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三个人听到了院子里的吵架声,就从自己的房间里跑出来,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是那个新来的房客,”一个女人说,“她同给她搬行李的吵起来了。”
这是一栋两层的出租公寓楼,坐落在塞维利亚最脏乱的马卡雷纳区的一条小街上,楼前有一个庭院。楼里的房间租给了工人、小公务员(这类人在西班牙到处都是)、邮递员、警察、电车售票员,楼里有很多孩子,共有二十来家住户。邻里之间吵吵闹闹,随即又和好如初。他们整天胡侃神聊,有说不完的闲言碎语,但是有谁需要帮忙了,大家都会伸出援手。说起来,安达卢西亚人通常性格温厚。总体而论,大伙儿都相处得挺不错。有一个房间已经好久没租出去了。今天早上租给了一个女人,一小时后,她就带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搬过来了。她自己尽可能提了不少东西,其余的行李是雇一个加利西亚人运来的——在西班牙,搬运工一般都是加利西亚人。
但是他们越吵越凶。二楼的两个女人趴在阳台栏杆上听得兴致勃勃,生怕漏掉一个字。
她们听到了那个新房客的尖嗓门儿越来越大,随即是一连串的破口大骂,那搬运工闷闷不乐地插上几句。两个女人互相用胳膊肘捅来捅去。
“你不付钱我是不会走的。”搬运工反复说这句。
“可我已经付给你钱了。你说过收三里亚尔的。”
“没有的事!你答应给四里亚尔。”
他们为了几分钱的出入争个不休。
“搬那几样东西要四里亚尔?你疯啦!”
她试图把他推开。
“你不付钱我是不会走的。”他重复道。
“我给你加一便士。”
“我不要。”
争吵声越来越嘈杂。女人对着搬运工大喊大叫,骂骂咧咧,还冲他的脸挥舞拳头。最后,搬运工失去了耐心。
“得了,给我一便士,我这就走。我可不想在你这样的烂女人身上浪费时间。”
她给了他一便士,搬运工把她的床垫扔到地上,转身走了。女人冲着他的后背又骂了句脏话。她从房间里走出来把行李拖进屋去,这时趴在栏杆上的两个女人看清了她的脸。
“我的天!多邪恶的脸啊!简直像个杀人犯。”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走上了楼梯,她母亲冲她喊道:“罗莎莉亚,你看到她了吗?”
“我问了那个加西利亚人她是从哪儿来的,他说这些行李是从特里亚纳搬过来的。她答应给他四里亚尔,但又不肯给了。”
“他告诉你她叫什么名字了吗?”
“他不知道。不过在特里亚纳,大家都叫她拉卡奇拉。”
这个泼辣女人又走出来拿一个她忘记了的包裹。她瞟了一眼阳台上那两个若无其事地看着她的女人,但她什么话也没说。罗莎莉亚哆嗦了一下。
“她让我感到害怕。”
拉卡奇拉四十岁,面容憔悴,瘦骨嶙峋,两手和手指骨节突出,像鹰爪似的。她双颊深陷,皮肤蜡黄,满脸皱纹。她嘴唇很厚,没有血色,一张嘴就露出食肉动物那样的尖利牙齿。她一头黑发没有光泽,胡乱打了一个结,眼看就要撒落到肩膀上;两只耳朵前面都耷拉着一绺直直的发丝。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露出凶光。她满脸凶相,谁见了都不敢上前跟她说话。她跟楼里的邻居完全不来往,这就引起了邻居们的好奇。他们知道她很穷,因为她穿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她每天早上六点就出门了,直到晚上才回来。他们甚至不知道她靠什么谋生。于是,他们催促住在楼里的一个警察去调查一番。
“只要她不扰乱治安,我不会去管她的事。”警察说。
