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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事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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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曼·格兰奇是个橡胶种植园园主。天还没亮,他就起来了,先给工人点名,再去巡视种植园,确定阀门是否正常工作。他做好了这些事,便回家洗澡、换衣服,现在和妻子相对而坐,享用丰盛的饭菜,这顿饭既是早饭,也是午餐,在婆罗洲,人们称之为早午餐。他边吃边看书。饭厅很暗。破旧的镀银盘,破旧的调味瓶,盘子都是带缺口的,这些都是贫穷的象征,也表示这家人漠然地接受了贫穷。只要摆上几朵花,就可以让桌子增添一些生气,但显然没有人关心这个家是否美观。格兰奇吃完,打了个嗝,灌满烟斗点上火,从桌边站起来,走到游廊上。他一直没有理会妻子,就像她不在场一样。他躺在一张长长的藤椅上继续看书。格兰奇太太伸手拿了一盒香烟,边喝茶边抽烟。她突然向外望去,只见男仆带着两个男人走上台阶,向她丈夫走去。其中一个男人是达雅克人,另一个是华人。

很少有陌生人来,她想不出他们来干什么。她起身走到门口去听。虽然她在婆罗洲住了多年,但除了与仆人们交流所必需的马来语之外,她并不太会讲马来语,所以这会儿,她只听懂了一点儿。从她丈夫的语气中,她听出他有些不高兴。他好像先后问了华人和达雅克人几个问题,看起来他们好像在强迫他做一件他不想做的事,然而,他最后还是皱着眉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率先带着那几个人走下台阶。她很想知道他去哪里,于是悄悄走到游廊上。他走上了那条通向河边的路。她耸了耸肩,走进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她听见丈夫在叫她,吓了一大跳。

“维斯塔。”

她走出房间。

“准备好床铺。码头上有一艘快帆船,船里有个白人病得很重。”

“什么人?”

“我怎么会知道?他们马上就把他抬过来了。”

“家里不能收留外人。”

“闭嘴,照我说的做。”

他说完便走开,又往河边去了。格兰奇太太叫男仆把床单铺在空房间的床上。她站在台阶上等着。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丈夫回来了,在他身后,一群达雅克人用垫子抬着一个男人。她站到一边让他们过去,瞥见一张苍白的脸。

“我该做些什么?”她问丈夫。

“出去,保持安静。”

“你就不能客气点儿吗?”

病人被抬进了房间,两三分钟后,达雅克人和格兰奇都走了出来。

“我去看看他的东西,再叫人把东西搬过来。他的仆人在照顾他,你就别去多管闲事了!”

“他怎么啦?”

“得了疟疾。船夫担心他活不长,不愿收留他。他叫斯凯尔顿。”

“他不会死吧?”

“死就死,死了就把他埋了。”

但斯凯尔顿没有死。第二天早上,他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房间里,躺在一张挂着蚊帐的床上。他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这是一张便宜的铁床,床垫很硬,但坐过那么不舒服的快帆船后,躺在这样的床上真是一种享受。他瞧见屋里只有一个土著木匠打造的粗糙五斗橱和一把木椅。对面是一扇门,门上的百叶窗拉了下来,他猜想门外是游廊。

“小孔。”他说。

百叶窗被拉到一边,他的仆人走了进来。他看到主人没有发烧,脸上绽开了笑容。

“你好多了,老爷。我太高兴了。”

“我到底在哪儿?”

小孔解释了一番。

“行李没丢吧?”斯凯尔顿问。

“没有,都在。”

“这家的老爷叫什么名字?”

“诺曼·格兰奇先生。”

为了证实他所说的,他给斯凯尔顿看了一本写着屋主名字的小书,的确是格兰奇。斯凯尔顿注意到这本书是培根的《随笔集》。在婆罗洲河上游一个种植园园主的房子里,能看到这样的书,真有些不可思议。

“告诉他我很希望见他一面。”

“那位老爷出去了,一会儿回来。”

“我能洗个澡吧?天哪,我要刮胡子。”

他想下床,但他头晕得厉害,不知所措地大叫一声,向后倒在床上。小孔替他刮脸、梳洗,为他换下他生病后一直穿着的短裤和汗衫,换上了纱笼和长袍。梳洗完毕,他躺着不动,觉得很舒服。过了一会儿,小孔进来说屋主人回来了。有人敲门,一个高大且略有些胖的男人走了进来。

“听说你好多了。”他说。

“是的,你人真好,肯收留我。我现在全靠你的照顾,添麻烦了。”

格兰奇的回答有点儿不客气。

“没关系。你知道吗,你病得很重。难怪那些达雅克人想把你赶走。”

“我不想打扰你。要是能在这里租一艘汽艇或快帆船,我今天下午就能离开。”

“这里可没有汽艇出租。你最好多留一段时间。瞧你那身子骨弱的。”

“恐怕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会的,你有自己的仆人,他会照顾你的。”

格兰奇刚刚检查完庄园,穿着脏兮兮的短裤,卡其布衬衫的领口扣子没系,头上戴的毡帽很破旧了,他看上去像个衣衫褴褛的海滨流浪汉。他脱下帽子,擦了擦汗涔涔的额头,他留着平头,头发已经花白。他的脸有些红,四方脸肉乎乎的,嘴很大,还留着一撮灰白的胡子,鼻子有些短,面相看来十分好斗,一双小眼睛流露出凶狠的眼神。

“请问你家里有没有什么书可以让我看看?”斯凯尔顿说。

“什么样的书?”

