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没几本书能与《航行指南》相媲美。这套书是海道测量局受海军参议院委托出版而成,做得很精致,用不同颜色的布装订而成(非常脆弱),其中最贵的也很划算。只要四先令,就能买到《长江领航员》,该书“描绘了从吴淞江到最上游通航点的长江沿岸风景,包括汉江、嘉陵江和闽江,还记录了航行指南”。只花三个先令,就能拿到《东方群岛航行指南》的第三卷,书内“谈及西里伯斯岛的东北端、摩鹿加群岛、济洛洛岛航道、班达海、阿拉弗拉海,以及新几内亚的北、西和西南海岸”。但是,如果你习惯安稳的生活,不希望扰乱作息,又或者你的工作要求你待在同一个地方,那就没必要买这些书了。这些条理分明的书籍能带你踏上奇妙的精神旅行;实事求是的风格、令人钦佩的顺序、呈现在你面前的简洁资料、字里行间表现出的严肃感和实用性,都掩盖不了其中的诗意,印刷页面上洋溢着醉人的芳香,就如同你来到东方大海上某个梦幻般的岛屿,夹杂着香气的微风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慵懒感觉,搅动着你的全部感官。书中讲到了锚地和登陆地点,在每个地方都能买到什么样的补给品,从哪里可以弄到淡水;介绍了各个地方的灯塔、浮标、潮汐、风和天气等情况,还提及了人口和贸易的概况。书里的内容条理清晰,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你难免会奇怪这么多额外的信息是如何呈现的。那额外信息又是什么?是未知之地的神秘与美丽、浪漫和魅力。当你随手翻开一本书,若能看到下面这样的段落,那这本书一定非常精彩。“补给品:这座岛上有不少原鸡,还有大量海鸟;潟湖里有海龟,还有很多鱼。鱼的种类繁多,比如鲻鱼、鲨鱼、角鲨。用围网抓不到鱼,但有一种鱼用钓竿就能钓上来。岛上有一栋小屋,里面存有一些罐装食品和烈酒,为遇到船难的人提供了一线生机。登陆地点附近有一口井,井里有饮用水。”一个人若是凭想象穿越时空,这些材料已然足够。
在包含上面那段话的书中,编写者带着同样的严谨描述了阿拉斯群岛。阿拉斯群岛由一组或一连串岛屿组成,“大部分岛屿地势低洼,树木林立,自东向西长约七十五英里,自北向南长约四十英里”。书中写道,关于这些岛屿的信息很少,各岛之间分布着海峡,倒是会有几艘船通过海峡,然而,航道尚未完全开发,许多航道是否具有危险并不确定,建议船只避开这些航道。群岛上约有八千人口,其中有二百名华人和四百名伊斯兰教徒,其余人都是异教徒。主岛名叫巴鲁岛,岛周围布满了礁石,总督就居于岛上。他住在一座小山的山顶,房子是白的,屋顶是红的。荷兰皇家蒸汽邮包公司的轮船每隔两个月去一次望加锡,每隔四个礼拜去一次荷兰新几内亚马老奇,半路会停靠巴鲁岛。每每这个时候,总督大宅都是船员们看到的最显眼的建筑。
在世界历史的某一刻,埃弗特·赫勒伊特先生当上了阿拉斯群岛的总督,统治群岛上的居民,他觉得自己做这个总督实在荒谬,但他当这个官,也是非常有手腕的。他二十七岁就被安排在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上,但这样的安排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个天大的笑话,而到了三十岁,他依然认为这十分可笑。在他统治的群岛和巴达维亚[今印度尼西亚雅加达的旧称。——编者注]之间没有通电报,就算他写信请示上级,他的信也要在很久之后才能送达,而等上级的指令到了他这里,也没什么用了,于是,他只能自己拿主意,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并且相信自己运气好,不会被上级为难。他个子不高,只有五英尺四英寸[约1.6米。——编者注],体态肥胖,脸色非常红润。他为了凉快,就把头发剃光,脸上连一根胡子都没有,所以他的脑袋看起来又红又圆。他的眉毛很浅,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来,他的一双蓝色小眼睛倒是闪闪发光。他很清楚自己的外貌不够威严,但鉴于他职位尊贵,只好打扮得漂亮整洁,借此来弥补。他无论去办公室,还是开庭审理案件,或是出门走走,必然会穿洁白无瑕的衣服。他那件短外套带有闪亮的铜扣,紧紧地箍在他的身上,暴露了一个叫人震惊的事实:他虽然还很年轻,却有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他那张十分和善的脸上挂着汗珠儿,看起来亮晶晶的,他还老是用棕榈叶做成的扇子扇凉。
然而,赫勒伊特先生在家里喜欢只穿一件纱笼,他个子小,长得又白又胖,看上去活像个肥胖滑稽的十六岁男孩。他习惯早起,仆人六点就为他准备好了早饭。他的早餐总是一成不变,包括一片木瓜、三个放凉的煎蛋、切成薄片的伊丹乳酪和一杯黑咖啡。他会一边吃早饭一边抽一大根荷兰雪茄,还要翻阅那些尚未从头看到尾的报纸,然后,他才会换衣服前往办公室。
一天早晨,他正在吃早餐,管家走进他的卧室,说是琼斯老爷求见。赫勒伊特先生站在镜子面前。他穿着裤子,正在欣赏自己光滑的胸口。他弓起背,然后猛地把背部挺直,跟着收腹,他看了觉得非常满意,甚至还啪啪啪拍了胸脯三四下。这可是男子汉的胸膛。在管家去带客人进来的空当,他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睛,露出了一个微微有些讽刺意味的微笑。他问自己,访客找他有什么事。埃弗特·赫勒伊特精通英语、荷兰语和马来语,但他思考的时候都用荷兰语。他喜欢这么做。在他看来,荷兰语是一门粗俗的语言。
“请琼斯老爷等一下,就说我马上见他。”他在赤裸的身上套上束腰长袍,系好扣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客厅。欧文·琼斯牧师站了起来。
“早上好,琼斯先生。”总督道,“你是趁我开始工作之前来找我喝一杯吗?”
琼斯先生没有笑。
“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件叫人非常痛心的事,赫勒伊特先生。”
总督既没有因为访客的严肃态度而仓皇失措,也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沮丧。他那对蓝色的小眼睛露出和蔼可亲的光芒。
“坐吧,亲爱的先生,来根雪茄。”
赫勒伊特先生非常清楚,欧文·琼斯牧师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但每次他们见面,赫勒伊特先生性格中爱恶作剧的一面都会冒出来,邀请牧师抽烟或喝酒。琼斯先生摇了摇头。
琼斯先生负责阿拉斯群岛上的浸信会[十七世纪从英国清教徒独立派中分离出来的一个宗派,因其施洗方式为全身浸入水中得名。——编者注]。浸信会的总部在巴鲁岛,规模最大,信徒也最多,但他在其他几个岛屿上也建起了礼拜堂,由当地人帮忙打理。此人又高又瘦,周身散发出一种忧郁气质,他长了一张长脸,面色灰黄憔悴,大约四十岁。他留着一头棕色的头发,两鬓已经变得花白,发际线也越来越高。这样一看,他既像是思想贫乏,又好像智商很高。赫勒伊特先生不喜欢琼斯先生,但很尊重他。他之所以不喜欢琼斯先生,是因为琼斯先生心胸狭窄,还很自以为是。赫勒伊特先生自己则是一个快乐的异教徒,喜欢俗世里的美好事物,并且决定只要条件允许,他就会尽情享受,而对于任何鄙视世俗享乐的人,他是没有丝毫耐性的。在他看来,这里的风俗十分适合当地的居民,而这位传教士却在拼命破坏几个世纪以来一直运转良好的生活方式,他很是看不惯。而他之所以尊重琼斯先生,是因为看重他为人真诚、热情,是个大好人。琼斯先生是澳大利亚人,但有威尔士血统,是群岛上唯一一个有资质的医生,可以说是一个莫大的安慰。而且,没有人比赫勒伊特先生更了解琼斯先生的医术是多么有用,他本人又是多么医者仁心。遇到了流感暴发,这位传教士忙活起来可是一个人顶十个人。除非刮台风,否则哪怕是暴风骤雨,也不能阻止他往来各岛治病救人。
琼斯先生和他的妹妹一起住在距离村庄半英里的一栋白色小房子里,当初总督刚来岛上,琼斯先生便上船迎接他,还请求他去自己家里住,等总督官邸收拾好了再过去住。总督接受了邀请,但他很快就发现这对兄妹过着简朴的生活,而他根本受不了这种日子。他们的一日三餐非常简单,除了吃饭就只能喝茶,每次总督抽雪茄,琼斯先生都会礼貌而坚定地请他不要吸烟,因为他和他的妹妹都不赞同吸烟这种行为。赫勒伊特先生只住了二十四小时便搬进了自己的房子。他可以说是逃走的,慌里慌张,仿佛是逃离了一座瘟疫肆虐的城市。总督喜欢讲笑话,经常哈哈大笑。要是你爱讲不着边际的话,和你同住的人却一本正经,甚至听到你拿出压箱底的好故事也笑都不笑一下,那可真不是一般人都受得了的。欧文·琼斯牧师是个可敬的人,但人们都受不了和他相处。他的妹妹更糟。这对兄妹不只毫无幽默感,而且传教士本人还很忧郁,显然认为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不可救药的,但会诚心诚意地履行职责;琼斯小姐则下决心做个愉快的人,她毫不动摇地寻找事物阳光的一面,她就好似一个复仇天使,凶猛地在自己的同胞身上寻找优点。琼斯小姐在教会学校里教书,还帮助哥哥行医治病。他做手术,她就负责注射麻醉剂。琼斯先生除了传教,还创建了一个小医院,琼斯小姐就在医院里兼任主管、外科手术助手和护士。总督个头不高,但非常顽固,从琼斯牧师与人性的弱点进行的顽强斗争,以及琼斯小姐那无情的乐观中,他总是可以找到很有意思的地方。他总是尽量找乐子。荷兰船只每两个月来三次,每次都要停靠几个钟头,他就和船长、轮机长闲扯一番。要是赶上千载难逢的机会,会有一艘采珠船从星期四岛或达尔文港来到群岛,待上两三天才走,那他过得才叫一个快活。采珠人大都是些粗人,但全都精力充沛,而且他们的船上有很多酒,他们自己还有一肚子好听的故事,总督会把采珠人叫到自己的宅邸,招待他们好酒好肉,只有他们全都喝得酩酊大醉,当晚回不了船上,才算尽兴。除了传教士,巴鲁岛上就只有一个白人,此人名叫“生姜泰德”。他是个与文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就没做过一件好事可以让别人拿来夸奖。白人的名声都被他搞臭了。然而,总督有时候觉得,要是没有“生姜泰德”,他在巴鲁岛上的日子还不知道要无聊到什么程度。
说来也怪,琼斯先生本应该在这个时候把浸信会的神秘信仰传播给那些年轻的异教徒,却为了这个流氓,一大早跑来找赫勒伊特先生。
“请坐,琼斯先生。”总督道,“有什么事吗?”
