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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见到简·福勒的情景,那些细节清清楚楚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我完全相信我的回忆,现在回想起来,我必须承认,我总觉得自己是中了什么奇妙的圈套。那时候,我刚从中国回到伦敦,正在和托尔太太喝茶。那时流行装修,托尔太太也不能免俗,她带着女性的无情,丢弃了多年来坐得很舒服的椅子,丢弃了桌子、柜子,也丢弃了从她结婚以来就一直很喜欢的装饰品,以及她那一代人所熟悉的画作,把自己的家托付给了一位装修专家。在她的客厅里,与她有联系的东西,能让她寄托感情的东西,全都一件不剩。那天,她邀请我去参观她现在所住的房子是多么时髦和富贵。所有能浸酸的都浸酸了,不能浸酸的都上了一层漆。所有东西都不匹配,但一切又都显得协调一致。

“你还记得我以前住的客厅有多难看吗?”托尔太太问道。

窗帘华丽而庄重,沙发上铺着意大利织锦,我坐的那把椅子上铺着针绣毯子。房间很漂亮,华丽而不花哨,新颖而不做作,但对我来说,它缺少一些东西。我一边赞不绝口,一边问自己,为什么我那么喜欢那套遭人嫌弃的家具上铺的相当破旧的印花棉布、我很熟悉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水彩画,以及壁炉架上装饰的可笑的德累斯顿瓷器。室内装潢师正在装修房间,装修是一个很有赚头的行业,而我则在琢磨这里到底缺了点什么。是缺乏感情吗?托尔太太环顾四周,倒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你觉得雪花石膏灯怎么样?”她说,“灯光真柔和。”

“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那种明亮的灯光,可以看清东西。”我笑着说。

“可那样别人也能看见你。”托尔太太笑着说。

我不知道她芳龄几何。她嫁人的时候我还小,她比我大很多,但现在她把我当作同龄人对待。她一直说她毫不掩饰她的年纪,还说自己四十岁,然后笑着补充所有女人都会把自己的年龄减五岁。她从来没有隐瞒她染过头发,她的头发是棕红色的,看起来美极了。她说她染发,是因为她的头发变成了灰白色,怪难看的。她还说,只要头发一变白,她就不会再染了。

“到时候他们就会说我长得很年轻了。”

她化着精致的妆容,一双眼睛明亮动人,但这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妆容。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穿着雅致,在昏暗的雪花石膏灯的灯光下,看上去不过四十岁,和她自称的岁数一模一样。

“只有在我的梳妆台边,我才能忍受相当于三十二支蜡烛的电灯泡发出的强光。”她冷嘲热讽地笑着说,“我需要它率先把可怕的事实告诉我,这样我才能采取必要的步骤来弥补。”

我们愉快地聊着我们共同的朋友,托尔太太给我讲了当天发生的丑闻。我之前辗转各地,过了一段艰苦的生活,此时能坐在一张舒服的椅子上,围着熊熊燃烧的炉火,用着漂亮的桌子上摆着的漂亮茶具,和这个有趣迷人的女人聊天,我不由得感觉相当惬意。她把我当作回头的浪子,对我十分看重。她为自己举办的晚宴感到自豪,不厌其烦地安排哪些客人适合坐在一起,提供哪些上好的饭菜。几乎没人不把她的邀请视为一种享受。此时,她确定好了举办派对的日期,问我想见哪些人。

“只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如果简·福勒到时候还在,那派对只能推迟了。”

“简·福勒是谁?”我问。

托尔太太苦笑了一下。

“简·福勒是我的绊脚石。”

“啊!”

“你还记不记得装修之前钢琴上一直摆着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穿着带紧身袖子的紧身裙,戴着一条盒式吊坠金项链,额头很宽,头发向后梳,耳朵露在外面。她还戴一副眼镜,鼻子有点儿大,那个女人就是简·福勒。”

“在你的房子改造之前,你可是摆了不少照片呢。”我含糊地说。

“想到那些照片我就不寒而栗。我把照片用一张大牛皮纸包起来,都藏在阁楼里了。”

“那么,简·福勒是谁?”我笑着又问。

“她是我的小姑子,我丈夫的妹妹,她丈夫生前是北方的一个制造商。她已经守寡多年了,生活很富裕。”

“她为什么是你的绊脚石?”

“她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只是有点儿古板土气。她看上去比我大二十岁,却还能逢人就说我们以前在同一所学校里上学。她很重视亲情,我是她唯一活着的亲人,所以她对我非常好。她每次来伦敦都住这里,一住就是三四个礼拜,从没想过住别的地方,她认为那会伤害我的感情。我们坐在这儿,她却只顾着缝缝织织和看书。她有时非要带我去克拉里奇酒店吃饭,可她穿衣打扮像个怪异的老用人,而我特别不想碰到的人偏巧就坐在我的邻桌。我们开车回家的路上,她说想送我一些小物件,就是她亲手做的茶壶保温套之类的。她住在这儿的时候,我就不得不用,还有放在餐桌上的装饰衬垫和摆在桌子中间的装饰物也都是她做的。”

托尔太太停下来喘了口气。

“我以为像你这样机智的女人,总会有办法处理这种情况的。”

“可你不明白,我没有机会。她人真的太好了,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我都要被她烦死了,不过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看出我的想法。”

“她什么时候到?”

“明天。”

但是,托尔太太刚说出这两个字,门铃就响了。大厅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声,一两分钟后管家领进来一位老妇人。

“福勒太太到了。”他宣布。

“简。”托尔太太叫道,马上就跳起来,“真没想到你今天就到了。”

“你的管家刚才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在信中明明白白说的就是今天。”

托尔太太恢复了镇定。

“好吧,没关系。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很高兴见到你。幸好我今天晚上没有别的安排。”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我晚餐吃个煮鸡蛋就够了。”

托尔太太轻轻做了个鬼脸,她那漂亮的五官随之变了形。一个煮鸡蛋!

