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两点左右,米村重一郎在公司外面给城东洋服店的八田英吉打了个电话,叫他一小时后赶到皇居前的酒店里来。
等他到了酒店的时候,大厅里早已有八田英吉那瘦弱的身影在等候了。两人从大厅里走到咖啡厅的桌前落座。
“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件事,啊,就是,秘书偷听我的电话把赛马消息拿去兼职一事……”
“嗯。我汇报了那件事,可能对星野小姐影响不太好啊。”八田英吉胆怯地垂下双眼,轻声说道。
“哪里,没事的。只不过,这个问题我也实在不知如何处理才好。假如星野小姐的行为曝光的话,当然对她本人影响不好了。而且,恐怕也会有损我的颜面啊。”
“的确如此。”
“所以呢,我在考虑能不能想点什么办法,既不伤害当事人的面子,又能让她不再染指这样的事情。”
于是,八田英吉也和重一郎一起冥思苦想了起来。
“董事长,往秘书室里再安插一名秘书怎么样?那样的话,我想星野小姐也就不敢造次了吧。”
其实,这个办法重一郎未尝没有想过。可是,要想实现却绝非易事。现在突然毫无来由地把秘书增加到两人,星野花江那根敏感的神经一定会受到触动的。女人嘛,心理都是异常细腻的。尤其像星野花江那种内敛沉闷的性格,又会不同于常人。作为他个人,私心里并不想掀起星野花江心理上太大的波澜。假如对方暗地里对抗自己,工作可就不好进行了。再加上,他还有部分商业机密和个人隐私握在她的手里呢。
“增加秘书一事,目前尚有困难。”重一郎答道。于是,八田英吉双眼直直地盯着放在面前的咖啡,又陷入了苦苦的思索当中。
“那么,董事长,您看这个提议是否可行呢?”他抬起柔弱的双眼,说道,“星野小姐给一些疑似会员的人致电提供赛马消息,这事儿恐怕已成事实。所以,我觉得下次可以找个马主事先商量好,让对方故意在电话里散播些错误的消息出去。”
“嗯?”
“我想,星野小姐偷听到之后一定会把原话转告给会员的。因为消息本来就是假的嘛,自然也就没有可能中彩了。这样的事情重复个五六次下来,会员们也就不会愿意继续相信星野小姐提供的消息,就会逐渐地主动退会了吧。那样一来,我想星野小姐的兼职应该也就没有可能持续下去了。”
这可真是一招绝妙好棋啊,重一郎心里暗忖道。
找马主朋友故意放出些错误的消息,这委实是个好主意。重一郎立刻接受了八田英吉的提议。
“不过呢,董事长,不管是马主也好,马舍员工也好,要用怎样的理由让他们在电话里把假消息放出去呢?要是找他们帮忙,不就得把星野小姐偷听电话、泄露消息的事和盘托出了吗?”
八田英吉一方面为自己的提议被重一郎采纳感到欣喜,另一方面又担心起下一步的实施来。
“这一点就用不着担心了,八田。马主也好,马舍那边的员工也好,当中爱开玩笑的人可是不在少数呢。”重一郎喜笑颜开地说道。
“是吗?原来各位都是些幽默人士啊。”
“是啊。都是些相当机智幽默的人呢。”
虽说就因为机智幽默而牺牲掉星野花江的外快兼职,的确有些让人于心不忍,可这也是无奈之举啊,重一郎心想。
谈话结束了,重一郎抬手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八田英吉慌忙欠了欠身,为叨扰了公务在身的重一郎致歉。
“哎呀,应该是我道歉嘛,八田。这回委屈你帮忙做这些事,改日一定会好好致谢的。”
“哪里哪里,董事长。平日里承蒙贵公司多方关照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这对您的恩情连百分之一都报答不上啊。敝人只是通过这次机会,为您尽心效劳而已。”这名彻底依赖于日东商会订单的二级承包商店主柔弱的双眼里透出真挚的目光,说道。
“谢啦。我也会在堀内面前替你们美言几句的。”
堀内就是一级承包商平和服饰的老板。八田英吉一向通过他们公司承接业务。重一郎既然承诺说,要帮城东洋服店向堀内美言几句,自然没有比这更有保障的好事了。
“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八田英吉双手扶在桌上,深深地鞠了几次躬。
来到酒店门外,八田英吉没有坐上停在外面的汽车,而是站在原地目送重一郎离开。
“这台车就是你的啊。”
重一郎打量着这台先前见过的灰色中型车。里面的驾驶位和副驾驶位都是可调节型的座椅,就是那种放倒后可以与后排座位连成一体形成卧铺的座椅。
