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班和安妮的运气真不错,头等船舱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带了很多东西,阿尔班有手提箱和大旅行袋,安妮带着化妆盒和帽盒,还有两个大箱子在行李车厢,里面装的是他们的日用品。阿尔班把其余的行李都交给一个代理人保管,让这个代理人把行李运到伦敦并存起来,等他们决定好接下来怎么办再做处理。他们有很多东西:画和书,阿尔班在东方收集的古玩,以及他的枪和马鞍。他们这次离开桑都拉就不会再回去了。阿尔班照例给了搬运工丰厚的小费,然后去书摊买了几份报纸。他买了《新政治家周刊》《国家》《闲谈者》和《素描》,以及最新一期的《伦敦水星》。他回到车厢,把报纸扔在座位上。
“一个小时就到了。”安妮说。
“我知道,但我想买。我很久没看过报纸了。明天早上我们就能看到当天的《泰晤士报》,还能看到《快报》和《邮报》,想想就兴奋啊。”
她没有回答,他转过身,看见有两个人向他们走来。来人是一对夫妇,也是从新加坡来的,与他们同路。
“通关没问题吧?”他高兴地对他们大声说道。
那个男人似乎没听见,只是一直往前走,但妻子回答了他。
“没问题,他们没发现香烟。”
她看见了安妮,友好地朝她微微一笑,随即走开。安妮脸色一红。
“我刚才还担心他们会来这里。”阿尔班说,“但愿头等舱里只有我们两个。”
她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我想你不必担心。”她答,“不会有人来的。”
他点了一支香烟,在船舱门口徘徊。他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他们一路上经过红海,又在苏伊世运河上忍受了刺骨的寒风。安妮看惯了男人们穿白色西装,打扮得体面整洁,而现在很多男人都换上了保暖衣服。见到这些人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她觉得非常惊讶。他们看起来糟透了:领带十分难看,衬衫也是不伦不类。他们要么穿着脏兮兮的法兰绒裤子和破旧的高尔夫外套,一看就知道是买的成衣,要么就穿着出自乡下裁缝之手的蓝色哔叽套装。大部分乘客都在马赛下船,但有十来个人还在船上,他们要么是因为在东方待久了,觉得乘船过海湾对自己有好处;要么和他们一样,为了省钱,会一直坐到蒂尔伯里[英国港口]现在有几个人在甲板上散步。他们有的戴着太阳帽或双边毡帽,穿着厚重的大衣;有的戴着没有形状的呢帽或圆顶礼帽,那些帽子不仅太小,还需要好好刷一刷。看到他们,真令人震惊。他们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全都不入流。但阿尔班已颇具伦敦气派。他那件时髦的大衣上没有一粒灰尘,他那顶黑色的汉堡帽看上去也是崭新的。你绝对想不到他有三年没回家了。他的衣领紧紧地贴合着脖子,软薄绸领带系得整整齐齐。安妮看着他,不由自主地觉得他英俊不凡。他身高将近六英尺,体格匀称,穿着得体,而且他的衣服都剪裁合身。他有一头依然浓密的金黄色头发,眼睛是蓝色的,皮肤有些发黄,年轻时皮肤白里透红的人上了年纪后就会有这种肤色。他两颊毫无血色,脑袋的形状十分好看,脖子修长,喉结有点儿凸出,但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与众不同,而不是他英俊的样貌。他五官端正,鼻子挺直,额头宽阔,所以非常上相。的确,看照片你会认为他长得帅气至极。可他其实谈不上英俊,也许是因为他的眉毛和睫毛都很浅,嘴唇很薄,但他看上去很聪明,也很彬彬有礼,仿佛有一种能打动人的灵性。诗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当安妮和他订婚时,她告诉那些向她打听他的女朋友,他长得像雪莱。这会儿,他转向她,蓝眼睛里带着一丝笑意。他的笑容很迷人。
“要到英国了,多么完美的一天!”
现在是十月。他们从灰色的海面上驶过海峡,头顶上是一片灰蒙的天空。连一丝风都没有。渔船似乎停在了平静的水面上,仿佛大自然彻底忘记了它们过去的敌意:海岸一片翠绿,看起来明亮舒适,与东方丛林那种浓郁葱茏的青翠截然不同。他们不时经过的红色城镇看起来极为温馨,像家一样。它们似乎带着友好的微笑欢迎游子。船只驶进泰晤士河口,他们看到了埃塞克斯郡那富饶的平原,不久,肯特郡岸边的乔克教堂就出现在了视野中,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饱经风吹雨打的树林中,教堂后面是科布哈姆的树林。红红的太阳挂在空中,地面上薄雾弥漫,阳光落在沼泽上,然后,夜幕降临。下船后,他们换乘火车。车站里的弧光灯发出一道亮光,在黑暗中投射出又冷又硬的光斑。穿着肮脏制服的搬运工在吃力地忙碌,肥胖的站长戴着圆顶硬礼帽,很有派头,此情此景,见了就让人开心。站长吹了一声口哨,挥了挥手。阿尔班走进车厢,坐在安妮对面的角落里。火车启动了。
“六点十分到伦敦。”阿尔班说,“应该七点就能到杰米恩大街。到时候我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洗个澡,换换衣服,八点半前赶到萨沃伊酒店吃晚饭。今晚我们喝汽水吧,宝贝,再吃顿好的。”他呵呵地笑了,“我听见斯特劳德夫妇和蒙德里夫妇约好去特罗卡德罗餐厅。”
他拿起报纸问她要不要看。安妮摇了摇头。
“累了?”他笑了。
“没有。”
“太兴奋了?”
她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开始看报纸,从出版商的广告看起。她意识到,当他再次置身于熟悉的环境中,他是那么满足。他们在桑都拉也读过同样的报纸,但报纸要在出版当日的六周后才能送到。他们一直都了解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使他们两人都感兴趣的事,但这些报纸只是让他们的流浪生活更为明显。此时,他们看的报纸都是刚刚出版的,闻起来味道都不一样,摸起来十分清脆舒服。他想把它们全部读完。安妮向窗外望去。乡村里一片漆黑,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可以看到车厢里的灯光反射在玻璃上,很快,镇子就出现在视线里,她看到许多又脏又小的房子绵延数英里,偶尔会有窗里亮着灯,一个个烟囱映衬着天空,形成了一幅沉闷的图案。他们穿过巴金区、东汉姆和布罗姆利,过车站时,看到站台上的名字,她不禁颤抖起来,但这个样子真是太蠢了。然后,他们到了斯特普尼。阿尔班放下报纸。
“再过五分钟就到了。”
他戴上帽子,从行李架取下搬运工放进去的东西。他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她,嘴唇抽搐着。她看得出他只是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也向窗外望去,他们经过灯火通明的大街,大街上挤满了电车、巴士和小货车。他们看见街上挤满了人。竟然有这么多人!商店里点着明亮的灯。他们看见小贩在路边摆摊。
“伦敦到了。”他说。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的微笑如此甜美,她不得不说些什么,于是试着开玩笑。
“高兴坏了吧?”
“我不知道我是想哭还是想吐。”
他们到了芬丘奇街。他放下窗户,挥手叫来一个搬运工。随着刺耳的刹车声,火车停了下来。一个搬运工打开门,阿尔班逐个把包裹递给他。他跳下火车,像往常一样礼貌地伸手搀扶安妮下到站台上。搬运工去找手推车,他们站在一堆行李旁边等着。船上的两名乘客从他们身边经过,阿尔班向他们挥手致意。其中有个男人僵硬地点点头。
“再也不用对那些讨厌的人客气了,感觉真不错。”阿尔班轻松地说。
安妮瞥了他一眼。他真是个叫人难以理解的人。搬运工推着手推车回来后把行李放在车上,他们跟着他去取箱子。阿尔班挽起妻子的胳膊,紧紧地按了一下。
“伦敦的味道。天哪,太棒了!”
