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码头上烈日炎炎。摩托车、卡车、公交车、私家车和出租车疾驰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每个司机都在摁喇叭;黄包车在拥挤的人群中灵活穿行,气喘吁吁的车夫互相吆喝着;扛着大包的苦力斜着身子一路小跑,嚷嚷着叫行人让道;小商贩走街串巷,高声叫卖各种杂货。新加坡是个各种人的会聚之地,什么肤色的人都有,泰米尔人、华人、马来人,还有亚美尼亚人、犹太人和孟加拉人,他们扯着嗓门互相喊叫,一片嘈杂。不过在瑞普里、乔伊斯和内勒联合律师事务所里,空气凉爽宜人。从尘土飞扬、阳光刺眼的街上走进这里,顿时感到屋里光线暗淡,离开了大街上无休无止的喧闹声,这里显得安静舒心。乔伊斯先生坐在他自己办公室里的书桌前,一台电风扇直对着他吹。他仰靠在椅背上,双肘撑在椅子扶手上,两手张开,十指的指尖轻松地搭在一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一个长长书架上竖立着的一卷卷已经翻烂了的《判例卷宗》上。一个小橱柜上摆放着一些方铁皮盒,每一个盒子上工整地写着不同委托人的姓名。
有人轻轻敲了一下门。
“请进。”
一个身穿干净白色帆布背带裤的华人文书开了门。
“克罗斯比先生来了,先生。”
这位华人文书的英语说得很流畅,每个音都发得很准,乔伊斯先生经常惊叹他的词汇量之大。他叫王志诚,是个广东人,在格雷律师学院学了法律,眼下在这家律师事务所实习,准备一两年后自己开业。他工作勤奋,态度谦恭,性格无可挑剔。
“请他进来。”乔伊斯先生说。
乔伊斯起身跟来客握手,然后请他坐下。他站起来时背对着光,脸还在阴影中。乔伊斯生性沉默寡言,此刻他打量着罗伯特·克罗斯比,足足有一分钟一句话也没说。克罗斯比身材高大,超过六英尺高,肩膀宽阔,满身肌肉。他是个橡胶园主,每天要辛苦地在橡胶园里走来走去,劳作一天后喜欢打打网球放松一下。他皮肤晒得黝黑,双手汗毛浓密,脚上穿着笨重的大靴子,手脚都很大。乔伊斯先生不由得心想,他这巨大的拳头抡出去,还不一拳就把那个弱小的泰米尔人打死了吗?可是他那双蓝眼睛里没有一丝凶光;他的眼神坦诚温和。他的脸很大,五官也没有什么特点,不过看上去还是坦荡而真诚的,只是此刻这张脸上愁眉不展,显得疲惫而憔悴。
“你看上去好像这两天没怎么睡觉啊。”乔伊斯先生说。
“是没睡。”
这时,乔伊斯先生留意到了克罗斯比摘下后放在桌上的那顶宽大的双檐旧毡帽,然后目光渐渐移到他穿的卡其布短裤上,短裤下露出一双长满红色汗毛的粗腿。他上身穿网球衫,领口开着,没有系领带,外面套着一件脏乎乎的卡其布夹克,袖口卷了起来。他看上去好像是刚从橡胶树林里一路跋涉而来。乔伊斯先生微微皱了下眉头。
“你一定要振作起来,知道吗?你必须头脑冷静。”
“哦,我没事。”
“今天见到你妻子了吗?”
“还没有,我下午见她。我说啊,他们把她抓起来干吗?”
“我想他们只能这么做。”乔伊斯先生用平平淡淡的语气柔声答道。
“我以为他们会准许她保释的。”
“指控很严重的。”
“胡扯!哪个有尊严的女人遇到这种事都会这么做的,只是十个女人中有九个没这胆量罢了。莱丝丽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连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我可告诉你,老兄,我跟她结婚十二年了,我还不了解她吗?老天,要是那家伙落到我的手里,我准会把他的脖子拧断。我会当场弄死他,一秒钟都不会犹豫。换作你也会这么做的。”
“兄弟,大家都站在你这一边。没有一个人为哈蒙德说一句好话。我们会把你妻子弄出来的。我相信,无论陪审团还是法官都会在出庭前就决定判她无罪的。”
“这整个儿就是一出荒唐的闹剧,”克罗斯比怒气冲冲地说,“本来就不该抓她,叫这么个弱女子去受这些苦,临了还要再去承受审判的折磨,这也太可怕了。我来新加坡后认识的每一个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对我说莱丝丽绝对是无辜的。我认为把她关在牢房里几个星期太没有道理了。”
“法律就是法律。毕竟她承认是她杀了那人。的确是一件可怕的事,我对你和她的遭遇深表遗憾。”
“我没什么。”克罗斯比打断他的话头。
“可事实摆在那里,发生了谋杀案,而在一个文明社会,审判是不可避免的。”
“除掉一个无恶不作的歹徒也算是谋杀吗?她击毙这个恶棍,就像打死了一条疯狗。”
乔伊斯先生靠在椅背上,再一次将双手的指尖搭在一起,像是搭起了一个屋顶架。他沉默了一会儿。
“作为辩护律师,”他终于开口了,语气平平淡淡,一双棕色眼睛冷静地直视他的委托人,“有一个细节让我略感不安,如果我不直言相告,就会有违职责。如果你妻子只对哈蒙德开了一枪,这个案子就绝对不会这么棘手。不幸的是,她连开了六枪。”
“她的解释简单明了。在那种情形下谁都会这么做。”
“也许是的,”乔伊斯先生说,“当然,我也认为这个解释很有道理。但是我们不能对事实视而不见。设身处地地思考总是好办法,我不能否认,既然我要执行国家的法律,我就要针对这一点来提出质询。”
“老兄,这么做也太白痴了吧。”
乔伊斯先生目光犀利地瞟了罗伯特·克罗斯比一眼。他好看的嘴唇上掠过一丝笑容。克罗斯比是个好人,但算不上聪明。
“也许可以说这一点并不重要,”律师说,“可我认为这是值得一提的。你用不着等很久,案子了结后我建议你跟妻子出去玩玩,把这一切都忘掉。虽然宣判无罪几乎是铁定的,但这种案子的审判过程还是会让人心力交瘁,你们俩都需要好好休息休息。”
克罗斯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这一笑奇异地改变了他的容貌,竟会让人忘记他的粗野,而只看到他心灵中的善良。
“我想我比莱丝丽更需要休息。她很坚强。老天,你可遇到了一个有胆量的女人啦。”
“是的,我很佩服她的自控力,”律师说,“我一点儿都没想到她能这么坚定。”
身为克罗斯比太太的辩护律师,他有责任在她被捕后多次约谈她。虽然他做了各种努力尽量使她的处境不那么艰难,但是有一个事实改变不了,那就是她被关押在狱中,即将面对谋杀罪指控的审判,如果她在出庭前就精神崩溃,也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可是她看上去没有垮掉,竟能泰然承受这样的折磨。她花很多时间读书,尽可能锻炼身体,经管理部门同意,她可以编织枕套花边,这一直是她打发漫长闲暇时间的消遣。乔伊斯先生见到她时,发现她身着式样简单的长裙,显得素雅清新,非常得体;她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指甲精心修剪过。她的举止沉着镇定,她甚至会拿狱中生活的各种不便开几句玩笑。谈到这桩不幸的案子时她的语气多少有些漫不经心,在乔伊斯先生看来,只是因为良好的教养才使她没有以嘲弄的态度对这么严重的遭遇不屑一顾。这让他很惊讶,因为他根本没想到她居然颇有幽默感。
乔伊斯先生跟她断断续续交往有些年头了。她每次到新加坡总会跟他和他妻子一起吃顿饭,有一两次她还跟他们夫妇一起在他们的海边度假屋共度周末。他的妻子也曾跟她一起在他们的橡胶园里住过半个月,并在那里见到过杰弗里·哈蒙德几次。这两对夫妇算不上关系亲密,但至少也是相处融洽的,所以在这桩惨案发生后,罗伯特·克罗斯比立刻赶到新加坡,恳请乔伊斯先生亲自为他遭遇不幸的妻子担任辩护律师。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莱丝丽讲述的案情经过始终如一,连细枝末节都分毫不差。在悲剧发生几个小时后,她便讲得不慌不忙,直到现在仍镇定自若。她讲的案发经过前后连贯,语气平稳缓和,只有在描述一两处细节时,她才会略显出一丝慌乱的神情,脸上微微泛起一道红晕。谁都不会想到这样的事情竟会发生在像她这样一个女人身上。她三十来岁,身体虚弱,个子不高不矮,与其说漂亮,倒不如说优雅。她极瘦,手腕和脚踝都很娇小,她手上的皮肤很白,青筋突出,透过皮肤几乎可以看见骨头。她面无血色,脸色略微发黄,嘴唇苍白,很难看出她眼睛的颜色。她有一头浓密的浅褐色头发,微微有点儿自然卷;这样的头发只要稍稍梳理一下就会很漂亮,但很难想象克罗斯比太太会在这种事情上花工夫。她生性娴静,落落大方,挺讨人喜欢。她的神态举止颇有魅力。如果说她不那么合群,那是因为她生性腼腆。这也很好理解,橡胶园主的生活是孤单寂寞的,在她自己的家里,跟她熟识的人交往时,她那安安静静的待人之道还是自有迷人之处的。乔伊斯太太在橡胶园住了半个月后告诉丈夫说,莱丝丽是个和蔼可亲的女主人。她要比人们想象的更有内涵。对她了解更多后,你还会惊讶地发现她博学多识,幽默风趣。
这样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犯下谋杀罪?
