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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模特?”

久美子一脸惊讶地望着母亲。

事出突然,始料未及。况且母亲实在不像是会说出这种事儿的人。

下班回家,母亲一张口就是这件事。

“说是模特,不过对方说只要你在那儿坐一会儿就行了。”

“对方”指的是著名西洋画家笹岛恭三。久美子也听说过此人。

“为什么会找我当模特啊?”久美子向母亲问道。

“那位画家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了你。”

“哎呀,真讨厌。”

“他说他要画的大作里需要少女像,所以想找个合适的人当模特,画个素描。可找了半天都没有合适的人,这时就撞见了你,觉得你和他的想象完全一致。反正泷先生是这么跟我说的。”

“是泷先生说的?”

泷先生,正是世界文化交流联盟常任理事泷良精。

“你爸爸在国外的时候,他正好在那个国家任报社特派员。我也好几年没见过他了,可今天他突然找上门来,跟我提了这件事。我有七八年没见过他了吧……真是吓了一跳。”

“妈妈,您已经答应了吗?”

久美子的眼中露出责备母亲轻率的神色,母亲显得有些尴尬。

“听到他和你爸爸一起工作过,我就不好意思拒绝啊。久美子啊,你要是实在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也是跟泷先生这么说的。不过泷先生很诚恳,他说就占用你三天时间,能不能答应下来呀?”

“那位泷先生和笹岛画家是什么关系啊?”

“他们好像是老乡。那位笹岛先生在电车里见到你之后啊,还特意下了车,跟在你后面一路跟到家门口呢。”

“哎呀,太可怕了,怎么跟坏人一样。”

久美子皱起眉头。

“不,艺术家都有些怪癖。一见到中意的模特,就会跟上去嘛。”

“可那是他一厢情愿,我都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嘛!”

“话是这么说,可是泷先生特意上门来了,很诚恳地问你愿不愿意为了他的朋友在画架前坐个三天,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呀。”

母亲一脸为难。

“可是,真的就三天时间吗?”

久美子总觉得没准要花更长时间。

“嗯,他说只是把你的脸用素描画下来而已。”

“这样啊。”

久美子低下头。

母亲几乎已经答应了泷先生的请求。久美子也不是不能理解母亲的心情。母亲一碰到和亡父有关的事情,就会变得特别积极。在国外同父亲有过交情的人,都是野上家的贵客,不难想象她面对泷先生的请求,定是一口答应。

“我考虑考虑吧。”

久美子没了辙。换作其他事情,她定会责怪母亲,可一想到母亲思念父亲的心情,她就不忍心让母亲失望了。母亲已经站在了泷那边。

“要晚上去吗?”

久美子白天要上班,她心想如果对方要求她晚上上门,她还能借故推脱。不料母亲连这一点都帮她想好了。

“你们单位不是有年假嘛,今年你还没休过吧?”

“嗯……”面对母亲排山倒海的攻势,久美子无力地抵抗道,“可是妈妈,那是为了今年冬天去滑雪特意攒着的啊。”

“算上礼拜天,只要请两天假就行了啊。这样就能凑出三天时间了。久美子啊,你能不能答应那位画家,不,答应泷先生的请求啊?”

“妈妈,您就这么希望我去?”

“毕竟他是你爸爸以前的朋友啊。”

“那好吧。”

久美子下了决心,点了点头。

“不过不用在那儿坐很久吧?”

“嗯,他说一天两小时就够了。”

母亲舒展眉头,露出放心的表情。一碰到和父亲有关的事情,母亲就会变得异常天真。见久美子答应了下来,她的脸色立刻明朗了起来。

“笹岛恭三这个名字,你应该也听说过吧?”

“嗯,不过也只是听说过名字而已。”

“听说他的画功一流。作品不多,但在专家中的评价非常高呢。”

母亲微笑着说起从泷先生那儿听来的事情。

久美子也曾在报刊上读到过类似的报道。她听说笹岛恭三好像是个极少妥协的画家,对他有些模糊的了解。他是个喜欢使用暗色调的画家,所以画风也非常独特。他的画在美国非常受欢迎,总有画商想买他的画,可他作画的速度非常缓慢。

久美子想起报道中的内容,又想起某本书中曾经提到,这位笹岛恭三还是单身。

画家笹岛从没有结过婚。他好像已经快五十岁了,一直保持单身。在杂志采访中,笹岛说,家庭会妨碍到艺术,所以他才没有结婚。

“妈妈……”久美子再次面露难色,“那位笹岛先生……是个单身汉吧?”