他很享受喧闹声,喜欢身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被挤来挤去,弧光灯投下的灯光形成斑驳的光影,让他兴高采烈。他们走到街上,搬运工去给他们叫出租车。阿尔班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看着巴士来来往往,警察引导着混乱的交通。他那张与众不同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鼓舞人心的神情。出租车来了。搬运工把行李推过去堆放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阿尔班给了搬运工半个克朗。车开了。他们从天恩教堂大街拐到坎农大街,结果遇到了交通堵塞,阿尔班大笑起来。
“怎么了?”安妮说。
“我太兴奋了。”
出租车沿着堤岸行驶,那里比较安静。出租车和小轿车从他们身边驶过,电车的铃声在他耳中如同音乐般动听。到了威斯敏斯特大桥,他们抄近路穿过议会广场,又驶过宁静的绿色圣詹姆斯公园。他们在杰米恩街附近的一家旅馆订了一个房间。接待员把他们带到楼上,一个搬运工把他们的行李搬上来。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和一间浴室。
“看起来不错。”阿尔班说,“我们先住在这里,慢慢找公寓。”
他看了看表。
“听着,亲爱的,我们要是一起整理行李,准会绊个跟头。反正时间多得很,你收拾行李和换衣服要比我费时。我先把我的东西都挪开,再去俱乐部看看有没有我的信。我的晚礼服就放在手提箱里,而且我洗澡换衣服只要二十分钟。你觉得呢?”
“好吧。”
“我一个小时后回来。”
“好的。”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直带在身上的小梳子,用它梳了梳他那金黄色的长发,戴上帽子。他照了照镜子。
“要我帮你放洗澡水吗?”
“不用麻烦了。”
“好吧。再见。”
他走出房间。
他走后,安妮把她的化妆盒和帽盒放在箱子顶上,按了铃。她并没有摘下帽子,只是坐下来点了一支香烟。一个仆人听到铃声过来,安妮吩咐他去找个搬运工。搬运工来后,她指着行李。
“把那些东西送去大厅,过一会儿我再告诉你怎么处理。”
“遵命,女士。”
她给了搬运工一个弗罗林[英国曾经的通用货币]。搬运工拿起行李箱和其他包裹,随手关上了门。几滴眼泪顺着安妮的脸颊流下来,但她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擦干眼泪,在脸上扑了粉。她需要保持冷静。她很高兴阿尔班临时起意要去俱乐部。这下反倒好办了,她也有时间把事情考虑清楚。
现在是时候做她几个礼拜前就决定的事了,现在她必须说出她不得不说的可怕的话,可她退缩了。她的心在往下沉。她很清楚要对阿尔班说什么,她在很久以前就想好了怎么说,而且练习了一百遍。在从新加坡回国的漫长旅途中,她每天都练习三四次,但她很怕自己到时候会慌。她害怕吵架。一想到他们两个吵个不停,她就有点儿恶心。无论如何,她还有一个小时让自己镇定。他会说她冷酷无情,不讲道理。她没有办法。
“不,不,不。”她大声喊道。
她吓得发抖。突然,她仿佛又看见自己坐在平房里,而她从一开始时就是这样坐着。午餐时间快到了,几分钟后阿尔班就要从办公室回来了。大阳台就是他们的客厅。想到家里是这么温馨,她很高兴。而且,她知道,虽然他们在那儿住了十八个月,他仍然能时刻意识到她把房子收拾得像模像样。百叶窗拉了下来,将正午的阳光挡在外面,柔和的光线穿过百叶窗的缝隙,让人觉得凉爽宁静。安妮是个讲究家里摆设的人,虽然他们会根据工作需要从一个地区搬到另一个地区,很少在一个地方长住,但每到一个新岗位,她就以新的热情把他们的房子布置得舒舒服服。她很时髦。客人们看到他们家里没有小摆设都很惊讶。他们震惊于她使用的色调大胆的窗帘,根本不认识银制画框里玛丽·劳伦辛[玛丽·劳伦辛(1885—1956),法国立体派画家]和高更[保罗·高更(1848—1903),法国后印象派画家]的画作的彩色复制品,这些画都巧妙地挂在墙上。她发现没有几个客人完全欣赏她的品位,华莱士港和彭伯顿的高贵女士们认为这种布置古怪又做作,很不合时宜,但她置身其中就能平静下来。她们会明白的,给她们一点儿刺激不是坏事。现在,她环视着那又长又宽的游廊,像个艺术家一样对自己的作品发出满意的赞叹。这里很温馨,没有小摆设,十分宁静。待在这里,能叫人精神振作,使人的想象力活跃起来。三盆黄色美人蕉为整个地方的配色画上了点睛之笔。她的目光在摆满书的书架上停留了一会儿,殖民地的人也不能理解这个书架,他们认为这些书都很奇怪,觉得大部分书有些沉重,她却深情地看着那些书,仿佛它们是活物。然后,她瞥了钢琴一眼。谱架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乐谱,上面记录着德彪西的曲子,阿尔班在去办公室之前弹过那段曲子。
那时候阿尔班被任命为达科塔的政务专员,她在殖民地的朋友们都向她表示慰问,因为达科塔是桑都拉最偏僻的地区。那里与政府的总办事处所在的城镇既不通电报,也不通电话。但她喜欢。他们在那儿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了,她希望他们能一直待到十二个月后阿尔班休假回国的时候。这个地方相当于英国的一个郡,有长长的海岸线,海面上散布着数个小岛。一条宽阔蜿蜒的大河流经达科塔,在这片绵延的群山的两侧,覆盖着茂密的原始森林。驻地分站位于河上游,有一排商店,一个掩映在椰树之间的当地村庄,驻地办公室、政务专员居住的平房、职员住处和兵营。他们的邻居不多,只有河上游几英里处一个橡胶种植园的经理,以及伐木场的经理和他的助理。这两个人都是荷兰人,伐木场位于大河的一个支流附近。橡胶种植园的汽艇一个月从河上往来两次,这是他们与外界定期沟通的唯一方式。他们很孤独,但并不无聊,日子过得很充实。他们的小马在黎明时就等着他们,天还没亮,他们就起来了,骑马穿行于丛林的骑马专用道,感受着依旧弥漫着热带夜晚气息的神秘氛围。回来后,他们洗澡换衣服吃早餐,阿尔班去办公室工作。安妮整个上午都在写信,忙这忙那。从她来到这个国家的第一天起,她就爱上了这里,并努力掌握当地的通用语言。她听到的关于爱情、嫉妒和死亡的故事激发了她的想象力。有人给她讲过去那些浪漫的故事,她沉浸在陌生人的传说中。她和阿尔班都读了很多书,他们带着很多书来到这个国家,几乎每次收到的包裹里都有从伦敦寄来的新书。所有值得注意的事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阿尔班喜欢弹钢琴,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他弹得很不错。他很认真地学习弹琴,手法不错,听觉也很敏锐,读起乐谱来更是轻松。每当他尝试新曲子,安妮总喜欢坐在他旁边,看着乐谱听他演奏。但他们最高兴的还是去当地游览,有时他们会去两个礼拜才回来。他们乘坐快帆船沿河而下,周游各个小岛,在大海里游泳、钓鱼,或者划船到上游浅水处,在那样的地方,两岸的树木距离很近,树枝交叠在一起,只能看到细长的天空。在这里,船夫们必须撑竿才能把船划动。他们会在当地人的家里过夜,在一个河水汇聚成的池塘里游泳,池水清澈,可以看到池底的沙子闪着银光。那个地方是那么美丽、宁静、偏远,你觉得你可以永远待在那里。有时,他们会在丛林小径跋涉数日,睡在帐篷里,尽管有蚊子和吸血的水蛭,但他们仍然享受着每一刻。他们在行军床上睡得十分香甜。返回的时候,他们也是开心的,他们怀着喜悦回到井然有序又温馨的房子里,收取从家里寄来的信件和所有的报纸,他们又可以弹钢琴了。