这个月,星野花江依旧在临近月末的星期六午休时间,在离公司稍有一段距离处,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此行是为了到“交易银行”里确认一下,以“滨井静枝”名义开立的普通账户上是否有会员转账过来。未转账的人下个月就不再致电通知了。
此刻,出租车上的电台里正转播着赛马。
似乎一场比赛刚刚结束,三名赛马评论员正与主持人评论着战绩。
就在评论期间,还公布了中彩的金额。
“单胜2号滨之寿是二百二十日元,复胜2号……连胜复式2-7是三百五十日元。”
星野花江蹙紧了眉头,这一次又预测失误了。自己一早就将“滨之寿”从冠亚军名单中划掉了。
在两个月前,情况可是截然相反的。
那个时候,光王子曾被舆论视为最具实力冲击冠亚军的赛马之一,可实际赛事当中根本没有入围。她的电话预测里也早就排除了光王子。因为,佐田兽医打给米村董事长的电话里已经说了,当天训练之后检查出心率太弱,训练强度太大,马匹有些过劳。
第二天的马报上,舆论也对光王子未能入围一事一片哗然。本以为马匹脱去脂肪是训练得当的结果,甚至连一位喜爱赛马的明星也在报上如是说。结果,那场比赛爆出特大冷门,连胜复式里出现了高达三千五百日元的大彩。
在预测上马失前蹄的评论家们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发表了各种不负责任的言论。所谓评论家,其实都是些事后诸葛亮,只不过为了自圆其说,就大放厥词。
由于花江当时的电话预测中已事先排除了光王子,会员们根据排除法从剩下的马匹中选择了自己的马券。其中,中得三千五百日元大彩的人应当不在少数。显然,会员们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可惜这种声音她是听不到的。不过单是这样想想,她的心中也会感到满足。
可是,近两个月却有十次左右,预测都接连失误了。不论是马舍员工,还是马主,尽管她依旧坐在秘书室里听着他们向米村董事长来电透露相关消息,并在预测中排除状况不佳的马匹,可她预测出的马匹却经常出现夺得冠亚军的情况。
眼下,电台里宣布夺冠的滨之寿也是如此。先前明明听到负责它的舍务员——一名叫斋藤的中年男子亲自致电董事长说,“尽管马匹奔跑的速度仍然飞快,看不出实力上有什么不足,可实际上这场比赛毫无胜算”。
为何近来透露给米村董事长的消息会频频有误呢?
出租车开到了银行门口。
星野花江走进银行里。
她向熟悉的柜员询问“滨井静枝”的账户入账情况。
这个月转账过来的人共有十九名。
与上个月相比,少了七名。而且,上个月与上上个月相比,还要少掉五名。也就是说,上上个月原本有三十一名。在那之前,尽管上下有少许波动,也始终保持着平均三十名的人数。而眼下只剩下十九名转账者,这说明会员数目正在骤减。
走出银行,她推门进了附近一家咖啡店。相对于外面街道上的灼热,店内开放着冷气,一推门就有股凉爽沁入皮肤,使人感到舒适惬意。可她的心情却无论如何好转不起来。
她拿出记事本,盯着这个月没有转账过来的名单:
前谷惠一、奥田秀夫、长谷川隆助、平尾银藏、樋田幸雄、高桥由一、户田鸟太郎。
——再看看上一个月的:
土屋功一、细川直一、松田健造、荒木孝忠、冈部昭三。
——她的目光逐一掠过名单上的人名,耳边也一一回响起对方的话语声。通常,看到人名能回想起来的都是对方的模样,她却只能回想起对方的声音来。
“多谢您帮我赢了某某赛马的某日某场比赛。太感谢了。”
致电通知下一次比赛的消息时,多数人会这样向她表示谢意。
“您的消息实在是太准了。也不知是通过什么渠道得知的,比任何一家马报和预测专家的消息都让人信服。真是太惊人了,非常感谢。今后还请您多多提供消息。本来还觉得会费一个月一万日元有点高,现在觉得一点儿也不贵,真是物有所值啊。”
甚至有人这样说道。
有人说一个月一万日元的会费一点儿也不贵,那都是在预测命中率较高的情况下。现在既然不准了,会费自然也就显得太贵了。会员骤减也正是出于这一原因。命中率连续两个月下滑,必然是这样一种结果。买马券的人也是非常现实的。
“最近这女人的预测突然失去了通天的本事啊。”
仿佛能听到有人这样抱怨自己。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如果预测还继续失误的话,会费入账还会越发减少的。那么,这项电话预测的兼职也就很难维持了。总有一日,会自行消亡的。
每个月要损失掉三十万日元的收入,对她来说可是个绝大的打击。想到这里,星野花江顿觉眼前一片漆黑。
为何给米村董事长通风报信的电话会变得如此不准了呢?