乔伊斯先生尽其所能对罗伯特·克罗斯比说了这么一通宽慰的话,就把他打发走了,然后独自在办公室里翻阅起辩护状。不过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职业性动作,其实这个案子的所有细节他都已很熟悉。这个案子当时引起了轰动,从新加坡到槟榔屿的整个马来半岛,在大大小小的俱乐部里,家家户户的餐桌上,大家都在议论这个话题。克罗斯比太太供述的事实非常简单:她丈夫去新加坡出差了,她晚上独自一人在家。很晚了,差一刻就九点了,她才吃饭。吃完饭后她坐在客厅里编织枕套花边。客厅的门朝凉台敞开着,当时家里没有其他人,用人都回到院子后面的住处去休息了。她突然吃惊地听到花园的砂石路上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是穿着靴子的脚步声,这说明,来的人肯定是个白人,而不是本地土著。她没有听到汽车马达声,想不出这么晚了会有谁来看她。来人登上平房的台阶,穿过凉台,出现在客厅门前。一时间,她没有认出来人是谁。她坐在一盏带灯罩的台灯旁边,而那人背朝暗处站在门口。
“我可以进来吗?”那人问。
她从声音也听不出是谁。
“你是谁?”她问。
她做编织时是戴上眼镜的,这时她一边说话一边将眼镜摘了下来。
“杰夫·哈蒙德。”
“当然可以。进来喝点什么吧。”
她站起身热情地跟他握手。见到此人她还是有些吃惊,虽说是邻居,但是她和罗伯特最近都没怎么跟他来往,她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过他了。哈蒙德是离他们的橡胶园八英里外的一个橡胶园的经理。她很纳闷他为什么会这么晚来拜访他们。
“罗伯特不在家,”她说,“他有急事连夜去新加坡了。”
或许他觉得有必要对自己的来访说出个理由:
“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我今晚感觉很孤单,所以过来看看你们过得怎样。”
“你是怎么过来的?我可没听到汽车声。”
“我把车停在路边了。我想你们可能已经睡了。”
他这样说是很自然的。橡胶园主大都天一亮就要起床,他们要安排工人出工,所以一般吃过晚饭他们就会想要上床睡觉。第二天,也确实在距离克罗斯比家约四百米的地方找到了哈蒙德的汽车。
因为罗伯特不在家,客厅里没有威士忌和苏打水。莱丝丽估摸家里的男仆可能已经睡着,所以没有喊他去拿酒,而是自己去拿来了威士忌和苏打水,来客自己调了一杯威士忌,然后抽起了烟斗。
杰夫·哈蒙德在这个殖民地有很多朋友,那年他快四十岁了,但是他刚到这里的时候还是个小伙子。他是战争爆发后第一批志愿入伍的士兵,在战场上表现出色。两年后,他因膝盖受伤而不得不从部队退役,不过他戴着杰出服务勋章和军功十字勋章回到了马来联邦。他成了当地最出色的台球选手。他曾经舞技出众,网球也打得很好,现在已经不能再跳舞了,而且因膝盖不灵活,网球技术也大不如前。但是他天生有人缘,没有人不喜欢他。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有一双迷人的蓝眼睛,一头乌黑的鬈发。熟悉他的老江湖说他唯一的毛病就是贪恋女色,这次惨案发生后,他们纷纷摇头,言之凿凿地说他们早就知道这个毛病迟早会让他遭殃。
他开始跟莱丝丽聊起了当地发生的一些事,即将在新加坡举行的赛马会啦,橡胶价格啦,还说到最近有一只老虎在附近出没,他差点儿有机会把它杀死。莱丝丽急着要赶快编织好手头在做的枕套花边,想寄回国给她母亲做生日礼物,所以又戴上了眼镜,还把放着枕套的小桌拉到自己坐着的椅子边。
“我希望你别戴这种大牛角框的眼镜,”哈蒙德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美貌的女人要故意把自己打扮得平平常常。”
听到他这样说,莱丝丽很吃惊。哈蒙德从来没用过这种语气跟她说话。她想,不把它当回事就好了。
“我可从没想过要以绝世美人自居,这你也知道的,如果你非要我有话直说,那我不得不实话告诉你,我压根儿不在乎我在你眼里美不美。”
“我觉得你太美了。”
“你可真会说话,”她以讥讽的口气答道,“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只好说你脑子坏了。”
他扑哧一笑,从椅子里站起身,坐到了她身边的另一张椅子里。
“你不能否认,你的手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他说。
他做了个姿势,仿佛要去抓住莱丝丽的一只手。莱丝丽轻轻敲了他一下。
“别犯傻。坐在那儿别动,好好说话,不然我要送客了。”
他没有动。
“你难道不知道我疯狂地爱着你?”他说。
她依然沉着冷静。
“我不知道。我压根儿也不相信,即使是真的,我也不想让你说出来。”
莱丝丽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他们认识七年了,他从来没有特别关注过她。他刚从战场回来时,两人经常见面。有一次他病了,罗伯特还开车把他接到自己家里。他在他们家住了两个星期。由于兴趣不同,他们之间只能说熟识而已,并没有发展出友情。最近两三年里,他们夫妇很少见到他。后来,他偶尔也会过来打打网球,他们也会在某个橡胶园主举办的聚会上遇见他,但通常也是一个月都见不到他一回。
这时他又喝了一杯威士忌。莱丝丽猜想他来之前已经喝过酒。他的举止有些反常,这让她有些不安。看着他在那里自斟自饮,她心里很反感。
“我看你还是别再喝了吧。”她依旧好声好气地说。
他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把酒杯放下。
“你以为我跟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我喝醉了吗?”他蓦然问道。
“这不是明摆着吗?”