阿尔班会坐在钢琴前,手指蠢蠢欲动,他会弹奏斯特拉文斯基、拉威尔、达律斯·米约[斯特拉文斯基、拉威尔、达律斯·米约都是作曲家]的曲子,她觉得他把他自己的元素加进了琴曲中,听着曲子仿佛能听到丛林夜晚的声音,看到河口的黎明、繁星闪烁的夜晚、晶莹清澈的林中水池。
有时雨一下就是好几天。阿尔班便借机学习汉语,好与这个国家的华人用他们的母语交流。安妮做了许许多多她以前没时间做的事。在那些日子里,他们的关系更近了,他们总有很多话可谈,当他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时,从骨子里感到彼此很亲近,并因此而欣喜。他们相处和谐。雨天把他们关在平房的四壁之间,使他们觉得和彼此融为一体,共同面对这个世界。
有时他们去华莱士港。这为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变化,但安妮总是很高兴回家。她在那儿向来都不太自在。她意识到他们遇到的人都不喜欢阿尔班。那些人都非常普通,出身中产阶级,住在郊区,全都沉闷无趣。对于使阿尔班和她的生活如此充实和多样化的知识趣味,他们通通不了解。他们中的许多人心胸狭窄,脾气也不好,但是,她和阿尔班大多数时候都要与这些人交往,所以他们对阿尔班如此不友善,实在令人厌烦。他们说阿尔班太自负。阿尔班总是对他们友好以待,但是,她意识到他们讨厌的恰恰是他的热诚。他要是表现开朗,他们就说他是在装腔作势;他和他们开玩笑,他们就认为他是在取笑他们。
有一次,他们住在总督府里,总督的妻子汉内太太很喜欢她,跟她谈了这件事。说不定是总督建议妻子给安妮一个暗示。
“亲爱的,你丈夫没试着和更多的人搞好关系,真是太遗憾了。他很聪明,可他不该让别人都看出他知道自己有多聪明,你说是吗?我丈夫昨天还对我说:‘我当然知道阿尔班·托瑞尔是公务员中最聪明的年轻人,但最让我生气的人也是他。我是总督,可是他一跟我说话,我总觉得他把我看成一个该死的傻瓜。’”
最糟糕的是,安妮太清楚阿尔班对总督的评价有多低。
“他并不是有意表现得高人一等。”安妮笑着回答,“他一点儿也不自负。我想这只是因为他的鼻子太笔直,颧骨太高吧。”
“你知道,他在俱乐部里并不受欢迎。他们叫他‘粉扑[粉扑(powder-puff)在英文中也有软弱、女性化的男子之意。——编者注]娘娘腔’。”
安妮的脸腾一下红了。她听说过这个外号,而且非常生气。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认为这太不公平了。”
汉内太太握住她的手,亲热地轻握了一下。
“亲爱的,你知道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你的丈夫以后肯定还会升官。如果他能多一点儿人情味,事情就会容易得多。他为什么不踢足球?”
“他不太喜欢。网球才是他的心头好。”
“别人可不这么觉得。看他打网球,就好像这里没人配做他的对手。”
“确实没有。”安妮讽刺地说。
阿尔班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网球运动员。他在英格兰参加过许多次锦标赛,安妮知道,把球场上那些精力充沛、身体强壮的人打得没有还手之力,会让阿尔班既沮丧又满足。他可以让他们中最优秀的人显得愚蠢。他在网球场上会叫人发狂,安妮知道有时他就是不由自主地这么做。
“他确实喜欢哗众取宠。”汉内太太说。
“我不这么认为。相信我,阿尔班并不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据我所知,他对每个人都很好。”
“他在这样的场合最招人烦。”汉内太太冷冷地说。
“我知道人们不太喜欢我们。”安妮笑着说,“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能做些什么。”
“不是你,亲爱的。”汉内太太大声说,“每个人都喜欢你,所以他们才对你丈夫一忍再忍。亲爱的,谁能不喜欢你呢?”
“我不清楚我有什么可招人喜欢的。”安妮说。
她这话说得并不十分诚恳。她故意扮演可爱的小女人,心里觉得这么做十分有趣。他们不喜欢阿尔班,因为他特别,还因为他对艺术和文学感兴趣,他们不明白这些,就认为他是个娘娘腔。他们不喜欢他,因为他的能力比他们强,比他们有教养。他们认为他优越,他的确优越,但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他们对她宽容,只是因为她长得丑。她管自己叫丑姑娘,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或者说,就算她丑,那最吸引人的也是她的丑。她就像一只小猴子,但是非常可爱,非常有人情味儿。她身材匀称,这是她身上最值得称赞的地方。她的眼睛也很动人。她有一双深棕色的大眼睛,眼神灵动,闪闪发光,她的眼中总是流露出俏皮的眼神,但有时也很温柔,传递着令人动容的同情。她的一头鬈发几乎全是乌黑的,皮肤黝黑。她有一个肉嘟嘟的小鼻子,鼻孔很大,嘴巴也很大。她很机敏,也很活泼,兴致勃勃地与殖民地的妇女们谈论她们的丈夫、仆人和在英国的孩子,也能欣赏地倾听那些男人讲她早就听说过的故事。他们认为她人好,性格也活泼,却不知道她私下里拿他们开了多大的玩笑。他们绝想不到,在她看来,他们就是一群狭隘、粗俗、自命不凡的人。他们用物质的眼光庸俗地看待东方,所以在他们眼中,东方是个没有魅力的地方。浪漫在他们的门口徘徊,他们却像赶纠缠不休的乞丐一样把它赶走了。她冷漠,她向自己重复兰德的诗句:
我热爱自然,其次是艺术。
她回想起与汉内太太的谈话,但总的来说,她并不在意。她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件事告诉阿尔班,她一直都很奇怪他竟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不受欢迎,但她担心她把这事告诉他,他会难为情。他从来没有注意到俱乐部里那些人的冷漠。他让他们感觉自愧不如,所以他们心里不舒服。他一出现,场面立马变得尴尬,可他本人却很高兴,对环境无知无觉,对所有的人都很热情。事实是他并不在乎其他人。对她,对他们在伦敦的一小群朋友,他自然不一样,然而,殖民地的人、政府的官员、种植园园主和他们的妻子,在他眼里似乎并不是真正的人。他们对他来说就像棋盘里的棋子。他跟他们一起笑,和他们开玩笑,对他们客客气气。安妮咯咯笑着告诉自己,他有点儿像预科学校的校长,带着小男孩去野餐,急于让他们玩得开心。
估计把这事告诉阿尔班也没什么用。他不会虚伪掩饰,而她却很高兴地意识到自己很擅长此道。该怎么和那些人打交道?那些人从二流学校一毕业就到了殖民地,生活没有教给他们任何东西。他们到了五十岁,也照样没教养。他们大多数人都酗酒,不看任何值得一读的好书。他们的抱负是活得和其他人一样。他们赞扬别人,顶多说那人是个好人。如果你注重心灵,那你就是道学先生。他们还彼此嫉妒。女人们很可怜,老是因为琐事勾心斗角。他们组成的社交圈子是那么狭隘,还不如英国最小的城镇。他们装得一本正经,心里则充满恶意。即便他们不喜欢阿尔班,又有什么关系?他们照样得忍受他,因为他的能力是如此之强。他聪明,精力充沛。他们又不能说他失职。他不管做什么职位都很成功。凭着敏锐的洞察力和想象力,他了解当地人的想法,能让当地人乖乖听话办事,在他这种职位的人都做不到他这样。他有语言天赋,会说当地所有的方言。他不仅知道大多数政府官员说的惯用语,还熟悉这种语言的细微之处,有时还能讲一番礼仪致辞,让村长们听得心花怒放,印象深刻。他有组织的天赋。他不害怕承担责任。在适当的时候,他一定会晋升成为特派代表。阿尔班在英国有些门路,他的父亲是一名准将,在战争中牺牲,虽然他没有走后门,但他有一些很有影响力的朋友。提起他们,他经常说一些有趣的挖苦话。