但是在塞维利亚,谣言传播很快。没过几天,住在楼上的一个泥瓦匠带来了消息,说他在特里亚纳的一个朋友知道她的底细。拉卡奇拉一个月前刚从监狱出来,她因为牵连一桩谋杀案在监狱里被关了七年。她原先住在特里亚纳的出租房里,可是那里的孩子知道了她的劣迹,见到她就向她扔石子,用脏话骂她,她也用脏话反击,还动了拳脚,搞得那个地方乌烟瘴气,房东便下了逐客令。她大骂房东和所有给她找麻烦的人,然后在一个早晨,突然消失了。
“那她谋杀了谁呢?”罗莎莉亚问。
“他们说是她的情人。”泥瓦匠回答。
“她这样的人也能有情人吗?”罗莎莉亚嘲笑道。
“圣母马利亚!”罗莎莉亚的母亲皮拉尔叫道,“我希望她不会杀了我们这里的哪个人。我说过她看上去像个杀人犯。”
罗莎莉亚哆嗦了一下,伸手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就在这时,拉卡奇拉忙完白天的活计回来了,正在说话的邻里们顿时都闭上了嘴,大伙儿互相靠紧了些,神色紧张地看着这个满眼凶光的女人。她似乎从他们的沉默中看出了一丝不祥的征兆,用狐疑的眼神飞快瞥了他们一眼。那警察没话找话地向她问了声好。
“晚上好。”她用西班牙语应了一句,便阴沉着脸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房门。
他们听到她在屋里锁上了门。她那恶狠狠的、阴郁的眼神使他们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他们就像中了魔咒一样悄声交头接耳起来。
“她身上有个魔鬼。”罗莎莉亚说。
“我很高兴你在这里保护我们,曼纽尔。”她母亲对那警察说。
可是拉卡奇拉似乎无意制造麻烦。她还是我行我素,态度冷漠,从不跟人打一声招呼,不管谁想跟她表示友好,她都断然阻止。她感觉到楼里的邻居已经发现了她的秘密——那桩谋杀案和长达七年的牢狱生活。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更加冷峻,深陷的眼睛显得更凶残。不过,她给邻居带来的焦虑感渐渐消散了。她偶尔会从坐在庭院里的邻居身旁走过,就连多嘴的皮拉尔也不去理睬这个面容憔悴、寡言少语的女人了。
“我看她是坐牢坐得神智错乱了,我听人说经常会这样的。”
但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让邻居们又重新开始议论纷纷。有个年轻人走到了楼房的大铁门前,说要找安东尼亚·桑切斯。皮拉尔正好在庭院里缝补裙子,她抬头看了一眼女儿,耸了耸肩。
“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她说。
“有的,她就住在这里。”那年轻人说,然后停顿了一下又说,“她也叫拉卡奇拉。”
“噢!”罗莎莉亚打开大门,指了指房间门,“她在那间屋里。”
“谢谢。”
年轻人冲她笑了笑。罗莎莉亚是个漂亮女孩,脸色红润,眼睛大大的,很好看。头发上插着一支红色康乃馨,更凸显出她的头发又黑又光滑。她乳房饱满,在衬衫下高高耸立。
“祝福给你带来生命的母亲。”他说了句陈词滥调。
“愿上帝与你同在。”皮拉尔用西班牙语应道。
他走过去,敲响了房门。两个女人的目光好奇地跟着他。
“这人是谁呢?”皮拉尔问,“拉卡奇拉这里从没来过客人啊。”
他的敲门没有回应,他又敲了几下。他们听到了拉卡奇拉用刺耳的嗓音问是谁在敲门。
“妈妈!”他喊道。
屋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房门猛地打开了。
“库利托!”