“我想我们可以吃得更丰富一点儿。”

想到这两位女士竟是同一代人,我就不禁暗自发笑。福勒太太看上去有五十五岁了。她身材高大,头戴一顶宽边黑色草帽,帽子上的黑色花边面纱一直垂到肩部,她披着一件既古板又讲究的斗篷,穿着一件黑色长裙,鼓鼓囊囊的,好像里面穿了好几件衬裙,脚上穿着一双笨重的靴子。她显然是近视眼,不然也不会戴一副金边大眼镜。

“来杯茶吗?”托尔太太问道。

“好吧,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先把斗篷脱下来吧。”

她摘下手上戴的黑手套,脱下斗篷。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纯金项链,上面有一个很大的金挂坠盒,我敢肯定里面是她已故丈夫的照片。她摘下帽子,把帽子、手套和斗篷整齐地放在沙发的一角。托尔太太撇了撇嘴。当然,这些衣服与托尔太太重新装修过的客厅那种简朴而华丽的美并不十分相配。真不知道福勒太太究竟是从哪儿找到她穿的那些古怪衣服的。那些衣服并不旧,而且材料很名贵。不可思议的是,裁缝竟然还在做二十五年前的款式。福勒太太的灰发从中间分开,发式很简朴,前额和耳朵都露在外面,她显然从没烫过波浪鬈发。这会儿,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注视着乔治王时代的银茶壶和皇家伍斯特牌的茶杯。

“我上次来的时候给你的保温套呢,玛丽恩?”她问,“你没用吗?”

“我每天都用,简。”托尔太太圆滑地答,“不幸的是之前出了点小事故。保温套烧坏了。”

“可我以前送你的那个保温套也是烧坏了。”

“恐怕你肯定会认为我太粗心大意了吧。”

“没关系。”福勒太太笑着说,“我很乐意再给你做一个。明天我去利伯蒂百货公司买些丝绸。”

托尔太太勇敢地保持着镇静。

“还是别为我浪费工夫了。你那里的牧师妻子不是需要一个保温套吗?”

“我刚给她做了一个。”福勒太太高兴地说。

我注意到,她一笑,就会露出一口小而整齐的白牙,看起来很漂亮。她的笑容当然也很甜美。

但是我觉得自己该离开两位女士了,于是起身告辞。

第二天一早,托尔太太给我打了个电话,我立刻从她的声音中听出她心情不错。

“我有一个非常好的消息要告诉你。”她说,“简要结婚了。”

“这怎么可能?”

“她要把未婚夫介绍给我认识,今晚他会来我家用餐,我希望你也来。”

“我就不去打扰了吧。”

“一点儿也不打扰。是简提议让我邀请你的。来吧。”

她放声大笑起来。

“她未婚夫是什么人?”

“不知道。她只说是个建筑师。你能想象简会嫁给这样的男人吗?”

我反正无事可做,况且托尔太太家的饭菜一向丰盛。

我来到托尔太太家,只见她独自一人,而她身上那件漂亮的茶会礼服更适合年轻人穿。

“简马上就装扮好了。我很想让你看看她的样子。她整个人心神不定的。她说他很爱她,那人名叫吉尔伯特,她一提到他,连声音都颤抖了,听起来怪怪的。真是太好笑了。”

“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来猜猜看。又大又壮,秃顶,戴着一条很粗的金项链,还有一个大肚子,一张大脸都是肉,脸颊红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声音洪亮。”

福勒太太进来了。她穿着一件硬挺的黑色丝绸连衣裙,裙摆宽大,配有裙裾。领口是一个小小的v形,袖口在肘部。她戴着一条镶银的钻石项链,手拿一双黑色长手套和一把黑色鸵鸟羽毛扇子。她能够做到表里如一,而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一看到她,就知道她是一位遗孀,她丈夫生前是北方的制造商,而且家境殷实。

“你的脖子真漂亮,简。”托尔太太和蔼地笑着说。

和福勒太太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相比,你会发现她的脖子细皮嫩肉的,显得很年轻。她的脖子很光滑,没有皱纹,十分白皙。我注意到她的头颈姿态很美。

“玛丽恩把我的事告诉你了吗?”她转过身来对我说,脸上带着她那特有的迷人微笑,好像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

“我得恭喜你了。”我说。

“等见到我那位年轻的未婚夫再恭喜也不迟。”

“你还是先介绍一下你那位年轻的未婚夫吧。”托尔太太微笑着说。

福勒太太的眼睛在她那副可笑的眼镜后面闪闪发亮。

“可别以为他年纪很大。你不会愿意我嫁给一个一只脚已经进了坟墓的老头吧?”