“有意思的就行,无所谓。”

“我自己不太喜欢读小说,不过我会给你拿两三本过来。我妻子有很多小说,都是垃圾,可她只看那些玩意儿,不过可能对你的胃口。”

格兰奇点了点头就走了。他是个不太讨人喜欢的人。他显然很穷,从斯凯尔顿躺的那间屋子以及格兰奇的打扮,都可以看出这一点。他是负责打理种植园的经理人,只能拿到微薄的薪水,所以收留一对主仆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毕竟花费增多了。格兰奇住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很少见到白人,面对陌生人,他可能很不自在。有些人在跟你熟络之后就会出现叫人难以置信的改变。但他那双冷酷、狡黠的小眼睛却让人不安,你不会一看到他那张红润的脸和魁梧的身躯,就相信他是一个风趣的人,可以很快和他交上朋友。

过了一会儿,男仆送来了一包书。有六七本是他从未听说过的作家写的小说,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些三流作品,一定是格兰奇太太的书。他还看到了鲍斯威尔的《塞缪尔·约翰逊传》、博罗的《拉文格罗》和兰姆的《伊利亚随笔集》。这些书混合在一起,有些奇怪。你绝想不到能在一个种植园园主的家里找到这些书。在大多数种植园园主的房子里,只有一两书架的书,大部分还都是侦探小说。斯凯尔顿对人有一种不带偏见的好奇心,现在他想从诺曼·格兰奇送来的书里,从他的表情以及他们交谈的几句话里,看出他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以此自娱自乐。主人那天没有再来看斯凯尔顿,斯凯尔顿不免有些吃惊,看来主人似乎不介意给不速之客提供食宿,却不想与他交朋友。第二天早晨,他觉得好了些,便在小孔的搀扶下下了床,在游廊里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游廊真该粉刷了。这间平房位于一座小山的山顶,离河大约五十码远。在河的对岸,一片片原住民的房子分布在绿林之间,由于河面很宽,距离太远,那些房子看起来都很小。斯凯尔顿的思维有些迟缓,看书看不进去,读了一两页之后,他的思绪就开始飘忽不定,他发现自己很喜欢懒洋洋地望着浑浊的河水缓缓流过。突然,他听到了脚步声。他看见一个矮小的老妇人向他走来,知道来人一定是格兰奇太太,于是便想站起来。

“别动。”她说,“我只是来看看你还需要什么东西。”

她穿了一件蓝色棉布裙,式样虽说简单,却更适合年轻姑娘穿,她这个年纪的女人穿就不太好看了。她的短发乱蓬蓬的,好像起床后甚至懒得用梳子梳一下,而且,她的头发染成了鲜艳的黄色,但染色并不均匀,发根都是白色的。她的皮肤又脏又干,两边颧骨上都抹了一大片胭脂,涂得难看至极,你一刻也不会将其当作自然的肤色,她的嘴唇上还涂了口红。但最奇怪的是,她的头一直在抽搐,就好像她在示意你到内室去。她的头每隔一定的时间就抽搐一下,一分钟大概有三次,她的左手几乎一直在动,并不是说她的手在哆嗦,而是她的手在快速旋转,仿佛她想让你注意她背后的什么东西。斯凯尔顿对她的外表感到震惊,对她的抽搐感到尴尬。

“但愿我没有给你们添太多的麻烦。”他说,“我想我明后天差不多就好了,到那时候我就能走了。”

“你知道的,在这样的地方,我们很少见到外人。有人说说话,也是一种享受。”

“坐一会儿吧,我叫我的仆人给你搬一把椅子来。”

“诺曼不让我打扰你。”

“我两年没和白人说过话了。我一直盼着能和白人好好聊聊。”

她的头剧烈地抽搐着,比平时更快,她的手也做出了如同痉挛一般的奇怪姿势。

“他还要一个小时才会回来,我去找把椅子。”

斯凯尔顿给她讲了自己是什么人,一直在做什么,但他发现她早就向他的仆人打听过了,对他已经十分了解了。

“你肯定很希望回英国吧?”她问。

“是的。”

突然,格兰奇夫人出现了猛烈的抽搐,像是经历了一场“神经风暴”。她的头剧烈地抽动着,她的手猛烈地哆嗦着,她这样子看了叫人不安,只能把目光移开。

“我有十六年没回过英国了。”她说。

“你说真的?哎呀,我还以为你们种植园园主最多五年就能回家一次呢。”

“我们没钱,我们破产了。诺曼把他所有的钱都投进了这个种植园,但多年来一直没有真正收回成本。收入只够我们糊口,不至于挨饿。这对诺曼来说当然无关紧要。他其实不是英国人。”

“他看上去很像英国人。”

“他是在沙捞越[今婆罗洲北部砂拉越州的旧称。——编者注]出生的,他父亲在政府部门供职。他是土生土长的婆罗洲人。”

她说完便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这个女人不停地抽搐,泪水不停地从她那涂了胭脂的脏脸上往下流,实在惨不忍睹。斯凯尔顿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但他做了他能做的最好的事——他一直保持沉默。她擦干了眼泪。

“你一定认为我是个愚蠢的傻瓜。我有时会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能哭吗?我想这是我的天性。以前在舞台上,我总是想哭就能哭出来。”

“你上过台吗?”

“是的,那时候我还没嫁人。我就是这样认识诺曼的。我们在新加坡演出,他在那里度假。我想我再也回不了英国了,我得在这里待到死,我余生的每一天都要看着这条可怕的河。我永远也走不了了,没这个可能了。”

“你是怎么去新加坡的?”