女人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深情地亲吻他。她轻轻抚摸他的肩头,满怀爱意地用双手摩挲着他的脸。女孩和她母亲看着这一切,她们完全想不到这个女人居然也能有如此的柔情。最后,她高兴地轻声啜泣着,把儿子拉进了屋里。
“是她儿子,”罗莎莉亚很惊讶地说,“谁能想得到啊?她居然有个这么像样的儿子。”
库利托面庞清秀,牙齿洁白整齐,头发剪得很短,鬓角处刮得很干净,是正宗安达卢西亚人的发型。刚刮完脸的胡楂在他褐色的皮肤下呈现出青色。他当然也打扮入时,和他的整个民族一样,钟爱漂亮衣服。他的裤子是紧身的,短夹克和带饰边的衬衫都新得不能再新。他还戴了一顶宽边礼帽。
最后,拉卡奇拉的房门打开了,她从里面走出来,挽着儿子的胳膊。
“你下周日还来吗?”她问。
“如果没什么事要做,我还来。”
他瞟了罗莎莉亚一眼,然后跟母亲道了晚安,也朝罗莎莉亚点了点头。
“aya usted con dios! [西班牙语,意为愿上帝与你同在!]”罗莎莉亚说。
她朝那年轻人微微一笑,并用她乌黑的眼睛快速扫了他一眼。拉卡奇拉截住了她的眼神。刚才因见到了儿子的巨大喜悦而烟消云散的阴郁,突然又像雷雨天的乌云一样蒙黑了她的脸。她阴沉着脸恶狠狠地看了看那个漂亮女孩。
“那是你的儿子吗?”年轻人走后,皮拉尔问。
“是的,是我儿子。”拉卡奇拉粗声粗气地答道,说完立即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软化她的态度,甚至在她内心充满欢乐的时候,她也不接受任何人表示友好的攀谈。
“他长得很帅。”罗莎莉亚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不止一次地想到了他。
拉卡奇拉对儿子的爱强烈得让人感到可怕。儿子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她以火热的激情深爱着自己的儿子,唯恐他被人抢走,反过来她也要求儿子对她一心一意,超过了常人能做到的程度。她希望自己就是儿子的一切。由于儿子要工作,他们不能住在一起,她整天胡思乱想着儿子不在自己身边时究竟在做些什么,为此备受折磨。她无法忍受儿子关注任何一个女人,只要一想到儿子可能会向哪个女孩求爱,她就痛苦得坐立不安。在塞维利亚,年轻人谈情说爱是最常见的开心事:少女大半夜坐在安装着铁条护栏的窗口,或者站在大门口,喜滋滋地听着她的情郎在大街上向她倾诉爱慕。拉卡奇拉知道儿子是个非常迷人的年轻人,一定备受女人青睐,所以她问儿子有没有恋人。儿子言之凿凿地说他每天晚上都在工作,她明知道他在说谎,可是儿子的否认,还是让她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当她看到罗莎莉亚用挑逗的眼神瞧她的儿子,而库利托报以会心的微笑时,她怒不可遏。她以前就憎恨自己的邻居,那是因为她们都过得很快乐,而自己却惨淡度日,是因为他们知道了自己的可怕秘密。现在她更憎恨他们了,她已经近乎疯狂地想象,她的邻居们正在共谋要把儿子从她身边夺走。下一个周日的午后,拉卡奇拉走出了房间,穿过庭院,来到大门口站着。她的这一举动非同寻常,所以邻居们便议论开了。
“你们知道她为什么站在那里吗?”罗莎莉亚问,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她的宝贝儿子要来了,她不想让我们见到他。”
“她以为我们会吃了他吗?”
库利托到了,他的母亲急忙把他带进了自己屋里。
“她在吃醋,把儿子当作情人了。”皮拉尔说。
罗莎莉亚看了看那紧闭的房门,又一次大笑起来,她亮闪闪的眼睛里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味。她突然想到,要是她跟库利托聊上几句一定会非常有趣。她想到了拉卡奇拉的愤怒,便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粲然笑了。她守在大门口,这样母子俩出门时就只能从她身边走出去。但是,当拉卡奇拉看到她后,就立刻走到了儿子的另一侧,哪怕他们之间要递一个眼神都会被她挡住。罗莎莉亚耸了耸肩。
“你甭想这么轻易就打败我。”她心里暗想。
到了下一个周日,拉卡奇拉在大门口占好了位置。罗莎莉亚便直接走到了街上,朝着她猜想库利托可能会走来的方向溜达过去。一分钟后,她就看到了他,她继续往前走,故意不理他。
“你好!”他说,停下了脚步。
“是你?我还以为你害怕跟我说话呢。”
“我有什么好怕的?”他夸口说道。
她继续往前走,好像是要躲开他,可她心里非常清楚,他是不会放她走的。
“你要去哪里?”他问。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库利托?去找你妈妈吧,小伙子,不然她会打你的。她在你身边时,你都不敢看我一眼。”
“胡说。”
“好吧,愿上帝与你同在!我还有事。”
他畏畏缩缩地走了,罗莎莉亚在心里大笑。他回去时,他的母亲照例陪着他穿过庭院,这时罗莎莉亚又在院子里了。这回,他因羞愧难当而硬是鼓起了勇气,停下脚步跟罗莎莉亚道了声晚安。拉卡奇拉气得涨红了脸。
“快走,库利托,”她尖声尖气地嚷嚷道,“你磨蹭什么啊?”