关于她的未婚夫,她只介绍了这么多。的确没有时间再谈下去,因为管家推开门,大声宣布:

“吉尔伯特·纳皮尔先生到。”

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穿着裁剪考究的晚礼服。他有些瘦,个子不高,一头金发有些自然卷,胡子刮得很干净,还有一双蓝眼睛。他的样貌谈不上英俊,但他的脸和蔼可亲,很讨人喜欢。十年后,他的脸可能会干瘪发黄,但现在是他最年轻的时候,所以看起来是那么清新干净,朝气蓬勃。他肯定还不到二十四岁。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是简·福勒的未婚夫(我并不知道他是个鳏夫)的儿子,只是过来告诉我们他的父亲因为痛风突然发作而不能来赴约了。但他的目光立刻落在福勒太太身上,表情顿时变得欢快起来,他向她走去,伸出双手。福勒太太握住他的手,嘴角挂着一丝娴静的微笑,然后转向她的嫂子。

“这位就是我的未婚夫,很年轻吧,玛丽恩?”她说。

他伸出手来。

“希望你会喜欢我,托尔太太。”他说,“简告诉我,你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托尔太太此时的表情真是值得一看。我欣赏地看到良好的教养和社会习俗战胜了女性的本能。因为她一时无法掩饰的惊愕和惊慌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她的脸上现出一种和蔼可亲和好客的表情。但是她显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吉尔伯特有些尴尬,我又忙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根本想不出要说什么。只有福勒太太依然平静。

“我早知道你会喜欢他,玛丽恩。没有人比他更喜欢美食。”她转向年轻人,“玛丽恩的宴会远近驰名呢。”

“我知道。”他微笑着说。

托尔太太迅速地搭了几句腔,然后我们就下楼去了。吃饭时发生的事可谓精彩纷呈,我必定会久久回味。托尔太太一时不确定他们究竟是在开她的玩笑,还是简故意隐瞒未婚夫的年龄,想看她出丑。但简从不开玩笑,也不会故意干坏事。惊讶、愤怒和困惑这几种情绪包围了托尔太太。但是她恢复了自制,因为她绝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完美的女主人,她的职责就是使宴会继续下去。她谈笑风生,但我不知道吉尔伯特·纳皮尔是否看出,每次她转向他,在她那张友好的面具后面,她的眼神是多么冷酷,怀着多么深的怨恨。她在打量他。她试图探究他灵魂的秘密。我看得出她很生气,因为在她的胭脂下,她的两颊通红。

“玛丽恩,你的气色很好。”简说着,透过她那副圆圆的大眼镜,和蔼地看着她。

“我梳妆打扮时有点儿着急,涂的胭脂太厚了。”

“是胭脂呀?我觉得很自然。否则我也不会提起了。”她害羞地朝吉尔伯特微微一笑,“你知道,我和玛丽恩是同学。只看我们两个你肯定想不到吧?但是,当然了,我一直以来也过着非常平静的生活。”

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她是无意中说出了这些话,那也太不可思议了,但不管怎样,托尔太太听了顿时勃然大怒,她把自己的虚荣心抛到了脑后。她笑了笑。

“我们俩再也回不到五十岁的时候了,简。”她说。

如果她这么说是为了让寡妇难堪,那她可就失败了。

“吉尔伯特说了,为了他,我最多只能承认自己四十九岁。”她温和地回答。

托尔太太的手微微颤抖着,但她依然反驳。

“你们两个人的年龄当然是有差距的。”她笑着说。

“我们相差二十七岁。”简说,“你觉得太多了吗?吉尔伯特说我显得很年轻,不像这么大岁数。我告诉过你,我可不愿意嫁给老棺材瓤子。”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吉尔伯特也笑了。他的笑声坦率而孩子气。他似乎觉得简说的每句话都很有趣。但是,托尔太太几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担心要是再没有缓和,她准会把自己是社交界名媛这事给忘了。我尽我所能为她解围。

“想必你是在忙着采办嫁妆吧。”我说。

“那倒没有。我认识利物浦的一个裁缝,从我第一次结婚以来,我就光顾她。但吉尔伯特不答应。他很有主见,当然也很有品位。”

她娴静地望着他,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好像一个十七岁少女。

虽然化了妆,托尔太太的脸色依然变得煞白。

“我们要去意大利度蜜月。吉尔伯特从未有机会研究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当然,对一个建筑师来说,亲自去见识一下非常重要。我们途中会去一趟巴黎,在那里买我的衣服。”

“你们要去很久吗?”

“吉尔伯特向公司请了六个月的假。这次出门,对他来说将是一种享受。他从来没有休过超过两个礼拜的假呢。”

“为什么?”托尔太太的语气里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冷淡。

“他负担不起,可怜的宝贝。”

“啊!”托尔太太说着,这一叹可谓意味深长。

咖啡被端了上来,女士们上了楼。我和吉尔伯特开始东拉西扯,人们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就会这样谈话。两分钟后,管家送来一张纸条给我。是托尔太太写来的,内容如下:

快点儿上楼,然后尽快离开。带他一起走。我必须立刻把事情跟简说清楚,否则我就要疯了。

我撒了个小谎。

“托尔太太头痛,想上床休息了。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最好还是走吧。”

“当然。”他答道。

我们上了楼,五分钟后到了门口。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提出让那个年轻人搭顺风车。

“不用了,谢谢。”他回答道,“我去街角坐巴士。”

托尔太太一听到前门在我们身后关闭,就摆出一副要吵架的气势。

“你疯了吗,简?”她喊道。

“我相信不会比大多数住不惯疯人院的人更疯吧。”简温和地回答。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嫁给那个年轻人吗?”托尔太太极其客气地问道。

“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接受我的拒绝。他向我求过五次婚了。我实在是累了,不想再拒绝他了。”

“你认为他为什么那么急着娶你?”

“我能逗他开心。”

托尔太太恼怒地喊了一声。

“他是个无耻的流氓。我刚才差点儿当面这么骂他了。”

“你错了,你要是那么做,就太不礼貌了。”

“他是个穷光蛋,而你很富有。你不可能蠢到看不出来他是为了你的钱才娶你的。”

简仍然十分镇静。她以超然的态度注视着激动的嫂子。

“你知道,我可不这么认为。”她回答,“我认为他很喜欢我。”

“你是个老太太了,简。”

“我和你一样大,玛丽恩。”她笑着说。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我很显年轻,根本看不出实际年龄。别人都觉得我只有四十岁。可是,就连我也没有想过要嫁给一个比我小二十岁的男人。”

“是小二十七岁。”简纠正道。

“你的意思是说,你能让自己相信,一个年轻的男人有可能爱上一个年纪大到可以做他母亲的女人?”

