功而放松,倒是不妨庆祝一下。我打算这几天约上辰雄,三个人一道去哪里玩一下。今天就是要去约他。我不会太晚回,不过新陶器在家里,外出毕竟要谨慎。你把门锁好了等着。哎,我心里现在没有半片乌云。今晚月色也好。”

他站起身。妹妹和他牵着手,把他送到门口。落在地上的两道影子眼见着有一道远去了,站那儿目送的影子显得忧伤。晚风寂寥地吹过屋檐下的朴树。

篠原家门口的门牌,从前看着是外人,以后就将是妹妹的家了。籁三觉得在玄关喊人通传太麻烦,他知道辰雄的起居室在哪儿,便直接推开院门。屋子亮着灯。他踩着被霜打湿的草坪,悄然无声地走去,围篱挡住了他的身形。他听见有人高声说话,映在纸门上的影子有两三个人。听着像是在商量什么事。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两句,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他们聊的事出乎籁三的意料。

“以那个子爵作为幌子,和某某长官讲一声,此事必能成功。子爵的印章不难搞,只要买通柳桥的艺伎就行。钱的出处是那个富豪,已经通过气了。之后就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才不怕被人说成是骗子或是欺诈,取走蠢人的不用之财,这是替天行道。说是从洋行回来的才子,想想都好笑,他哪里有什么眼光,就是个蠢货!要让他上钩,只需要用入江的妹妹做饵。我可瞧见了他在上次宴会的德性。要说服她那个顽固的哥哥不容易,不过只要提一下我对他的恩情就行,就等于把他绑起来扔在牢房里。那姑娘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不懂事,就是情深义重,容易哄。总之我都弄妥了,且等着吧。没想到籁三这个傻瓜不堪用,不过且养着他,也许将来有用。就像楠木正成曾用过能将人说哭的男人[《太平记》中的故事,楠木正成招兵时,出现了一个叫佐兵卫的男人。佐兵卫讲故事,先后让楠木和另一位武将落泪,因此被楠木重用。后来佐兵卫在战役中以计谋退敌。],是个人总会有用,博爱也是一种仁道。”有人得意洋洋地说。

那声音不就是辰雄?籁三直起身,正要喊一嗓子“你这混蛋—”,终究扼腕放弃了。屋里的说话声不知何时停了,传来嘹亮的玉笛声。

第九回

这个人一笑,便有无限喜悦,这个人流一滴泪,便有万觞的忧愁。一颗心总是牵系着他,如同比形体更清晰的影子。

此刻,他那张玉一样的面庞含着愁绪,一字字说道:“你我之间是怎样的缘分呢?宛如前世的缘分,难以忘怀。我想要为国家尽心,一颗心的一半却给了你。我的心思无法对人言说,尽管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决心除了你绝不娶别人,那个什么子爵的女儿,我才不理她,干脆地回绝了。然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说起来,是我的事业的问题。迄今为止,子爵助了我一臂之力,我这边的费用都是他赞助的,到如今,事业总算上了正轨,可他突然不肯出钱了。断了财路,无法成事,我是不是该把怨恨往肚里吞,就这样放弃?想到是为了你,即便别人讥笑和嘲讽,我都无所谓,可是一想到本可以改变的人世,国家的未来,我心中就满是遗憾。这些该对谁讲呢?因为这个缘故,就连与我亲密无间的你,我也说不出口。也不是无路可走,所以我才更加难熬。”

他没说下去,言辞愈发磕磕绊绊。

阿蝶恨声道:“你还不懂我的真心吗?”

“不,正因为懂得你的真心,才难过。其实,事情和你有关。成败善恶,就在你的一念之间。今天的宾客当中有位显贵,说愿意为我们出资。我问他为何有此意,让人为难的是,他不知从哪儿听到的,以为你是我的妹妹,说想要娶你为妻。就算是为了国家,我也没法把你让给别人。就算让我抛却理想,我也不该对你说这些。”说着,她的爱人露出了肝肠寸断的神色。

楚楚可怜的姑娘失魂落魄,打算扛起这份责任。她心中想道,我该用自己的贞操换你的德行吗?这一来,我心里有着不为人知的罪。可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让别人瞧见你身败名裂,那我就成了恩将仇报的畜生。这真是左右犯愁,该怎么办?她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觉得可走的路唯有一死:在这个有影子有形体的世界上,有诸多障碍和阻挠。若能回到出生前的空无量,没有叫作阿蝶的这个我,那么他就不用在乎情义,也不用忌惮谁,可以和那位小姐成就姻缘。对,这也是天命。死于疾病或死于恋爱,命都只有一条,没法活两次。我无愧于天地,神佛也不会责罚于我。哥哥,你原谅我吧。我不后悔。