他走了。女人故意在罗莎莉亚面前停了一会儿,好像是要说点儿什么,但是看得出来她竭力克制住了,径直走回了她幽暗沉寂的屋子里。
几天后是纪念塞维利亚的守护神圣伊西多罗的节庆日,为庆祝节日,泥瓦匠和另外一两个房客在院子里挂上了一串中国灯笼,在晴朗的夏夜发出温和的光,繁星闪烁的夜空显得柔和。楼里的房客都聚集在庭院的中央,大家坐在椅子上,有几个女人抱着婴儿在喂奶,手里摇着小纸扇,没完没了地闲聊,聊着聊着,会突然停下来骂几句某个在调皮捣蛋的大一点儿的孩子。白天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现在的凉爽空气非常宜人。有几个房客去看了斗牛赛,他们在一五一十地讲给那些没有运气去亲眼一睹的人听。他们准确地描述了著名斗牛士贝尔蒙特杰出风采的每一个细节,并且运用生动的想象力把比赛场景说得绘声绘色,仿佛在塞维利亚的历史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如此精湛的斗牛比赛。除了拉卡奇拉,每个人都在场,他们看到她的房间里亮着孤独的烛光。
“她儿子呢?”
“他在那屋里,”皮拉尔答道,“一个钟头前,我看到他进去的。”
“他一定开心着呢。”罗莎莉亚大笑着说。
“哦,别操拉卡奇拉的心了。”另一个人说,“给我们跳个舞吧,罗莎莉亚。”
“是的,是的。”大家齐声嚷道,“快跳啊,好孩子,给我们跳个舞。”
在西班牙,人人喜欢跳舞,也喜欢看别人跳舞。很多年前就有传说,没有一个西班牙女人不是为跳舞而生的。
椅子很快围成了一圈。泥瓦匠和电车售票员拿来了吉他。罗莎莉亚取来了响板,她跟另外一个女孩向前迈了一步,开始跳起舞来。
库利托在那个狭小的房间里听到了乐声,立刻竖起了耳朵。
“他们在跳舞呢。”他说,四肢都痒痒起来。
他透过窗帘向外张望,看到了那群房客坐在中国灯笼照出的柔淡亮光下,也看到了两个姑娘在跳舞。罗莎莉亚身着节日盛装,并且依照习俗涂上了厚厚的脂粉,插在头发上的一支鲜艳的康乃馨闪烁着光泽。库利托的心跳加快了。西班牙人的爱情总是来得很快。打从那天跟她第一次说话以来,他经常会想起这个漂亮的姑娘。他向门口走去。
“你要干什么去?”拉卡奇拉问。
“我要去看他们跳舞。你总是不肯让我开心一下。”
“你是想去看罗莎莉亚。”
她试图挡住儿子,可是儿子把她推开了,他走到了在看跳舞的那些人中间。拉卡奇拉跟着他走了一两步,然后停下了,站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怒火攻心。罗莎莉亚看见了他。
“你不怕见到我吗?”她跳着舞挨近他身边小声问道。
她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头脑有些轻飘飘了,完全感觉不到拉卡奇拉有什么可怕的。舞曲结束后,她的舞伴坐回到了椅子里,而她则大步走到库利托面前昂首站住,腰板挺直,快速的舞步使她的胸脯还在剧烈起伏。
“你肯定不会跳舞吧。”她说。
“我会跳。”
“那就来跳吧。”
她挑衅地冲他笑着,但他有些犹豫。他回头看了看母亲,与其说他是看见了,倒不如说他是猜想到了他的母亲正站在阴暗中。罗莎莉亚看见了他的眼神,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害怕了?”