“多年来我一直住在乡下。我敢说,关于人性,有很多我不了解的地方。他们告诉我,有个人叫弗洛伊德,是个奥地利人,我相信……”

但是托尔太太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

“别傻了,简。你这样太不体面、太丢人了。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明智的女人。真的,我万万没想到你会爱上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但是我没有爱上他。我和他说过我的想法。我当然很喜欢他,否则不会考虑嫁给他。我认为把我对他的感情说得清清楚楚对他才公平。”

托尔太太深吸一口气。血涌上她的头,她的呼吸变得困难。她没有扇子,但她抓起晚报,使劲扇着。

“如果你不爱他,为什么要嫁给他呢?”

“我寡居很久了,我的生活太平静了。我想换个活法。”

“如果你只是为了结婚而结婚,为什么不嫁给一个和你同龄的男人呢?”

“跟我同龄的男人不会向我求婚五次。事实上,没有一个和我同龄的男人向我求过婚。”

简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回答。这简直把托尔太太逼到了发疯的地步。

“别笑了,简,我不答应。我觉得你是失心疯了。太可怕了。”

她再也无法忍受,痛哭起来。她知道,在她这个年龄,哭是致命的,她的眼睛会肿二十四小时,肯定特别难看。但是她实在忍不住了。她的眼泪稀里哗啦往下掉。简却镇定自若。她透过大眼镜看着玛丽恩,若有所思地抚平她黑色丝绸连衣裙的衣襟。

“你结婚是不会幸福的。”托尔太太抽泣着说,她小心地擦着眼睛,希望睫毛膏不会化开。

“我可不这么想。”简用她那平静而温柔的语气回答,仿佛她的话语中都带着一丝微笑,“我们已经认真谈过了。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很容易相处的人,我想我会让吉尔伯特非常开心和舒适,从来没有人好好照顾过他。我们是在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结婚的,我们已经决定,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想要恢复自由,另一个人就不能在对方获得自由的道路上设置任何障碍。”

这时,托尔太太完全恢复了常态,可以发表一番尖刻的话了。

“他说服你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钱?”

“我本想一年给他一千镑,可是他不肯。我提出这个建议时,他还很不高兴呢。他说他赚的钱足够他自己用了。”

“他比我想的还要狡猾。”托尔太太尖刻地说。

简停了一会儿,用温和而坚定的目光望着嫂子。

“你看,亲爱的,这对你来说是不一样的。”她说道,“你从来没有像我这样守寡这么多年,不是吗?”

托尔太太看着她。她有点儿脸红,甚至感到有点儿不舒服。简太单纯,不会存心含沙射影。托尔太太振作起来,让自己恢复仪态。

“我太难过了,我得去睡觉了。”她说,“我们明天上午再谈吧。”

“恐怕那不太方便,亲爱的。我和吉尔伯特明天早上就要去注册结婚了。”

托尔太太摊开双手,做了个沮丧的手势,但她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婚礼在婚姻登记处举行。我和托尔太太是证婚人。吉尔伯特穿着一套时髦的蓝色西装,看上去非常年轻,显然很紧张。这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一个艰难的时刻。可简却极其镇静,这一点实在叫人钦佩。她也许已经养成了上流社会女人经常结婚的习惯。她的面颊上只有一抹淡淡的红晕,说明在她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淡淡的兴奋。这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她穿着一件银灰色天鹅绒长裙,我根据剪裁认出这衣服正是出自那位利物浦的裁缝之手,那位裁缝显然是个无懈可击的寡妇,简多年来一直都找她做衣服。但是,简屈服于这种轻浮的场合,戴了一顶饰有蓝色鸵鸟羽毛的大阔边礼帽。在她那副金边眼镜的衬托下,礼帽看来异常怪异。婚礼结束后,注册主管(这对新人的年龄竟然相差这么多,想必他多少也有些吃惊)和她握了手,送上了带着官腔的祝福,新郎微微红着脸吻了她一下。托尔太太接受了现实,心里却还是很别扭。她吻了简一下。然后,新娘期待地看着我。显然我也应该吻她。于是我吻了她。我们走出婚姻登记处的办公室,有很多人在那里看热闹,等着看这对新婚夫妇,我承认我这会儿有点儿不好意思。等我钻进托尔太太的汽车,才感觉好了很多。我们开车去维多利亚车站,送这对幸福的夫妇去乘两点前往巴黎的火车,简坚持在车站的餐厅吃结婚早餐。她说自己总是紧张,生怕不能及时赶到站台。托尔太太只是出于强烈的家庭责任感才来参加这次聚会,可惜没能让聚会在欢快的气氛中进行。她什么也没吃(我不能怪她,毕竟饭菜难以下咽,而且不管怎么说,我讨厌在午餐时喝香槟),说话声音很紧绷。但是简认真地看了一遍菜单。

“我一直都认为应该在启程之前好好吃一顿。”她说。

我们为他们送完行,我开车送托尔太太回家。

“你猜他们的婚姻能维系多长时间?”她说,“六个月?”

