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文·哈密尔顿戒烟已经有两天了,对他来说,两天来嘴里说的和脑子里想的,似乎都与烟有关。他在厨房的灯光下看着自己的手。他闻了闻手指头和指关节。
“我闻得到它。”他说。
“我知道,就像是从你身体里流出来的一样。”安·哈密尔顿说,“我戒了三天后还闻得到。甚至洗完澡以后。真讨厌。”她正在把晚餐端上桌。“我真替你难受,亲爱的,我知道你正在经受什么。但是,如果说这算是安慰的话,第二天是最难熬的。当然,第三天也不容易,但再往后,如果能坚持那么久的话,你就过了这个坎了。你这么认真地戒烟真让我高兴。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碰了一下他的胳膊,“现在,如果你去把罗杰叫回来,我们就开饭。”
哈密尔顿打开前门。天已经黑了。已经是十一月初,白天变得又短又冷。车道上,一个他不认识的大男孩骑在一辆配置齐全的小自行车上。他身体前倾,屁股稍稍离开车座,脚尖点着人行道,身体直立着。
“你是哈密尔顿先生?”男孩说。
“是的,我是,”哈密尔顿说,“怎么了?罗杰出事了?
“我估计罗杰现在在我家,正和我妈谈话呢。奇普也在那里,还有那个叫加里·伯曼的男孩。和我弟弟的自行车有关。我不是很清楚。”男孩拧着车把手说,“我妈让我来找你,罗杰的家长。”
“他没事吧?”哈密尔顿说,“好的,那当然,我马上跟你走。”
他回家穿鞋子。
“找到他了吗?”安·哈密尔顿说。
“他遇到了点麻烦,”哈密尔顿答道,“和自行车有关。外面有个男孩,我没听清楚他的名字。他让一个家长跟他去他家。”
“他没事吧?”安·哈密尔顿说,脱掉她的围裙。
“当然,他没事。”哈密尔顿看着她,摇摇头。“听上去像是小孩之间的争吵,男孩的母亲也掺和进去了。”
“你想让我去吗?”安·哈密尔顿问道。
他想了一会儿说:“想,我倒是情愿你去。但还是我去吧。等我们回来再开饭。不会很久的。”
“我不喜欢他天黑了还出门,”安·哈密尔顿说,“不喜欢。”
男孩坐在自行车上,在摆弄手刹。
“有多远?”他们走在人行道上,哈密尔顿问。
“在阿巴克尔球场那边。”男孩回答,见哈密尔顿看着他,加了一句,“不远,过两条街就到了。”
“大概什么事?”哈密尔顿问道。
“我不太确定。我对整件事不是很清楚。他和奇普还有加里·伯曼原来计划在我们度假时用我弟弟的自行车,我估计他们把它给撞坏了。是故意的。但我不是很清楚。不管怎样,他们正在谈这个。我弟弟的车子找不到了,是他们最后用的它,奇普和罗杰。我妈正在想办法弄清楚车子到底在哪里。”
“我认识奇普,”哈密尔顿说,“另外一个男孩是谁?”
“加里·伯曼。我猜他是新搬来的。他爸下班后马上就会过来。”
他们拐了个弯。男孩独自骑在前面,保持着一点距离。哈密尔顿看见一座果园,然后他们又拐了个弯,进了一条死胡同。他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条街,更不用说认识街上住着的人了。他看着周围这些不熟悉的房子,惊讶于儿子竟然有这么大的活动范围。
男孩拐上一条车道,下了自行车,让车子靠着房子。男孩打开前门后,哈密尔顿跟着他穿过客厅来到厨房,看见儿子和奇普·霍利斯特以及另外一个男孩坐在桌子的一侧。哈密尔顿仔细看了看罗杰,然后看向坐在桌首的矮胖的黑发妇人。
“你是罗杰的父亲吗?”妇人对他说。
“是的,我叫埃文·哈密尔顿。晚上好。”
“我是米勒太太,吉尔伯特的母亲。”她说,“很抱歉让你过来,我们有点小麻烦。”
哈密尔顿在桌子另一端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四处看了看。妇人旁边坐着一个九到十岁的男孩,哈密尔顿估计是那个丢了自行车的。另一个男孩,十四岁左右的样子,坐在滴水板上,晃荡着两条腿,看着另一个正在打电话的男孩。那个男孩还在想着刚从电话里听到的什么,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他拿着香烟,伸到水池边上。哈密尔顿听见了烟在水杯里熄灭的声音。带他来的男孩抱着胳膊靠在冰箱上。
“找到奇普的家长了吗?”妇人对这个男孩说。
“他姐姐说他们买东西去了。我去了加里·伯曼家,他爸爸说他一会儿就过来。我留了地址。”