“我有什么好害怕的?”他耸了耸肩说道。
他走进了舞池。吉他手弹起了吉他,观看的人有节奏地拍起了手掌,还时不时地喊上几声“噢嘞”。一个姑娘递给了库利托一副响板,他跟罗莎莉亚跳起了舞。他们听到了黑暗处传来嘶嘶的声音,好像是一条毒蛇发出来的。罗莎莉亚已全然不顾,她看着阴影里闪现的那张惨白可怖的脸,哈哈笑了起来。拉卡奇拉一动没动。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欢快的舞姿,晃动的身体,还有那精妙的舞步。她看见了罗莎莉亚优雅地仰身,看见了库利托拍打着响板,绕着她一圈一圈地转动,脸上露着微笑。她的眼睛在冒火,她感觉到就像有煤炭在自己的眼窝里烧了起来。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发出了愤怒的呻吟。舞跳完了,罗莎莉亚听见了大家的喝彩声,满脸喜悦的笑容,她对库利托说没想到他舞跳得这么好。
拉卡奇拉猛地冲进了自己的房间,插上了门。当库利托回来让她开门时,她没有理睬。
“那我回去了啊。”他说。
她的心在痛苦地流血,但她不愿说出来。儿子就是她在这个世界的一切,是她全部爱的寄托,然而,她恨他。这一夜,她无法入睡,一直躺在床上,近乎疯狂地想着他们要把她的儿子抢走了。第二天早上,她没有去做事,而是在等着罗莎莉亚。那女孩终于走了出来,昨晚的狂欢使她有些蓬头垢面。当拉卡奇拉突然站在她面前时,她吃了一惊。
“你想把我儿子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罗莎莉亚回答,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
拉卡拉奇气得发抖,她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让自己镇定下来。
“哦,你明白我的意思。你想偷走我的儿子。”
“你以为我想要你的儿子吗?叫他离我远远的。要是我到哪里他都跟着,我也没办法的。”
“你撒谎!”
“你问他去啊!”罗莎莉亚用强烈的讥讽口气说道,简直要把拉卡奇拉气疯了,“为了见到我,他会在街上等上一个钟头。你怎么不好好拴住他呢?”
“你撒谎,你撒谎!这都是你使的诡计。”
“如果我想找恋人,有的是。我可不想要一个杀人犯的儿子。”
这时,拉卡奇拉头脑完全糊涂了,血液涌上了脑门,堵住了她的双眼,她猛地扑上去扯住了罗莎莉亚的头发。女孩发出了尖厉的喊叫,拼命保护自己。很快,一个正在附近的男房客把她们分开了。
“如果你不离开库利托,我就杀了你!”拉卡奇拉吼道。
“你以为我怕你吗?你要有本事,就让他离开我好了。你真蠢,难道你看不出来他爱我已经爱得不行了?”
“好了,你走开吧。”那个男房客劝道,“你别跟她说了,罗莎莉亚。”
拉卡奇拉狂怒地咆哮了几声,就像一头被夺走了猎物的野兽,然后气冲冲地走到街上去了。
可是,那次跳舞后库利托疯狂地爱上了罗莎莉亚。第二天他一整天都在想着她那红红的嘴唇,她眼睛里闪烁的光彩照到了他的心里,让他如醉如痴。他强烈地渴望得到她。黄昏时分,他又漫步来到了马卡雷纳,很快走到了她住的那个楼前。他躲在门廊的阴影里等着,终于看到她出现在庭院里。在庭院的另一头,他母亲屋里照射出孤独的烛光。
“罗莎莉亚!”他压低声音喊道。
她猛地转身,差点儿惊叫出声。
“你怎么今天来了?”她小声问道,一边向他走过去。
“我看不到你难受死了。”
“为什么?”她微笑道。
“因为我爱你。”
“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你母亲差点儿杀了我?”