“民主政府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只要有权有势,那做出功绩的人肯定会得到应有的回报。”他如是说。
阿尔班显然是最能干的公务员,看起来他没有理由当不上总督。安妮想,人们现在抱怨他高人一等,等他当上总督,他们就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并且接受他成为他们的长官,他会知道如何使其他人尊重自己,服从自己。她预见的前景并没有使她感到惊奇。她认为这是他们应该得到的。阿尔班成为总督,她成为总督夫人,一定会非常有趣。多么好的机会啊!公务员和种植园园主就像绵羊,当政府大楼成为文化中心,他们很快就会接受现实。若赢得总督欢心的最佳方式是当个聪明人,那聪明将成为时尚。她和阿尔班将重视当地的艺术,仔细收集蕴含着逝去岁月的纪念物。这个国家将迎来它从未梦想过的进步。他们会让这个国家发展,同时还会遵循秩序,保护美好的事物。他们会鼓励下属去热爱那片美丽的土地,爱护当地那些浪漫的民族。他们会让人们明白音乐的意义,培养他们的文学素养。他们会创造美。那将是一个黄金时代。
突然,安妮听到阿尔班的脚步声响起,她从白日梦中醒来。那一切都是遥远的未来。阿尔班还只是一名政务专员,重要的是他们现在的生活。她听见阿尔班走进浴室,往身上泼水。不一会儿他就走了进来。他换上了汗衫和短裤,一头金发还湿着。
“午餐准备好了吗?”他问。
“是的。”
他在钢琴旁坐下,弹了早上弹过的那首曲子。银铃般的音符在闷热的空气中如瀑布般凉爽地倾泻下来。好像周围是一个大花园,长着高大的树木,人工景观水体优雅别致,氛围悠闲的小路的两侧矗立着仿古典雕像。阿尔班的演奏带着一种独树一帜的细腻。管家过来说午餐准备好了。阿尔班从钢琴旁站起来。他们手拉着手走进餐厅。一只布屏风扇懒洋洋地在空中扇着风。安妮瞥了一眼桌子。色彩鲜艳的桌布和有趣的盘子活跃了用餐的气氛。
“今天上午办公室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好玩的事?”她问。
“没什么。有一桩关于水牛的案子。啊,普林派人请我去他的种植园看看。有些苦力一直在毁坏树木,他想要我去管管。”
普林是河上游橡胶种植园的经理,他们不时在他那儿过夜。有时候他想换换口味,就来和他们一起吃饭,睡在政务专员的平房里。他们都喜欢他。他三十五岁,脸颊很红,脸上有深深的皱纹,留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他没受过什么教育,但很乐观,很容易相处。周围两天行程的范围内只有普林一个英国人,他们只能和他做朋友。起初他和他们相处有些紧张。消息在东方传得很快,他们尚未到达驻地,他就听说他们是品位高雅的人。他不清楚该怎么与他们交往。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很有魅力,所以他即便缺少许多更可贵的品质也无所谓,而阿尔班具有近乎女性化的感性,所以特别容易受到这种魅力的影响。他发现阿尔班比他想象的更有人情味,当然安妮也很迷人。阿尔班为他演奏雷格泰姆音乐,总督都没有这个面子,他们两个还一起玩多米诺骨牌。阿尔班带着安妮第一次去当地游览,并提议去种植园住几天,普林还想提醒阿尔班自己和一个当地女人住在一起,和她生了两个孩子。普林表示会尽最大努力不让他们出现在安妮的视线里,但不能把他们送走,因为他们没有地方可去。阿尔班听完大笑起来。
“安妮不是那种女人。用不着把她们藏起来,她很喜欢小孩子。”
安妮不光很快就和那个害羞、漂亮的土著女人交上了朋友,还和孩子们开心地玩了起来。她和那个女人聊了很多悄悄话。孩子们喜欢上了她。她从华莱士港给他们带来了可爱的玩具。殖民地的其他白人妇女知道白人和当地女人同居,都是既不以为然又尖刻,看到安妮这么宽容,普林就有些不明白了。他无法表达心中的喜悦和感激之情。
“如果所有品位高雅的人都像你一样,那让我的周围都是这样的人吧。”他说。
他不愿意去想再过一年安妮和阿尔班就要离开这个地区,而下一任政务专员很可能已经结婚,专员的妻子会瞧不起普林,因为他不独自生活,反而找了一个土著女人,甚至还很喜欢那个女人。
不过,近来种植园出了麻烦事。有些劳工变得难管。阿尔班只能将其中几个判处各种罪行,将他们关进了监狱。
“普林告诉我,只要他们的刑期一满,他就会把他们全部送走,再找一些爪哇人来做工。”阿尔班说,“我相信他是对的,爪哇人比较听话。”
“不会有什么大麻烦吧?”
“不会的。普林很了解他的工作,他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不会容忍任何人胡作非为,有我和我们的警察做后盾,我想那些人不敢捣乱。”他笑了,“我们知道什么是外柔内刚。”
他刚说完,突然传来一声喊叫。跟着响起一阵骚动和脚步声,有人在大声说话叫喊。
“老爷——老爷——”
“怎么了?”
阿尔班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游廊上。安妮也跟着走了出去。台阶底下站着一群原住民。其中有警长,三四个警察,几名船夫和几个村民。
“出什么事了?”阿尔班大声问道。
两三个人同时大声回答。警官把其他人推开,阿尔班看到地上躺着一个穿着衬衫和卡其布短裤的男人。他跑下台阶。他认出那人是普林种植园的经理助理。他是个混血儿。他的短裤上满是血,脸上和头的一侧都是凝固的血块。他已经昏迷了。
“把他抬上来。”安妮叫道。
阿尔班下了命令。那人被抬到游廊上。他们把他放在地上,安妮把枕头放在他的头下,又叫人去取水和药箱。药箱一直备着,就为了不时之需。
“他死了吗?”阿尔班问。
“没有。”
“最好给他喝点白兰地。”
船夫们带来了可怕的消息:几个劳工突然袭击了经理办公室。普林被杀,经理助理奥克利侥幸逃过一劫。他赶到的时候正碰上暴动者在打劫办公室,还看见普林的尸体被扔出了窗外,然后,他拔腿就跑。那几个人看到他,就追了上去。他跑到河边,跳上汽艇时受了伤。汽艇开了,他们没来得及上船,于是尽可能快地到下游去找帮手。就在他们顺流而下的时候,他们看见办公室着火了。毫无疑问,苦力们烧掉了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奥克利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他个子矮小,皮肤黝黑,五官扁平,头发又粗又厚。他那双土著特有的大眼睛充满了恐惧。
“没事了。”安妮说,“现在很安全。”
他叹了口气,笑了笑。安妮给他洗脸,涂了消毒剂。他头上的伤并不严重。
“能说话吗?”阿尔班说。
“等一会儿。”她说,“先看看他的腿。”
阿尔班命令警长让其他人离开走廊。安妮撕掉短裤的一条裤腿。织物都粘在了凝血的伤口上。
“我一直在流血。”奥克利说。
奥克利只受了皮外伤。阿尔班的手指很灵巧,虽然血又开始流,但他把血止住了。阿尔班给奥克利打上敷料,缠上绷带。警长和一个警察把奥克利抬到一张长椅上。阿尔班给了他一杯白兰地苏打水,不久他就觉得自己有力气说话了。他知道的和船夫说的差不多。普林死了,种植园化为了一片火海。
“那个女人和孩子们呢?”安妮问。
“我不知道。”
“阿尔班。”
“我必须叫警察出动了。你确定普林死了吗?”