“嗯,这事儿泷先生也跟我说了。”母亲倒是一脸平静,“不过他让你别担心,他的人品绝对没问题。毕竟是个名人,况且就三天时间,我觉得也没问题。”

“是吗?既然妈妈都这么说了……”久美子说道,“那我就去吧。不过当模特……总觉得怪怪的。”

“不是那种正儿八经的模特啦,只是让他画个速写而已。反正画家也会把模特的脸按自己的想法改动的。”

笹岛恭三的家位于杉并区郊外,离三鹰台车站很近,和久美子家在同一个区,距离还是比较近的。

下了电车朝车站北侧走去,是一条上坡路。这一带有许多被围墙包围的房子。武藏野历史悠久的杂树林就在房子背后。

笹岛家离车站只有五分钟不到的路程。房子本身不大,可院子却不小。住家后的画室比正房还要大。

那天是星期六,久美子就选择了下午上门拜访。在久美子拜访前,母亲已经给泷良精打了电话,由他转告笹岛恭三。

跨过院子大门,走过种有竹子的小路,久美子来到了有些陈旧的房门前。一路上,她发现这座宅邸的占地面积很广,花园也很大,种着玫瑰等花草的花坛被分成了好几个区域。看来这是位喜欢园艺的画家。

久美子轻轻按下门铃。开门的正是笹岛本人。他一身便装,见到久美子后,笑着鞠了一躬。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了额头。

“是野上小姐吧?”

他一笑,眼角就挤出了皱纹,脸颊上还出现了两个深深的酒窝。长发让瘦瘦的脸廓更加突出。他好像很喜欢抽烟,牙齿有些发黑,不过这样也显得他很可爱。

在久美子打招呼之前,他已经把久美子带去了会客室。

“喂,有客人来了。”画家朝屋里大喊一声。久美子后来才明白那是对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佣喊的——因为她给久美子送上了茶水。

会客室的墙上挂满了笹岛的画作,就像是画廊一样。然而,总觉得屋里有一种杂乱无章的感觉。看来没有家庭主妇的房子总会有些乱。或许是因为久美子是从主妇的角度观察这座屋子的吧。

久美子赶忙与笹岛画家寒暄起来,而画家也高高兴兴接受了久美子的问候。

“不好意思,突然向您提出了无理要求。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必泷先生已经告诉您了吧?”

“是的。”

久美子的脸红了——画家正用他那审视人物时所特有的视线凝视着自己。

“您能一口答应真是太好了。您应该也听说了,说是模特,其实就是想画一画您的素描而已。请您不要想太多,就当是来这儿看看书什么的,在我面前坐一会儿就行。”画家用诚恳的声音说道。

他脸上一直挂着微笑,消瘦的脸颊上也一直带着酒窝。他的颊骨凸出,轮廓很是鲜明,但微笑时的皱纹却给人留下柔和的印象。

久美子放心了不少。说实话,来的一路上她都心乱如麻的,不过现在好多了。她觉得对这位画家不用太警惕。对艺术家朦胧的信赖与尊敬让她放了心。

“您哪天比较方便?”

久美子说,明天是星期天,就从星期天到星期二好了。画家诚惶诚恐地挠了挠头。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实在没想到您会这么快答应,而且我这儿也挺急的,您能明天来真是太好了。”

身材高大的女佣端来茶水,向久美子鞠了一躬离开了。

画家听着走廊里女佣的脚步声,腼腆地笑着说道:“我啊,没有娶老婆。想必有很多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啊。那位女佣明天开始也不会来了。”

久美子险些变了脸色,盯着画家的脸。

画家的话让久美子担心了起来。走进屋里的时候,她看见了画室的玻璃屋顶。想到自己要和画家在画室里单独相处,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七上八下起来。

“我这人就是不喜欢有人在作画的时候打扰我,这一直是我的行事方针。也许有很多招待不周的地方,不过咖啡什么的我还是会泡的。”

久美子无法抗议。对方是个画家,而且这事她已经答应下来了,事到如今再拒绝,也是对对方好意的侮辱。对方已经说了,每天只需要坐两个小时,而且她已经对画家产生了信任,并不想改变主意。

“那我们定个时间吧,挑您方便的时间就行。”