“我这次来,是为了那个叫生姜泰德的人。你准备怎么办?”
“出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我以为警长向你汇报过了。”
“除非事态紧急,否则我并不鼓励下属到我的私人住宅来。”总督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和你不一样,琼斯先生,我工作只是为了能有闲暇时间,我希望能够充分享受空闲时间,不受打扰。”
但琼斯先生并不喜欢闲聊,他对一般的话题也没什么兴趣。
“就在昨天晚上,生姜泰德在一家华人商店里与人吵了起来,实在是太有失体统了。他还砸了商店,把一个华人打得半死。”
“想必这家伙又喝醉了。”总督平静地说。
“这是当然。不然还能是怎么回事?他们叫来了警察,他还攻击了警长。最后六个人出手,才把他扭送到了拘留所。”
“那家伙很强壮。”总督道。
“我觉得你应该把他送去望加锡。”
埃弗特·赫勒伊特用欣喜的眼神,注视着愤怒的传教士。他又不是傻瓜,早就知道琼斯先生所为何来。拿琼斯先生打趣一番,他觉得非常好玩儿。
“幸好我手中有足够大的权力,这件事怎么处理,可以由我来做主。”他答。
“你有权遣送任何你想遣送的人,赫勒伊特先生,你把那个人送走,将会省去很多麻烦。”
“我当然有那个权力,但我很肯定你是最不愿意看到我滥用权力的那个人。”
“赫勒伊特先生,那个人待在这里,是我们所有人的耻辱。他从早到晚都烂醉如泥,和很多当地的女人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真是叫人忍无可忍了。”
“这一点倒是很有意思,琼斯先生。我一直都有耳闻,虽然过度饮酒会让人性欲旺盛,但其实是会让人丧失性能力。关于生姜泰德,你所说的情况,似乎与这个理论并不相符呀。”
传教士面色阴沉,满脸通红。
“此时此刻,我并不想探讨生理学上的问题。”传教士冷冷地说,“这个人的行为对白人的名声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坏,白人在其他地区费力引导岛上居民摆脱不道德的生活,但他这个例子让我们的工夫都白费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
“恕我直言,你有没有试着去改造他?”
“他初来那会儿,我尽了全力与他接触。他根本不领我的情。他第一次惹麻烦的时候,我去找他,直接地和他谈了谈。他却把我臭骂了一顿。”
“没有人比我更感激你和其他传教士在群岛上所做的出色工作,然而,你是否确定自己在完成任务的时候做得得体?”
总督很满意自己的这套说辞。这么说不仅非常有礼貌,又道出了他认为值得提出的责备。他那双悲伤的棕色眼睛里写满了真诚。
“耶稣用鞭子把货币兑换商赶出神庙的时候,是否得体?他不得体,赫勒伊特先生。得体不过是懈怠的人用来逃避责任的借口罢了。”
听了琼斯先生的话,赫勒伊特突然感觉很想喝瓶啤酒。传教士认真地向前探过身来。
“赫勒伊特先生,你和我一样清楚那个人的种种荒唐行为,我就不必再提醒你了。他们找不到任何理由。现在他越界了。现在是处理他的最好机会。我求你使用手中的权力,彻底把他打发掉。”
总督的眼睛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觉得这事很有意思。他是这么想的:当你觉得自己并没有责任去赞美或是批评别人的时候,那和人打交道,往往要好玩儿得多。
“但是,琼斯先生,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你是要我向你保证,我一不先去听控诉他的证据,二不听他自己的辩解,就把他打发走吗?”
“我不知道他还能怎么为自己辩解。”
总督站起来,他的身高虽然只有五英尺四英寸,但他确实让自己威风凛凛。
“我在这里,是根据荷兰政府的法律执行司法工作的。请允许我告诉你,你竟然试图影响我执法,我感到非常惊讶。”
传教士微微有些慌张。他从未想过,这个傲慢、比自己小十岁的小个子居然会拿出这样一副态度。他张开嘴想解释和道歉,但总督抬起一只胖嘟嘟的小手。
“我现在该去办公室了,琼斯先生。再见。”
传教士大吃一惊,他鞠了一躬,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出去。他绝对想不到在自己转身离开之后,总督都做了什么。总督咧开嘴大笑起来,还把拇指按在鼻子上,朝着欧文·琼斯牧师做了个侮辱性的手势。
几分钟后,他去了办公室。有一半荷兰血统的首席办事员把昨晚争吵的事讲了一遍,内容与琼斯先生的版本差不多。当天他们将开庭审理案件。
“您首先审理生姜泰德的案件吗,先生?”首席办事员问。
“没理由这么做。上次开庭的时候还有两三个案子没有完结。按照顺序来吧。”
“我还以为他是白人,你会私下里见他一面,总督。”
“在至高无上的法律面前,没有白人和有色人种之分,我的朋友。”赫勒伊特先生有些傲慢地说。
法庭设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房间里,里面摆着木质长椅,很多不同种族的当地人都坐在椅子上,有波利尼西亚人和布吉人,还有华人和马来人。大门打开,一个警官宣布总督驾到,在座的人闻声全都站了起来。总督带着首席办事员走进法庭,在一个小高台上坐下来,他面前摆着一张上过清漆的北美油松木桌,身后有一幅很大的威廉明娜女王的版画。他快速办妥了六起案件,然后命人把生姜泰德带上来。生姜泰德站在被告席上,戴着手铐,两边各站着一名看守。总督看着他,表情虽然严肃,却掩饰不住眼睛里的兴味。
生姜泰德尚未完全从宿醉中清醒过来。他站在那里,身体摇摇晃晃,眼神很空洞。他还很年轻,可能只有三十岁,中等身材,略微有些胖,通红的脸颊有些浮肿,一头红色鬈发乱糟糟的。他在那场斗殴中也挂了彩。他的一只眼睛乌青,嘴巴破了,肿得老高。他穿的那条卡其色短裤不仅很脏,还扯破了,汗衫的背部几乎都被撕裂了,前胸也破了个洞,可以看到他胸前浓密的红色胸毛,但也可以看出他的皮肤白得惊人。总督看着案情记录,并传唤证人。他见到了被生姜泰德用酒瓶砸破脑袋的华人,听警长激动地讲述在逮捕生姜泰德时,如何被他打倒在地,听证人陈述生姜泰德撒酒疯制造的混乱,只要是能够得着的东西,都被他砸碎了。然后,总督转过身,用英语开始指责生姜泰德。
“生姜泰德,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
“我当时醉得厉害。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算他们说我杀了人,我想也应该是真的。只要他们给我时间,我会赔偿损失的。”
“你当然要赔偿,生姜泰德。”总督道,“但给你时间的人是我。”
他默默地盯着生姜泰德看了一会儿。生姜泰德实在是个叫人倒胃口的人。这个人彻底堕落了。他那样子可真寒碜。看他一眼,都会浑身颤抖,如果不是琼斯先生这么爱管闲事,总督这会儿肯定已经下令将他遣送走了。
“生姜泰德,自从你来到群岛,就一直在闯祸。你这个人太不讨人喜欢,生性懒散,一次次在街上醉得不省人事。你动不动就打架,真是无可救药了。上次你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如果你再次被捕,我就会严惩你。这次你太过分了,完全是自作自受。我判你做六个月的苦役。”
“我吗?”