“是的,先生。我看见了。”
“暴徒有武器吗?”
“不知道,先生。”
“你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阿尔班恼怒地叫道,“普林有枪,对吧?”
“是的,先生。”
“庄园里一定还有别的枪。你有一支,是吧?监工也有一支。”
混血助理沉默了。阿尔班严肃地看着他。
“到底来了多少人?”
“一百五。”
安妮很奇怪他问了这么多问题。这不是在浪费时间吗?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能去河上游的苦力都召集起来,准备船只,并向警察发放弹药。
“你有多少警察,先生?”奥克利问道。
“八个警察和一个队长。”
“我能去吗?那我们就有十个人了。我包扎好了,我相信我很快会好起来的。”
“我不去。”阿尔班说。
“阿尔班,你必须去。”安妮叫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无稽之谈。那不是疯了吗?奥克利显然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几小时后他一定会发烧。他只会碍事。到时候就只剩下九支枪了。有一百五十个人,他们有武器,还有弹药。”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明摆着吗?没有这么多武器,他们哪里敢这样做?现在过去就太蠢了。”
安妮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奥克利的眼里写满了迷惑。
“你打算怎么办?”
“幸好我们有汽艇。我会派人乘坐汽艇去华莱士港求援。”
“但他们至少要过两天才能到。”
“那又怎么样?普林已经死了,种植园被烧为灰烬。我们现在去没用。我会派一个当地人去探探情况,确定一下暴乱者究竟在做什么。”他向安妮露出迷人的微笑,“相信我,宝贝,等上一两天再收拾这些坏蛋,照样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奥克利张开嘴想说话,可他不敢说。他只是个混血助理,而阿尔班是政务专员,代表着政府的权力。但他看向安妮,她似乎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恳求。
“可是,两天时间足够他们犯下最可怕的暴行。”她叫道,“他们很可能会做出令人发指的事。”
“不管他们造成什么损失,他们都会付出代价。我向你保证。”
“阿尔班,你不能就这么坐着,什么也不做。我恳求你马上亲自带人过去。”
“别犯傻了。我只有八名警察和一名警长,拿什么去平息暴乱。我无权去冒那样的风险。我们得坐船去。你说我们可能不被发现吗?河岸的白茅丛最适合躲藏了,他们可以在我们经过的时候向我们胡乱扫射。我们一点儿机会也没有。”
“两天不采取行动,恐怕他们只会认为我们软弱无能,先生。”奥克利说。
“我要是想听你的意见,自然会问你。”阿尔班尖刻地说,“在我看来,遇到危险,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跑。我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遇到危险你能帮上忙。”
混血助理脸红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直视前方,眼神十分困惑。
“我要去办公室写一份简短的报告,马上派人乘汽艇送走。”阿尔班说。
他向一直僵硬地站在台阶顶端的警长下了一道命令。警长行了个礼就跑开了。阿尔班走进家里的小门厅去拿遮阳帽。安妮迅速跟了过去。
“阿尔班,老天,我有话对你说,给我一分钟。”她低声说。
“我不想对你无礼,亲爱的,但我时间紧迫。我想你还是少管闲事为好。”
“你不可以什么都不做,阿尔班。你必须去,哪怕是有危险。”
“别犯傻了。”他生气地说。
他以前从未像这样对她发脾气。她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动。
“我告诉过你,我去了也帮不上忙。”
“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和普林的孩子们还在种植园,必须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我和你一起去。那些人会杀了他们的。”
“他们可能早就下手了。”
“你怎么能这么无情!还有机会救他们,你有责任去试一试。”
“做一个理性的人该做的事才是我的责任。我不会为了一个土著女人和几个混血儿,就拿自己和那几个警察的命去冒险。你把我当傻瓜吗?”
“他们会说你是个胆小鬼。”
“谁?”
“殖民地里的每一个人。”
他轻蔑地笑了。
“你要知道,殖民地里的人有什么意见都无所谓,我不在乎。”
她仔细地看了他很久。她和他结婚已有八年,她了解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清楚他脑子里的每一个想法。她凝视着他的蓝眼睛,仿佛那是开着的窗户。她突然脸色发白。她松开他的手,转过身去。她二话没说,又回到游廊上。她那张丑陋的猴脸仿佛是一张写满惊骇的面具。
阿尔班去办公室写了一份简短的情况报告,几分钟后,汽艇就向下游驶去。
接下来的两天看似漫漫无期。逃出来的原住民带来了种植园里的消息。然而,他们太激动了,又惊又恐,从他们的故事中不可能推测出确切的真相。种植园里死伤惨重。监工遇害。他们讲述的情节充满了残忍和暴行,叫人难以置信。安妮没有关于普林的女人和两个孩子的消息。一想到他们可能的命运,她就不寒而栗。阿尔班尽可能多地把当地人集合起来,给他们分发了长矛和剑,还征用了不少船只。情况很严重,但他必须保持镇静。他觉得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其余时间仍像往常一样生活。他处理公务,经常弹钢琴,一大早和安妮一起骑马。他似乎忘记了,自从结婚以来,他们第一次产生了严重的意见分歧。他认为安妮接受了他的明智决定。他和她在一起,一如既往地风趣、热情、快乐。谈到暴乱者,他会带着一种冷酷的讽刺意味:到了清算的时候,他们中的许多人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
“他们会怎么样?”安妮问。
“会被绞死。”他厌恶地耸了耸肩,“我讨厌看行刑,总感觉不舒服。”
阿尔班很同情奥克利,他们让他卧床休息,安妮负责照料他。也许他后悔之前在气头上对他说了那番无礼的话,于是特意对他好一些。
第三天下午,他们吃过午饭,正在喝咖啡,阿尔班听觉敏锐,听到有汽船驶来。与此同时,一名警察跑过来说看到了政府的汽艇。
“终于来了。”阿尔班叫道。
他冲出房子。安妮抬起百叶窗,望着外面的河。这会儿汽艇的声音大了起来,不一会儿她就看见船转过了河弯。她看见阿尔班站在码头上。他上了一艘快帆船,汽艇下锚后,他上了汽艇。她告诉奥克利援军来了。
“他们进攻的时候,政务专员会一起去吗?”他问她。
“当然。”安妮冷冷地说。
“不见得吧。”
安妮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过去的两天里,她不得不竭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她没有回答,走出了房间。
一刻钟后,阿尔班带着警察队长回到了平房。警察队长奉命率领二十个锡克人去镇压暴乱分子。斯特拉顿队长是个小个子,脸很红,蓄着红胡子,有些罗圈腿。他非常热情,精力充沛,她在华莱士港经常遇见他。
“托瑞尔太太,眼下的情况实在是一塌糊涂。”他一边跟她握手,一边快活地大声道,“现在我来了,我带来的人劲头十足,随时准备战斗。打起精神,小伙子们,灭了他们。这么个破地方有什么喝的吗?”