久美子想了想说:“可能的话,我希望上午来。”

这样也比较安全。

“行,上午的光线也比较好。那真是太好了,一切都那么完美。”

画家依旧面带微笑。

“那就从十一点到下午一点吧?您明天就能过来?”画家凝视着久美子的脸确认道。

“嗯,是的。”

画家并没有多说什么。商定时间之后,他就立刻陷入了沉默,仿佛在告诉客人,你可以回去了。这种冷淡,反而让久美子放心了一些。

画家把久美子送到了门口。久美子道别之后,只见他双手插在宽腰带上,点头示意。

久美子沿原路回到车站,一路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上站台等车,她才回过神来。站台在高处,杂树林所在的山丘正好与视线持平。半山腰能看见各种各样的屋顶。笹岛家那别具特色的画室玻璃屋顶,在树林之中闪着光。

想到自己明天就要去那间画室里头了,久美子忽然觉得很不现实,就好像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样。

她本以为画家会让她坐在画室里,可她想错了。笹岛画家让她坐在了走廊的藤椅上。

“先从速写开始吧。”

画家先打了招呼。他想让久美子保持自然状态,捕捉各种不同的表情与姿态。他还说,如果在画室画,可能会让她紧张。久美子也觉得这样会轻松得多。

那里是正屋的后侧,能看见宽阔的庭院。砖瓦围起的花坛中,分不同的区域种着不同的花草,可见他是一位喜爱花草的画家。秋菊、大波斯菊争奇斗艳,美不胜收。久美子心想,喜欢花的画家,一定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今天的笹岛与昨天不同,穿着格子花纹的亮色上衣。在久美子看来,这样才更像个充满活力的画家。画家在对面的藤椅上落座,膝盖上放着写生本,手握铅笔,脸上带着同昨天一样的微笑。干巴巴的头发没有油光,乱作一团。微笑时,他的眼睛简直眯成了一条缝。

阳光柔和地洒在画家的半张脸和一侧肩膀上。久美子心想,打在自己身上的光线肯定也是这样的。难怪昨天画家说上午的光线好。

久美子是第一次当模特,而且对方还是专业画家,她的身体自然有些僵硬。不知是画家眼光犀利呢,还是他感觉敏锐,只要在久美子紧张的状态下,他就绝不会动笔。他只是拿着铅笔,叼着烟斗,和久美子拉起了家常。

笹岛画家什么都懂一些。画家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沉默寡言,可在交谈的过程中,久美子发现他不仅见识渊博,还很风趣。他的语气很平静,但说话让人十分开心。画家的声音在透明的空气中异常通透。

根据久美子的年纪,画家选择了年轻人比较感兴趣的话题。他的口气很随和,久美子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外国电影、咖啡、小说……他的世界不仅限于绘画。

然而,在谈话的过程中,画家的眼睛也一直注视着久美子的脸。依旧是观察人物时的那种犀利眼神。

“你的工作怎么样?有趣吗?”画家一边动笔一边问道。只在久美子的面部线条比较自然的时候,画家才会动笔。

“也不是那么有趣,朝九晚五罢了。”

“那是因为它是‘工作’,所以你才会觉得没意思吧。整天闷在家里也很无聊啊。每天出门其实挺好的。不过惰性上来了,一天就会变得很无趣。”

交谈并未就此结束。他们本就在闲聊,这样久美子也会比较放松。

久美子还以为当模特就要根据画家的命令摆出各种姿势,变换脸的朝向。可笹岛画家并没有做出任何指示,只是从她自然的动作之中,捕捉他最为满意的瞬间,下笔作画。

“老师,您为什么不结婚呢?”聊了一段时间之后,久美子鼓起勇气问道。这是年轻女性都会产生的疑问,并不显得失礼。

画家忍俊不禁。

“年轻时光顾着画画了,画着画着,就错过了讨老婆的机会。到了这个年纪,又开始嫌麻烦了,还不如一个人待着方便。”

画家今天显得格外神清气爽。久美子早就知道他没有结婚,所以见他穿着便装出现,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画家工作时的身姿,更显得非常年轻。不过仔细一看,画家的两鬓已经斑白。

画家是一种特殊的职业,久美子觉得画家至今保持单身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久美子心想,也许他年轻时也谈过恋爱,但是结果不尽如人意,于是就放弃了结婚的念头。不过她还不好意思把这件事问出口。她会想这些事,也证明她已经渐渐习惯了坐在画家对面。