“就是你。”
“等我出来,看我不弄死你。”
他开始破口大骂,满口都是污言秽语和亵渎神灵的话。赫勒伊特先生听着,态度很是不屑。论起骂人,荷兰话要比英语强多了,比起生姜泰德骂的这些话,他能骂出更多花样来。
“闭嘴。”他命令道,“我都听腻了。”
总督用马来语重复了一遍判决结果,随后,犯人挣扎着被带走了。
赫勒伊特先生坐下来吃午饭,心情十分愉快。只要稍微用一点儿计谋,生活竟会变得这么有趣,实在是不可思议。他把这个小岛当成家,但在阿姆斯特丹,甚至是在巴达维亚和泗水,都有人把这里当成流放地。他们并不清楚这座岛有多讨人喜欢,更不知道他能从这种无趣的环境中获得多大的乐趣。他们问他是否想念俱乐部、赛马、电影院,赌场每周举行一次的舞会,以及能在社交场合结交到的荷兰淑女。他一点儿也不想。他喜欢舒服自在的生活。他所坐的这个房间里摆着大件的家具,有一种叫人满意的实在感。他喜欢看内容无聊的法语小说,他一本接一本地读,还不用担心自己是在浪费时间,他很感激这种感觉。在他看来,浪费时间是一种极大的奢侈。若是他那年轻的想象力动了凡心,管家就会把娇小玲珑、皮肤黝黑、眼睛明亮、穿着纱笼的姑娘带到家里来。他很小心,从来不会把这种关系发展长久。他认为变化能让内心永远年轻。他享受自由,从不担负任何责任。天气热对他来说倒是无所谓,因为他能每天冲六次冷水澡,而这样的做法在天气热的时候才会成为带有美感的愉快体验。他弹钢琴,写信给身在荷兰的朋友,觉得没必要和知识分子聊天。他喜欢痛快地笑,但他从傻瓜身上得到的乐趣,并不比从哲学教授身上得到的少。他认为自己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小个子。
和所有在远东的正派荷兰人一样,他吃午饭时都会先喝一小杯荷兰杜松子酒。这种酒味道辛辣,有股霉味,不是那种叫人一喝就喜欢的酒,但赫勒伊特先生喜欢这种酒更甚于任何鸡尾酒。每每喝这种酒,他便会觉得是在弘扬自己民族的传统。喝完酒,他吃印尼拌饭。他每天都吃这种饭。他在一个汤盘里堆了高高的米饭,三个仆人在一旁服侍,一个把咖喱酱递给他,另一个端来煎蛋,第三个则奉上调味料。这之后,每个仆人都会拿来一个盘子,盘里装着培根肉、香蕉或是酸菜鱼,很快,汤盘里就会堆满犹如巨大金字塔一样的食物。他把这些东西搅拌好就会开吃。他吃得很慢,享受其中,他还喝了一瓶啤酒。
他吃饭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只把注意力都放在面前如山的食物上,开心而专注地把饭吃完,而且,他是怎么都吃不腻的。他把大盘里的食物吃了个精光,一想到明天又可以吃拌饭,他就觉得很欣慰。他吃不腻拌饭,就像我们永远不会厌倦面包。他喝完啤酒又开始抽雪茄,仆人为他端来一杯咖啡,他靠在椅背上,愉快地开始思考。
他判生姜泰德服苦役六个月,这都是生姜泰德该受的惩罚,他觉得这事挺好玩儿。一想到生姜泰德和其他犯人一起修路,他就乐开了花。把生姜泰德从岛上遣走就太傻了,毕竟他偶尔只能和生姜泰德说上几句知心话,再说了,赶走生姜泰德只会让那个传教士称心如意,那他会骄傲的。生姜泰德就是个浑蛋,是个无赖,总督对他却感觉很亲切,他们经常在一起喝啤酒。采珠人从达尔文港来岛上,他们就会通宵喝酒,泡在一起玩玩乐乐。总督就喜欢生姜泰德这样不计后果地虚度光阴,一点儿也不珍爱宝贵的生命。
某一天,生姜泰德上了从马老奇驶往望加锡的船。船长都不知道他是怎么上船的,但他和当地人一起待在统舱里,后来,他很喜欢阿拉斯群岛的风景,便在这里上了岸。赫勒伊特先生怀疑,生姜泰德之所以觉得岛上好,是因为这里挂着荷兰国旗,他在这里用不着受英国法律的管辖。生姜泰德的证件齐全,所以他没有理由不让他留下来。他自称为一家澳大利亚的公司采购珍珠贝,但很快大家就发现他不务正业。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喝酒,也就顾不上其他追求了。有人每个礼拜从英国给他寄来两英镑,从未间断。总督估计,那人之所以给生姜泰德寄钱,是因为想让他离自己远远的。这笔钱并不多,生姜泰德不可能到别处去。生姜泰德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总督看过生姜泰德的护照,知道他是个英国人,名叫爱德华·威尔孙,以前一直住在澳大利亚。但对于生姜泰德为什么离开英国,在澳大利亚都干过什么,他就不得而知了。总督也弄不清生姜泰德来自哪个阶层。看到他穿着脏了吧唧的汗衫和破烂的裤子,戴一顶破旧的遮阳帽,和采珠人混在一起,听他聊天,言语粗俗下流,很没有文化,你肯定会觉得他以前要么是个普通水手,后来弃了船,要么就是个工人;可你要是看到他写的字,准会大吃一惊,觉得他肯定念过一些书,不然肯定写不出这样的字;有些时候,当你和他独处,而他又喝了几杯却还没到喝醉的地步,他就会说一些事,而水手或是工人是不可能知道这种事情的。总督是个敏感的人,他意识到,生姜泰德与自己说话,从不觉得低人一等,而是认为他们两个是平等的。生姜泰德在收到汇款之前就把大部分都拿去抵押了,在他每个月收钱的时候,作为他的债主的华人就站在他的旁边,但是,他依然会拿着剩下的钱继续买酒喝。他喝了酒就闯祸,他一醉就变暴力,很有可能做出会被警察抓的坏事。在此之前,赫勒伊特先生都是在他喝醉的时候把他关起来,等他酒醒了,把他教训一通,就把他放了。生姜泰德把钱用光了,就去讨酒喝,别人给他什么,他就喝什么。朗姆酒、白兰地、亚力酒对他来说都一样。赫勒伊特先生有两三次介绍他去其他岛上华人的种植园里做工,但他总是干不长,不出几个礼拜,他总会回到巴鲁岛的海滩上。他还能一直活着,简直是个奇迹。他当然有他自己的法子。他学会了群岛上的各种方言,还知道怎么逗当地人开心。他们瞧不起他,却钦佩他的体力,所以喜欢有他做伴。所以,他向来都有饭吃,有地方睡。有件事说来也怪,也是叫欧文·琼斯牧师特别生气的,女人们向来都吃他那一套。总督搞不懂女人们究竟看上他什么。生姜泰德对女人满不在乎,甚至还有点儿冷酷。她们无论给他什么,他都会收下,却一点儿也不感激。他利用女人寻欢作乐,然后冷漠地抛弃她们。有一两次,生姜泰德因为这种事惹上了麻烦。有一次,赫勒伊特先生就审判了一位愤怒的父亲,一天晚上,这个人从背后捅了生姜泰德一刀。还有一次,一个女人被生姜泰德抛弃了,便想要服毒自杀。有一回琼斯先生很气愤地来找总督告状,说是这个流浪汉勾引他的一个信徒。总督也认为这件事性质恶劣,却只能建议琼斯先生对自己的年轻信徒多加管束。总督也有被惹怒的时候,比如他很喜欢一个姑娘,和她约会了好几个礼拜,却发现她一边和自己交往,一边和生姜泰德勾勾搭搭。想起这档子事,又念及生姜泰德要做六个月的苦役,总督又笑了。这辈子在承担义不容辞的责任的时候,也能打击一下在你背后使绊子的人,这种机会并不多见。
几天后,赫勒伊特先生出去散步,一部分是为了锻炼,还有一部分是为了看看他下令进行的工作进展如何,这时候,他碰到了一群犯人,他们正在一个看守的监督下干活儿。他看到其中一个犯人正是生姜泰德。他穿着监狱纱笼,上身穿着一件肮脏的无袖上装,在马来语中,这种上装叫可巴雅,头戴他那顶破烂的遮阳帽。他们正在修路,生姜泰德挥着一把沉重的鹤嘴锄。路很窄,总督从生姜泰德身边走过的时候,发现两个人相距不到一英尺。他想起了生姜泰德的威胁。他知道,生姜泰德是个容易情绪激动的人,他在被告席上骂得那么难听,很明显他并不认为总督判他服苦役六个月是个很好的玩笑。如果生姜泰德突然用鹤嘴锄攻击他,那他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确实,看守会立即开枪将生姜泰德击毙,但与此同时,总督的脑袋也要和身体分家了。赫勒伊特先生从囚犯之间走过,心中涌动着一种奇怪的感觉。囚犯两个人一组,彼此相隔几英尺。他决定既不要加快脚步,也不要放慢速度。就在他从生姜泰德身边走过的时候,生姜泰德将鹤嘴锄砸入地面,抬头瞧着总督,目光相遇之后,他眨了眨眼睛。总督强忍着没笑出来,只是拿出官家的气派,大步走了过去。但是,那个眨眼太有意思了,充满了讽刺的幽默,总督看了非常满意。如果他是巴格达的哈里发,而不是什么荷兰政府部门的一个芝麻官,他准会立即释放生姜泰德,让奴隶们服侍他洗个澡,给他喷点儿香水,再给他换上金色长袍,最后招待他吃一顿丰盛的饭菜。
生姜泰德可是犯人里的楷模,一两个月之后,总督要派一些犯人到某个外围岛屿上干活儿,于是他让生姜泰德也一起去。那里没有牢房,他派一个看守带着十名犯人过去,让他们暂住在当地人家里,他们白天干完活儿,晚上就能像自由人一样。等那个工作完了,生姜泰德的刑期也该结束了。总督亲自去送生姜泰德。