“不,这不是事实。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爱上你了,只是憋在心里没说出来罢了。现在我不得不说出来了。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站起身来,小心地把枕头套放到一边。
“再见。”她说。
“我不走。”
她终于发火了。
“你这个蠢货,难道你不知道,除了罗伯特,我从没爱过任何人吗?就算我不爱罗伯特,我也不可能看上你。”
“我才不管呢,罗伯特又不在家。”
“你再不马上走人,我要叫用人来把你扔出去了。”
“他们听不见的。”
这下她真的怒不可遏了。她抬脚想要走到凉台上去,在那儿喊叫起来用人肯定能听见,可是他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放开我。”她怒喝道。
“没用的,我不会放开你。”
她张嘴大喊:“来人哪,来人哪!”可他赶紧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还没等她醒过神来,他已经把她搂进怀里,狂热地亲吻她了。她拼命挣脱他灼热的嘴唇。
“不行,不行!”她大叫着,“放开我。不行!”
后来发生的事她记不清了。在此之前他说的话她都记得很准确,只是此后他说的话似乎使她感到十分惊恐。她记得他不停地向她求爱,声嘶力竭地表达自己的激情。他一直死死抱住她,她动弹不得。这个男人身强力壮,她的胳膊被抵在身体两侧,她挣脱不了,而且感觉自己越来越体力不支。她担心自己会晕过去,他口中热热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使她感到恶心难忍。他亲吻着她的嘴唇、眼睛、脸颊、头发。他双臂死死搂紧她,使她透不过气来。他把她抱了起来,她两脚离地了。她挣扎着想踢他,可他把她抱得更紧。他把她扛了起来。他不再说话,但她知道此刻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燃烧着欲火。他要把她抱到卧室去。他已不再是个文明人,而是变成了一头野兽。匆忙中他撞到了一张桌子。他本来就因膝盖不灵便而脚步不稳,加上这时扛着个女人,一下就摔倒了。她乘机挣脱,逃到了沙发后面。他一骨碌爬起来,向她猛扑过去。
书桌上放着一把左轮手枪。她本不是个胆小的女人,只是因为罗伯特晚上不在家,她打算睡觉时把手枪拿进卧室去。所以这把枪是碰巧放在那里的。这时她已惊慌失措。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只听见了一声枪响,随即看到哈蒙德踉跄了一下。他喊了一声,又说了些什么,可她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他跌跌撞撞地从客厅走到了凉台上。此刻她已经神志狂乱,身不由己,她跟着他走出了客厅,没错,就是这样的,她肯定是跟着他走出了客厅,虽然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她下意识地连连扣动扳机,直到枪膛里的六发子弹全部打完。哈蒙德倒在了凉台上。他的身子蜷缩成一团,血肉模糊。
听到枪声,几个仆人急急跑了上来,他们看到莱丝丽站在哈蒙德身边,手里还抓着手枪,而哈蒙德已经死了。她怔怔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没有说话。仆人惊恐地挤作一团。她手中的枪跌落到了地上,她转身走进了客厅,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大家看着她走进卧室,锁上了门。他们都不敢去碰那具尸体,只是满眼惊恐地看着,慌乱地交头接耳。接着,那个男管家回过神来了。他是个华人,在主人家干了好几年了,头脑也挺冷静。罗伯特是骑着他的摩托车去新加坡的,家里的汽车还停在车库里。他叫司机赶快把车开出来,他们必须马上去向地区副专员报告这里发生的事。他捡起手枪,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地区副专员名叫威瑟斯,住在那个市镇的郊区,离这里约三十五英里。他们驱车一个半小时抵达那里。大家都睡了,他们只好叫醒仆人。威瑟斯很快就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们说明了来意。男管家掏出手枪,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副专员进屋换了衣服,叫人把他的车开来,不一会儿就跟着他们驶上了空无一人的马路。他们到达克罗斯比家时,天刚破晓。威瑟斯快步跑上凉台的台阶,看到躺在地上的哈蒙德的尸体,猛地停下脚步。他摸了摸死者的脸,已经冰凉。
“太太在哪儿?”他问男管家。
华人管家指了指卧室。威瑟斯走过去敲了敲卧室的门。没人应答。他又敲了一下。
“克罗斯比太太。”他喊了一声。
“是谁?”
“威瑟斯。”
过了片刻,传来了开锁的声音,接着门慢慢打开了。莱丝丽出现在他面前。她没有上床睡觉,身上还穿着吃饭时穿的长裙。她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副专员。
“是你的管家把我叫来的。”他说,“哈蒙德死了,是怎么回事?”
“他要强奸我,我开枪把他打死了。”
“我的天哪。听着,你得出来,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不行,我什么也说不了。你得给我时间,把我丈夫叫回来。”
威瑟斯还年轻,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超出他日常职权范围的突发事件。莱丝丽一直不肯说话,直到她丈夫罗伯特终于赶回家才对他们两人讲了事情的经过,此后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述过这个故事,连最小的细节都说得没有丝毫出入。
乔伊斯先生反复思考的就是开枪这个细节。作为律师,他感到最棘手的是莱丝丽不是只开了一枪,而是开了六枪,尸检结果显示,其中四枪是在死者身边开的。这就很容易让人相信,在那人倒地之后,莱丝丽就站在他的身边把枪里的子弹全部射进了他的身体。根据她的自述,开枪的事她完全想不起来了,尽管那之前发生的事情她都记得很清楚。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也就是说,她当时满脑子只有不能自控的愤怒,可是很难让人相信这样一个文静拘谨的女人会愤怒到不能自控的程度。乔伊斯先生认识她很多年了,一直认为她是个不会轻易动怒的人,而且在这起惨案发生后的几个星期里,她一直沉着镇定得令人惊叹。
乔伊斯先生耸了耸肩。
“事实上,我想,”他沉思道,“哪怕在最令人敬重的女人身上也可能潜藏着某种野性。”
有人敲了下门。
“请进。”
华人文书走进来,随手关上了门。他关门的动作很轻,显得小心翼翼但又很果断,他走到乔伊斯先生的桌前。
“我能打扰您一下,跟您私下说几句话吗,先生?”他问。
这位文书说话总是字斟句酌,让乔伊斯先生每次都觉得有些好笑,这时他微微一笑。
“没问题,志诚。”他答道。
“我想跟您说的事情,先生,挺微妙的,要保密。”
“说吧。”
乔伊斯看到了文书精明机警的眼神。王志诚平时总是一身本地人最时髦的穿戴,脚上穿一双锃亮的真皮皮鞋,颜色鲜艳的丝袜,黑领带上别着珍珠和红宝石的领带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戒。整洁的白色上衣口袋里露出一支金色钢笔和一支金色铅笔。手腕上戴着金表,鼻梁上架着夹鼻眼镜。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件事跟克罗斯比的案子有关,先生。”
“是吗?”
“我了解到一个情况,先生,我觉得这个情况可能会使案情发生变化。”
“什么情况?”
“我了解到本案的被告人给不幸的受害者写过一封信。”
“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毫不怀疑,在过去的七年里,克罗斯比太太肯定会有一些事情需要写信给哈蒙德先生的。”
乔伊斯先生一向看重这位文书的才智,他这样说只是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这确实很有可能,先生。克罗斯比太太肯定跟死者有很多联系,比方说,请他一起吃晚饭,或者邀请他打网球。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这封信是在哈蒙德先生被打死的当天写的。”
乔伊斯先生眼睛都没眨一下。他继续盯着王志诚,脸上仍然露着那副忍俊不禁的笑容,他平时跟他说话总是这样一副神情。
“是谁告诉你的?”
“这个情况,先生,我是从我的一个朋友那里了解到的。”
乔伊斯先生知道没必要追问下去了。
“先生,您一定还记得,克罗斯比太太说过,在案发之前,她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跟死者联系了。”
“信在你手里吗?”