画家让她放松些,于是久美子就随意变换着姿势。她担心自己乱动会影响画家作画,就又决定静止不动,可画家反而说那样不好。他希望久美子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轻松随意。

这时,久美子看见庭院的花坛之间有个人影在晃动。那是位老杂工,正在修剪花草。他一直背对着久美子,小心翼翼地干活,免得妨碍了画家作画。他戴着一顶脏兮兮的登山帽,穿着白衬衫,也许是画家送给他的旧衣服。

画家果然喜欢花草,还专门雇了人来打理。咔嚓咔嚓,不时传来剪刀的响声。

画家一提笔,不一会儿一幅画就画好了。画完一张速写之后,他马上翻了一页,开始画下一张。久美子坐在对面,自然看不见写生本上的画。不过她很想知道自己的脸在画家笔下会变成什么样子。等画家画完了,真想拿来瞧一瞧。想到这儿,她又不禁有些难为情。

画家手非常快,一小时里就画出了四五张画。

“我想先多画两张,然后再决定我最满意的姿势。明天会让您摆姿势的。”

画家放下铅笔,看了看表说:“已经到中午了,我去准备准备饭菜。您在这儿等会儿吧。”

“哎呀,让我来吧。”

“别客气,别看我这样,我做菜的技术还是很不错的。”

画家站起身。

“老师,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您毕竟是客人啊。”画家说道,“而且我也习惯一个人做了。您坐在那儿等我就好。”

笹岛画家朝里屋走去。

于是久美子就乖乖坐在椅子上发呆。画家的写生本就摆在椅子上。尽管觉得偷看不太好,久美子还是战战兢兢地拿起了本子。

她看见了画中的自己。虽然是铅笔画成的写生,但准确地把握住了久美子的特征。平日里在镜子中发现的面部特征,都用线条准确地表现了出来。真不愧是画家。

久美子翻开下一页。那是她的侧脸,是趁她把头转向花坛的时候画的。下一张是俯视时的脸。然后是正面说话时的脸,斜着的脸……不同的面部表情跃然纸上。无论哪一张,都用铅笔准确地勾勒出了线条。

有的画非常像,可有些并不那么像。不像自己的画,应该是画家有意识地加入了自己的想法。有的画上并不是整张脸,而是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等某一部分。

在久美子翻阅写生本的时候,花坛中还在不断传来剪刀的响声。

抬眼一看,戴着登山帽的老人在秋日的花丛中辛勤工作。花瓣反射着柔和的光线,在老人肩头形成阴影。

久美子很庆幸自己来这里。看见自己的脸变成画作虽然有些奇怪,但能在郊外的僻静之处休憩放松,也是人生中最为美妙的瞬间之一了。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听完久美子的话,母亲露出放心的神色。

“笹岛老师是这样的人啊?”

母亲还想向久美子多打听些情况。

“嗯,我还以为他会很不好相处呢,没想到他人挺好的,而且他还给我做了美味的三明治!就像是大厨做的一样!”

“是吗?他可真能干啊。”

“毕竟他一直是一个人住的,厨艺自然而然就锻炼出来了吧。”

“是啊,比起女人,男人的厨艺也许更好。对了久美子,你一直坐着就不觉得尴尬吗?”

“完全不会啊,笹岛老师怕我无聊,一直在陪我说话呢。妈妈,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不结婚呀?我还当面问了老师呢,结果他说,结婚太麻烦了。”

“有些画家就是这样。不过你问老师这种问题会不会很失礼啊?”

“不会,老师不介意这些的。他是个很随和的人。”

“是吗?不过久美子能高高兴兴的真是太好了,泷先生刚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虽然答应下来了,可还是担心你会不开心。既然老师人这么好,明天开始就能开开心心地去啦。”

“嗯……”

母亲脸色明朗,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这自然不是因为久美子成了画家的模特,而是因为久美子答应了父亲老友的请求,让她放心了不少吧。一看母亲的表情,久美子就明白了。

第二天是星期一。久美子在十一点来到三鹰台的车站,朝笹岛老师家走去。她已经和单位请过假了。原本想攒着今年的年假,等着冬天请假去滑雪,不过她并不后悔把宝贵的假期花在当模特上。