“哈密尔顿先生,”妇人说,“让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上个月我们去度假,奇普想借吉尔伯特的自行车,这样罗杰就可以帮奇普送报纸。我估计罗杰自己车子的轮胎瘪了还是怎么了。嗯,结果呢……”
“加里掐我的脖子,爸爸。”罗杰说。
“什么?”哈密尔顿说,仔细看着儿子。
“他掐我的脖子。我这儿有印子。”他儿子拉下t恤衫的领口,给他看自己的脖子。
“他们在外面的车库那儿,”妇人接着说,“我不知道他们在干吗,直到科特,我家老大,出去看了。”
“是他起的头!”加里·伯曼对哈密尔顿说,“他骂我是个白痴。”加里·伯曼看着前门。
“我的车值六十块,伙计们。”叫吉尔伯特的男孩说,“你们可以赔我现钱。”
“没你说话的分儿,吉尔伯特。”妇人对他说。
哈密尔顿呼出一口气。“接着说。”他说。
“喔,结果呢,奇普和罗杰用吉尔伯特的自行车来帮奇普送报,然后这两人,还有加里,他们说,轮流滚它。”
“你说的‘滚它’是什么意思?”哈密尔顿说。
“滚它,”妇人说,“就是把它沿着街道用力向前推,让它摔倒在地上。后来,请注意——他们几分钟前刚承认——奇普和罗杰把车子带到学校,把它往球门柱上摔。”
“这是真的吗,罗杰?”哈密尔顿说,又看了看他儿子。
“有些是真的,爸爸。”罗杰说,垂下目光,用手指在桌子上刮来刮去。“但我们只滚了一次。奇普先干的,然后是加里,再后来我也干了。”
“一次就已经很过分了,”哈密尔顿说,“一次就已经等于很多次了,罗杰,我很吃惊,对你很失望。还有你,奇普。”哈密尔顿说。
“但你看,”妇人说,“今晚有人在撒谎,或者说没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实际的情况是自行车还没有找到。”
厨房里的大男孩们一边笑,一边逗着还在打电话的男孩。
“我们不知道车子在哪里,米勒太太。”叫奇普的男孩说,“我们已经跟你说了,最后一次见着它是我和罗杰把它从学校带回我家。我是说,那是倒数第二次。最后的一次是第二天早上我把它带到这里来,放在房子后面了。”他摇摇头。“我们不知道它去哪里了。”男孩说。
“六十块,”叫吉尔伯特的男孩对叫奇普的男孩说,“你可以每星期付我五块钱。”
“吉尔伯特,我警告你。”妇人说。“你看,他们声称,”妇人皱起眉头,继续说道,“车子是在这里丢掉的,在房子后面。但他们今天晚上不是很诚实,这怎么能让我们相信他们?”
“我们说的都是实话,”罗杰说,“每一句都是。”
吉尔伯特向后靠在椅子上,冲着哈密尔顿的儿子摇头。
门铃响了起来,坐在滴水板上的男孩跳下地,走进客厅。
一个宽肩膀、剃平头、长着一双锋利灰眼睛的男人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他瞥了妇人一眼,站到了加里·伯曼椅子的背后。
“你一定就是伯曼先生了?”妇人说,“很高兴见到你。我是吉尔伯特的母亲,这位是哈密尔顿先生,罗杰的父亲。”
男人对哈密尔顿点了点头,但没有伸出手来。
“这都是怎么回事?”伯曼对他儿子说道。
坐在桌旁的孩子们立刻一齐说了起来。
“别吵!”伯曼说,“我在和加里说话。有你们说话的机会。”
男孩开始讲他的故事。他父亲仔细地听着,不时眯着眼瞅瞅另外两个男孩。
加里·伯曼说完后,妇人说:“我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我不是在为难他们中的哪一个,你们知道的,哈密尔顿先生,伯曼先生——我只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她定定地看着罗杰和奇普,他们正冲着加里·伯曼摇头。
“你没说真话,加里。”罗杰说。
“爸,我可以单独和你说会儿话吗?”加里·伯曼说。
“我们走。”男人说,他们进了客厅。
哈密尔顿看着他们离开。他感到自己应该阻止他们,阻止这种隐秘。他的手掌湿了,他伸手去上衣口袋里掏烟。然后,深深地吐了口气,他用手背在鼻子下面抹了一下,说:“罗杰,除了你说过的,你还知道什么?你知道吉尔伯特的车子在哪里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男孩说,“我发誓。”
“你最后一次见到车子是什么时候?”哈密尔顿说。
“是我们把它从学校带回家,留在奇普家的时候。”
“奇普,”哈密尔顿说,“你知道吉尔伯特的车子现在在哪里吗?”