“听着,生姜泰德。”他对他说,“这十荷兰盾给你,到了之后买点儿烟抽。”
“你就不能多给点儿吗?我每个月都能收到八英镑呢。”
“我觉得差不多了。我会帮你收信,等你回来的时候,也能有一笔不小的存款了。到时候,不管你想去哪里,钱都够了。”
“我在这里很逍遥。”生姜泰德说。
“等你回来,把自己收拾干净,就到我家里来,我们一起喝啤酒。”
“那好。我早想喝个痛快了。”
然而人世间总有很多意外。生姜泰德要去的那个岛叫马普提提,和群岛的其他岛屿一样,岛上岩石遍布,长满了树木,周围都是暗礁。海岸线上长着椰树,树木之间有个村庄,正对着暗礁的开口,另一个村子位于小岛中央,毗邻一个半咸水湖。岛上的一些居民都皈依了基督教。巴鲁岛与马普提提岛之间的往来都靠一艘不定期在群岛之间停靠的摩托艇。小艇运载乘客和农产品。但村民都是靠海为生,如果他们有急事要来巴鲁岛,就会驾驶快帆船航行五十英里来巴鲁岛。就在生姜泰德的刑期还剩下半个月的时候,湖边村子那个信奉基督教的村长突然病了。当地的救治办法不管用,他疼得直打滚儿。有人赶去巴鲁岛去请传教士帮忙,但不凑巧的是,琼斯先生正好得了疟疾,他卧床不起,连动都动不了。他和他的妹妹说起了这件事。
“听起来像急性阑尾炎。”他告诉她。
“你不能去,欧文。”她道。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死。”
琼斯先生发烧到了一百零四度[此处指华氏度,相当于四十摄氏度。],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了,一整夜都神志不清。他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妹妹感觉他完全是在靠意志力勉强支撑。
“你现在这个样子,是做不了手术的。”
“我是不行。那就让哈桑去吧。”
哈桑是药剂师。
“哈桑靠不住的,他自己不敢做手术。再说了,他们也不会让他做,还是我去吧,让哈桑留在这里照顾你。”
“你不会摘除阑尾。”
“怎么不会?我见过你切除阑尾,我做过很多次小手术。”
琼斯先生觉得自己听不懂妹妹在说什么。“汽船到了吗?”
“没有。船去别的岛上了。但我可以坐原住民来时坐的快帆船。”
“你?我看你不行。你不能去。”
“我要去,欧文。”
“去哪里?”他说。
她看出他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她用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他那发干的额头,喂他吃了药。他说了几句胡话,她意识到他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了。她当然很为他担心,但她也清楚,他虽然病了,但没有生命危险,她完全可以把他托付给一直协助她照顾他的传教士助手和当地的药剂师。她悄悄走出房间,把洗漱用品、一套睡衣和一套换洗衣服放进包里。一个装着手术用具、绷带、抗菌敷料的小箱子总是预备好的。她把这些东西交给从马普提提岛来的两个原住民,向药剂师交代自己的去向,并嘱咐他在哥哥清醒后把事情说明。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哥哥为她担心。她戴上遮阳帽,便动身了。来求援的原住民在距离村庄半英里的地方。她一路走得很快。在码头的尽头,快帆船正在等她。有六个人负责驾船。她坐在船尾,船开了,速度很快。在礁石的范围内,海面十分平静,可一离开礁石,风浪就大了起来。但这并不是琼斯小姐第一次经历大风大浪了,她也相信她坐的这艘船抵得住风浪。这会儿正好是正午,天气闷热,阳光从天空中洒下来。她唯一发愁的是不能在天黑前到达,而要是有必要,她就只能借助防风灯的灯光做手术了。
琼斯小姐快四十岁了。她的表现的确果敢,而单看外表,你绝想不到她是这样的人。她气质温文,看上去病恹恹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甚至还有些矫揉造作,所以当你在认识她不久后发现她的性格如此坚毅,一定会觉得她这个人有点儿怪。她胸脯平平,个子高挑,极为消瘦,她的脸很长,面色灰黄,长了很多痱子,一头长而柔软的棕发从额前向后梳。她的一双灰色眼睛很小,由于双目距离很近,所以面相有些泼辣。她长着一个长而窄的鼻子,鼻头有点儿红。她患有严重的消化不良。这点儿病并没有妨碍她,她依然看重事物真善美的一面。她的确坚信这个世界充满邪恶,人类品行不端,但她在这个世界和人身上寻找着哪怕是一星半点儿的真善美,并且为此怀有一份谦逊的骄傲,就像是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兔子一样。她手脚麻利,机智多谋,能力很强。她来到马普提提岛上,就发现必须立即展开行动,不然村长就没救了。她克服了很多困难,首先教一个当地人如何麻醉,然后,她自己开始动手术,又全心全意地护理了病人三天。事情很顺利,她意识到就算是哥哥来了,也不见得做得更好。她又待了一段时间,给病人拆了线,然后准备回家,而她并没有浪费这些时间,所以她很是得意。她为有需要的原住民都看了病,让岛上为数不多信奉基督教的岛民更加坚定了信仰,她劝诫懒惰的人,在人的心中播撒了善良的种子,只盼着这些种子能在神的眷顾下生根发芽。
汽船在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从另一个岛来到了马普提提岛,当天是满月,他们预计会在午夜前抵达巴鲁岛。村民把她的东西都送到了码头,很多人都来送她,一再向她道谢。汽艇上放着很多装在麻袋里的干椰子肉,不过琼斯小姐早已习惯了这种浓郁的气味,对她来说并不是问题。她尽可能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等着汽艇开船,同时与对她千恩万谢的岛民聊天。船上只有她一个乘客。突然,一群原住民从环绕环礁湖旁边那个小村庄的树林里冒了出来,她看到一个白人混在他们中间。那个人穿着囚犯纱笼和无袖上衣,留着一头红色长发。她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生姜泰德。他身边还有一个警察。他们握了握手,生姜泰德向和他一起来的村民握了手。村民们带着几捆水果和一个罐子,琼斯小姐估摸罐子里装的是当地人自酿的烈酒。他们把这些东西装在了汽艇上。她惊讶地发现生姜泰德竟然和她同坐一艘船。他服苦役的期限到了,上面来了命令,说他可以乘坐这艘汽艇返回巴鲁岛。他瞥了她一眼,但没有点头示意,琼斯小姐把头扭了过去。然后,生姜泰德上了船。机械工发动引擎,片刻后,他们就穿过了环礁湖中的一条水道。生姜泰德爬到一堆麻袋上,抽起了香烟。
琼斯小姐没搭理他。她很清楚他的底细。一想到他即将回到巴鲁岛上,她的心就直往下沉,他只会制造丑闻,喝酒撒酒疯,把女人当玩物,是所有正派人士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很清楚哥哥为了把他送走而做了很多努力,她实在不能容忍总督,觉得他连自己的职责都履行不了。他们离开礁石的范围,来到开阔的水域上,生姜泰德拔出那罐亚力酒的塞子,嘴对着罐口,喝了一大口。他把酒罐交给船上的两个机械工。他们一个是中年人,另一个很年轻。
“我们还在海上,希望你们两个不要喝酒。”琼斯小姐严肃地对中年机械工道。
他对她微微一笑,还是喝了酒。
“就喝点亚力酒,不打紧的。”他答。他把酒罐交给同伴,后者也喝了一口。
“你们要是再喝,我就去告诉总督。”琼斯小姐说。
中年机械工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话,她估摸肯定不是什么好话。然后,中年机械工把酒罐还给了生姜泰德。船又行驶了一个多钟头。大海犹如一面镜子,夕阳散发出灿烂的光芒。太阳落到了一个小岛后面,有那么几分钟,落日余晖让那座岛幻化成了一座神秘的空中之城。琼斯小姐扭头看着如此奇景,心中洋溢着对这个美丽世界的感激之情。
“唯有人类邪恶卑鄙。”她自言自语道。