“过来一下。”她笑着叫仆人来。
“来点凉的,带酒精的,喝痛快了,我就开始讨论作战计划了。”
他如此轻松活泼,使人感到很舒服。自从灾难发生以来,这座平房就失去了平静,被忧虑笼罩,队长的到来将阴霾一扫而光。仆人端着托盘进来,斯特拉顿给自己调了一杯威士忌苏打。阿尔班把情况给他讲了一遍。他讲得清楚简短,而且准确无误。
“我得说我很佩服你。”斯特拉顿说,“换成是我肯定忍不住,准带着八个警察,亲自去制服那些该死的家伙。”
“我认为完全没有道理去冒险。”
“安全第一,老伙计,怎么了?”斯特拉顿快活地说,“我很高兴你没有这么做。我们很少有机会打个痛快。如果你一个人都干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斯特拉顿队长想要立即逆流而上,发起进攻,但阿尔班指出这样做并不可取。汽艇只要一靠近,暴乱者就会听到声音。河边的长草为他们提供了掩护,他们又有足够的枪,可以逼得他们不能登陆。把进攻部队暴露在炮火之下,完全没有意义。对方有一百五十个人,个个都不要命,忘记这一点就太蠢了,他们很容易被人伏击。阿尔班讲了他自己的计划。斯特拉顿听着,不时点点头。这个计划显然很不错。他的计划是从后面包抄暴徒,突袭他们,并且很可能在没有一人伤亡的情况下完成任务。队长除非傻了,才会不接受。
“可你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斯特拉顿问。
“只有八个人和一个警长,怎么动手?”
斯特拉顿没有回答。
“不管怎么说,这主意不错,就这么定了。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所以请托瑞尔太太允许我去洗个澡。”
日落时分,他们出发了,斯特拉顿队长带着二十个锡克人,阿尔班带着手下的警察和他集结起来的原住民。夜很黑,没有月光。他们身后是阿尔班征用来的独木舟,再行驶一段距离后,他们就会把人转移到舟上。重要的是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以免让敌人有所防备。他们乘坐汽艇大约走了三个小时,然后,他们转乘独木舟,悄无声息地划着桨逆流而上。他们到了广阔的种植园的边缘,然后上岸。向导领着他们穿过一条非常窄的小路,他们不得不排成一列行进。这条路已经很久没人走了,走起来很吃力。他们两次涉水蹚过溪流。这条小路尽管蜿蜒曲折,但沿路而行,就能绕到苦力的后方。他们要等到快天亮时才准备进攻,于是斯特拉顿下令让大家停下。天气很冷,他们等了很久。夜色终于不再那么浓重,虽然看不见树干,但在黑暗中可以隐约感觉到它们。斯特拉顿一直背靠着一棵树坐着。他低声给一名警长下了命令,几分钟后,纵队又走了起来。突然来到一条大路,他们四人一排,向前跋涉。天亮了,在鬼魅般的光线下,周围的景物依稀可见。纵队听到低声的命令,便停了下来。苦力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那些人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队伍再次开拔,随后又停了下来。斯特拉顿两眼放光,对阿尔班笑了笑。
“那些该死的家伙在睡觉。”
他让手下人摆好阵势。他们在枪里装了子弹。他走上前去,举起手来。卡宾枪对准了那些苦力。
“开火!”
枪声响成一片。突然,随着一阵巨大的喧闹声,他们拥了出来,大喊大叫,挥舞着手臂。但在他们面前,一个白人男子一边扯着嗓子咆哮着,一边向他们挥舞着拳头。阿尔班见到此情此景,都糊涂了。
“那人是谁?”斯特拉顿喊道。
那个男人又高又胖,穿着卡其色裤子和背心,迈着肥胖的双腿,向他们跑了过来。
“该死的浑蛋!一群废物![原文为荷兰语]”
“我的天哪,是范·哈斯尔特!”阿尔班说。
此人正是伐木场的荷兰经理,伐木场位于一条相当大的支流边上,距此大约二十英里。
“你们在干什么?”他气喘吁吁地走到他们跟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斯特拉顿问。
他看到劳工们人向四面八方逃开,就命令部下去围捕他们。然后,他又转向范·哈斯尔特。
“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荷兰人愤怒地喊道,“我也正想知道呢。你和你那该死的警察,你们一大早到这儿来,胡乱开枪是什么意思?打靶?老子的命差点儿没了。白痴!”
“抽支烟吧。”斯特拉顿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范·哈斯尔特?”阿尔班又问了一遍,有些搞不清状况,“我们是从华莱士港来这里平息暴乱的。”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走来的。你以为我是怎么来的?去他妈的暴乱。我早就把暴乱平息了。如果这就是你们来的目的,那你们可以带着那些该死的警察回家了。刚才有颗子弹擦着我的脑袋飞了过去。”
“我不明白。”阿尔班说。
“没什么好明白的。”范·哈斯尔特气呼呼地说,“有几个人来我的伐木场,说几个劳工杀了普林,还把这个该死的种植园给烧了,我就带着我的助手、监工和一个和我住在一起的荷兰朋友,过来看看有什么麻烦。”
斯特拉顿队长睁大了眼睛。
“你们就像去野餐一样溜达来的?”他问。
“我在这个国家都待了这么多年了,你该不会以为区区几百个劳工就能把我吓住吧?我发现他们都吓得半死。其中一个居然敢拿枪指着我,我就把他那该死的脑袋轰掉了。其余的人就这么投降了。我把领头的都绑了起来。我本打算今天早晨派船到你那里去,让你把他们带走。”
斯特拉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荷兰人生气地看着他,也笑了起来。就和所有胖的人一样,他一笑,大肚子上的肥肉都在震颤。阿尔班闷闷不乐地看着他们。他非常生气。
“普林的女人和孩子们怎么样了?”他问。
“他们没事,都逃了。”
阿尔班心想,这就证明了他是多么明智,安妮那么歇斯底里,他都没受影响。孩子们当然不会受到伤害。他早就料到他们不会有事的。
范·哈斯尔特带着自己人开始返回伐木场,斯特拉顿也很快带上他的二十个锡克人向华莱士港开拔,只留下阿尔班领着手下的警长和警员善后。阿尔班交给斯特拉顿一份简报,让他转交总督。他有许多事要做。看来他得在这儿待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是,由于种植园里的所有房子都被烧毁了,他只好和苦力一起睡觉,他认为最好不要让安妮过来,就给安妮写了一封信,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还说起普林的女人现在平安无事,他很高兴能让妻子放心。他立即着手进行初步调查。他询问了许多证人。但一个礼拜后他接到命令,要他即刻前往华莱士港。负责传令的汽艇会送他过去,他在半路上见了安妮,但只能和妻子待一个小时。阿尔班有点儿恼火。
“我不明白为什么总督不能让我把事情理顺,非要耽误时间,弄得我太被动了。”
“总督从不太在意下属做起事来是不是方便。”安妮笑着说。
“真是官僚习气。我很想带你一起去,亲爱的,只是我见过总督后要立即回来,不能多待一分钟。我想尽快为地方法庭收集证据。我认为在这样一个国家,及时伸张正义是非常重要的。”
汽艇驶进华莱士港后,一名港口警察告诉他,港长有一张字条给他。字条是总督的秘书写的,通知他总督大人希望他一到就见总督。那是早上十点。阿尔班去了俱乐部,洗了个澡,刮了胡子,然后穿上干净的裤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叫了一辆人力车,让车夫把他送到总督办公室。他立刻被领进了秘书办公室。秘书和他握了手。
“我去告诉总督大人你来了。”他说,“请坐吧。”
秘书离开房间,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总督大人马上就会召见你。我要继续写信了,你不介意吧?”