“那是在战后不久,我在伦敦找不到任何适合我的工作。我演戏演了好多年了,我受够只能跑龙套,经纪人告诉我,一个叫维克多·派里斯的人想带剧团去东方演出。他的妻子演主角,但我可以演女二号。他们有六部戏,你知道的,都是喜剧和闹剧。薪水并不高,但是他们会去埃及和印度,马来联邦和中国,还会去澳大利亚。跟着他们可以看世界,于是我就接受了。我们在开罗演出火爆,我认为我们在印度也赚了不少钱,但到了缅甸,我们并不受欢迎,在暹罗[泰国的旧称。]更糟,在槟城的演出简直是个灾难,在马来联邦的其他地方也一样。有一天维克多把我们叫到一起,说他破产了,没钱带我们去香港,这次巡演很失败,他很抱歉,还说我们想回家就得靠自己。我们当然说他不能那样对我们。当时,我们吵得不可开交。好吧,长话短说,他说如果我们想要布景和道具,大可以拿走,但就是别找他要钱,他连一分钱都没有了。第二天,我们发现他连招呼都没打,就带着妻子上了一艘法国船,逃之夭夭了。我可以告诉你,我当时太惨了,我从薪水中省下了几镑,此外别无分文。有人说,如果我们真的拿不出路费,政府也会把我们遣送回家,但只能坐统舱,可我受不了那个罪。我们让媒体把我们的困境报道出来,让公众知道,就有人提议我们应该举办一场慈善演出。我们是这样做了,但是没有维克托和他的妻子,我们演得并不算好。付清了所有的费用后,我们的境况并不比以前好多少。我不介意告诉你,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就在那时,诺曼向我求婚了。奇怪的是,我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只带我绕着小岛转了一圈,我们在欧洲大酒店喝了两三次茶,还跳过一次舞。男人为你做事,都想着有回报,我还以为他就是想找点乐子,但我经验丰富,我心想,如果他能从我这里揩到油,也算他聪明。但是,当他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太惊讶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他在婆罗洲有自己的种植园,只要有点儿耐心,他就能赚大钱。种植园紧邻一条美丽的大河,四周都是丛林。他说得很浪漫。当时我三十岁,随着时间的推移,找工作变得越来越难,拥有自己的房子是一件很诱人的事。再也不用在经纪人的办公室里借住了,再也不用醒着躺在床上,想着下星期的房租该怎么付。那时候,他长得并不难看,皮肤黝黑,个子高大,精力充沛。没有人能说我随便找个人嫁了,只是为了……”她突然住了口,“他来了。别说你见过我。”

她搬起一直坐着的椅子,快步走进屋里。斯凯尔顿糊涂了。她那怪诞的外貌,痛苦的眼泪,一边抽搐一边讲述着故事,然后,当她听到她丈夫在院子里的声音时,她明显害怕了,急忙逃走了,这一切都让斯凯尔顿摸不着头脑。

几分钟后,诺曼·格兰奇重重地沿游廊走了过来。

“听说你好多了。”他说。

“是的,谢谢。”

“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早午餐,我可以为你安排一个位置。”

“我非常荣幸。”

“好吧,我去洗个澡换个衣服。”

他走开了。不久,一个仆人走了过来,告诉斯凯尔顿,老爷正在等他。斯凯尔顿跟着他进了一间小客厅,客厅里的百叶窗拉了下来,阻挡外面的热气进屋。这个房间很不舒服,家具混杂在一起,拥挤不堪,有的家具是英式的,还有中式的,临时桌上堆满了毫无价值的小物件。屋内既不舒服也不凉爽。格兰奇换上了纱笼和长袍,穿着原住民的服装,显得粗犷而有力。他把斯凯尔顿介绍给他的妻子。她跟他握了握手,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似的,并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问候语。男仆说饭菜准备好了,他们一起走进餐厅。

“听说你到这个该死的国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格兰奇说。

“两年了。我是一名人类学家,我想研究那些与文明没有任何接触的部落的风俗习惯。”

斯凯尔顿觉得他应该给主人家讲讲自己都经历了些什么,现在才不得不住在他们家里,接受主人家并不情愿的接待。他的总部在一个村庄,离开那个村庄后,他从陆路走了十天,一直走到河边。在那里,他雇了两艘快帆船去海岸线,他带着行李乘坐一艘,他的仆人小孔带着露营装备乘坐另一艘。长途跋涉穿越乡村异常艰苦,他发现在船上躺在垫子上休息,上面有藤条编织的遮阳篷,真是惬意极了。从离开村子以来,斯凯尔顿一直很健康,当他沿着河顺流而下时,他不禁认为自己很幸运。不过,就在他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他突然想到,在这时庆幸自己在这方面的好运气,那是因为他觉得不像往常那么舒服了。前一天晚上,在他留宿的那栋长屋里,他确实被迫喝了很多亚力酒,但他已经习惯了,而他此时头痛,绝不是因为喝了酒。他感觉全身都很难受。他只穿了一条短裤和一件背心,觉得很冷。这很奇怪,毕竟此时骄阳似火,他把手放在快帆船的船舷上,只觉得十分烫手。如果他手边有件外套,他就会把它穿上。他觉得越来越冷,不一会儿,他的牙齿开始打战;他蜷缩在床垫上,浑身发抖,拼命想暖和起来。他不可能猜不出自己得了什么病。

“老天,”他呻吟着说,“是疟疾。”

他叫来了正在掌舵的船长。

“去把小孔喊来。”

船长对第二艘快帆船喊了一声,命令他这艘船上的桨手不再划桨。不一会儿,两只船并排漂浮,小孔到了船上。

“我发烧了,小孔。”斯凯尔顿喘着气说,“把药箱给我拿来,老天,还有毯子,我快冷死了。”

小孔给他吃了很大剂量的奎宁,把能用的东西都盖在了他身上。船再次起航。

斯凯尔顿病得很重,不能在船只靠港过夜的时候被送到岸上,所以他只能住在船上。第二天和第三天,他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有时,有一两个船员会过来看看他,但往往都是船长在他身边待很长时间,盯着他沉思。