“没有,先生。”
“信上说了什么?”
“我的朋友给我抄了一份。您要看一下吗,先生?”
“要看。”
王志诚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只很大的皮夹,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纸片、新加坡钞票和香烟卡。他很快从乱糟糟的皮夹里抽出了半张薄薄的便笺纸,放到乔伊斯先生面前。信的内容如下:
罗今晚不在。我必须见你。十一点等你。我顾不上了。如果不来,你自己承担后果。别开车到门口。
---莱
信是用华人在外语学校学来的连体字抄写的,字迹没有特点,与充满不祥之兆的语句显得很不协调,有些怪异。
“你凭什么认为信是克罗斯比太太写的?”
“我完全相信我的知情人提供的消息是可靠的,先生,”王志诚答道,“这一点也很容易证明。您只要问一下克罗斯比太太有没有写过这封信,她只能说实话吧。”
他们之间的谈话开始后,乔伊斯先生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他这位文书神色庄重的面孔。此刻他似乎感到自己在那张脸上看出了一丝淡淡的嘲讽。
“克罗斯比太太怎么会写这么一封信,太不可思议了。”乔伊斯先生说。
“如果您这么认为,先生,这个案子当然也就到此为止了。我的朋友向我透露这个内情,是因为他知道我在您这里做事,他觉得您或许需要在跟公诉人接触之前知道有这么一封信。”
“原件在谁手里?”乔伊斯先生厉声问道。
王志诚不动声色,虽然他已经从乔伊斯先生的这个问题以及问话的口气中听出了他的态度有了变化。
“您肯定记得,先生,在哈蒙德先生死后,有人发现他跟一个华裔女人有暧昧关系。这封信的原件现在就在这个女人手里。”
也就是这件事暴露后,更促使了公众舆论严厉谴责哈蒙德。有消息说,有个华裔女人在他家跟他同居了好几个月。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的确,该说的已经都说了,他们俩彼此心照不宣。
“我要感谢你,志诚。这件事让我再考虑一下。”
“好的,先生。您希望我把您的意思转告给我的朋友吗?”
“我觉得你不妨跟他保持接触。”乔伊斯先生神色庄重地回答道。
“好的,先生。”
文书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办公室,再次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留下乔伊斯先生独自思考。他仔细看着这封用工整而没有个性的字迹抄写的莱丝丽写的信。心中模糊不清的疑团让他感到十分不安,他竭力把这些念头从脑袋里驱走。这封信必定有个简单的解释,莱丝丽无疑可以马上给出解释。天哪,需要有个解释。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把信放进口袋里,拿起遮阳帽。他走出办公室时,王志诚正趴在办公桌上忙着写字。
“我要出去一会儿,志诚。”他说。
“乔治·里德先生跟您约好十二点钟过来,先生。我可以跟他说您去哪儿了吗?”
乔伊斯先生朝他微微一笑。
“你就说不知道我去哪儿了。”
不过他心里非常清楚,王志诚知道他是要去监狱。虽然枪杀案发生在贝兰达,审判也将在贝兰达举行,不过因为当地的监狱不方便收监一位白人女子,克罗斯比太太还是被送到了新加坡关押。
莱丝丽被带进了探视室,她见到乔伊斯先生在那里等她,便朝他伸出一只纤瘦而优雅的手,并对他妩媚一笑。她仍旧是一身整洁而又素雅的裙装,浓密的浅色头发精心梳理过了。
“我没想到今天上午你会来见我。”她神态娴雅地说。
她简直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悠闲自在,乔伊斯先生几乎要等着她喊男仆给客人端一杯杜松子酒来了。
“你还好吗?”他问。
“我身体好极了,谢谢。”她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这里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看守人员退了出去,探视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坐吧。”莱丝丽说。
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不知道从何开始说起。她显得那么泰然自若,使他一时觉得自己要跟她说的事似乎难以启齿。她不算漂亮,但她的长相总有一种亲和感。她举止优雅,这种优雅来自良好的教养,丝毫没有社交场合常见的矫揉造作。只需看她一眼就会知道她出身于什么样的家庭,是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她身体娇弱,这为她平添了一份独特的雅致,谁都不可能把她与任何劣迹联系在一起。
“我盼着今天下午跟罗伯特见面。”她和声细气地说(听她说话很愉快,她的声音和腔调都表现出她不是来自平民阶层的),“我可怜的丈夫,这件事太考验他的神经了。谢天谢地,再过几天就要结束了。”
“现在只剩下五天了。”
“我知道。每天早上一醒来,我就会对自己说:‘又少了一天。’”她说着又露出笑脸。“就像以前在学校盼着放假一样。”
“我顺便再问一下,在事情发生之前你跟哈蒙德几个星期都没有任何联系,我说得对吗?”
“这一点我非常确定。我们最后一次碰面是在麦克法伦家打网球。我想那天我跟他说的话不会超过两句。他们有两个网球场,你也知道的,我们碰巧没在同一个场地。”
“你也没给他写过信吗?”
“噢,没有。”
“确定吗?”
“非常确定。”她微笑着回答,“除了请他吃饭或打网球,我没有什么事需要写信给他。这两件事我都几个月没做了。”
“有一段时间你跟他交往挺密切的。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你就不再请他过来了?”
克罗斯比太太耸了耸瘦瘦的肩膀。
“人相处久了就会厌倦。我们没有什么共同爱好。当然啦,在他生病的时候,我和罗伯特为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只是最近一两年里,他一直身体很好,而且他交友很广,有很多应酬,我就没必要再给他不停地发邀请了吧。”
“你确定只是这样吗?”
克罗斯比太太犹豫了片刻。
“我不妨跟你这么说吧。我们听说了他跟一个华裔女人住在一起,罗伯特说再也不要请他来家里了。我见过那个女人。”
乔伊斯先生坐在一把直背扶手椅上,一只手托着下巴,两眼直盯着莱丝丽。在她说这句话时,她乌黑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暗淡的红光,瞬间即逝,这是他的幻觉吗?乔伊斯先生感到心头一惊,随即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坐姿。他把双手的指尖相触。他说得慢条斯理,挑选着字眼。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现在有一封你写给杰夫·哈蒙德的信。”
他仔细观察她。只见她纹丝不动,面不改色,不过明显可以看出她迟疑了一阵才回答。
“过去我倒是经常会写个小字条给他,请他过来做这做那,或者我知道他要去新加坡时请他帮我捎点儿东西。”
“这封信的内容是说罗伯特去新加坡了,你要他过来见你。”
“这不可能。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你最好自己看一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字条递给她。她瞥了一眼,就一脸讥笑地递还给了他。
“这不是我的字迹。”
“我知道,据说这是照原信抄的。”
她开始读信的内容。读着读着,她的神色大变。她满脸煞白,看上去可怕极了,然后又满脸发青。她脸上的肉仿佛一瞬间消失了,只剩下一张皮紧紧地绷在骨头上。她的嘴唇抽了起来,露出了牙齿,那副模样就像是在扮鬼脸。她死盯着乔伊斯先生,两眼几乎要从眼窝里蹦出来。他感觉眼前是一个死人的头颅在喃喃不休。
“这是什么意思?”她像是自言自语地问。
她嘴巴发干,说不出话来,嗓音嘶哑得不再像人的声音。
“这就要你来说了。”他回应道。
“不是我写的。我发誓这不是我写的。”
“你说话要非常慎重。如果原件是你的笔迹,你再否认也没用。”
“即使有原件也是伪造的。”
“要证明是伪造的很难。但是要证明是不是真迹却很容易。”
她纤瘦的身体哆嗦了一下,额头上冒出了黄豆大的汗珠。她从包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掌。她又扫了一眼那封信,又斜眼瞟了一下乔伊斯先生。
“信上没有日期。如果真是我写的,我也已经完全忘了,很可能是几年前写的。如果你能给我点儿时间,我会尽力回忆一下是什么时候写的。”
“我注意到了没有日期。如果这封信落到检方手中,他们会盘问你家的男仆。很快就能查明是否有人在哈蒙德死的那天给他送过一封信。”
克罗斯比太太双手用力绞在一起,身体在椅子里晃动起来,这个样子让乔伊斯先生感觉她快要晕过去了。
“我向你发誓我没有写过这封信。”
乔伊斯先生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从她那万分痛苦的脸上移开,低头看着地板。他在沉思。
“既然这样,我们就没必要多说什么了。”他终于打破沉默,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持有这封信的人觉得有必要将原件交给检方,你要做好准备。”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他已经没有别的话要对她说了,不过他并没有起身告辞。他又等了一会儿。他自己感觉等了很长时间。他没有去看莱丝丽,但是他能感觉到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她也没有出声。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如果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了,我想我该回办公室去了。”
“看到了这封信的人最有可能怎么想?”这时她问了一句。
“他们会知道你是在故意撒谎。”乔伊斯先生厉声答道。
“我什么时候撒谎了?”