同昨天一样,为久美子开门的正是笹岛本人,今天也穿着格子花纹的衬衫。

“欢迎欢迎。”画家又微笑着露出了一对酒窝,“我就猜您快来了,一直等着您呢。”

“昨天承蒙照顾了。”

久美子鞠了一躬。

“哪里哪里,我才该谢您呢。来,进来吧。”

同昨天一样的走廊。昨天还说今天会去画室,可画家仍然让她坐在了藤椅上。

“仔细想想,坐在这儿要比闷在画室里好多了。我家的花坛虽然不是很好看,可至少有些花可以看看,而且还能看见远处的森林呢。画室虽然大,可没办法看到外面的景色。”

久美子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今天天气很好。秋日暖阳洒在花坛上。背景是逐渐泛黄的杂树林。戴着旧登山帽的杂工还在花丛中静悄悄地干活。

“怎么样?令堂没有担心吧?”画家微笑着问道。

“没有,我一回家就和母亲说了,她也很开心呢。”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画家说道,“我还挺担心的呢,听您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画家再次摊开大开本的写生本,像昨天那样拿起了铅笔,但他并没有立刻动笔,而是闲聊了一会儿。

“老师,您说以前在路上见过我,可您究竟是在哪儿见到的啊?”

久美子想起了母亲说过的话。

“是泷先生说的吧?”画家显得有些难为情,“是在电车里,是哪一站来着……我记不清了……”

画家看着天花板陷入沉思。

“那肯定是中央线,我总在萩洼下车。”

“啊,没错,那就应该是代代木那儿吧。”画家喃喃道。

怎么会是代代木呢?那肯定是画家记错了。久美子会坐地铁从霞关到新宿,然后换乘中央线的国铁。所以不可能有人在代代木看见她。不过久美子并没有纠正画家,她对此并不介意。

“久美子小姐,您家里只有您和令堂两个人,不觉得冷清吗?”画家握着铅笔问道。

“是啊,真的很冷清。”

久美子点了点头。

“听说令尊是在外国过世的吧?”

“是的,战争结束一年前,他在外国得了病,骨灰还是别人给带回国的。”

“那真是太可怜了。不过令堂有久美子小姐这样的好女儿,肯定很是欣慰吧。”

“我是家里的独生女,要是能多一两个兄弟姐妹,家里就不会那么冷清了。母亲常抱怨说,只有我一个女儿太冷清了呢。”

“是啊……”

聊天的时候,画家也不断注视着久美子的脸,铅笔在纸上飞舞。他一会儿看看久美子,一会儿看看画纸。久美子也习惯了当模特,没有昨天那么紧张了。

画家一直陪着久美子聊天,免得她觉得无聊。想到这儿,久美子反而有些过意不去了。

“老师,您一直说话不碍事吗?”久美子委婉地问道。她其实想说:您不用太顾及我,专心画画就好,我不会觉得无聊的。

“没事,一边说话一边画画效率更高。”画家说道,“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其实很认生的,所以对着讨厌的人,我一句话都不想说。不过对方要是久美子小姐这样美丽的姑娘,对话本身也是种乐趣啊。”

“老师您说笑了。”

久美子微笑着低下头。

“不,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并不是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就能画出好画来的,愉快的心情是最重要的。心情好时画出来的画是最棒的。”

画家动笔的时候,的确一脸高兴的样子。光线也与昨天无异。画家的一侧面孔与一侧肩膀在光线的照耀下,显得异常明媚,些许白发还反射着光。

画家沉默的时候,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除了铅笔声,唯一的响声就是院子里传来的剪刀的咔嚓声。

蹲在花坛中缓缓修剪枝丫的老杂工,更是烘托出平静祥和的氛围。

那天回到家里一看,母亲早已等候多时。

“今天怎么样啊?”她立刻问道。

“嗯,很开心呢!”久美子微笑着回答道。

“老师的画有进展没有啊?”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他画了好多张呢。”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真想看看画里的久美子是什么样的。”

“哎呀,那可不行。我趁老师不在的时候偷偷看了看写生本,看见上面有各种各样的表情和姿势呢。他在和我说话的时候还能把特征抓得这么准确,真是太厉害了。”

“人家毕竟是画家啊,况且还是这么有名的画家,自然能一边聊天一边画画啦。能不能问他要两张用不着的画啊?”