“到海边还需要多少天?”斯凯尔顿问仆人。

“还要四五天吧。”他停顿了一会儿,“船长,他不去海岸了,他说他想回家。”

“叫他去死吧。”

“船长说,你病得很重,你会死的。你死了,那他去海岸就会招来麻烦。”

“我死不了。”斯凯尔顿说,“我不会有事的,只是普通的疟疾。”

小孔没有回答。沉默激怒了斯凯尔顿。他很清楚这个人心里有话却不想说。

“有话就说,你这个傻瓜。”他叫道。

斯凯尔顿听了小孔所说的真相,心直往下沉。那天晚上,等他们到达休息处,船长就会要斯凯尔顿付钱,不等天亮,他们就把两艘快帆船开走。船长害怕了,不敢载着一个垂死的人继续航行。斯凯尔顿要是态度坚决一点儿,兴许能镇住船长,但他没有力气那么做,只能寄希望于出更多的钱来说服船长履行协议。那天,小孔和船长争论了很久,但当他们晚上靠港时,船长来到斯凯尔顿面前,生气地告诉他,他不会再往前开了。附近有一所长屋,他可以在那里借宿,直到身体好转。船长开始卸行李。斯凯尔顿拒绝下船。他让小孔把左轮手枪给他,并发誓要射杀任何靠近他的人。

小孔、船员和船长都走到长屋,只留下斯凯尔顿一个人。他躺在那里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烧得身体和嘴都发干了,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然后,有灯光亮起,还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小孔带着船长和另一个斯凯尔顿没见过的男人从附近的长屋走了回来。斯凯尔顿尽力去理解小孔所说的话,好像是往下游几个小时航程的地方住着一个白人,如果他乐意,船长愿意把他送到那里去。

“你最好答应。”小孔道,“也许那个白人有汽艇,那样我们很快就能去海岸了。”

“那是个什么人?”

“种植园园主。”小孔说,“这个人说,他有个橡胶园。”

斯凯尔顿累得不想再争辩了。他只想睡觉,只好接受了妥协。

“跟你们说实话吧。”他最后说,“我根本不记得当时的事了,只记得我昨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你们家里的不速之客。”

“你知道,我不怪那些达雅克人。”格兰奇说,“看到你躺在船上,我也以为你活不长了。”

格兰奇太太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听斯凯尔顿讲故事,她的头和手有规律地抽搐着,好像被隐形发条控制了,但是,当她丈夫和她说话,要她拿伍斯特沙司,而这是唯一一次他对她说话,她又开始不受控地猛烈地哆嗦起来,让人不忍去看。她默默地把他要的东西递给了他。斯凯尔顿有一种不舒服的印象,觉得她害怕格兰奇。这很奇怪,毕竟从外表上看,他并不坏。他有见识,很聪明,虽然算不上热情友好,但很明显,只要是能帮上忙,他都乐意效劳。

他们吃完饭,由于天气热,便分头去休息了。

“六点太阳下山时再见,一起喝一杯。”格兰奇说。

斯凯尔顿美美地睡了一觉,洗了个澡,看了一会儿书,然后来到游廊。格兰奇太太走到他跟前。看起来她好像一直在等他。

“他从办公室回来了。不要觉得我不跟你说话很奇怪,如果他认为我喜欢你在这儿,他明天就会把你撵出去。”

她低声说完这些话,就悄悄回屋去了。斯凯尔顿十分吃惊,他真的是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进了一所奇怪的房子。他走到摆满家具的起居室,找到了男主人。这家人一看就很穷,他生怕自己的到来虽然只会带来很少的额外支出,但这家人还是负担不起。他觉得格兰奇是个脾气暴躁又敏感的人,他不清楚格兰奇愿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于是,他决定冒险一问。

“听着。”他对格兰奇说,“看来我还得在你这儿住几天。如果你让我付住宿费,我会舒服得多。”

“没关系,你住在这里,我们不会有什么支出,这房子是抵押权人的,你吃饭也用不了几个钱。”

“那还有酒钱呢,我还抽了你不少烟。”

“这里一年到头也来不了一两个人,也只有政务专员会来,再说,像我这样身无分文的人,怎么样都不重要了。”

“好吧,那我那些野营用具,你想要吗?我反正是用不着了。如果你想要枪的话,我也非常乐意送你一支。”

格兰奇犹豫了,他那双狡猾的小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你的一支枪可抵得上食宿费的好多倍。”

“那就这么定了。”

他们边喝着威士忌边聊天,按照东方的习惯,他们用这种酒庆祝日落。他们得知对方都喜欢下象棋,于是玩了一盘。格兰奇太太直到吃晚饭才加入他们。饭菜索然无味:清淡的汤、没有味道的河鱼、硬牛排和焦糖布丁。诺曼·格兰奇和斯凯尔顿喝啤酒,格兰奇太太喝水。她从来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那种不舒服的印象又回来了,斯凯尔顿觉得她怕丈夫怕得要死。有一两次,斯凯尔顿出于礼貌试图和她聊几句,给她讲故事或问她问题,但这么做显然让她十分焦虑,她的头剧烈地扭动着,手不停地哆嗦,斯凯尔顿只得罢手。吃完饭,她站了起来。“不打扰两位了,你们慢慢享用波尔图葡萄酒吧。”她说。

她离开房间时,两位男士都站了起来。在婆罗洲河沿岸一个贫困的家庭里,看到这种只在社交场合才有的借口,实在是荒谬至极,甚至还有点儿阴险。

“我得补充一句,没有波尔图葡萄酒,倒是本尼迪克特甜酒可能还剩下一点儿。”

“不用麻烦了。”