阿尔班笑了。这位秘书没什么吸引力。他一边抽烟一边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很好地完成了初步调查。他对这项工作很感兴趣。然后,一个勤务兵进来告诉阿尔班,总督可以见他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跟着勤务兵进了总督办公室。
“早上好,托瑞尔。”
“早上好,先生。”
总督坐在一张大办公桌旁。他向阿尔班点点头,示意他坐下。总督整个人都是灰白的。他的头发花白,脸色发灰,眼睛也是灰色的,看上去就像热带的太阳把他身上的颜色都晒掉了。他在这个国家待了三十年,一级一级升到了现在的官职。他看上去又疲倦又沮丧。甚至他的声音也是灰色的。阿尔班之所以喜欢总督,是因为他话不多,他并不认为总督聪明,但是,总督对这个国家的了解是无与伦比的,拥有丰富的经验,这足以弥补智力上的不足。总督默默地看了阿尔班好一会儿,阿尔班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总督很尴尬。他刚想率先打破沉默,总督就开口了。
“我昨天看见范·哈斯尔特了。”总督忽然说道。
“怎么了?”
“对于阿路德种植园所发生的事,以及你是如何处理的,可以讲一讲吗?”
阿尔班的头脑很有条理,他也很冷静。他对发生的事情再清楚不过了,能够准确地陈述出来。他措辞严谨,说得很流利。
“你有一个警长和八名警员,为什么不立即前往暴乱发生的地方?”
“我认为没有理由去冒险。”
总督灰白的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如果政府的官员在面对风险时都这么犹豫不决,那这里也就不可能成为大英帝国的领土了。”
阿尔班沉默了。很难与一个明显在胡说八道的人沟通。
“我很想听听你作出这个决定的理由。”
阿尔班冷静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他深信自己的行动非常严谨。他把他一开始对安妮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但说得更完整。总督聚精会神地听着。
“范·哈斯尔特带着他的经理、一位荷兰朋友和一位原住民监工,就有效地控制住了局面。”总督说。
“他运气不错,但就算如此,他依然是个该死的傻瓜。他这样做太疯狂了。”
“你有没有意识到,你让一个荷兰种植园园主去做本应该由你来完成的事,已经让政府受到嘲笑了吗?”
“没有,先生。”
“你使自己沦为了整个殖民地的笑柄。”
阿尔班笑了。
“我的背够宽,可以忍受别人的嘲笑,况且我对他们的意见完全不在意。”
“政府官员的事业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声望,而且,我担心,如果一个官员被贴上怯懦的标签,那他的声望可就全毁了。”
阿尔班的脸微微一红。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先生。”
“我已经非常仔细地调查过这件事了。我见过斯特拉顿队长、可怜的普林的助手奥克利,也见过范·哈斯尔特。现在我也听了你的辩解。”
“我不认为我是在为自己辩护,先生。”
“请不要打断我。我认为你犯了一个严重的判断错误。事实证明,风险很小,但无论如何,我认为你应该冒险去救人。在这种情况下,采取迅速而坚定的行动,可谓至关重要。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差人来请求警察支援,并在他们赶到之前什么也不做。不过,恐怕我认为你在政府里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
阿尔班惊讶地看着他。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你会去吗?”他问总督。
“会。”
阿尔班耸了耸肩。
“你不相信?”总督厉声说道。
“我当然相信你了,先生。不过请恕我直言,如果你被杀了,那整个殖民地就会蒙受无法弥补的损失。”
总督用手指咚咚地敲着桌子。他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阿尔班。他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并没有恶意。
“我认为以你的性格,你不适合过这种杂乱无章的生活,托瑞尔。如果你听我的劝告,你就回国吧。以你的能力,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找到一份更适合你的工作。”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先生。”
“得了吧,托瑞尔,你并不傻。我只是想让你好过点儿。为了你的妻子,也为了你自己,我不希望你带着因怯懦而被开除的耻辱离开殖民地。我现在给你机会主动辞职。”
“非常感谢,先生。我不准备利用这个机会。我辞职,就表示我承认自己犯错了,承认你对我的指控是合理的。我是不会承认的。”
“随你的便。我已仔细考虑过这件事了,并且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不得不解除你的职务。必要的文件将在适当的时候送到你那里。现在你回到你的任职上,等继任者到了之后把工作交接给他。”
“很好,先生。”阿尔班答道,眼里闪着饶有趣味的光芒,“你要我什么时候回去工作?”
“马上。”
“我要去一趟俱乐部,在走之前先吃午餐,可以吗?”
总督惊奇地看着他。他很恼怒,但也不得不钦佩阿尔班。
“完全可以。我很抱歉,托瑞尔,这次发生了不幸的事故,让政府失去了你这样一个员工,你总是抱着热情,并且你一向得体、机智和勤奋,将来必定会晋升高位。”
“想必阁下从来不看席勒的作品,所以可能不熟悉他的名言:‘mit der dummheit kampfen die gotter selbst vergebens. [德语]’”
“什么意思?”
“大意是:与愚蠢作斗争,纵使众神出马也是徒劳。”
“再见。”
阿尔班昂着头,嘴角挂着微笑,离开了总督办公室。总督也是个普通人,不由得好奇心起,所以当天晚些时候他问秘书,阿尔班·托瑞尔是不是真的去了俱乐部。
“是的,先生。他的确在那儿吃了午餐。”
“那他还真是很有勇气。”
阿尔班兴高采烈地走进俱乐部,走到站在吧台旁的一群人身边。他照常用轻松亲切的语气和他们聊天,好让其他人放松。自从斯特拉顿带着他的故事回到华莱士港以后,他们就一直在议论他,又是讥讽又是嘲笑。有很多人以前都不满他的傲慢态度,现在看到他栽了跟头,全在幸灾乐祸。但是,他们看到他出现,都大吃一惊,发现他还像以前一样自信,他们又不禁困惑起来,所以感到尴尬的,反倒是他们。
有个人虽然很清楚事情的经过,却还是问阿尔班来华莱士港做什么。
“我是为阿路德种植园的骚乱来的。总督想见我。在这件事上。他和我意见不一致。这头蠢驴把我解雇了。他一任命下一任政务专员,我就回家了。”
有那么一会儿,气氛有些尴尬。另一个比较和蔼的人说:
“我很遗憾。”
阿尔班耸了耸肩。
“我亲爱的朋友,面对一个十足的傻瓜,你又能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自作自受。”
秘书尽量谨慎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总督听。总督听后笑了笑。
“勇气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我宁愿开枪自杀,也不愿在那时去俱乐部面对那些家伙。”
两个礼拜后,阿尔班和安妮来到华莱士港,等着乘坐当地的轮船前往新加坡。安妮把自己费了很多力气布置的装饰品都卖给了即将上任的政务专员,然后把剩下的东西都装在箱子里。牧师的妻子邀请他们和她住在一起,但安妮拒绝了。她坚持去住旅馆。他们到达一个小时后,她收到总督夫人写来的一封言辞亲切的短信,请她去喝茶。她应邀前往。她起初只见到汉内太太一个人,但不一会儿,总督也来了,他对她的离开表示遗憾,还说他对此事感到非常遗憾。
“你这样说真是太好了。”安妮高兴地笑着说,“但你千万别以为我会把这事放在心上。我完全支持阿尔班。我认为他做得完全正确,恕我直言,我认为你对他太不公平了。”
“相信我,我也不愿意这么做。”
“我们别谈这个了。”安妮说。
“你们回家后有什么打算?”汉内夫人问。安妮愉快地聊着。你会以为她根本不在乎,似乎很高兴能回国。她兴高采烈的,说话风趣,还会讲些小笑话。当她告别总督夫妇,她感谢他们的好意。总督送她到门口。
第二天晚饭后,他们上了一艘干净舒适的小船。牧师和他的妻子为他们送行。当他们走进船舱,发现安妮的床铺上有一个大包裹。包裹是给阿尔班的。他打开,只见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粉扑。
“不知道这是谁送来的。”他笑着说,“一定是给你的,亲爱的。”
安妮瞥了他一眼。她的脸变得刷白。这群畜生!他们怎么能这么残忍?她强挤出一丝微笑。
“还挺大。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粉扑。”
船驶入大海,阿尔班离开船舱后,她激动地把粉扑扔到了海里。
现在,他们回到了伦敦,而桑都拉远在九千英里之外,可一想起大粉扑,她仍会攥紧拳头。他们这么做,简直坏透了。他们称呼阿尔班为“粉扑娘娘腔”,还把那个荒唐的东西送给他,真是太不厚道了,而且充满了恶意。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幽默吗?没有什么比这更使她伤心的了,即使现在,她也觉得只有紧紧抱住自己,才能忍住眼泪。这时,门开了,她吓了一跳,然后阿尔班走了进来。她还坐在他离开时她坐的那把椅子上。
“怎么还没换衣服?”他环顾了一下房间,“行李也没打开。”
“没有。”
“怎么了?”