阿蝶的决心狠厉,毫无牵挂。可怜阿蝶是洁白无瑕之身,不染污浊,不沾恶行,她一直在贫贱中磨砺心性,不去看他人的富贵,就连在睡梦中也不忘记。打碎这块十八年的无瑕美玉的,正是恋爱这一魔障。魔王借了辰雄的形貌,篠原的声音,有时邀来春风,让花开满园,有时指向秋云,让月色晦暗。少女将喜忧藏在心中,魔王牵着她的衣袂,究竟要带她到何方?东西南北皆不见踪影,那双逗人的酒窝在何处?那如远山般让人怀念的眉毛在何处?眸如双星,口如绽蕾,却已不再闪耀,不再张开。漆黑发,雪白肌,都已不在。寒风凛冽中,夜半的月下,追寻人不见,呼唤亦无答。

她留下的仅有一封信,那上面的字迹秀美,泪痕宛然。

第十回

籁三沉重地往花瓶跟前一坐,也不擦一下流淌的热泪。他瞪着的双眼迸着光,紧紧抱着双臂,心道:

就让骨头碎了吧。如果我生下来就是个扭筋弯指的人,就不会走上这条道。既没有走上这条道,从前又会有怎样的念想呢?就因为被称作“陶画的好苗子”,我在老师的画室被称作一把手,自己没做宣传,别人就知道我的名字。因为贫穷而被埋没,我便不甘心。原本洁白的心沸沸扬扬,追求不该追求的名誉,是为什么?托付不该托付的人,是为什么?这张嘴吞下不该吃的不义之食,是为什么?把阿蝶许给不该原谅的人,是为什么?就因为这双手,这身本事,乱了心,迷了眼,让我一无所见一无所知。今晚阿蝶不幸离家出走,这是谁造成的?是我磨炼多年的画笔杀了我最爱的妹妹吗?是经营惨淡的苦楚让我变得肮脏了吗?辰雄在冷笑,在嘲笑,说那番话的是他,可犯下罪的人是我。君子断交,不出恶声。我不懂什么君子之道,可我受到的恩情如泰山沧海,虽然悔到了骨髓深处,恩情就是恩情。我听到了他作奸犯科的秘密,不该装作没听见,为了世间为了他人为了正义,我都该打他一拳,或是拔出身藏的短剑,扎他个透心凉。这很容易。

然而让我不甘心的是,这瓶子、这恩情、这好处束缚了我,让我既没有拔剑也没有挥拳。仔细想来,我该恨的是我自己,是我的这双手,这身本事,这花瓶。我恨,我不甘心。仇人!敌人!大恶魔!将你打碎了,就能刺向辰雄吧。如果没有你,就没有什么恩惠!

他握紧拳头,站起身,望过去。月光中浮现的金阁寺银阁寺,一点砂金一根描线,没有一处不贯注了他的心意,还有那一圈洒金,啊,都是他多年辛苦的结晶。

画来画去,我自以为得了此道之妙。又有谁能继承我的这支笔?我在这条道上走了十七年,一直爱惜自己的名声。如今这名字写在花瓶上。看哪,海外的蓝眼睛;来吧,万国的陶画工。这是日本的一员,入江籁三自豪的笔,是能让我骄傲的完美作品。我怎么舍得将它打碎?怎么舍得将它打碎?我一直不容于世,而我一辈子的念想就在这东西上。我该隐遁深山吗?我不甘心。要是阿蝶会回来,要是辰雄改邪归正,这东西便会留存。

想到这里,他用双手抱住瓶子,四下打量。看着看着,一颗心逐渐恍惚,不知是自己进到了画中,还是图画来到了身边。既无阿蝶也无辰雄,没了忍耐也没了固执,自己的身上闪着金光,四方彩声沸然。

籁三莞尔一笑,此时听得耳畔有人说:“籁三这个傻瓜不堪用。”是篠原吗?他正要转头喊一嗓子“混蛋—”,袖子被扯住了,一个温柔的声音说:“别感冒了。”

“太好了,阿蝶,你回来了?”

“哥哥,我们一起去那边。”

那手指的前方是金阁寺、银阁寺,小蝴蝶飞在开花的秋草间,雾色皑皑,正像自己做的洒金底子。

有趣有趣,蛟龙终非池中物。涌来的云朵间,海浪滚成团状,升龙降龙盘龙,团蝶团花团凤凰,桐叶招展狮子狂舞二叶葵,源氏轮小锤轮,缠枝牡丹缠枝菊,吉野樱龙田枫。这些那些都是美。阿蝶是美,辰雄是美,其中尤其美的是我的画笔。我舍了笔,又去哪里?天下人皆盲目,没有人值得看这个,也不值得给人看。花瓶呀,我的知己就是你,你的知己就是我,我们一起走吧。

辰雄抱了一对瓶子,用力一扔,院子的石板地上轰然作响,伴随着大笑声。夜半的钟声远远地响起又消逝,只余洒下片片金光的一轮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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