他们谈了一会儿,格兰奇开始打哈欠。他每天早晨在日出之前起床,到了晚上九点钟几乎睁不开眼睛了。

“好吧,我要睡觉了。”他说。

他向斯凯尔顿点了点头,没有更多客套便走开了。斯凯尔顿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虽然天气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但他并不是热得睡不着。这所房子,以及住在里面的那两个人,都传递出一种可怕的气息。他不清楚是什么使他产生了这种异样的不安,但他知道,若是现在可以摆脱这种不安,远离了那对夫妇,他必定感激不尽。虽然格兰奇谈了许多关于他自己的事,但是,他此时对他的了解,并不比最初见到他时所了解得多。从表面上看,他只不过是一个倒霉透顶的种植园园主,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战争结束后,他立即买了地,种了树,后来到了可以收成的时候,大萧条却来了,从那时起,他们就一直艰难为生。种植园和房子都被抵押了,现在卖橡胶又开始盈利,但他又得拿所有赚的钱去偿还抵押借款。在马来亚这样的事有很多。而格兰奇有一点不同于常人,那就是他是一个没有祖国的人。他出生在婆罗洲,一直和父母住在那里,长大后去英国读书,在十七岁那年又回到了婆罗洲,除了在战争期间去过美索不达米亚,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英格兰对他毫无意义。他在那里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大多数种植园经理,像公务员一样,都是从英国来的,时不时地回英国休假,希望退休后能在那里定居。但是,英格兰能给诺曼·格兰奇什么呢?

“我生在这里,将来也会死在这里。”他说,“我对英国不熟。我不喜欢他们那边的生活方式,也不明白他们说的话,但我在这里也是个陌生人。对当地人来说,我是白人,尽管我的马来语说得和他们一样好,但我将永远是一个白人。”然后他说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当然,要是我聪明点,就该娶一个马来女孩儿,生六个混血儿。对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人来说,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格兰奇的痛苦并不仅仅源于他穷得叮当响。他对殖民地的任何白人都有意见,认为他们看他在当地出生,就瞧不起他。他脾气暴躁,对所有事都抱着失望的态度,还很自负。他给斯凯尔顿看了他的书,虽然数量不多,但包括了英国文学中最好的作品,这些书他看过很多遍,却好像没有从书中学到仁慈,似乎书中的美好之处并没有打动他,而且,在清楚了解书中的美妙后,他只会自鸣得意。他的外表是那么热情奔放,任谁都会觉得他是英国人,然而,他的内心却完全不同,你不禁怀疑他其实是个非常邪恶的人。

第二天一早,为了享受这个时间的凉爽,斯凯尔顿拿着烟斗和一本书坐在他房间外的游廊上。他仍然很虚弱,但感觉好多了。过了一会儿,格兰奇太太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本大相册。

“我想给你看看我的老照片和一些我的通告。你千万别以为我一直像现在这样。他去巡视农场了,两三个小时后才回来。”

格兰奇太太穿着前一天穿的蓝色长裙,头发蓬乱,显得异常兴奋。

“回忆我以前的生活,只能靠这些东西。有时候,生活让我忍无可忍,我就看我的相册。”

斯凯尔顿翻看相册,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这些通告都是从各家地方报纸上剪下来的,格兰奇太太的艺名显然是维斯塔·布莱斯,但凡有她的地方,都小心地画了线。从照片上可以看出她长得还不错,但并不出众。她演过歌舞喜剧和时事讽刺歌舞剧,还演过滑稽剧和喜剧,从那些照片和通告很容易可以看出,这个姑娘没什么表演天赋,但靠着漂亮的脸蛋和玲珑的身材,还是得到了上台表演的机会,只是她的演艺生涯极为普通,并没有出彩的地方,甚至还有点儿粗俗。格兰奇夫人的头抽搐着,手颤抖着,她看着照片,读着通告,兴趣十足,仿佛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些照片似的。

“做演员,就得有门路,可惜我没有。”她说,“我有机会一定会成名。只可惜我运气不好,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一切都是肮脏的,还有点儿可悲。

“我敢说你现在这样过得更好。”斯凯尔顿说。

她从他手里夺过相册,砰的一声合上了。她突然发作得很厉害,那样子叫人不忍心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对我在这里的生活了解多少?我几年前就想自杀了,但我知道他想让我死,我就偏偏不死。活着是我唯一能报复他的办法,我要活下去,我要活得和他一样长。我恨他。我经常想毒死他,但我不敢。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他死了,那些华人就会没收房子,把我赶出去。那我该去哪里呢?我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斯凯尔顿惊呆了。他突然觉得她疯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敏锐地看了他一眼。

“你听到我这样说,想必一定感到奇怪。我是认真的,你知道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他也想杀我,但他不敢。他知道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弄死,他知道马来人是如何杀人的。他出生在这里。关于这个国家,他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斯凯尔顿强迫自己说话。

“格兰奇太太,我完全是个陌生人。你不认为把不必让我知道的事都告诉我,是相当不明智的吗?你们平时不和别人接触,彼此讨厌也在所难免。既然情况好转了,也许你可以回英国。”

“我不想去英国。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太丢人了。你知道我多大了吗?四十六岁,可我看起来像六十岁,我很清楚这一点。这就是我给你看照片的原因,好让你知道我以前不是这样的。老天,我的生命就这么浪费了!他们老说东方有多浪漫,那就让他们去浪漫吧。我宁愿做一个地方剧院的化妆师,我宁愿做清洁工人,也不要现在这个鬼样子。在我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来就没体会过孤独,我周围总是有很多人,你不知道年复一年没人说话是个什么滋味。不得不把一切都憋在心里。十六年来,除了你最恨的那个人,你连一个人都见不到,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吗?你愿意和一个恨你恨到都不愿意多看你一眼的人一起生活十六年吗?”

“得了吧,哪有那么糟?”