快艇向正东方驶去。远处有一座小岛,她知道他们会从小岛边驶过。那是个无人居住的荒岛。岛上到处都是石头,长着茂密的原始森林。船夫点了灯。夜色降临,繁星立刻布满天空,月亮尚未升起。船身突然轻轻地颠簸了一下,快艇开始莫名其妙地摇晃起来,引擎嘎啦嘎啦直响。中年机械师让副手把舵,他自己则爬到引擎盖下面。船的速度降了下来,引擎停了。她向年轻机械工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也不清楚。生姜泰德从干椰子肉麻袋顶上下来,也钻进了引擎盖子下面。在他出来的时候,她很想问问出了什么事,只是她拉不下脸,只能保持沉默。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沉浸在思考之中,这时候一个大浪打来,汽艇轻轻地晃了晃。中年机械工爬了出来,启动了引擎。引擎大声响着,船动了起来,整个船身都在颤动。船缓缓地移动着,显然是出问题了,不过琼斯小姐只是生气,并不害怕。汽艇的航速应该在六节,但现在船走得很慢,按照这样的龟速,恐怕要到后半夜才能到巴鲁岛。中年机械工依然在引擎盖下面忙碌着,冲着掌舵的年轻船工喊了几句。他们说的是布吉语,琼斯小姐听不懂。但过了一会儿,她注意到航线变了,似乎正朝着那个无人居住的小岛驶去,而他们早该从那座岛的背风处经过才对。
“我们这是往哪里开?”她突然有些不安,便问那个舵手。
他指着那座岛。她站起来,走到引擎盖边上,叫中年机械工出来。
“不去巴鲁岛吗?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不能去巴鲁岛。”他说。
“必须去巴鲁岛。我坚持去那里。我命令你去巴鲁岛。”
中年机械工耸耸肩。他转身背对她,再次钻到引擎盖下面。然后,生姜泰德对她说:
“螺旋桨的一个扇叶坏了。他估计最远也就能到那个小岛。我们只能在那里过夜,等到明早潮水退了,他就能换新的螺旋桨了。”
“我是不可能和三个大男人在荒岛上过夜的。”她大叫道。
“很多女人想还想不来呢。”
“我坚持去巴鲁岛。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们必须今晚到那里。”
“别激动,大姐。我们得上岸,需要换新的螺旋桨,在那个岛上是不会有问题的。”
“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你太无礼了。”
“没事的。我们有很多吃的,到了岛上,我们就开吃。到时候你再喝点亚力酒,保管你感觉热辣辣的。”
“你这个粗鲁的家伙。你们要是不去巴鲁岛,我就把你们都送进大牢。”
“巴鲁岛是去不了的。我们不能去。我们现在要去那个荒岛,你要是不乐意,大可以跳进海里自己游回去。”
“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闭嘴,你这个老太婆。”生姜泰德道。
琼斯小姐气得倒抽了一口气,但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即便是在茫茫大海之上,她的自尊也不容许她说出任何污言秽语。引擎哐啷哐啷大声响着,汽艇缓慢地行驶。此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看不到他们正在驶往的那座岛。琼斯小姐带着深深的愤怒坐在船上,紧紧抿着嘴唇,双眉紧蹙,她并不习惯有人惹她生气。过了一会儿,月亮升了起来,她能看到大块头生姜泰德坐在干椰子肉麻袋堆的顶上。他的香烟一闪一闪的,看起来异常邪恶。此时,荒岛映衬着天空,轮廓若隐若现。他们来到小岛,船工把汽艇开到了沙滩上。琼斯小姐忽然倒抽了一口气。她恍然大悟,愤怒随即变成了恐惧,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四肢不停地颤抖,感觉要昏倒。她全明白了。螺旋桨坏了,是一场骗局,还是纯属意外?她说不准这一点,不过她可以肯定生姜泰德必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生姜泰德一定会强暴她。她太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这人极为好色,他就是这么对布道所的那个姑娘的。那是个善良的好女孩儿,做得一手很好的针线活儿,他们应该起诉他,应该判他去大牢里蹲上几年,只是非常不幸,那个无辜的孩子一再回到他身边,只在他移情别恋时才抱怨他虐待自己。他们为了这事去找过总督,但总督压根儿就不管,还粗俗地说什么就算那姑娘说的是真的,她也感觉挺幸福。生姜泰德就是个无赖,而她是个白人。他会放过她吗?不可能。她太了解男人了。她必须控制自己,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必须勇敢起来。她打定主意绝不会让自己遭到玷污,就算他杀了她,她也不会屈服。她死了,就在耶稣的怀抱里安息了。有那么一会儿,一道强光照得她睁不开眼,她仿佛看到了天父的高楼大厦,像是一座电影院和一个火车站,气势恢宏,富丽堂皇。两个机械工和生姜泰德跳下汽艇,跳进齐腰深的海水里,聚在坏了的螺旋桨周围。趁他们不注意,她把装手术用具的小箱子拿出来,取出里面的四把手术刀藏在衣服里。生姜泰德要是敢碰她,她会毫不犹豫地用刀插进他的心脏。
“小姐,你最好还是从船上下来。”生姜泰德道,“到岸上去吧。”
她也是这么想的。至少那样她可以自由行动。她一声不吭地爬过干椰子肉麻袋堆。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想搀扶她。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她冷淡地说。
“去死吧。”他答。
要在下船的时候不暴露双腿可不容易,但她用了一些巧妙的动作,总算做到了。
“我们带着吃的,真他妈走了狗屎运。待会儿生堆火,你最好吃点儿东西,再喝点儿亚力酒。”
“我才不要。你们别来打扰我就行了。”
“你饿肚子也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没关系。”
她没有回答。她昂着头,沿着沙滩走了起来,紧紧攥着最大的那把手术刀。月光明亮,她能看清前路。她要找个地方藏起来。浓密的树林一直延伸到海滩的边缘,不过林子里太黑,她毕竟是个女人,不敢去树林深处。谁知道有什么野兽潜伏在密林里,有没有毒蛇出没。再说了,本能告诉她最好让那三个坏男人留在她的视线里,那样的话,如果他们靠近,她就能做好准备。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了一个小山洞。她观察了一下四周,那三个人仍在修船,看不到她。她钻进山洞。他们和她之间有一块岩石,他们看不到她,她却能注视到他们的一举一动。她看到他们来来回回从船里搬东西,点了一堆火。火光照亮了他们,她瞧见他们围火而坐,吃着东西,传着亚力酒喝。他们肯定会喝醉。到时候他们会怎么对她?生姜泰德的力量的确叫她害怕,但她应该可以对付他,然而,她一个人敌不过三个大男人。她忽然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想象着自己走到生姜泰德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他放过自己。他心里肯定还留有一丝善良,她向来都笃信,哪怕是罪大恶极的人,也有善良的一面。他也是有母亲的,说不定还有姐妹。唉,但一个男人被欲望所左右,又喝亚力酒喝得烂醉,又怎么能被打动呢?她开始感觉异常虚弱。她生怕自己会哭,她绝对不可以掉眼泪,她必须控制自己。她紧紧咬着嘴唇,盯着他们,像一只老虎在观察猎物。不,不是这样,应该说像是一只羊羔注视着三只饥肠辘辘的恶狼。她看见他们往火里添柴,生姜泰德穿着纱笼的身影映衬着火光。说不定他在逞了兽欲之后,会把她交给另外两个人。如果发生了这种事,她还怎么回去找哥哥?他自然会同情她,但他还会像以前一样对她吗?他会伤透心的。说不定他还会认为她没有誓死抵抗。为了他好,也许她应该对这事守口如瓶。这几个男人当然不会把事情说出去,不然的话,他们就得蹲大牢蹲上二十年。可她说不定会怀孕。琼斯小姐惊恐万分,发自本能地攥起拳头,差点儿被手术刀划伤。如果她抵抗,只会激怒他们吧。
“我该怎么办?”她大声喊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这份罪?”