“你一口咬定说你至少三个月没有跟哈蒙德联系了。”
“这件事对我打击太大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太可怕了,简直就是个噩梦。就算有哪个细节我想不起来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不幸的是,那天晚上你跟哈蒙德之间你来我往的每一个细节你都能分毫不差地回忆起来,却偏偏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一个细节,那就是哈蒙德被打死的那天晚上是你叫他去你家见你的。”
“我没有忘记。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不敢提这个茬儿。我以为要是我承认他是我邀请来的,你们就没有人会再相信我的话了。我这么做也许是太蠢了,可我那时真的昏了头,我说了我跟哈蒙德没有联系之后,也就只能一口咬定这么说了。”
说到这里,莱丝丽又恢复了她那令人赞叹的沉稳神态了,她坦然面对乔伊斯先生探询的目光。她的温和姿态很容易消除人们对她的怀疑。
“这样的话,检方就会要求你作出解释,为什么你要在罗伯特不在家的那天晚上叫哈蒙德过来见你。”
她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律师。他以前并没有觉得她的眼睛有什么特别的,看来是大错特错了,她的眼睛其实非常漂亮,除非他又看错,这双迷人的眼睛里现在闪现着晶莹的泪花。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是在给罗伯特准备一个惊喜。他下个月过生日。我知道他一直想要一支新枪,你也知道,我对体育用品一窍不通。我想跟杰夫说说,请他帮我订购一支。”
“或许信上说的内容你已经记不清了。你要再看一遍吗?”
“不,我不想看了。”她立刻回答。
“你觉得一个女人想要跟一位不太相熟的朋友商讨买一支枪,会给他写这样一封信吗?”
“这或许是有些太过分了,太感情用事了。可我就是这样跟人交流的,你也知道的。我随时愿意承认这是很愚蠢的。”她微微一笑。“毕竟,杰夫·哈蒙德也不算是生人。他生病那阵子,我像母亲一样照料过他。我之所以等在罗伯特外出的时候请他来,是因为罗伯特不喜欢他来我家。”
乔伊斯先生同一个姿势坐久了,感觉很累。他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一两个来回,一边斟酌着他要怎么说下去。然后,他俯身趴到刚才坐的那把椅子的靠背上,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语气格外严肃。
“克罗斯比太太,我要跟你非常、非常认真地谈谈。这桩案子相对还算顺利的。在我看来,只有一点需要解释清楚:依我的判断,在哈蒙德中弹倒地之后,你至少又在他身上开了四枪。很难让人相信,一个受了惊吓的娇弱女子,平时一向自控能力很强,生性温和、教养良好,怎么会突然陷入绝对失去自控的疯狂状态。当然,这有时也能说得过去。尽管杰夫·哈蒙德很讨人喜欢,大家都对他评价很高,可我还是准备证明,他这种人有可能会犯下你所指控的罪行。事实上,在他死后人们发现他跟一个华裔女人同居,这是一个天赐良机。仅凭这一点他就会失去人们可能对他的全部同情。所有品行端正的人都会因为这件事而对他产生憎恶,我们已决定充分利用这一点。我今天早上告诉你丈夫,我坚信你会被宣布无罪释放,我这么说可不只是为了让他宽心。我相信陪审团会在庭审结束前判你无罪。”
他们彼此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有些奇怪的是,克罗斯比太太一动不动,她就像一只小鸟被一条蛇吓呆了。乔伊斯先生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说下去。
“可是这封信的出现完全改变了案情。我是你的辩护律师,我要代表你出庭。我会采用你告诉我的事实,并根据你陈述的细节为你辩护。我可能相信你的陈述,我也可能怀疑你的陈述。律师的职责是要说服法庭相信,根据法庭展示的证据并不能做出有罪判决,至于律师私底下认为他的委托人有罪还是无罪,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他十分惊诧地发现莱丝丽的眼睛里竟然闪过了一丝笑意。他有些气恼,口气变得冷淡起来。
“你不会否认哈蒙德是因你的急迫要求,甚至可以说是歇斯底里的请求,才到你家来的吧?”
克罗斯比太太犹豫了片刻,似乎在思考。
“他们可以证明这封信是一个男仆送到他家去的。他是骑自行车去的。”
“你千万不要以为别人比你傻。这封信会让大家对你产生怀疑,虽然在此之前谁都没有怀疑过你。我不想告诉你我看到这份抄件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只跟我说说可以保住你的脑袋所必需的事实。”
克罗斯比太太尖叫一声,猛地跳起身,吓得面如死灰。
“你不会认为他们要绞死我吧?”
“如果他们得出结论,证明你杀死哈蒙德不是出于正当防卫,陪审团会提出有罪裁定。罪名是谋杀。法官会判你死刑。”
“可是他们怎么能证明呢?”她喘着气。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证明。我也不想知道。可是一旦他们产生了怀疑,他们就会开始调查,如果盘问四周的邻居——他们会发现什么呢?”
她突然瘫作一团,扑通倒在了地上,他都没来得及伸手扶住她,她就昏死过去了。他想在屋里找点水,可是屋里没有水,他也不想惊扰别人。他伸展开她的身体让她在地板上躺平,然后跪在她身边等着她苏醒过来。她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极度的恐惧,一时不知所措。
“安静躺着别动,”他说,“一会儿就没事了。”
“你不会让他们绞死我的吧。”她悄声说。
她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他则压低声音竭力叫她安静下来。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你要振作起来。”他说。
“给我一分钟。”
她的勇气令人赞叹。他看得出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扶我起来吧。”
他伸手扶她站起来。他搀着她的胳膊,把她扶到椅子旁。她全身无力地瘫坐到椅子上。
“先不要跟我说话,让我静一两分钟。”她说。
“没问题。”
当她终于再开口时,她说的话出乎他的意料。她轻轻叹了口气。
“恐怕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了。”她说。
他没有答话。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你有可能把那封信弄到手吗?”她终于说。
“我想,持有信件的人要是不想卖钱的话,也就不会有人来跟我说这件事了。”
“信在谁手里?”
“在跟哈蒙德同居的那个华裔女人手里。”莱丝丽的脸颊上瞬间闪过一道红晕。
“她要价很高吗?”
“我猜想她是个精明的女人,深知这封信的价值。我估计不出个大数目恐怕不容易弄到手。”
“你会眼看着我被绞死吗?”