“我说的是实话。我为什么骗你?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了,你怎么看我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你到海滨后把我说的话告诉他们,那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会说:‘老天,你不会是说你和那家人住在一起吧?那我就太同情你了。那家的男人是个外国人,那家的女人是个疯婆娘,还老是抽搐个不停,那女人看起来总像想把衣服上的血迹擦掉,那对夫妇还卷入了一桩怪事,只是一直没人真正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件事是很久以前发生的,当时这个国家还很野蛮。’一桩怪事,这么形容一点儿也不错。我巴不得给你讲讲呢。他们在俱乐部里就想听这样的事。你有几天不用花钱买酒喝了。该死的,天哪,我真讨厌这个国家,讨厌那条河,讨厌这房子,讨厌该死的橡胶,讨厌肮脏的原住民。就因为这一切,在我的余生里,都不会有医生照顾我,不会有朋友拉我的手。”

她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格兰奇太太说起话来具有十足的戏剧张力,斯凯尔顿从来没有想到她还能这样。她粗鲁的讽刺和她的痛苦一样,叫人不忍面对。斯凯尔顿还年轻,还不到三十岁,他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棘手的局面,但是他不能再用沉默这一招儿。

“我非常抱歉,格兰奇太太。我希望能够帮助你。”

“我不是在请求你的帮助,没有人能帮我。”

斯凯尔顿非常苦恼。从她说的话中,他只能怀疑她参与了一件神秘也许还很可怕的事,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他,还不必担心后果,她就能得到她所需要的安慰。

“我无意管闲事,但是,格兰奇太太,如果你认为给我讲讲你刚才说的事就能轻松一些,也就是你所谓的‘一桩怪事’,我保证一定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她突然不哭了,专注地看了他很长时间。她犹豫了一下。他觉得她根本无法抵御倾诉的欲望,但她摇摇头,叹了口气。

“说出来没有任何好处,没有人能帮我。”

她站起来,突然走开了。

只有两个男人坐下来吃早午餐。

“我妻子请你原谅她。”格兰奇说,“她头痛得厉害,今天得卧床休息。”

“那真遗憾。”

斯凯尔顿有一种感觉,从格兰奇那锐利的目光里,他看出了怀疑和仇恨。他突然想起,格兰奇可能发现了格兰奇太太和他说过话,甚至还说了些不该说的内容。斯凯尔顿竭力想和他攀谈,可是男主人就是不搭腔。他们在沉默中结束了这顿饭,格兰奇站起来的时候,才打破了这种寂静。

“你今天看上去气色不错,想必你也不乐意在这鬼地方多待。我已经派人过河去安排几艘快帆船送你去海滨。他们明天早上六点到。”

听了这话,斯凯尔顿很肯定自己猜对了,格兰奇知道或猜到他的妻子说了不该说的话,所以想尽快摆脱这个危险的客人。

“你真是太好了!”斯凯尔顿笑着回答,“我的身体没问题了。”

然而,格兰奇的眼里并没有笑意,只有冰冷的敌意。

“我们等会儿可以再下一盘棋。”他说。

“好,你什么时候从办公室回来?”

“我今天没什么公务,不出门。”

斯凯尔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他总觉得格兰奇说这番话的语气里夹杂着一股威胁的意味。看来他要确保他的妻子和斯凯尔顿不再单独相处。格兰奇太太没有来吃晚饭。他们喝了咖啡,抽了雪茄。接着,格兰奇把椅子往后推了推,说:

“你明天一大早就得动身,现在也该去睡觉了。你走的时候,我正好去园里巡视,现在跟你说再见吧。”

“我这就去把我的枪都拿出来,你选一支你最喜欢的吧。”

“我叫仆人去拿。”

枪拿来了,格兰奇挑了一支,不过看不出他是否满意这份大礼。

“你也知道这把枪比你用掉的食物、酒和烟更值钱。”他说。

“我只知道你救了我的命,送你一把旧枪,实在算不上什么丰厚的回报。”

“好吧,如果你喜欢这样认为,那也是你自己的事。不过不管怎么样,还是非常感谢你。”

他们握了握手,便各自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行李都装上了快帆船,斯凯尔顿问男仆在动身之前是否能向格兰奇太太道别。男仆说他去请示一下。斯凯尔顿等着,过了一会儿,格兰奇太太从她的房间里出来,来到游廊上。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袍,那衣服破旧不堪,皱巴巴的,还很脏,是日本丝绸做的,上面镶着许多廉价的花边。她脸上的粉很厚,脸颊上涂着胭脂,嘴唇上涂着口红。她的头似乎比平常更剧烈地抽搐着,她的手不停地做出奇怪的手势。斯凯尔顿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时候,觉得她像是想让别人注意她背后的某个东西,但现在,在她昨天对他说了那些话之后,他又觉得她像是一直在试图把衣服上的什么东西擦掉。而据她自己说,那是血。

“我希望在走之前感谢你对我的照顾。”他说。

“没关系。”

“再见。”

“我送你去码头。”

这段路很近。船夫们还在整理行李。斯凯尔顿望着河对岸原住民的房屋。

“那里像个村子,想必这些人是从那边来的吧。”

“不是,那里只有那几所房子,以前也是个橡胶园,但公司破产了,地就荒废了。”

“你去过那儿吗?”

“我?”格兰奇太太叫道,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头和手突然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没有,我为什么要去那里?”