“让我们往好处想吧。”我笑着说。

“别说傻话了。他们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你难道不认为他娶她是为了钱?他们两个当然长久不了。我只希望她不会心碎,虽然那是她自找的。”

我笑了。托尔太太这话说得倒是充满慈悲,只是语气不善,我不由得怀疑她的真正意思。

“好吧,如果这段感情很快结束了,你就这样安慰她,‘我早就告诉过你会这样’。”我说。

“我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说这种话。”

“那你就可以得意地恭喜自己忍住了,没有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会这样’。”

“她又老又邋遢又迟钝。”

“你确定她很迟钝?”我说,“她话不多,这是事实,但她的每一句话都很有见地。”

“我这辈子从没听她开过玩笑。”

后来,吉尔伯特和简度完蜜月回来,我又一次到了远东,而且快两年都没回过家。托尔太太不爱写信,尽管我偶尔给她寄去一张明信片,也没有收到她的任何回信。不过我回到伦敦不到一个礼拜就遇见了她。我在外面吃饭,发现她坐在我旁边。当天举办的是一个盛大的派对,宾客大概有二十四个人,就像民谣里唱的那样,二十四只画眉鸟从馅饼里飞出来。我来得有些晚,周围人很多,我有点儿晕,根本没注意到谁在那里。但当我们坐下来,我环顾长桌边的客人,发现许多同桌客人都是名人,上过插画报纸。女主人特别喜欢那些严格意义上的名人,因此,这次派对可谓精彩纷呈,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和托尔太太数年未见,寒暄了几句久别重逢的人都会说的客套话,然后,我问起简的情况。

“她很好。”托尔太太冷冷地说。

“她和她丈夫还好吗?”

托尔太太停了一会儿,从她面前的盘子里拿了一颗咸杏仁。

“看起来挺和美。”

“那么你猜错了?”

“我说过他们两个长久不了,现在我还是说他们两个长久不了。他们这样,是不符合人性的。”

“她幸福吗?”

“他们都很幸福。”

“我想,你不常和他们见面吧。”

“起初我经常见他们。但现在……”托尔太太稍稍噘了噘嘴,“简变得越来越自视高贵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大笑着说。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她今晚也来了。”

“来这里?”

我吓了一跳。我又环视了一下桌子。女主人风趣幽默,但我无法想象她会邀请一个小建筑师的年迈邋遢的妻子参加晚宴。托尔太太看出了我的困惑,她很精明,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她微微一笑。

“看女主人的左边。”

我放眼看过去。说来也怪,我刚一走进拥挤的客厅,就被坐在那里的女人的迷人外表吸引了。从她眼中闪烁的光芒,我觉得她好像认识我,但我很肯定我从未见过她。她并不年轻,头发是铁灰色的,剪得很短,浓密的鬈发贴着她那匀称的脑袋。她并没有试图把自己打扮得年轻,她既不涂口红,也不涂胭脂,更没有搽粉,所以在派对上很显眼。她的脸并不是特别漂亮,红红的,饱经风霜,但是,因为不施粉黛,所以有一种赏心悦目的自然美。她的脸和她白皙的肩膀形成了奇怪的对比。她的香肩堪称绝美,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绝对会为拥有这样的美肩而骄傲。她的礼服很特别,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大胆的着装了,礼服黑黄相间,领口开得很低,搭配当时流行的短裙身,看起来很像化装舞会的礼服,要是别人穿在身上肯定惨不忍睹,但她穿起来却是那么合身,显得自然朴素。她还戴着一副单只眼镜,上面系着一条黑色宽丝带,给人一种古怪而不做作、奢侈而不炫耀的印象。

“你不会告诉我那是你小姑子吧?”我倒抽了一口气。

“就是简·纳皮尔。”托尔太太冷冰冰地说。

这时简开口说了什么。女主人转向她,露出了期待的微笑。坐在简左边的是一个男人,留着一头白发,有些秃顶,面相机敏而聪明,他急切地向前探着身子。坐在简对面的夫妇停止了交谈,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说完之后,他们都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放声大笑起来。在桌子的另一边,一个男人对托尔太太说话,我认出那人是一位著名的政治家。

“你小姑子又开玩笑了,托尔太太。”他说。

托尔太太笑了。

“她真幽默啊。”

“我先喝点香槟,然后,看在老天的分上,你给我讲讲她的事吧。”我说。

现在来还原一下我听到的故事。蜜月之初,吉尔伯特带简去了巴黎的几家裁缝店,他不反对简根据自己的心意挑选几件“礼服”,但说服她按照他的设计做了一两件“连衣裙”。看来他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他雇了一个聪明的法国女佣,简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她自己缝补衣服,只有在需要“梳妆打扮”时,才会按铃叫女佣。吉尔伯特设计的衣服和她以前穿过的衣服大不相同,不过他一直小心翼翼,没有做出太离谱的设计。为了哄他开心,她说服自己穿他设计的衣服,而放弃了自己挑选的服装,尽管她自己也不是没有疑虑。当然,她不能把它们和她过去习惯穿的宽松衬裙搭配着穿,她有些焦虑,但还是把衬裙都扔掉了。

“请原谅。”托尔太太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她只穿丝绸紧身裙,料子还那么薄。她这么大年纪,没有冻死也是奇迹了。”

吉尔伯特和法国女佣教她如何穿衣服,出乎意料的是,她学得很快。法国女佣对夫人的臂膀和肩膀赞不绝口,还说什么要是不把肩膀和手臂露出来,就太可惜了。

“不要着急,阿芳西娜。”吉尔伯特说,“下一批我为夫人设计的衣服,会充分展示出她的优点。”

简的眼镜太难看了。任谁戴金边眼镜都不会好看。吉尔伯特给她试了试玳瑁眼镜,但只能摇摇头。

“给年轻女孩子戴还不错。”他说,“你年纪大,不适合戴眼镜,简。”突然,他灵机一动,“哎呀,我知道了。你戴单只眼镜才好看。”

“吉尔伯特,那可不成。”