“你以为收买证据是这么简单的事吗?这跟做伪证没什么区别。你无权请我这么做。你没有权力建议我这么做。”
“那我会遭遇什么结果?”
“听从正义的裁决。”
她脸色煞白,浑身哆嗦。
“我的命运就交到你手里了。当然,我无权要求你做任何不正当的事。”
乔伊斯先生没有再争辩,因为一向自持的莱丝丽突然声音哽咽,实在令人动容。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使他顿生恻隐之心,他觉得如果自己拒绝了这哀求的眼神,他将一生良心不得安宁。说到底,可怜的哈蒙德再也不能起死回生了。他想知道这封信的背后究竟有何隐情。因为仅凭这封信就断定她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杀死了哈蒙德,毕竟是不公平的。乔伊斯先生在东方生活了很久,他的职业荣誉感已经不像二十年前那么强烈。他盯着地板。他决意要做一件明知不正当的事,可他感到如鲠在喉,使他对莱丝丽隐隐有些怨恨。他说话时不免有些尴尬。
“我不太清楚你丈夫的家底如何?”
她脸涨得通红,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他有不少锡矿的股份,也有两三家橡胶园的股份。我想他能筹到钱。”
“可是你得告诉他筹钱的用途啊。”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
“他依然爱我。为了救我,他会不惜牺牲一切。他有必要看到这封信吗?”
乔伊斯先生皱了下眉头,她马上注意到了,继续说道:“罗伯特是你的老朋友了。我不想求你为我做什么,我想求你救救他,别让他遭受可能的痛苦,他是一个纯朴、善良的人,从未伤害过你。”
乔伊斯先生没有回答。他起身告辞,克罗斯比太太还像平日那样自然优雅地跟他握手告别。刚才的那一幕把她击垮了,她形容憔悴,但她仍勇敢地送他出门,显得彬彬有礼。
“真是太麻烦你了。我实在感激不尽。”
乔伊斯先生回到了事务所。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动不动,什么都不想做,陷入了沉思。他脑子里闪现出许多奇怪的念头。他哆嗦了一下。终于,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敲门声,这是他在等待的。王志诚开门进来。
“我要出去吃午饭了,先生。”他说。
“去吧。”
“不知道我出去前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吗,先生?”
“没有吧。你跟里德先生另约时间了吗?”
“约了,先生。他下午三点钟过来。”
“很好。”
王志诚转身走到门口,伸出细长的手指抓住门把手。就在这时,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过身来。
“您有什么话要我转告我的朋友吗,先生?”
虽然王志诚英语说得很好,但他还是发不好r这个音,所以“朋友”这个词他说得不清楚。
“什么朋友?”
“我是在说克罗斯比太太写给死者哈蒙德的那封信,先生。”
“哦,我给忘了。我问过克罗斯比太太了,她说根本没写过这样的信。这明显是伪造的。”
乔伊斯先生从口袋里取出那份抄件递给王志诚。王志诚没有理会他的动作。
“既然这样,先生,要是我的朋友将这封信交给公诉人,我想不会有人反对吧。”
“不会。但是我不明白这对你的朋友有什么好处。”
“先生,我的朋友认为维护正义是他的职责。”
“我永远不会干扰任何人履行职责,志诚。”
律师和华人文书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的嘴唇上都没有丝毫笑意,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我很理解,先生,”王志诚说,“不过,以我对这个案子的研究,我认为出示这样一封信对我们的委托人是很不利的。”
“我一直欣赏你对法律事务的精通,志诚。”
“我在想,先生,如果我能说服我的朋友诱导持有这封信的那个女人将信交到我们手里,就能省去很多麻烦。”
乔伊斯先生漫不经心地在吸墨纸上信手勾画出人脸。
“我猜想你的朋友是个生意人。你认为在什么条件下他肯把信交出来?”
“信不在他手上,在那个华裔女人手里。他只是那个女人的亲戚。那个女人什么也不懂,我的朋友告诉她之后她才知道这封信的价值。”
“他开什么价?”
“一万元,先生。”
“天哪!你以为克罗斯比太太能从哪里弄到一万元?我告诉你,这封信是伪造的。”
他抬头看着王志诚大声说道。文书没有理睬他的大喊大叫,他站在桌边,显得谦恭有礼,神态冷静,目光机警。
“克罗斯比先生拥有勿洞橡胶园八分之一的股份和吉兰丹河橡胶园六分之一的股份。用这些资产担保,我有个朋友可以借钱给他。”
“你真的交友很广,志诚。”
“是的,先生。”
“听着,你叫他们都见鬼去吧。这封信很容易解释清楚,我肯定不会建议克罗斯比先生出价超过五千元,多一分钱都不行。”
“那个女人本来不想卖这封信,先生。我的朋友花了很长时间才说服了她。少于说好的这个价钱,她不会同意的。”
乔伊斯先生盯着王志诚足足看了三分钟。这位华人文书若无其事地坦然接受这审视的目光,丝毫没有尴尬的神色。他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目光低垂。他太了解这个人了。聪明的家伙,志诚,他心里暗想,不知道你能从中捞到多少。
“一万元可不是个小数目。”
“克罗斯比先生肯定会付钱,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老婆被绞死的,先生。”
乔伊斯先生再次沉默。王志诚是否还知道什么内情没有说出来?他这么堂而皇之地不肯让步,说明他心里很有把握能得逞。至于一口咬定这个数额,那是因为不管谁是这件事的幕后主谋,此人已经知道罗伯特·克罗斯比最多只能弄到这么多钱。
“这个女人现在哪里?”乔伊斯先生问。
“在我的朋友家里,先生。”
“她肯到这里来吗?”
“我想还是您去见她更好,先生。今晚我可以带您去见她,她会把信交给您。她是个无知的女人,先生,连支票都不会用的。”
“我没想要给她支票。我会带现金去。”
“如果带去的钱少于一万元,那就是浪费宝贵的时间,先生。”
“我完全明白。”
“我吃过午饭后就去告诉我的朋友,先生。”
“好的。你最好晚上十点在俱乐部门口等我。”
“遵命,先生。”王志诚说。
他向乔伊斯先生鞠了个躬,退出了办公室。乔伊斯先生也出去吃午饭。他来到了俱乐部,不出所料,在那里他看见了罗伯特·克罗斯比。他坐在一张挤满了人的桌边,乔伊斯先生经过他身边去找座位,随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你走之前我想跟你说句话。”乔伊斯先生说。
“没问题。你吃好了告诉我一声。”
乔伊斯先生已经想好了怎么跟他交涉。吃过午饭后他故意打了一会儿桥牌,等着俱乐部里的人散尽。他不想为这件事在办公室跟克罗斯比见面。过了会儿,克罗斯比走进了桥牌室,他站在旁边观战,直到他们打完牌。其他牌友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老兄。”乔伊斯先生尽量用很随意的语气说,“在哈蒙德被打死的那天晚上,你太太好像给他写了一封信,请他到你家里去。”
“这不可能!”克罗斯比大声说,“她一直说他跟哈蒙德根本没有联系。据我所知,她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可事实如此,真的有这么一封信。就在跟哈蒙德同居的那个华裔女人手里。你太太要送给你一个生日礼物,她想叫哈蒙德帮她买。惨案发生后,她情绪过于波动,完全忘记了这个细节,所以她说了跟哈蒙德没有任何联系,后来她就不敢承认自己说的话不实。发生这样的事当然很不幸,但是依我看也算情有可原吧。”
克罗斯比没有说话,他宽大的脸涨得通红,一脸困惑不解的神情。看到他这副不开窍的样子,乔伊斯先生松了口气,同时又感到恼火。这是个愚蠢的人,而乔伊斯先生对愚蠢的人没有耐心。不过,这场灾难给他带来的痛苦引起了这位律师的同情,而克罗斯比太太恳请他帮忙时说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丈夫,这话也正说到了点子上。
“我不说你也知道,如果这封信落入检方手中,事情就会变得非常糟糕。你太太撒了谎,法庭会要求她解释为什么要撒谎。如果哈蒙德不是擅自闯入的不速之客,而是受到邀请去你家的话,案情就不一样了。这很容易引起陪审团的怀疑。”
乔伊斯先生犹豫了一下。此刻是他做出决定的紧要关头。如果现在可以开开玩笑,他一定会笑自己心里的想法:他即将迈出如此重大的一步,而这一步所针对的这个人竟浑然不知事情有多么严重。即便他对这件事有过思考,他也很可能会以为乔伊斯先生所做的就是任何律师都会做的常规业务。
“亲爱的罗伯特,你不仅是我的委托人,也是我的朋友。我认为我们必须把那封信弄到手。那得花一大笔钱。除此之外,别的事我暂时不对你多说了。”
“要多少钱?”