斯凯尔顿不过是没话找话,他想不出为什么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竟使她如此心烦意乱。但是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和她握了握手。他跨上小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船开了,他向格兰奇太太挥了挥手。当船滑入激流时,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代我向莱斯特广场问好。”

桨手们有力地划船,离那所可怕的房子和那两个不幸而又令人讨厌的人越来越远,斯凯尔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很高兴格兰奇太太没有把她想说的故事告诉他。他不愿听一些罪恶或愚蠢的悲惨故事,那样在回忆当中,他就得永远和他们联系在一起,无法逃脱了。他想忘掉他们,就像忘掉噩梦一样。

但格兰奇太太一直看着那两艘快帆船,直到他们沿着河道转弯,从视线中消失。她慢慢地走向房子,走进她的卧室。百叶窗拉下阻隔外面的热气,屋内光线很暗,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对着镜子盯着自己。梳妆台是诺曼在他们婚后不久为她打造的。当然,做梳妆台的是当地一位木匠,镜子是从新加坡买的,但是按照她的设计做的,尺寸和形状都和她想要的一模一样,有足够的空间放她所有的盥洗用品和化妆品。很多年了,她一直梦寐以求想要这样一个梳妆台,却从来没有拥有过。她仍然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梳妆台时有多高兴。她伸出双臂搂住丈夫的脖子,吻了他一下。

“诺曼,你对我真好。”她说,“我是一个幸运的小姑娘,能遇到像你这样的男人。”

那个时候,一切都使她高兴。她喜欢河里的鱼,丛林里的动物,喜欢繁茂的森林、羽毛鲜艳的鸟和色彩斑斓的蝴蝶。她着手把房子布置得像是有女人居住的样子,她摆出了自己所有的照片,弄来了花瓶插花,还四处搜罗了许多小摆设放在家里。“这下子就有了家的氛围了。”她说。她并不爱诺曼,但她很喜欢他,而且,她婚后很幸福,从早到晚什么也不做,只是听听留声机,读小说,多么美好啊。想到不必为自己的未来操心,真是太好了。当然有时候会有点儿孤单,但诺曼说她会习惯的,他还答应过一两年带她去英国住上三个月。那时,带他去见自己的朋友并炫耀一番,该多有趣。她觉得吸引他的是舞台的魅力,所以她吹嘘自己很成功,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她想让他明白,她放弃自己的事业成为一名种植园园主的妻子,是做出了很大的牺牲的。她声称认识很多明星,但实际上她从未和他们说过话。等到回国的时候,她需要小心处理这件事,但她搞得定,毕竟,可怜的诺曼对舞台一窍不通,就像一个未出世的婴儿。她在舞台上演了十二年,如果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家伙都糊弄不了,那她只能说自己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婚后第一年,一切都很顺利,有一次,她以为自己怀孕了,结果证明不是真的,他们都很失望。然后,她开始感到无聊。在她看来,她似乎永远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事,一想到自己还得重复这样过日子,她就害怕。诺曼说那年他不能离开种植园。他们为此吵了一架。就在那时,他说了一些让她害怕的话。

“我讨厌英国。”他说,“要是依着我,我就是死也不会再去那个该死的国家。”

这种孤独的生活过久了,格兰奇太太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可以听见她一连好几个小时不停地喋喋不休。现在,她用粉扑蘸了粉,再抹在脸上,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就像在跟另一个人说话一样。

“他这是在警告我呀。我应该坚持自己回去的,谁知道呢,我到伦敦以后说不定能找到工作。毕竟我也算有经验的演员了。那时候我就可以给他写信说我不回去了。”她想起了斯凯尔顿,“可惜我没有告诉他。”她接着说,“我真想和他说呢。也许他是对的,也许那样我就解脱了。我不知道他听了后会怎么说。”她模仿他的牛津口音,“‘我非常抱歉,格兰奇太太。我希望能够帮助你。’”她咯咯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却像是在抽泣,“我真想把杰克的事给他讲讲。哦,杰克。”

他们结婚两年后才有了一个邻居。橡胶的价格当时水涨船高,新的橡胶种植园纷纷开辟,一家大公司就在河对岸买了一大块地。那家公司很有钱,搞得排场很大,还给派来的经理配了一艘汽艇,所以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过河来喝上一杯。这个人叫杰克·卡尔。他和诺曼是完全不同的人。首先,他是个绅士,上过公立学校和大学,大约三十五岁,个子很高,不像诺曼那样健壮,十分瘦小,但他穿晚礼服很好看。他留着一头鬈发,眼里带着笑意。他恰好就是她喜欢的类型,她对他一见钟情。有人可以和你谈谈伦敦和戏剧,自然是一种享受。他是一个快乐而随和的人,他讲的笑话让你一听就懂。过了一两周,她觉得跟他在一起比跟相处了两年的丈夫在一起更自在。诺曼身上总有一些她无法完全弄清的东西。他当然喜欢她,他给她讲了很多关于他自己的事,但她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有事瞒着她,倒不是他有意这么做,反正就是很难解释清楚,应该说就连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那个怪异的部分。后来,当她更了解杰克时,她向他提起了这件事,杰克说这是因为他出生在这个国家,虽然他的血管里没有一滴当地人的血,但他身上却有一种原住民的气质,所以他并不是真正的白人,他有东方的气质。不管他怎么努力,他永远也成不了地道的英国人。