她看着他,见他像个艺术家一样兴奋,不禁微微一笑。他对她太好了,她希望尽力让他开心。

“我试试看吧。”她说。

他们去配眼镜,找到了一副尺寸合适的单只眼镜,当她高兴地把眼镜戴上,吉尔伯特鼓起掌来。就在这时,当着那个吃惊的店员的面,他吻了吻简的双颊。

“你看上去棒极了。”他叫道。

然后,他们去了意大利,在那里快乐地过了几个月,研究文艺复兴时期和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简不仅习惯了新的打扮风格,甚至发现自己很喜欢新风格。起初,当她走进旅馆的饭厅,人们都转过身来盯着她看时,她还有些害羞,毕竟以前从来没有人抬过眼皮看她,但不久她就发现这种感觉还不赖。女士们会走到她面前,问她是在哪里做的衣服。

“你喜欢吗?”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是我丈夫为我设计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想做一件一模一样的呢。”

简多年来确实过着平静的生活,但绝不缺乏女性的正常本能。她已经想好了如何回答。

“我很抱歉,但我丈夫很挑剔,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模仿我的连衣裙。他想让我与众不同。”

她觉得别人听她说这话,一定会笑话她,但对方没有,她们只是说:

“我当然很理解。你确实是独一无二的。”

但她看到她们在心里记下她的衣服的样式,不知为什么,这让她很“不安”。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没有穿别人都在穿的服装,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现在都想穿她穿的衣服。

“吉尔伯特,”她说,口气相当严厉,“下次你为我设计衣服时,我希望你能设计出别人无法模仿的式样。”

“要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设计出只有你能穿的衣服。”

“你做得到吗?”

“可以,但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是什么?”

“把你的头发剪短。”

我想这是简第一次有些犹豫。她的一头长发十分浓密,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以自己的秀发为傲。她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才把头发剪短。她这么做,真是豁出去了。对她来说,付出这么多并不是第一步,而是最后一步,但她还是这么做了。“我知道玛丽恩肯定认为我是个大傻瓜,我再也没脸回利物浦了。”她如是说。当他们在回程途中经过巴黎时,吉尔伯特带她去找了世界上最好的理发师。她从理发店走出来,头发已经变成了一头灰白鬈发,看起来是那么俏皮,又充满活力。皮格马利翁完成了他的杰作:加拉提亚活了。[皮格马利翁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善雕刻,他爱上了自己的雕刻作品加拉提亚。]

“是的。”我说,“但是这还不足以解释为什么简今晚会在这里,与公爵夫人、内阁大臣等显赫人物同席而坐,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她坐在女主人的一边,而另一边坐着一位海军元帅。”

“简是个幽默大师。”托尔太太说,“你没看见她说什么都能把他们逗笑吗?”

现在完全可以确定托尔太太满心愤恨了。

“简写信告诉我他们度完蜜月回来了,我想我必须得请他们吃饭呀。我不太喜欢这个主意,但不这么做又不行。一方面,我很清楚这个聚会必定无聊透顶,我可不能让重要的朋友来受这份罪;另一方面,我又不想让简认为我没有有身份的朋友。你知道的,我举办宴会,客人从不超过八个,但那次我想如果我请十二个客人,情况会好一些。我一直忙着筹备,直到聚会那天晚上才见到简。她迟迟没有出现,让大家等着,而这正是吉尔伯特的聪明之处。最后她款款地出现了,我当时别提多吃惊了,在她的衬托下,在场的其他女宾看起来是那么邋遢、那么土气,她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化了大浓妆的老太婆。”

托尔太太喝了一点儿香槟。

“我是很想给你描述一下她当时穿的礼服。要是别人穿可就太难看了,可穿在她身上确实完美无缺。还有她的眼镜!我认识她三十五年了,从没见过她不戴眼镜。”

“但你知道她身材很好。”

“我怎么会知道?除了你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的衣服,我可没见过她穿过别的款式。你觉得她身材好?她倒不是没有意识到她所引起的轰动,只是把这种场面当成了理所当然。一想起我举办的晚宴,我着实松了一口气。即使她这个人有点儿迟钝,但凭借她这身装扮,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她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我听到许多笑声。我还以为是其他人表现得很好,还挺高兴的,可是晚宴结束后,至少有三个男人走到我跟前,对我说我小姑子很幽默,我真的吃了一惊。他们还问我简会不会允许他们去拜访她。我整个人都蒙了。二十四小时后,今晚的女主人打电话给我,说她听说我小姑子在伦敦,还是个很风趣的人,问我能不能请简去吃午饭,她也好见见我这位小姑子。那个女人有一种永远不会出错的本能:没出一个月,人人都在谈论简。我今晚来这里,不是因为我和女主人相识二十年,也不是因为我请她吃过一百次饭,而是因为我是简的嫂子。”

可怜的托尔太太。她陷入这样的处境,肯定心里窝火。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尽管我禁不住感到好笑,我还是很同情她。

“人们永远无法抗拒那些能逗他们笑的人。”我说,试图安慰她。

“她可从来没把我逗笑过。”

桌边再次传来一阵狂笑,我估摸简又说了一件有趣的事。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唯一不觉得她有趣的人?”我笑着问。

“你有没有料到她这么幽默?”

“我得说没有。”

“她这么说话有三十五年了。我看到其他人都笑,我也只好跟着笑,毕竟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傻瓜,但我并不觉得好笑。”

“就像皇帝的新衣。”我说。

这是一个愚蠢的玩笑,托尔太太严厉地向我指出了这一点。我只好换个说法。

“吉尔伯特来了吗?”我看着桌边的人问。

“吉尔伯特也在受邀之列,没有他陪着,她就不出门,但今晚他去了建筑师协会的晚宴。”

“我非常想和她重新认识一下。”

“晚饭后去跟她聊聊吧。她会邀请你去她的礼拜二派对的。”

“礼拜二派对?”