她跪下,祈求上帝拯救自己。她诚心地祈祷了很久。她提醒上帝自己是个处女,以防上帝忘记,她还提到圣保罗是多么看重处女。然后,她又从岩石后面偷看到那三个男人像是在抽烟,火堆快熄灭了。生姜泰德满脑子淫秽思想,这会儿应该会想到那个任他宰割的女人了。他忽然站起来,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她强忍着才没叫出来。她感觉自己的肌肉越来越紧绷,心脏狂跳不止,她紧紧攥着手术刀。不过生姜泰德站起来是干别的事,琼斯小姐顿时满脸通红,赶快别开了脸。他慢慢地走回到其他人身边,重新坐下,把酒罐举到嘴边。琼斯小姐蹲在岩石后面,紧张地观察着。那三个人围着火聊天也没那么起劲了,过了一会儿,她隐约看到两个原住民裹着毯子,躺下睡觉了。她明白了。生姜泰德一直就在等这个时机。等他们全睡着了,他就偷偷摸摸起来,悄无声息地爬到她这里来,以免吵醒其他人。他是不愿意和别人分享她,还是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太过可耻,不希望别人发现?毕竟,他是白人,她也是白人。他或许还没有不可救药到允许原住民对她施暴。她清楚了他的计划,便想到了一个主意,只要看到他过来,她就大喊,把那两个机械工吵醒。她记得那个中年机械工只有一只眼,但面相很和善。可是生姜泰德根本没动。她只觉得筋疲力尽,她开始担心自己根本没有力气抵抗他。她这一天经历的事太多了,她闭上了眼睛,就闭一小会儿。
等她再睁开眼睛,天光已经大亮。她肯定是睡着了,她一直情绪激动,弄得自己疲惫不堪,竟然天亮了才醒,她不由得心慌意乱。她想站起来,但有东西绊住了她的腿。她定睛一看,只见身上盖着两个装干椰子肉的空麻袋。是夜里有人过来把麻袋盖在了她身上。是生姜泰德!她轻轻地叫了一声。一个恐怖的念头划过她的脑海:他趁她睡着的时候侮辱了她。不,那不可能。她根本就是任他宰割,毫无招架之力,他却依然没有碰她。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站起来,感觉身体有些僵硬,整了整乱糟糟的裙子。手术刀刚才从她手里掉了出去,这会儿,她把手术刀捡起来,又拿起两个麻袋,从藏身之地向汽艇走去。这会儿,船在环礁湖的浅水区漂浮着。
“快点,琼斯小姐。”生姜泰德道,“已经搞定了。我正要去叫醒你呢。”
她无法看他,只感觉自己的脸红得像猴屁股。
“吃个香蕉吗?”他说。
她接过香蕉,但没有说话。她饿坏了,大口吃了起来。
“你踩着这块石头,这样上船就不会把脚弄湿了。”
琼斯小姐真是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她还是依照生姜泰德的话做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扶她上了汽艇。老天!他的手就像铁钳,她在他面前绝没有抵抗的余地。机械工启动引擎,他们驶出环礁湖。三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了巴鲁岛。
那天晚上,生姜泰德在获得正式释放后去了总督府邸。他没穿囚犯服,而是换上了他被捕时穿的破烂汗衫和卡其短裤。他把头发剪短了,现在的一头鬈发看来像是戴着一顶红色小帽。他比以前更瘦了,不再浮肿,也不像从前那样有气无力的,看起来年轻了一些,状态好了很多。赫勒伊特先生和他握手,请他坐下,一张圆脸上盖着友善的笑容。仆人送上两瓶啤酒。
“很高兴你没忘记我的邀请,生姜泰德。”总督道。
“忘不了。六个月来,我一直惦记着呢。”
“祝你好运,生姜泰德。”
“也祝你好运,总督。”
他们喝光了瓶里的酒,总督拍拍手。仆人又端来两瓶啤酒。
“我判你服苦役,但愿你不会记仇。”
“没有的事。我当时是很生气,不过很快就消气了。你知道的,我过得还不错。总督,那岛上有不少好姑娘。你真该找个日子自己去瞧瞧。”
“你就是个无赖,生姜泰德。”
“大无赖。”
“啤酒不错吧?”
“很好。”
“我们多喝几瓶。”
生姜泰德的汇款每个月按时送来,总督为他收着,现在共有五十英镑。除去赔偿了华人商店的损失,还剩下三十多英镑。
“这些钱不少,生姜泰德。你应该用这些钱干点儿有益的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生姜泰德说,“保准一分钱都不剩。”
总督叹了口气。
“钱就是用来花的。”
总督把发生的新闻讲给客人听。六个月来并没有发生很多事。在阿拉斯岛上,时间并不是非常重要,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也无关紧要。
“有地方打仗吗?”生姜泰德问。
“没听说。哈里·杰维斯找到了一颗大珍珠。他说要卖一千英镑。”
“希望他心想事成。”
“查理·麦考马克结婚了。”
“他向来都有点儿软弱。”
仆人突然出现,报告说琼斯先生求见。总督还没回答,琼斯先生就径直走了进来。
“我只占用你一点儿工夫。”他说,“我找这个人一整天了,听说他在这里,我就来了,想必你不会介意吧。”
“琼斯小姐还好吗?”总督礼貌地问,“她在外面过了一夜,想必没有问题吧。”
“她自然还有点儿情绪不稳。她发烧了,我坚持让她卧床休息,但应该不严重。”
看到传教士进来,总督和生姜泰德都站了起来,这会儿,传教士走到生姜泰德面前,伸出一只手。
“我是来感谢你的。你做了一件高贵的事。我妹妹是对的,人应该一直从同胞的身上寻找优点。恐怕我以前对你判断有误。现在请你原谅我。”
他说得十分严肃。生姜泰德惊诧地瞧着他。他刚才无法阻止传教士握住自己的手,这会儿,他的手依然在传教士的手里。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妹妹本来落入了你的手里,但你放过了她。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恶人,但我现在羞愧得很。她根本保护不了自己,怎么样全凭你的处置,而你却可怜她。我打心底里感激你。我和我妹妹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愿上帝保佑你。”
琼斯先生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转过头,松开生姜泰德的手,快步向门外走去。生姜泰德茫然地瞧着他。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问。
总督大笑起来。他试着控制自己,可越是控制,就笑得越厉害。他浑身都在颤抖,能看到他那肥胖的肚子在纱笼下不停地抖动。他靠在长椅上,从一边滚到另一边。他笑起来不只脸在动,而且整个身体都在动,就连腿上的肥肉都晃来晃去。他笑得都要岔气了,只好用双手捂着肚子。生姜泰德皱着眉头瞧着他,他搞不懂有什么可笑的,只觉得很生气。他抓住一个空啤酒瓶的瓶颈。
“别笑了,不然我他妈的打破你的头。”他说。
总督抹了抹脸,喝了一口啤酒。他叹口气,肋部依然疼得他直哼哼。
“他是感谢你没有玷污琼斯小姐。”最后,总督结结巴巴地说。
“我?”生姜泰德大声喊道。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状况,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开始破口大骂。一连串污言秽语从他嘴里传出来,就连最会骂街的人都比不上他。
“那个老处女,”他最后说,“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所有人都知道你很好色,生姜泰德。”小个子总督咯咯笑着说。
“就算让我用驳船撑杆的末端碰她,我还不乐意呢。我压根儿就没动过这个念头。太放肆了!我要拧断她的脖子。听着,把钱给我,我要去喝个痛快。”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总督道。
“那个老处女!”生姜泰德又说,“老处女!”
他又惊又怒。这样的暗示彻底粉碎了他所有的良知。
总督一直把汇款放在手边,于是让生姜泰德签了必要的文件,便把钱给了他。
“去喝个痛快吧,生姜泰德。”他道,“但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搞出事来,我就判你十二个月。”
“我不会搞事的。”生姜泰德板着脸说。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这是对我的侮辱。”他冲总督大喊道,“就是这样,这完全是对我的侮辱。”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总督府,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蠢货!蠢货!”