她把早上发生的事情经过讲给他听,其中穿插了一些添油加醋的修饰——这对安达卢西亚人的性情是必不可缺的。不过,她略去了最后气得拉卡奇拉忍无可忍的那些嘲讽。
“她的性格简直就像魔鬼。”库利托说,随后,他又故作勇敢地加了一句,“我要告诉她你是我的心上人。”
“她会很爱听的。”罗莎莉亚讽刺道。
“明天你会到大门口来吗?”
“也许吧。”她答道。
他扑哧笑了,因为他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她会来的。他穿过塞尔佩斯街回去的路上,走得比往常更昂首阔步。第二天他来时,罗莎莉亚已在门口等他了。跟塞维利亚的所有恋人一样,他们憋着气儿说了几个小时的悄悄话,中间还隔着一道大铁门,库利托甚至从来没想到过,这个障碍是完全没必要的。他问罗莎莉亚爱不爱他,她只是含情脉脉地叹息一声。他们彼此搜寻着在对方的眼睛里燃烧的激情。从那以后,他每天都来跟她幽会。
因为害怕母亲知道他到这里来,库利托在接下来的那个周日没有去看她。这个不幸的女人巴望见到儿子,等得心都疼了。她已经想好了见到儿子就跪下来请求他原谅自己。但是他没有来,她又恨他恨得牙痒痒,甚至恨不得看到他死在自己脚下。一想到还要再等上一个星期才可能见到他,她心痛欲绝。
一周过去了,他依然没有来。她已经无法忍受。痛苦,痛苦啊!她对儿子的爱,是儿子的任何恋人都不可能给予的。她告诉自己,这都是罗莎莉亚搞的鬼。一想到罗莎莉亚,她便满腔怒火。最后,库利托终于鼓足了勇气来看母亲了,但她已经等得太久了,她对儿子的爱仿佛死亡了。当他想要吻一吻母亲时,她一把推开了他。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
“你锁上门不让我进。我想是你不愿见我。”
“就因为这个?没有别的原因了?”
“我很忙。”他耸了耸肩说道。
“很忙?你这么个游手好闲的人,能忙什么呢?你不会忙得都没时间来见罗莎莉亚吧?”
“你为什么打她?”
“你怎么知道我打她?你见到她了?”拉卡奇拉大步走到儿子跟前,眼睛里冒着火,“她骂我杀人犯。”
“哦,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她大声尖叫起来,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要说我是个杀人犯,那也是为了你。没错,我杀了佩佩·桑提,那是因为他打你。为了你,我坐了七年牢——七年啊!哦,你这个傻瓜,你以为她是喜欢你,才每天晚上在大门口晃荡吗?”
“我知道。”库利托咧嘴一笑答道。
拉卡奇拉惊得目瞪口呆。她困惑地看了儿子一眼,立刻就明白了。她喘着粗气,痛苦不堪,怒火中烧。她伸手揪住自己的胸口,仿佛心痛得不能忍受。
“你每天晚上都到大铁门那里去,却从不来看我?哦,你好狠心啊!我为你付出了一切。你以为我爱佩佩·桑提吗?我忍受他的拳打脚踢,都只是为了让你能有面包吃,我杀了他是因为他打你。哦,上帝,我是为了你才活下来的呀。要不是想到了你,我宁愿死,也不会在牢里遭那么多年的罪。”
“别说了,老妈,讲点儿道理。我已经二十岁了,你还想怎样?即使没有罗莎莉亚,也会有别人。”
“你个畜生。我恨你,你滚!”