“一万元。”
“那可真是一笔大数目。眼下市场不景气,加上这样那样的事情,这差不多就是我全部的家当啦。”
“你能马上把钱凑齐吗?”
“我想可以吧。拿我的锡矿股和我投资的两处橡胶园作抵押,老查利·梅多斯会借给我。”
“那你愿意这么做吗?”
“必须这么做吗?”
“如果你希望你太太无罪获释的话。”
克罗斯比的脸涨得通红。他的嘴角奇怪地耷拉下来。
“可是……”他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他的脸变成了紫色,“可是我不明白。她可以解释清楚呀。你不会认为他们真的会判她有罪吧?不能因为她除掉了一个坏蛋而绞死她的。”
“当然不会绞死她。可能会判她过失杀人。她可能要坐两三年牢。”
克罗斯比吃惊地跳了起来,涨红的脸上惊恐万状。
“三年!”
这时,他迟钝的脑袋似乎有些开窍了,仿佛是在原本一片漆黑的脑海中突然划过了一道闪电,虽然闪电过后还是同样深沉的黑暗,但他还是想起了什么,或许并不是想起了他曾看见的某一件事,而是察觉到的。乔伊斯先生看到克罗斯比的那双红红的大手,因为干过各种零活而显得粗糙坚硬,瑟瑟哆嗦起来。
“她要给我买什么礼物?”
“她说要给你买支新手枪。”
他那张宽大的脸涨得更红了。
“你要我什么时候把钱准备好?”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怪异,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今晚十点。我看你六点左右带到我办公室来吧。”
“那个女人会来找你吗?”
“不,我要去找她。”
“我会带钱来。我要跟你一起去。”
乔伊斯先生目光犀利地看着他。
“你觉得你有必要一起去吗?我想这件事最好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
“这是我的钱,对吧?我要去。”
乔伊斯先生耸了耸肩。两人站起来握手告别。乔伊斯先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十点钟,他们在空荡荡的俱乐部里见面。
“都准备好了?”乔伊斯先生问。
“是的。钱就在我的口袋里。”
“那我们走吧。”
他们走下台阶,乔伊斯先生的汽车在广场上等着。天色已晚,四周一片寂静。他们朝汽车走去时,王志诚从房屋的阴影中闪了出来。他坐到副驾驶座上,给司机指路。他们开车经过欧罗巴酒店,在“水手之家”拐弯,驶入维多利亚大街。这里的华人店铺仍在营业,路人在四处闲荡,街上人力车、汽车和出租马车熙来攘往,显得热热闹闹的。他们的汽车停了下来,王志诚转过脸来。
“我看我们还是下车走过去吧,先生。”他说。
大家下了车,王志诚向前走去,他们两人在他身后隔开一两步随行。走了一会儿,他叫他们停下。
“你们在这儿等一下,先生。我进去跟我朋友通报一声。”
他走进了一家临街的店铺,有三四个华人站在柜台后面。这也是一家奇怪的商店,什么商品都看不到,不知道到底是卖什么的。只见他跟一个矮胖的男人说了几句,那人穿着帆布背带裤,胸前挂着一条大金链子,他快速朝门外的夜色扫了一眼。他交给了王志诚一把钥匙,后者走到门外,朝等在外面的两个人招招手,随即钻进了店铺旁边的一个门道。他们跟着他走了进去,来到了一个楼梯口。
“请等一下,我划根火柴。”他说,他总是很有办法。“你们跟我上楼。”
他手里举着一根日本火柴走在前头,可是那火柴驱散不了四周的黑暗,他们跟在他身后摸索着走上楼梯。到了二楼,他用钥匙打开一道房门,进去点亮了煤气灯。
“请进吧。”他说。
这是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只有一扇窗,唯一的家具就是两张铺着席子的中式矮床。一个屋角放着只大柜子,上面挂着一把精巧的铜锁,柜顶上有一只破旧的托盘,盘子里摆着鸦片烟枪和烟灯。屋里有一股淡淡的鸦片烟味儿。两人坐下后,王志诚给他们递上香烟。过了一会儿,他们刚才看到站在柜台后面的那个矮胖华人推门进来。他用流畅的英语向他们问好,随后在他的那位同胞身边坐下。
“那个女人马上就到。”王志诚说。
店里的一个伙计用托盘端来一个茶壶和几只茶杯,那个矮胖华人请他们喝茶。克罗斯比谢绝了。两个华人在交头接耳,克罗斯比和乔伊斯先生没有说话。最后,门外传来了说话声。有人在低声喊门。那个矮胖华人走到门口,打开门,轻声嘀咕了几句,便领进来一个女人。乔伊斯先生仔细打量她。哈蒙德死后,他多次听说过这个女人,但是从没见过她。她体形有些敦实,不年轻了,脸盘很大,表情呆滞,脸上搽了粉,涂了胭脂,眉毛只剩下两条细细的黑线,她给人的印象是个有个性的人。
她身穿浅蓝上衣和白裙子,这身装束不中不西,不过她脚上趿拉着一双中式的丝绸拖鞋。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金链子,手腕上戴着金镯子,耳朵上戴着金耳环,乌黑的头发上插着精美的金簪子。她慢吞吞地走进来,神态从容自信,但脚步有些沉重。她挨着王志诚坐在床沿上。王志诚对她说了几句,她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两个白人一眼。
“她把信带来了吗?”乔伊斯先生问。
“带来了,先生。”
克罗斯比一言不发,随手掏出一卷五百元的钞票,数出二十张,递给王志诚。
“你点点对不对?”
王志诚点了一遍,递给那个矮胖华人。
“一点儿没错,先生。”
那华人又数了一遍,然后装进自己的口袋里。他又跟女人说了几句,女人从胸口掏出一封信,递给了王志诚,他接过信飞快扫了一眼。
“就是这封信没错,先生。”他说着,正要递给乔伊斯先生,克罗斯比一把从他手上夺了过去。
“给我看看。”他说。
乔伊斯先生看着他读完信,然后伸出手去跟他要。
“你最好交给我吧。”
克罗斯比小心地把信折好,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不用了,还是我自己留着吧。这可花了我不少钱。”
乔伊斯先生没有再坚持。三个华人注目看着那狭窄的过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或者到底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从他们漠然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来。乔伊斯先生站起身。
“今晚您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先生?”王志诚问。
“没事了。”乔伊斯先生知道他是想要留下来拿到他应得的分成。他们肯定早就商量好了分配方案。接着,他转身问克罗斯比:“你可以走了吗?”