“我发誓,我也不知道,”男孩回答说,“我们在学校用过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就把它带到这里了,放在了车库的后面。”
“我记得你说过是放在房子的后面。”妇人飞快地说。
“我是想说房子!我就是这个意思。”男孩说。
“你后来有没有再回来骑过它?”她说,身子前倾。
“没有,我没有。”奇普答道。
“奇普?”她说。
“我没有!我不知道它在哪里!”男孩大叫。
妇人抬起肩膀又放下。“你怎么知道该相信谁,又该相信什么?”她对哈密尔顿说:“我只知道,吉尔伯特丢了一辆自行车。”
加里·伯曼和他父亲走进厨房。
“滚车子是罗杰的主意。”加里·伯曼说。
“是你的!”罗杰说,他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是你要这样做的!后来你想把车子带到果园里拆了!”
“你闭嘴!”伯曼对罗杰说,“跟你说话时你才能说,年轻人,先别开口。加里,我来处理这件事——两个无赖弄得别人晚上不能在家待着!现在,你们中的哪一个,”伯曼说,先看看奇普,然后是罗杰,“如果知道这个孩子的车子在哪儿,我奉劝你们现在就说出来。”
“我觉得你过分了。”哈密尔顿说。
“什么?”伯曼说,他的额头暗了下来。“我觉得你最好把你自己的事管好!”
“我们走,罗杰。”哈密尔顿说,站了起来。“奇普,你不想走的话就留下。”他转向妇人:“我不知道今晚我们还能做什么。我打算就这事再和罗杰谈一谈,如果要说赔偿,我觉得既然罗杰参与了对车子的破坏,真走到那一步的话,他会付三分之一的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妇人回答道,跟着哈密尔顿走过客厅。“我会和吉尔伯特的父亲谈一谈——他外出了。再说吧。也许只能这样了,但我会先和他父亲谈一谈。”
哈密尔顿侧过身,好让孩子们先走到外面的阳台上,他听见身后加里·伯曼在说:“他骂我是白痴,爸。”
“他骂了,是吗?”哈密尔顿听见伯曼在说。“要我说,他才是个白痴,他看上去就像个白痴。”
哈密尔顿转身说道:“我觉得你今晚非常过分,伯曼先生。你为什么不控制一下自己?”
“我告诉过你别多管闲事!”伯曼说。
“你回家去,罗杰。”哈密尔顿说,湿了湿嘴唇。“听我的话,”他说,“回去!”罗杰和奇普上了人行道。哈密尔顿站在门口,看着伯曼,他正和他儿子穿过客厅。
“哈密尔顿先生。”妇人紧张地开口,但没把话说完。
“你想干吗?”伯曼对他说,“小心点,别挡我的道!”伯曼蹭了一下哈密尔顿的肩膀,哈密尔顿从阳台上跌进多刺的灌木丛里。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情。他从灌木丛里爬出来,向站在阳台上的男人猛冲过去。他们重重地摔倒在草坪上。他们在草坪上翻滚着,哈密尔顿把伯曼压在了身下,用膝盖狠狠压他的二头肌。他抓住伯曼的领子,把他的头往草地上撞,妇人哭喊道:“老天爷,快拉住他们!看在老天的分上,快给警察打电话!”
哈密尔顿停了下来。
伯曼向上看着他,说:“放开我。”
“你们没事吧?”男人们松开手时,她冲他们喊道。“看在老天的分上。”她说。她看着他们,他们隔开几步,背对背站着,都在喘粗气。刚才那些大男孩都挤在阳台上看,现在结束了,他们看着这两个男人,等着,然后开始假装打架,用拳头捅对方的胳膊和肋骨。
“你们这帮孩子都回屋里去。”妇人说,“我从没想到会这样。”她把手放在心口上。
哈密尔顿在冒汗,当他猛吸一口气时,肺里就像着了火一样。嗓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团东西,让他有一阵无法下咽。他开始往回走,儿子和那个叫奇普的男孩走在他的两边。他听见摔车门的声音,引擎发动了,车灯划过走在路上的他。
罗杰抽泣了一声,哈密尔顿用胳膊搂住男孩的肩膀。
“我得赶紧回家了,”奇普说着哭了起来,“我爸会找我的。”他跑着离开了。
“对不起,”哈密尔顿说,“很抱歉不得不让你看到这些。”哈密尔顿对儿子说。
他们一直往前走,到了他们家的街区时,哈密尔顿移开了他的胳膊。
“如果他拿起一把刀呢,爸?或者一根棍子?”