“我不会把行李拿出来。我也不打算待在这里。我要离开你。”
“你在说什么?”
“我一直忍到现在才开口,是因为我决定回国后再和你摊牌。我咬紧牙关,几乎都要忍不住了,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做了所有我应该做的。我们现在回到伦敦了,我可以走了。”
他茫然地看着她。
“你疯了吗,安妮?”
“老天,我忍受了那么多!在去新加坡的一路上,所有官员都知道那件事,就连乘务员也一清二楚。在新加坡,人们在旅店用那种眼神看我们,我还得被迫忍受人们的同情。他们出言讥讽,当他们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又觉得尴尬。天哪,我真想杀了他们!这段归途太漫长了。船上没有一个乘客不知道。他们瞧不起你,又费尽心思对我好。而你却对自己那么满意,你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你的脸皮一定比牛皮还厚。看到你那么健谈,那么随和,真叫人难受。贱民,我们就是贱民。你好像巴不得别人冷落你。怎么会有人像你这样无耻呢?”
她气坏了。现在,她终于不必继续戴她强迫自己戴的那副冷漠和骄傲的面具了,她也抛开了所有的矜持和自制。恶毒的话接连从她颤抖的嘴唇里涌出。
“亲爱的,你怎么能这么荒唐呢?”他微笑着和气地说,“你是太紧张、太激动了,脑子里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你就像一个来到伦敦的乡巴佬,以为每个人都在盯着自己看。没人在意我们的,就算他们在意,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应该理智一点儿,犯不着为了傻瓜说的话而烦恼。你觉得他们都说了什么?”
“他们说你被解雇了。”
“那倒是真的。”他笑着说。
“他们说你是个胆小鬼。”
“什么?”
“你看,那也是真的。”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他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他不悦地问道。
“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点,那天出了事,你不肯到种植园去,我跟你到走廊取帽子,我恳求你去,我觉得无论危险有多大,你必须得去,突然,我在你眼里看到了恐惧。我当时吓得差点儿晕过去。”
“我要是白白拿生命去冒险,那就是大傻瓜。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出事的又不是我在乎的人。勇气是蠢人的美德。我并不认为它特别重要。”
“你怎么能说出事的又不是我在乎的人?如果你是发自真心说这句话,那么你的整个人生就是一场骗局。你放弃了你所坚持的一切,我们都坚持的一切。你让我们大家都失望了。我们让自己站在顶峰,我们热爱文学、艺术和音乐,就自认强过其他人,我们不满足于让生活中充满不光彩的猜忌和庸俗的闲聊,我们看重思想境界,我们热爱美好的事物。这些都是我们的精神食粮。他们嘲笑我们,挖苦我们。这也在所难免,无知的普通人自然会憎恨和害怕那些对他们不懂的东西感兴趣的人。我们不在乎。我们说他们是野蛮人。我们鄙视他们,我们有权鄙视他们。我们的理由是,我们比他们更好、更高贵、更聪明、更勇敢。而你没有更好,没有更高贵,没有更勇敢。危机来临,你就像一条夹着尾巴的杂种狗,偷偷溜走了。你比所有人更没有权利做一个懦夫。他们现在看不起我们,他们有权看不起我们。看不起我们和我们所代表的一切。现在他们可以说艺术和美都是腐朽的,到了紧要关头,像我们这样的人总是让人失望。他们从来没有停止寻找机会责骂我们,而你却把这个机会拱手奉上。他们可以说,他们早料到会这样呢。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胜利。我以前很生气他们叫你‘粉扑娘娘腔’。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叫你吗?”
“当然。我认为这很粗俗,但我是不会在意的。”
“有趣的是,他们的直觉竟然如此正确。”
“你的意思是说,这几个礼拜来你一直对我怀恨在心?我真想不到你会这样。”
“当所有人都反对你的时候,我不能再反对你。我太骄傲了,所以做不出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对自己发誓,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有什么事等回国再说。我因此受尽了折磨。”
“你不再爱我了吗?”
“爱你?我一见到你就讨厌。”
“安妮!”
“天知道我以前多爱你。八年来,我甚至热爱你踩过的土地。你是我的一切。我相信你,就像有些人相信上帝一样。那天,当我看到你眼中的恐惧,当你告诉我你不会为一个情妇和她那几个混血孩子冒生命危险时,我崩溃了。好像有人把我的心从我身上扯了出来,丢在地上践踏。你杀了我的爱,阿尔班。你让我的爱消失得一干二净。从那时起,当你吻我的时候,我都不得不双手攥拳,才能忍住不把脸转过去。一想到要和你有更亲密的接触,我就觉得反胃。我厌恶你的自满和你那可怕的麻木不仁。如果这只是一时的软弱,如果事后你感到羞愧,也许我可以原谅你。我还是会痛苦,但是我想我的爱是如此强烈,我只会可怜你。但你并不感觉羞耻。现在我什么都不相信了。你愚蠢、自命不凡、粗俗,只会装腔作势。我宁愿做一个二流种植园园主的妻子,只要他有人类共同的美德,也不愿做一个像你这样的骗子的妻子。”
他没有回答。他的脸上逐渐现出了慌乱的表情。他那俊美、匀称的五官扭曲得可怕,突然他放声大哭起来。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别这样,阿尔班。别这样。”
“亲爱的,你怎么能对我这么狠心呢?我那么爱你。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取悦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她伸出双臂,好像要挡开别人挥来的拳头。
“不,不,阿尔班,别想劝动我。我做不到。我必须走。我不能再和你生活在一起了。那太可怕了。我永远都忘不了这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实话,我看不起你,厌恶你。”
他跪在她脚边,试图抱住她的膝盖。她倒抽一口气,跳了起来。他把头埋在空椅子里。他痛苦地哭着,胸膛剧烈地起伏。那哭声太可怕了。安妮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用双手捂住耳朵,不去听那歇斯底里的可怕哭声,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踉跄着奔向门口,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