“不要啦妈妈……”

“反正是速写嘛,是给正式的画打的草稿,肯定有用不着的啊,等他画完了应该能要两张回来。况且我也得上门打声招呼不是?即使这事儿是泷先生介绍的……”

母亲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对了对了,今天泷先生还给我打电话了呢。他说久美子去了笹岛先生那儿,帮了他大忙,笹岛也很开心,他还向你道谢了呢。”

“是吗……”

久美子心想,原来自己答应当模特,能让这么多人心满意足。那三天时间就真是太短了,再多当几天她也愿意。

“笹岛老师真是个好人,就是有点儿孩子气。”久美子笑了。

“今天中午吃了什么呀?”

“咖喱饭,真的很好吃呢!比普通家里做的要好吃得多!”

“是吗?有这么好吃吗?”

“就和餐厅做的一样。做菜水平这么高,倒真是用不着结婚了。”

“久美子,”母亲板起了脸,“可不能在人家背后说这种话。”

“可是真的很好吃嘛,比妈妈做的都好吃。”

“是吗?是不是有什么秘诀啊?人家是大画家,肯定是在云游天下的时候学会的吧。”

“可能吧……比起当模特,我更想吃老师做的菜呢。不知道明天他会做什么呀……”

第二天早晨。

久美子十点多出的门。好天气已经持续了四五天,可今天云层很厚,景色自然也变得昏暗起来。

她有些担心。天气不好,画家还能像往常那样工作吗?不过只是速写而已,之前已经画了两天了,今天应该也会照常进行吧。昨天还说今天要简单地上些水彩呢。

十一点,久美子来到笹岛先生家门口,轻轻按下门铃。照理说不用多久就会出现人影,帮她开门,可今天却半天没有反应。久美子站了一会儿,见无人应门,就又按了一次门铃。

然而,还是没有人来开门。久美子心想,莫非画家手头有事走不开?昨天和前天都是他亲自来开门的。画家也知道久美子会在十一点多来,而且久美子已经按了两次门铃了,他还不出来,肯定有什么原因。

久美子又等了几分钟,接着再次按下门铃,可还是没有人来。

她想起了院子里的那个老杂工,于是离开门口,来到花园的墙边。围墙很低,能清楚地看见花园的一部分。她看了看花坛和树木,然而连续两天出现在花园里的老杂工竟不见踪影。

久美子只得作罢,回到门口。

这一回,她按了很长时间的门铃,可房里依旧没有动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画家不在家吗?不,不可能,笹岛画家知道久美子会来,肯定会在家里等候啊,怎么会不在家呢?

久美子还是不愿放弃,又按响了门铃,然而,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时,久美子发现房门还是反锁着的。

莫非画家还睡着?昨天工作到很晚,疲劳过度,所以睡过了头?门铃的声音应该够响了,这样都没能把他吵起来,看来他一定相当疲惫。

久美子犹豫了:是再等一会儿,还是回家,改日再来呢?

然而,久美子实在没有勇气再按门铃了。她不知所措,最终只能打道回府。

次日一早,前来上班的女佣在家中发现了笹岛恭三的尸体。

笹岛家中有一间四叠半大的西式房间,他一直把这间房用作卧室。女佣发现,笹岛躺在被窝里,已经没有了呼吸。床头柜上倒着一个安眠药的空瓶,旁边还有一个用来喝水的杯子。

警方调查显示,笹岛画家的大致死亡时间为两天前的深夜。

画家并未留下遗书。警方根据现场留下的安眠药空瓶,推测死者是由于服用过量安眠药丧命的,事后的解剖也证实了这一点。

由于画家没有留下遗书,警方也很难判断这究竟是自杀还是单纯的药物服用过量。

画家生前单身,没有其他家人。平时总是独自起居,不知其生活常态。女佣每天早上来,傍晚回去。所以在画家的死亡时间——深夜,家中的确只有他一个人。

警方立刻向这位女佣了解情况,然而并没有发现能与自杀联系起来的线索。女佣证明,画家的确有在睡前服用安眠药的习惯。看来他的死极有可能是服药过量导致的。

这时,负责勘察现场的警部补[日本警衔之一。位居警部之下、巡查部长之上,一般负责警察实务与现场监督的工作。]无意间翻开了画家桌上的写生本。里头有一幅年轻女子的素描,画到一半还没有完工。

警部补歪着脑袋看得出神。画中人究竟是谁?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位年轻的模特与笹岛画家的死也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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