她猛力把他推到门口。库利托耸了耸肩。
“你别以为我想待在这儿。”
他脚步轻快地穿过了庭院,砰地随手关上了铁门。拉卡奇拉在她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走动。时间慢慢过去。她趴在窗口很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就像一头狰狞的野兽随时要猛地向前扑去。她站着一动不动,不停抑制着几乎要把她的心脏撕裂的剧烈躁动。大铁门口传来一声拍击声,是在跟约好的人发送暗号。她嘴里喘着粗气,从窗子里往外窥探,喷着怒火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可那只是泥瓦匠在那儿拍砖头。她继续等待,罗莎莉亚的母亲皮拉尔走进了大门,慢慢地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去。拉卡奇拉抓住自己的喉咙,慢慢地透了口气,她实在屏不住压抑着的气息了。她还等着,四肢没来由地不时打战。
终于等到了!门口又传来轻轻的拍手声,铁门上面有个声音大声问:“谁啊?”
“小声点!”
拉卡奇拉听出了是罗莎莉亚的声音,她像获胜似的喘了口气。门从上面打开了,罗莎莉亚走了进来,她迈着轻松活跃的步子穿过了庭院。她的每个动作都充满了生命的欢欣。她正要迈步走上楼梯时,拉卡奇拉突然冲过来挡住了她。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女孩无法挣脱。
“你想干什么?”罗莎莉亚说,“让我过去!”
“你跟我儿子都干了什么?”
“让我过去,不然我就喊了。”
“你们每晚都在大铁门见面,是不是?”
“妈妈,救命!安东尼亚!”罗莎莉亚尖声叫喊起来。
“回答我!”
“行啊,既然你想知道真相,我可以告诉你。他要跟我结婚了。他爱我,而我——我也一心一意爱他。”她突然扑向拉卡奇拉,想要挣脱那双狠命攥住她胳膊的手,“你以为你能阻止我们吗?你以为他怕你吗?他恨你,他亲口对我说的。他恨不得你永远待在牢里。”
“这是他跟你说的?”
拉卡奇拉后退了一步。罗莎莉亚占据了上风。
“是的,是他说的。他还跟我说了很多别的。他说你杀死了佩佩·桑提,说你在监狱里待了七年,他还说但愿你死在牢里。”
罗莎莉亚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狠毒的话,看到这个可恶的女人好像受到了沉重打击而畏缩后退了,她尖声大笑起来。
“你应该感到骄傲,我没有拒绝嫁给一个杀人犯的儿子。”
然后,她猛地推了拉卡奇拉一把,立刻跳上了楼梯。但这个动作又激怒了那个女人。罗莎莉亚的嘲弄有如给了她当头一棒,她暴怒地叫喊着扑向罗莎莉亚,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拖了下来。罗莎莉亚转身打了她一巴掌。拉卡奇拉从怀里抽出一把刀子,骂骂咧咧地刺进了女孩的脖子。罗莎莉亚尖叫起来。
“妈妈,她杀了我。”
她倒在了楼梯下面,蜷缩在石头地上。地上留下了一摊血。
听到那绝望的叫喊,六七个房间的门打开了,很多人冲过来要抓住拉卡奇拉,但她后退到了墙边,面对着他们,她脸上的凶相吓得没有人敢靠近她。但犹豫只僵持了片刻,转眼间,皮拉尔尖叫着从阳台上冲了下来,大伙儿的注意力稍一分散,让拉卡奇拉瞅准了机会,猛地向前奔跑了几步,冲进了自己的房间,随手锁上门,插上了门闩。
院子里一下子挤满了人。皮拉尔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扑到了女儿身上,别人去拉也拉不开她。有人急急跑去找医生,有人去找警察。一群人从街上涌了过来,聚集在门口。医生匆忙赶来,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袋子。警察赶到后,十几个人七嘴八舌地给他讲事情的经过。他们指了指拉卡奇拉的房间,警察破门而入。一番扭打之后,他们押着戴了手铐的拉卡奇拉走了出来。人群涌上前来,但警察把她围了起来,用刀鞘把人群驱散,但大伙儿还是冲着这女人挥舞拳头怒骂。她轻蔑地看着他们,傲慢地不作任何回答,她的眼睛里闪现着胜利的光芒。警察领着她穿过了庭院,他们从罗莎莉亚的身体边走过。
“她死了吗?”拉卡奇拉问。
“是的。”医生严峻地回答。
“感谢上帝!”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