一连一个礼拜,生姜泰德都喝得烂醉如泥。琼斯先生又来拜见总督。
“很遗憾,那个可怜的人再次走上了邪恶的道路。”他说,“我和我妹妹都失望透顶了。你一次给他这么多钱,恐怕不是明智之举。”
“那是他的钱。我无权扣留。”
“也许从法律上讲是没有,但从道德上而言,你应该这么做。”
他把在荒岛上那个可怕的夜晚发生的事给总督讲了一遍。凭借女人的直觉,琼斯小姐意识到生姜泰德被欲望缠身,想要占她的便宜,便决定死也不会屈服,还用一把手术刀保护自己。他告诉总督她是如何祈祷,如何哭泣,如何把自己藏起来。她遭遇了难以描述的煎熬,她很清楚自己一旦受辱,就只有死路一条。她不停地颤抖,每时每刻都感觉他会过来。她当时四处无援,最后,她睡着了,可怜的人,她经历了任何人都忍受不了的痛苦,真的累坏了,她睡醒了,发现他把干椰子肉麻袋盖在了她身上。他看到她睡着了,自然是她的天真和无助打动了他,让他不忍心碰她,于是他就轻轻地给她盖上两个干椰子肉麻袋,悄悄地走了。
“这说明他在内心深处还是纯良的。我妹妹感觉我们有责任拯救他。我们必须为他做点儿什么。”
“如果我是你,在他把钱花光之前,我是不会采取行动的。”总督说,“到时候他如果没进大牢,你想干什么就随你了。”
只是生姜泰德并不想要救赎。在出狱的大约十四天后,他坐在一家华人商店外面的凳子上,神情空洞地注视着街道,他看到琼斯小姐走了过来。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再一次感到惊奇。他朝自己嘟囔了几句,毫无疑问,他说的话都很粗鲁。但他随即注意到琼斯小姐看见了他,他赶紧把脸扭开,但他还是知道她一直在看着他。她走得很快,但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她明显放慢了脚步。他还以为她要停下来和自己说话,便赶紧站起来,走进了店里。过了五分钟,他才敢出来。半个小时后,琼斯先生走过来,径直走到生姜泰德面前,伸出一只手。
“你好吗,爱德华先生?舍妹告诉我来这里找你。”
生姜泰德阴沉着脸瞧了他一眼,并没有握住牧师伸出来的手。他没有回答。
“周日如果你能赏光和我们一起用餐,我们会非常高兴。舍妹烧得一手好菜,她会给你做一顿地道的澳大利亚美餐。”
“见你的鬼吧。”生姜泰德道。
“你这样说就太不客气了吧。”传教士道,但他轻轻地笑了笑,表示他并不生气,“你时不时会去见总督,为什么不来见见我们呢?偶尔和白人聊聊天,是一件快事。就不能让过去的都过去吗?我保证你会受到热情的招待。”
“我连合适的衣服都没有。”生姜泰德乖戾地说。
“用不着操心这个。只要你来就好了。”
“我不会去的。”
“为什么不来?肯定有原因吧。”
生姜泰德是个喜欢有话直说的人。我们收到不喜欢的邀请,还不敢直说,他却没什么可顾忌的。
“我不想去。”
“那就太遗憾了。舍妹一定会非常失望的。”
琼斯先生打定主意不显示出丝毫不快的样子,他轻轻地点点头,便走开了。四十八小时后,一个神秘包裹被送到了生姜泰德寄宿的公寓里,包里有一条帆布裤子、一件网球衫、一双袜子和一双鞋。他并不常收到礼物,等他又见到总督,问是不是总督打发人送来了这些东西。
“怎么可能。”总督答,“你穿什么衣服与我无关。”
“那是谁呢?”
“我可不知道。”
因为公务关系,琼斯小姐有时候会去见赫勒伊特先生,这件事过后没多久,一天早晨,她去办公室见总督。她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她总是希望他做一些他并不愿意做的事,但她从来都没有浪费他的时间。然而,他发现她这次来,是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由得有些吃惊。他直言不愿意就此事进行审理,她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说服他,反而接受了他的拒绝。她站起来要走,却装着突然想起的样子,说道:
“赫勒伊特先生,我哥哥很希望让一个名叫生姜泰德的人来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我给他写了一个小字条,邀请他后天来。我觉得他很害羞,不知道你能不能和他一起来。”
“你真是太客气了。”
“家兄认为我们应该帮助那个可怜的人。”
“你这是在使用女性的影响力吧。”总督故作正经地说道。
“你能说服他来吗?如果你去劝他,我肯定他一定会来的,他来了这一次,以后就会乐意常来。让一个年轻人就这样堕落,实在是太可惜了。”
总督抬头看着琼斯小姐。她比他高几英寸。在他眼里,她一丁点儿魅力也没有。一见到她,他老是有种奇怪的印象,觉得她很像挂在晾衣绳上晒干的湿亚麻布。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但他的表情依然严肃。
“我尽力吧。”他说。
“他多大年纪了?”她问。
“看护照,他三十一岁。”
“他的真名叫什么?”
“威尔孙。”
“爱德华·威尔孙。”她柔声说。
“他生活糜烂,却还是壮得像头牛,真有点儿不可思议。”总督喃喃地说。
“红头发的男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强壮。”琼斯小姐道,但好像有些喘不过气。
“确实如此。”总督道。
然后,琼斯小姐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她连忙向总督道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见鬼![原文为荷兰语。]”总督说。
他现在知道生姜泰德的新衣服是谁送的了。
那天,总督见到了生姜泰德,问他有没有收到琼斯小姐的字条。生姜泰德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交给总督。就是那张邀请函。内容如下:
亲爱的威尔孙先生:
我和家兄诚邀你在下周四晚上七点三十分来家中和我们共进晚餐,如蒙赏光,我们将非常开心。总督也答应光临寒舍。我们有几张澳大利亚的新唱片,想必你一定会喜欢。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恐怕我对你有些不敬,但我当时并不太了解你,而且,我是个成年人,犯了错就要承认。希望你能谅解我,允许我做你的朋友。
此致
玛莎·琼斯
总督注意到她在信中称呼生姜泰德为“威尔孙先生”,并且提到自己答应去吃饭了,而她之前和自己说她已经邀请了生姜泰德,可见她并没有说实话。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会去的,如果你问的是这件事。太放肆了!”
“你得回信。”
“我不回。”
“听着,生姜泰德,你穿上你的新衣服去吃饭,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我也要去,你可不能撇下我一个人。去吃一次饭,又不会伤你一根头发。”
生姜泰德怀疑地看着总督,但他的表情很严肃,态度也很认真,他根本猜不到这个荷兰人在心里乐开了花。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道。想必是见到你很高兴吧。”
“他们家有没有酒?”
“没有,不过你七点来我家,我们喝两杯再去。”
“好吧。”生姜泰德郁郁不乐地说。
总督高兴地搓着小胖手。他料想这次聚会一定非常好玩儿。可到了周四七点,生姜泰德喝得酩酊大醉,赫勒伊特先生只能一个人赴约。他把事实告诉了传教士兄妹。琼斯先生摇了摇头。
“玛莎,我们别白费力气了,那个人没希望了。”
有那么一会儿,琼斯小姐没有说话,总督看到两行泪顺着她那长而窄的鼻子流了下来。她咬着嘴唇。
“这世上就没有人是不可救药的。每个人都有好的一面。我每天晚上都将为他祈祷。不该怀疑上帝的力量,那是不道德的。”
或许琼斯小姐说得对,但上帝使用了一种奇怪的方式来发挥作用。生姜泰德醉得更厉害了。他处处招人烦,就连赫勒伊特先生都对他失去了耐心。他打定主意不能再把那个家伙留在岛上,决定只要有船来巴鲁岛,就把他遣送走。后来有个人在去过某个小岛之后就死了,而且死因不明,总督了解到,同一个岛上还死了几个人。他派群岛上的一个华人医生去调查,很快就收到消息,说是这些人都死于霍乱。巴鲁岛上也有两个人因此而死,他不得不接受一个确切的事实:瘟疫暴发了。
总督破口大骂。他不仅用荷兰语和英语骂,还用马来语骂。骂够了,他喝了一瓶啤酒,抽了一根雪茄。这之后,他开始思考。这家伙是从爪哇岛来的,总是紧张不安,原住民都不买他的账。总督办事效率高超,很清楚应该做什么,可他不可能一个人承担所有事。他不待见琼斯先生,但他很感激有琼斯先生听他调派,于是立即派人去请他。琼斯兄妹一块来了。
“你知道我找你来的目的吧,琼斯先生。”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一直在等你派人来找我。所以我妹妹才和我一起来。我们已经准备好拼尽全力,供你差遣。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舍妹和男人一样能干。”
“我知道。有她来帮忙,我非常高兴。”
他们没再拖延,立刻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首先要建起医疗棚屋和检疫站。群岛上各村的原住民都要接受强制预防治疗。在很多情况下,受感染的村庄与未受感染的村庄都是从相同的井里打水喝,要根据不同的情况来解决这个难题。必须派人去传递命令,并确保命令得到执行。如果有人疏忽,必须严惩。最大的难题在于原住民不听彼此的话,若是让当地的警察去发布命令,肯定没人理会,就连警察自己都对自己的权威没有信心。巴鲁岛上人口最多,需要治疗的人也最多,所以最好让琼斯先生留在巴鲁岛上,赫勒伊特先生自己有公务要办,必须时刻与总部保持联系,不可能亲自到别的岛上视察。现在只能派琼斯小姐去别的岛上,不过边远海岛上的原住民既野蛮又危险,总督自己在与他们打交道时都感觉十分棘手。他不希望让她去面对危险。
“我不害怕。”她说。
“这我知道。但你的喉咙要是被割断了,我可就有麻烦了,再说了,我们现在人手不足,你不在不行,我不能冒这个险。”
“那就让威尔孙先生和我一起去吧。他和原住民最熟了,还会讲各种方言。”
“生姜泰德?”总督注视着她,“他刚刚发作了震颤性谵妄。”
“我知道。”她答。
“你对他很了解呀,琼斯小姐。”
虽然现在事态严峻,可赫勒伊特先生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瞧着她,目光犀利,但她沉着地与他对视。
“只有责任能激发一个人的本性,而且,我认为现在这种情况,可以让他走上正途。”
“你要和一个名声这么臭的人待上几天,你觉得这么做可取吗?”传教士问。
“我相信上帝。”她严肃地说。
“你认为他能帮得上你?”总督问,“你也清楚他是个什么德行。”
“我相信他能帮上忙。”她说完脸就红了,“毕竟,只有我最清楚他能有多自控。”
总督咬着嘴唇。
“我找人把他叫来。”
他吩咐警长去办这件事,几分钟后,生姜泰德便站在了他们的面前。他看起来病恹恹的,显然最近的病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损伤,整个人都崩溃了。他穿得破破烂烂,有一个礼拜没刮胡子了。一个人竟然能邋遢到如此地步,也实在是不可思议。
“听着,生姜泰德。”总督道,“找你来是为了霍乱的事。我们要强制原住民接受预防治疗,现在需要你的帮忙。”
“我为什么要帮忙?”