“她每周二晚上都在家举办聚会,你在那里能遇到所有你听说过的人。礼拜二派对是伦敦最好的派对。她一年就完成了我二十年来都没能做到的事。”

“你给我讲的事太不可思议了。她是怎么做到的?”

托尔太太耸了耸肩,她的肩膀很漂亮,但很胖。

“你要是能告诉我,我一定洗耳恭听。”她回答。

晚饭后,我想往简坐的沙发走去,但被人拦住了。过了一会儿,女主人走过来对我说:

“我必须把你介绍给今天的派对之星。你认识简·纳皮尔吗?她真的太幽默了,比你的喜剧有趣多了。”

我被带到简所坐的沙发边。吃饭时坐在她身边的那位海军上将仍然和她在一起。他一动不动,简跟我握了握手,把我介绍给海军上将。

“你认识雷金纳德·弗罗比舍爵士吗?”

我们聊了起来。她就是我从前所认识的那个简,还是那么简单、朴实无华,而且自然不造作,可是她那奇异的外表确实给她所说的话增添了一种独特的情趣。突然,我发现自己笑得浑身发抖。她说了一段话,说得合情合理、切中要害,但一点儿也不诙谐。她说话的方式和她透过眼镜向我投来的温和目光,使我完全无法抗拒。我感到轻松愉快。就在我要走开的时候,她对我说:

“如果你没有更好的事做,礼拜二晚上来看看我们。吉尔伯特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等他在伦敦待上一个月,就知道那可是礼拜二最好的去处了。”海军上将说。

于是,我礼拜二去了简的家,只是去得很晚。我承认见到宾客之后,我有点儿惊讶。来的有作家、画家、政治家、演员、贵妇和名媛,个个都有身份有地位。托尔太太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盛大的聚会。自从斯塔福德庄园被卖掉以后,我在伦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没有安排特别的娱乐项目。茶点很充足,但并不豪华。简文文静静的,好像玩得很开心。我看不出她在接待客人时有力不从心的地方,客人们似乎很喜欢待在这里。这场愉快的聚会直到凌晨两点才结束。从那以后,我经常见到她。我常去她家,每次出去吃午饭或晚饭,都少有碰不到她的时候。我本身也是个幽默的人,很想知道她在这方面有什么特别的天赋。模仿她是不可能的,她的风趣就像某些葡萄酒,原香原色最重要。她也不是出口成章、字字珠玑,也从来没有给出过精彩的回答。她不会口出恶言,反驳时也不会中伤别人。有些人认为,智慧的灵魂不在于勇力,而在于不得体的举止,但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会让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脸红的话。在我看来,她的幽默感都是她无意中表现出来的,并非提前设定。她的话像蝴蝶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全凭兴之所至,既不追求方法,也没有任何意图。这取决于她说话的方式和她的长相。吉尔伯特为她设计的那种炫耀和奢侈的外表,使她掌握了其中的微妙之处,但她的外表只是其中的一个推动因素。现在,她当然是社交界的名人,只要她开口,人们就会发笑。他们不再奇怪吉尔伯特娶了一个比他大得多的妻子。他们看出简是一个不在乎年龄的女人,还觉得吉尔伯特是个非常幸运的年轻人。海军上将对我是这么评价她的,引用莎士比亚的话:“年龄不能使她枯萎,风俗也不能使她的万千变化变得陈腐。”吉尔伯特为她如此成功而感到高兴。随着我对吉尔伯特了解的加深,我渐渐喜欢上了他。很明显,他既不是无赖,也不是想通过结婚发大财。他不仅为简感到无比自豪,而且真心实意地爱着她。他对她那么好,真的令人动容。他是一个非常无私、性情温和的年轻人。

“那么,你现在觉得简怎么样?”有一次他问我,语气中带着孩子气的得意。

“我不知道你们两个谁更出色。”我说。

“我什么都不是。”

“乱说。你该不会认为我是个傻瓜,看不出是你把简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而且只有你能做到?”

“我只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我看到了别人用肉眼看不出来的东西。”他这么回答。

“你说她有潜质,可以变得光彩照人,这我能理解,可你究竟是怎么把她培养得这么幽默的?”

“但我向来都认为她说的话很有意思。她一直是个幽默的人。”

“你是唯一这么想的人。”

托尔太太相当高姿态地承认她错怪了吉尔伯特,还越来越喜欢他了。可是,虽然这段婚姻看起来和美,但她始终认为他们两个长久不了。我不得不嘲笑她。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恩爱的一对。”我说。

“吉尔伯特二十七岁了,现在正是漂亮女孩出现的时候。那天晚上在简家,你注意到雷金纳德爵士漂亮的小侄女了吗?简可是很注意他们两个呢,连我自己也挺纳闷儿。”

“我不相信简会害怕和别的女孩竞争。”

“等着瞧吧。”托尔太太说。

“你之前说他们撑不了六个月。”

“现在我说他们撑不过三年。”

我们总是希望别人十分肯定的观点是错的,这是人的天性。托尔太太过于自以为是了。她一向都觉得这对并不般配的夫妻走不到白头偕老的那一天,结果还真是正应了她的预言,只是我没有和她一样感到满意。命运很少以我们想要的方式给我们想要的东西,尽管托尔太太可以自吹说她是对的,但我想她终究还是错了,因为事情并没有像她所期望的那样发展。

有一天,我收到她的一个紧急口信,而且幸好我立刻就去见了她。仆人把我带进房间,托尔太太从椅子上站起,向我走来,如同豹子接近猎物时那么隐秘而快速。我看出她很兴奋。

“简和吉尔伯特分居了。”她说。

“不是真的吧?好吧,最后还是你说得对。”