“他不会那么做的。”哈密尔顿说。
“但他如果那么做了呢?”他儿子说。
“人在生气时会做什么确实很难说。”哈密尔顿说。
他们往家走去。当哈密尔顿看见被灯光照亮的窗户时,他有点感动。
“让我摸一下你的肌肉。”他儿子说。
“现在不行,”哈密尔顿说,“你现在就进去吃晚饭,然后赶紧去睡觉。告诉你妈我没事,我要在阳台上坐一会儿。”
男孩看着他的父亲,晃晃一条腿,再晃晃另一条,然后向家里飞奔,同时大喊:“妈!妈!”
他坐在阳台上,背靠着车库的墙,伸开双腿。额头上的汗已经干了。他感到衣服里面湿冷湿冷的。
他曾经见到过一次他父亲(一个脸色苍白,说话慢声慢调,耷拉着肩膀的男人)卷入类似的事件里。那次很糟糕,两个人都受了伤。事情发生在一家餐厅里,另一个男人是个农场工人。哈密尔顿很爱他的父亲,能够回想起很多和他有关的事情。但现在他只想着那次斗殴,好像这就是那个男人的全部。
妻子出来时,他还在阳台上坐着。
“我的老天,”她说,用手捧住他的头,“回家洗个澡,吃点东西,然后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饭菜还热着呢。罗杰已经上床了。”
但他听见儿子在叫他。
“他还没睡着。”她说。
“我去一小会儿,”哈密尔顿说,“过后我们也许该喝上一杯。”
她摇了摇头:“我还是根本无法相信。”
他走进男孩的房间,在床脚坐了下来。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我进来道个晚安。”哈密尔顿说。
“晚安。”男孩说,他把手放在脖子后面,胳膊肘向上支着。
男孩穿着睡衣,身上散发着一股清香,哈密尔顿深吸了一口气。他隔着被子拍了拍儿子。
“从现在起你老实一点。再也别去那种地方了,别再让我听见你损坏了一辆自行车或任何别人的物品。听清楚了吗?”哈密尔顿说。
男孩点点头。他把手从脖子后面拿出来,开始在床单上捡什么东西。
“好了,”哈密尔顿说,“我要说晚安了。”
他倾身亲吻儿子,但儿子开了口。
“爸,爷爷和你一样壮吗?他和你一样大的时候,我是说,你知道,你……”
“在我九岁的时候?你是说这个吗?是的,我想他很壮。”哈密尔顿说。
“有时我几乎都想不起他来了,”男孩说,“我不想忘记他或是怎样,你知道吗?你知道我的意思吗,爸?”
见哈密尔顿没有马上回答,男孩接着往下说:“你小的时候,你和他就像你和我一样吗?你爱他超过爱我吗?还是一样?”男孩很突然地说了这些。他在被子下面动了动脚,移开了视线。见哈密尔顿还是没有回答,男孩说:“他抽烟吗?我还记得有个烟斗一样的东西。”
“他去世前开始抽烟斗,是的,”哈密尔顿说,“他很久以前开始抽烟,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变得很沮丧,就戒了。再后来,他换了牌子又抽了起来。我给你看个东西,”哈密尔顿说,“闻闻我的手背。”
男孩拿起他的手,闻了闻,说:“我什么都没闻到,爸,是什么?”
哈密尔顿闻了闻手,又闻了闻手指。“我现在也闻不到了。”他说,“刚才还在那儿,现在没了。”也许是被吓跑了,他想。“我想给你看样东西。算了,太晚了。你赶紧睡吧。”哈密尔顿说。
男孩侧过身来,看着他父亲向门口走去,看他把手放在了灯的开关上。男孩说:“爸,你会觉得我在发神经,但我真希望你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你。我是说,和我现在一样大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我有时会觉得孤单。就好像——就好像刚一想起这些事,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这实在是发神经,是不是呀?不说了,请别把门关上。”
哈密尔顿想让房门开着,稍后改了主意,把门带上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