克罗斯比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站起了身。矮胖华人走到门口给他们两人开门。王志诚找到了一截蜡烛头,点亮后照着他们走下楼去。两个华人把他们送到街上。留在屋里的那个女人安静地坐在床上吸烟。走到街上后,两个华人跟他们分手,转身回到楼上。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封信?”乔伊斯先生问。
“留着。”
他们走到停车的地方,乔伊斯先生问他的朋友要不要搭他的车走。克罗斯比摇摇头。
“我想走走。”他有些犹豫,双脚在地上蹭了几下。“哈蒙德死的那天晚上我去了新加坡,主要是因为我认识的一个人有一支枪要出手,我想把它买下来。晚安。”
他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审判结果不出乔伊斯先生所料。陪审团走进法庭时已经一致裁定克罗斯比太太无罪。她做了自辩,简单而直截了当地陈述了案情。公诉方代表是个和善的人,对自己的工作显然没有多大的兴致。他敷衍了事地问了几个必须问的问题。他的控方陈述简直像是在为被告辩护,陪审团不到五分钟就达成了一致的裁决。宣判后,挤得水泄不通的法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法官恭贺克罗斯比太太重获自由。
对哈蒙德的行为抨击最猛烈的是乔伊斯太太。她对朋友很忠诚,她执意要克罗斯比夫妇在审判结束后就到她家住一段时间,因为她和大家一样坚信审判结果肯定是无罪获释,她要他们一直住到一切都安排妥当再离开。无论如何不能让可怜而勇敢的亲爱的莱丝丽回到发生了这场惨案的房子里去住。审判十二点半结束,他们到达乔伊斯家时,丰盛的午宴早已经准备就绪。鸡尾酒已经调好,乔伊斯太太家的名贵鸡尾酒在整个马来联邦闻名遐迩。乔伊斯太太提议为莱丝丽的健康干杯。她很健谈,精力充沛,这会儿更是兴致高得不行。也幸亏如此,因为其他人都沉默不语。她并没有觉得异常,她的丈夫从来就不多说话,另外两位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煎熬自然筋疲力尽了。午餐期间,只有她一个人劲头十足地唱独角戏。饭后,咖啡端上来了。
“听我说,两位,”她欢呼雀跃地说,“你们必须休息一下,用过下午茶后,我开车带你们俩去海边兜兜风。”
乔伊斯先生平时难得在家吃午饭,饭后当然要回办公室去。
“我恐怕去不了,乔伊斯太太,”克罗斯比说,“我要赶回橡胶园去。”
“今天还要回去?”她大喊。
“是的,马上得走。我已经太长时间没有料理园子了,我要赶紧干正事了。不过我很感激你能留莱丝丽在这儿住几天,我们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乔伊斯太太还想要挽留他,可是她丈夫拦住了她。
“他一定要走就让他走吧。事情总得有个头。”
她听出了丈夫话中有话,迅速瞟了他一眼,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一时谁也不说话了。过了会儿,克罗斯比又开口了。
“请你们原谅,我得马上动身,好在天黑前赶到。”他从桌边站起身,“你能送我一下吗,莱丝丽?”
“当然可以。”
他们一起走出餐厅。
“我觉得他太不体贴人了,”乔伊斯太太说,“他该知道莱丝丽现在最需要他陪伴。”
“我相信如果不是绝对必要,他也不会走的。”
“我去看看莱丝丽的房间准备好了没有。她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当然啦,休息之后要开心玩玩。”
乔伊斯太太走出餐厅,乔伊斯又坐下。不一会儿,他听到了克罗斯比发动摩托车引擎的声音,很快又听到摩托车嘎嘎碾压着花园砂石路而去。他起身走进客厅,看见克罗斯比太太站在客厅中央,两眼发呆地望着门外,她手里攥着一封展开的信。他认出了这封信。他走进客厅时,莱丝丽瞥了他一眼,他发现她的脸色惨白。
“他知道了。”她低声说。
乔伊斯先生走到她跟前,从她手中拿过信。他点了一根火柴,将信点着,看着信纸在手里燃烧。快要烧到他的手时,他才把它扔到瓷砖地上。他们两人同时看着这烧焦的纸片卷了起来。然后他抬脚把它踩成灰烬。
“他知道什么了?”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很长时间,她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怪异的神情。是蔑视还是绝望?乔伊斯先生看不出来。
“他知道了杰夫是我的情人。”
乔伊斯先生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
“他做我的情人好多年了。差不多在他刚从战场上回来他就成了我的情人。我们知道必须格外小心。我们成为情人后我就开始假装讨厌他,罗伯特在家时他也很少到我们家来。我经常会开车去一个我们约好的地方,我们每星期两三次在那儿见面,每次罗伯特去新加坡时,他总会在晚上等仆人都睡下后到我家来。我们经常幽会,神不知鬼不觉。可是最近,也就是一年前,他开始变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能相信他不再喜欢我了。他也总是矢口否认。我都快疯了。我跟他大吵大闹。有时我觉得他已经厌恶我了。唉,你可不知道我忍受了多大的痛苦。简直是地狱般的煎熬。我知道他不想要我了,可我就是不放过他。悲哀!多么悲哀啊!我爱他。我把一切都给了他。他就是我的生命。后来,我听说他跟一个华裔女人同居了。我没法相信。我也不愿意相信。最后我见到她了,我亲眼见到了这个女人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戴着金手镯和金项链,一个又老又胖的女人。年纪比我大。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村里人都知道她是杰夫的情妇。我走过她身边时,她盯着我看,我觉察到她知道我也是杰夫的情妇。我送信叫杰夫过来。我必须见他。这封信你已经读过。我写这封信的时候简直要发疯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什么也不顾了。我已经十天没有见到他了。这十天就像漫长的一生。上一次我们分别时,他还把我抱在怀里吻我,他叫我不要担心。可是他离开我的怀抱立刻就投入那个女人的怀里。”
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着这些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双手绞在一起。
“这封该死的信!我们一直都格外小心。每次我写给他什么,他总是看完就撕掉的。我怎么会知道他偏偏就留下了这封信?那天他来了,我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他跟那个女人的事。他不承认。他说那是有人造谣。我失去了控制。我不知道自己对他说了什么。噢,那时我恨死他了。我真想把他撕成碎片。我说尽了一切伤害他的话。我辱骂他。我甚至想冲他脸上啐唾沫。最后他终于冲我发火。他说他讨厌我,再也不想见到我了。他说他烦死我了。他承认他跟那个华裔女人确有其事。他说他认识她很多年了,在战前就认识了,他说那个女人才是他的真爱,其他女人都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他说他很高兴我知道了真相,这样我就可以不再纠缠他了。接着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了,我怒火中烧,失去了控制。我抓起手枪,扣动了扳机。他惨叫一声,我看到我击中了他。他跌跌撞撞地往凉台上跑。我追出去,又开了一枪。他倒在地上,我就站在他身边继续开枪,直到手枪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我知道枪膛里没有子弹了。”
她终于说完了,大口喘着粗气。她的脸已经扭曲得不像人脸,满脸都是残忍、狂怒和痛苦。没有人能想到这样一位文静优雅的女人也能在激怒之下变得如恶魔一般。乔伊斯先生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他完全被她的样子吓呆了。那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副丑陋狰狞的面具在喋喋不休。这时,他们听到从另一间屋里传来了乔伊斯太太响亮、友善而欢快的声音。
“过来吧,亲爱的莱丝丽,你的房间准备好了。你一定躺下就能睡着啦。”
克罗斯比太太脸上逐渐恢复了镇静。刚才如此清晰可见的激情渐渐抚平,就像用手抚平一张揉皱了的纸一样。转眼之间,这张脸又变得镇定自若,没有一丝皱纹。她脸色有一点儿苍白,可是她的嘴角绽露出了和蔼亲切的笑容。她又变成了一个教养良好甚至气质高雅的女人。
“我这就来啦,亲爱的多萝西。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太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