“不为什么。就当是做善事了。”
“不行,总督。我又不是慈善家。”
“那好吧,算啦。你可以走了。”
但就在生姜泰德转向房门的时候,琼斯小姐叫住了他。
“是我提议叫你去的,威尔孙先生。他们要派我去拉波波岛和沙坤奇岛,而那两座岛上的原住民有些难搞,我不敢一个人去。我想你陪我一块儿去,我的人身安全就有保证了。”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极为厌恶。
“他们要割断你的喉咙就割去好了,与我有什么关系?”
琼斯小姐看着他,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哭了起来。他站在那里,呆愣地望着她。
“确实和你没有关系。”她振作起来,擦干泪水,“是我太傻了。我不会有事的。我自己去好了。”
“女人就不该去拉波波岛,这么做太蠢了。”
她对他微微一笑。
“确实如此,但你也看见了,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去。我很抱歉给你找麻烦了,我不该要你和我一起去。你还是忘了这件事吧。要你冒这么大的危险,实在是不公平。”
生姜泰德站了好一会儿,就这么看着她。他的脚来回倒换着,脸色越发阴沉。
“见鬼,就照你的主意办。”最后,他说道,“我和你去。什么时候走?”
第二天,他们带上了药物和消毒剂,乘坐政府的汽艇出发了。赫勒伊特先生把该处理的事都办妥了,便乘坐一艘快帆船,去了相反的方向。瘟疫肆虐了四个月。虽然采取了一切可能的措施来控制疫情,但小岛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暴发了瘟疫。总督从早忙到晚。他刚从别的岛回到巴鲁岛处理必要的公务,不久就要再次出发。他分发食物和药物;让在瘟疫笼罩下的原住民振奋起来;监督管理所有事务,拼了命地工作。他没有见到生姜泰德,不过听琼斯先生说,这对生姜泰德的实验效果不错,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这个流氓举止规矩。他对付原住民很有办法,他有时甜言蜜语,有时态度坚决,偶尔还用上拳头,反正就是让原住民接受了能保住他们性命的预防治疗。琼斯小姐的计划大获成功,完全可以庆祝一番了。但总督太过疲倦,根本无心拿这件事来取笑。后来,疫情得到了控制,八千岛民只有六百人死于瘟疫,他这才高兴起来。
他终于扫清了这个地区的疫情。
一天傍晚,他穿着纱笼坐在府邸的游廊里看法文小说,心想可以再次悠闲享受,不由得十分开心。这时候,管家过来报告生姜泰德求见。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喊着让生姜泰德进来。他正好需要个伴儿。总督本想晚上喝个大醉,但一个人喝酒也是无趣,只能遗憾地就此作罢。但是,老天恰好派来了生姜泰德。他们今晚正好可以喝个痛快。辛苦了四个月,他们也该好好乐和乐和了。生姜泰德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帆布裤子,胡子刮得很干净,像是变了一个人。
“哎呀,生姜泰德,瞧你这副样子,活像是在疗养院住了一个月,一点儿也不像一直在照顾快要死于霍乱的原住民。看看你的衣服吧。你是刚从服饰店里走出来的吗?”
生姜泰德笑了笑,样子十分羞涩。管家端进两瓶啤酒,倒在了杯里。
“喝吧,生姜泰德。”总督说着拿了一杯。
“我不喝了,谢谢。”
总督放下酒杯,惊诧地瞧着生姜泰德。
“怎么了?你不渴吗?”
“我还是来杯茶吧。”
“你要喝什么?”
“我正在戒酒。我和玛莎要结婚了。”
“生姜泰德!”
总督的眼珠差点儿掉出来。他抓了抓自己的光头。
“你不能娶琼斯小姐。”他说,“没人能娶琼斯小姐。”
“我要和她结婚的,我来见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欧文将在小教堂里为我们主持婚礼,但我们也希望能根据荷兰的法律结婚。”
“别开玩笑了,生姜泰德。你到底想干什么?”
“是她想要结婚的。那天螺旋桨坏了,我们在荒岛上过了一夜,她当时就爱上我了。她的年纪是不小了,但了解她之后,就知道她是个好姑娘。现在是她最后的机会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愿意帮她。她希望有人呵护她,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生姜泰德,生姜泰德,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把你变成一个该死的传教士了。”
“要是我们也传教,倒也不错。她说我挺了不起的,居然能和原住民打交道。按照她的话说,对付原住民,我五分钟取得的成就,抵得上欧文一年的成果。她说从没见过哪个人像我这么有魅力,浪费了这样的天赋就太可惜了。”
总督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有三四次缓缓地点了点头。她这是给他彻底洗脑了。
“我已经让十七个原住民皈依了。”生姜泰德说。
“你?我怎么不知道你信奉基督教。”
“我也不知道自己信奉基督教,可就在我和他们聊天的时候,他们就像是羊入圈一样,全都皈依了,我自己都很吃惊。啊,这其中的事还真是有些奇妙。”
“你真该强奸她的,生姜泰德。我一定不会重判你,只判你坐三年牢,而三年很快就过去了。”
“听着,总督,你千万不要乱说,我从来没那么想过。女人都爱生气,要是她听说了这话,会非常难过的。”
“我早就猜到她看上你了,但我真想不到结局会是这样。”总督在游廊里走来走去,样子十分激动,“听我说,老伙计。”他沉思了一会儿后说,“我们两个一起玩得很开心,朋友就是朋友。告诉你我要怎么做吧,我把汽艇借给你,你找座岛藏起来,等有船来,我就让他们减速让你上船。你现在只能逃走,你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生姜泰德摇了摇头。
“这么做可不成,总督,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一定要和那个女人结婚,这事没商量。你体会不到让那些该死的罪人悔改,是一件多愉快的事,而且,天哪,那个女人还会做糖蜜布丁。我长大以后,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蜜布丁。”
总督深感不安。这个酒鬼是岛上唯一能和他做伴儿的人,他可不愿意失去他。他发现自己甚至有点儿喜欢他。第二天,他去见传教士。
“听说你妹妹要嫁给生姜泰德,是怎么回事?”总督问传教士,“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
“确有此事。”
“你得阻止他们呀,这也太疯狂了。”
“舍妹是成年人,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同意这门婚事了?你还不了解生姜泰德这个人?他就是个二流子,这一点没有丝毫可怀疑的。你有没有提醒过她这么做非常危险?我是说,让罪人忏悔是好事,但总要有个限度。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
跟着,总督平生第一次从传教士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玩味。
“舍妹是个很有决心的女人,赫勒伊特先生。”他答,“自从他们在荒岛上过了一夜之后,他就注定要成为她的人。”
总督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此刻的惊讶不亚于先知巴兰。上帝让驴子开口,驴子对巴兰说,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打我三次?或许,琼斯先生说到底还是个凡人。
“耶稣啊![原文为荷兰语。]”总督嘟囔道。
他们还没往下说,琼斯小姐就快步走了进来。她整个人容光焕发,如同年轻了十岁,脸颊红润,鼻子却不红了。
“你是来祝贺我的吗,赫勒伊特先生?”她大声说,她充满了活力,像个少女,“你瞧,我到底还是说对了。每个人都有好的一面。那段日子简直糟糕透顶,但爱德华表现得棒极了。他是英雄,是圣人。就连我都吃了一惊。”
“我希望你能幸福,琼斯小姐。”
“我知道我一定会的。啊,我真不该对这有丝毫的怀疑,真是罪过。正是上帝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你是这么认为的?”
“我知道就是这样。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如果不是暴发了霍乱,爱德华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自我。如果不是暴发了霍乱,我们永远也不可能互相了解。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了上帝之手。”
总督情不自禁地认为,为了撮合这两个人,而让六百个人赔掉性命,那这只手也是够笨的了,只是他并不了解全能上帝的行事方式,也就没有加以评论。
“你肯定猜不到我们要去哪里度蜜月。”琼斯小姐有些顽皮地说。
“爪哇岛。”
“不对。要是你能把汽艇借给我们,我们就去上次我们抛锚的荒岛。我们两个都在那里留下了温馨的回忆。正是在那里,我第一次猜到爱德华是个好人,我希望他在那里得到奖赏。”
总督只觉得呼吸不畅。他很快便告辞了,他觉得要是不赶快喝瓶啤酒,他肯定会大发雷霆。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这么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