她在那所空房子里大声地自言自语,厨师和男仆都在他们自己的地方,她的声音飘过木地板,穿透木墙,就如同新酿的酒在酒桶里发酵,发出神秘而非人的声音。她说话的口气就像斯凯尔顿也在场一样,只是她的话语无伦次,就算他在场,也很难听懂她讲的故事。没过多久她就发现杰克·卡尔想得到她,她很兴奋。她从来没有滥交过,但演戏演了这么多年,她也有过一些恋爱经历。要是不找点乐子,那一个月又一个月的巡演非把人逼疯不可。当然,她不会轻易把自己交出去,她可不想自贬身价,但是,她现在的日子这么无聊,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她就是个傻瓜。至于诺曼,那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了。杰克和她都很了解彼此的心思,知道他们迟早会在一起,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后来,这个机会来了。但随后又发生了一件他们意想不到的事:他们疯狂地爱上了彼此。如果格兰奇太太真的把这个故事讲给斯凯尔顿听,他可能也会像他们两个一样,觉得这事不可思议。他们是两个非常普通的人,他是一个快乐、善良、平凡的种植园园主,而她是一个只演过小角色的女演员,一点儿也不聪明,甚至不年轻了,除了匀称的身材和漂亮的脸,她毫无可取之处。一开始他们都没想当真,但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他们竟然对彼此产生了一种灾难性的激情,而他们两个都没有能力控制这种如痴如狂的冲动。他们渴望和对方腻在一起,只要分开就很不安,很痛苦。一段时间以来,她都觉得诺曼是个讨厌鬼,但她还是容忍了他,因为他是她的丈夫。现在诺曼成了她和杰克之间的障碍,所以她越看他就越不顺眼。他们俩一起私奔是不可能的,杰克·卡尔除了工资一无所有,他不能放弃一份他求之不得的工作。他们要见一面很不容易,风险非常大。也许克服各种障碍找机会幽会,让他们的爱情越来越热烈了。一年过去了,这段感情像刚开始一样势不可当,那是痛苦与幸福、恐惧与激情并存的一年。然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丝毫不怀疑孩子的父亲是杰克·卡尔,所以非常高兴。的确,生活很艰难,有时艰难得让她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应付,但有了孩子,有了他的孩子,一切困难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她准备到古晋去生孩子。就在那时,杰克·卡尔因公要去新加坡几个星期,但是他答应在她离开之前回来,他说他一回来就会派当地人来送信。当他返回的消息终于传来时,她高兴得甚至有些恶心。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地需要他。

“我听说杰克回来了。”吃饭时,她对丈夫说,“我明天早晨去取他答应给我带来的东西。”

“不必了吧。明天傍晚他一定回来,到时候他会亲自送过来的。”

“我等不及了,想马上拿到那些东西。”

“好吧,随你的便吧。”

她情不自禁地谈起了他。有一段时间,诺曼和她似乎无话可说,但那天晚上,她兴致勃勃,像他们结婚头几个月那样,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她平时起得很早,六点就起床了。第二天早晨,她到河里洗了个澡。河岸上有一个不大的池子,还有一片小沙滩,在凉爽透明的水中嬉戏是很惬意的。一只翠鸟落在悬在池塘上方的树枝上,它的倒影在水中呈现出明亮的蓝色。这一切都太美好了。她喝了杯茶,然后上了一艘独木舟。一个仆人划船送她过河。他们用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到河对岸。快到的时候,她扫视了一下岸边。杰克知道她一有机会就会来,所以会注意河边的动静。啊,他来了。她内心的痛苦几乎无法忍受。他走到码头上,扶她下了船。他们手拉手沿着小路走着,一走到送她过河的仆人和她家的窥探目光都看不见的时候,他们停了下来。他伸出双臂搂住她,她欣喜若狂地倒在他的怀抱里。她紧紧地抱住他。他的嘴在寻找她的嘴。在这一吻中,他们分离的痛苦和重逢的幸福全都表露无遗。爱情的奇迹把他们溶化了,使他们忘记了时间和地点。他们不再是人,而是被神之火锻造在一起的两个灵魂。他们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一个字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突然有一声猛烈的震动,像挨了一击,接着,几乎是同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她吓坏了,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她更紧地抓住杰克,他抓住她的手在哆嗦,她倒抽了一口气,然后她觉得他倒在了自己的身上。

“杰克。”

她试图扶他站起来。他太重了,她根本搀扶不住他,当他摔倒在地上时,她也跟着摔倒了。她大叫一声,感到一股热流,他的血溅了她一身。她尖叫起来。一只粗糙的手抓住她,把她拖了起来。是诺曼。她心神狂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诺曼,你做了什么?”

“我杀了他。”

她呆呆地望着他,她把他推开。

“杰克,杰克。”

“闭嘴。我去找人帮忙,这只是个意外。”

他快步走上小径。她跪倒在地,把杰克的头抱在怀里。

“亲爱的,”她呻吟道,“亲爱的。”

诺曼带着几个劳工回来,把杰克抬到了房子里。那天晚上,她流产了,病得很重,一连几天,她眼看着会一命呜呼。她后来虽然康复了,却患上了神经性抽搐,一直没能痊愈。她以为诺曼会把她送走,但他没有,他必须留她在身边,免得别人怀疑他。原住民议论了一阵,后来政务专员来问了许多问题。但是原住民害怕诺曼,政务专员根本无法从他们那里得到任何信息。把她送过河的那个达雅克男孩不见了。诺曼说他的枪出了问题,杰克在检查枪的时候枪走火了。在这个国家,人一死就会下葬,等到他们想起验尸,即使把人挖出来,也没办法证明诺曼说的是不是真的。政务专员并不满意这个结果。

“在我看来,这个案子太可疑了。”他说,“但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我想我只能接受你的说法。”

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摆脱这种痛苦,但她有神经紧张,再也不能自己谋生。她要么待在家里,要么挨饿,而且,诺曼也只能把她留下,否则只能面对死刑。从那时起,日子就在平淡中流过,未来也将是一口枯井。无尽的岁月将耗尽他们疲惫的生命。

格兰奇太太突然不再说话。她那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小路上有脚步声,她知道诺曼查完橡胶园回来了。她的头猛烈地抽动着,她的手不受控地做出那个邪恶的手势,她在凌乱的梳妆台上寻找她那珍贵的口红。她把它涂在嘴唇上,然后,她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是在一种奇怪的冲动下,她在鼻子上也涂满了口红,她看起来像极了音乐厅里的红鼻子喜剧演员。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大笑起来。

“让生活见鬼去吧!”她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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