托尔太太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表情看着我。

“可怜的简。”我低声说。

“可怜的简!”她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嘲笑,我听了只觉得十分震惊。

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她给我打电话叫我来之前,吉尔伯特刚走。吉尔伯特走进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心情烦躁,她一眼就看出是出事了。他还没开口,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玛丽恩,简离开我了。”

她对他微微一笑,握着他的手。

“我就知道你会表现得像个绅士。要是人们认为是你离开了她,那对她就太可怕了。”

“我来找你,因为我知道你会同情我的。”

“我不怪你,吉尔伯特。”托尔太太非常和蔼地说,“这是迟早的事。”

他叹了口气。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不能指望一直把她留在身边。她太出色了,而我只是个普通人。”

托尔太太拍了拍他的手。他真的表现得很体面。

“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要和我离婚。”

“简总说你想娶别的姑娘,她一定不会给你设置任何障碍。”

“你认为我做了简的丈夫以后,还会愿意再娶别人?”他反问。

托尔太太有些糊涂了。

“难道不是你离开了简吗?”

“我?我死都不会离开她的。”

“那她为什么要和你离婚?”

“离婚判决下来后,她就要嫁给雷金纳德·弗罗比舍爵士了。”

托尔太太尖叫起来,觉得头晕目眩,只好拿过嗅盐闻了闻。

“你为她做了这么多,她竟然这样对你?”

“我什么也没为她做过。”

“你的意思是说,你就甘愿这样被人白白利用吗?”

“我们在结婚前就约定好了,如果我们中的一个想要自由,另一个人不能横加干涉。”

“但这条规矩是为了你着想才定的,毕竟你比她小二十七岁。”

“现在得到好处的是她了。”他痛苦地回答。

托尔太太又是劝,又是争辩,吉尔伯特却坚持认为不应该限制简,她想做什么,他都必须答应。他离开之后,托尔太太沮丧不已。不过她把这次见面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心里倒是舒坦了不少。她很高兴看到我也和她一样惊奇,至于我没有像她那样生简的气,她说这是因为我是男人,不讲道德。就在她依然非常激动的时候,门开了,管家带着简走了进来。简的连衣裙是黑白相间的,无疑很适合她目前并不明确的身份,而且是那么新颖别致,她还戴着一顶引人注目的帽子,我一见到她就倒吸了一口气。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文尔雅、泰然自若。她走上前来,想要亲吻托尔太太,但托尔太太冰冷而高贵地退开了。

“吉尔伯特刚走。”她说。

“是的,我知道。”简笑着说,“是我叫他来见你的。我今晚去巴黎,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能照顾照顾他。我担心他一开始会觉得孤单,如果有你照看他,我就放心多了。”

托尔太太紧握着双手。

“吉尔伯特刚刚告诉了我一件我几乎不敢相信的事。他告诉我,你要和他离婚,还要嫁给雷金纳德·弗罗比舍。”

“你不记得了吗,在我嫁给吉尔伯特之前,你还劝我找个同龄人?那位海军上将五十三岁了呢。”

“可是,简,你能有现在的一切,都要感谢吉尔伯特。”托尔太太气愤地说,“没有他,你什么都不是。没有他给你设计衣服,你哪有现在的风光!”

“他答应继续给我设计衣服。”简温和地回答。

“这么好的丈夫你去哪里找呀。他对你一向都很好。”

“我知道他一直很好。”

“你怎么能这么没心没肺?”

“可我从来没有爱过吉尔伯特。”简说,“我向来都是这么跟他说的。最近,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同龄的男人做伴。我想我和吉尔伯特结婚的时间够久了。我和年轻人无话可谈。”她停顿了一下,冲我们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我当然不会不管吉尔伯特。我都和雷金纳德商量好了。将军有个侄女正好适合他。我们一结婚,就请他们和我们一起去马耳他住,你知道的,将军马上就要当上地中海司令部的司令了。到时候如果他们相爱了,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托尔太太轻轻地哼了一声。

“你有没有和将军商量好,如果你们中有人想要自由,另一方不能设置障碍?”

“我倒是这么提议了。”简平静地回答,“但将军说了,他很清楚谁是好女人,他不想娶别人,而如果有人想娶我,那他的旗舰上有八支十二英寸口径的大炮,他会在射程之内和对方谈谈这件事。”她透过眼镜看了我们一眼。即使生怕托尔太太生气,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认为将军真是热情如火呢。”

托尔太太很生气,皱着眉头瞧了我一眼。

“我从来没觉得你有趣,简。”她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能把人们逗笑。”

“玛丽恩,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幽默。”简笑着说,露出她那洁白整齐的牙齿,“幸好我在人们认识到这一点之前就要离开伦敦了。”

“你的成功太惊人了,分享一下你的秘诀吧。”我说。

她转向我,脸上带着我非常熟悉的那种温和而朴实的表情。

“你知道,当我嫁给吉尔伯特并定居在伦敦时,人们开始一听我说话就觉得好笑,对此没有人比我更惊讶了。我三十年来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的,从来没有人觉得有趣。我想一定是因为我的衣服,要不就是因为我剪了短发或戴了单只眼镜。后来我发现这是因为我说的都是实话。说真话是那么特别,以至于人们都认为那很幽默。总有一天会有人发现这个秘密,等人们习惯说真话,当然就不会觉得真话好笑了。”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不觉得好笑?”托尔太太问道。

简犹豫了一下,仿佛她是发自真心地在寻找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

“亲爱的玛丽恩,也许是你即便看到了真相,也是茫然不知。”她温和地回答。

她的话无可反驳。我觉得简说话一向掷地有声。她确实很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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