“好像训练强度太大了。比预计是快了三个点,可反超之后却吐了马草出来。”
舍务员向董事长转告的,是这样一条消息。可是,事实上后来的比赛中马匹竟然轻松地夺了冠。
此时,八田英吉正坐在咖啡店的一角,有如舔舐般用吸管吸着冰咖啡。他一面观察着坐在远处桌旁的星野花江,一面留心不被她发觉。
其实,他在星野花江正午时分走出日东商会拦下出租车之际,就坐在自己的车上盯着了。之后,又一路尾随她来到河对岸的银行里。
星野花江应当是采用了会员制度预测赛马结果,会费可能是通过银行转账的方式收取的,这本是他在听过董事长一席话之后做出的推测。
假如果真如此,她必定会去银行亲自查看入账情况。为了保护自己的兼职,不论是银行里的外勤人员亲自登门拜访,还是直接打电话给她,她都应当会严格禁止的。这么看来,星野花江到银行里确认当月的入账情况应当是在月末。于是,这几日,他一直在正午时分守候在那里。
一切果如他所料。从星野花江在银行内从外勤模样的人而并非柜员的手里接过纸条,到她出神地看着纸条,整个过程他都混在顾客中,紧紧地观察着。
摆在星野花江面前的冰淇淋几近融化,记事本也摊开来了。她手指托腮,神情若有所思。这名纤瘦的三十岁女子脸上,两颊凹陷,双眼细小,鼻头朝上,嘴唇单薄,头发稀少,略带卷曲,额头宽大。可以说,这是一名很典型的、不能让异性感受到丝毫魅力的单身女性。
可是,也正是因此,才让人清楚地看到,她是为了自己的晚年生活在拼命存钱,因而形成了以金钱为本的个人哲学。正是这种太过理性的性格使她看上去全无女性的气质和魅力。或者说,是她自己主动抗拒这些特质的。不过作为秘书,她倒是一位工作能力极强、人前不甘示弱的女性。
此刻,星野花江一脸沮丧地坐在咖啡店的椅子里,宛如遭受了巨大打击一般。这一幕也映入了八田英吉的眼帘。至于原因,他可以猜得八九不离十。毫无疑问,这一定是米村重一郎采纳了他的建议并付诸行动的结果。
星野花江保持这一状态足足有二十分钟之久。之后,她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瞄了一眼手表,将记事本收进手拎包里,迅速起身走向收款台。由于体格纤瘦,身上的连衣裙衬托得她身材十分苗条。她走到外面炎热的街上,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上车离去。
八田英吉眼睁睁地错过了在咖啡店里接近她的大好时机。自己绝不能轻易找她搭话,这可是一名戒备心极强的女子。倘若过于贸然地行动,难免会招致失败。
下一个星期二的傍晚,八田英吉从日东商会门口暗暗跟在星野花江后面,坐地铁来到了秋叶原站的站台上。她在这里买了份体育晚报,报上登着赛马的报道。瞥了一眼报纸后,她就迅速折起来塞进了手拎包里。看来,是打算带回家中再慢慢仔细研究报道内容了。周围并没有一名异性的视线投向她。八田英吉也匆忙买了份马报的下周预测号。
他在小岩站尾随她走下了车站的楼梯。八田英吉此前通过电话号码簿查询过她的住址,却没有去过实地,因此打算一直紧跟不舍。来到站前广场上,她并没有搭乘巴士,而是向左侧走去。她横穿过广场,走进了一条两旁都是商铺的街道。
本以为她会沿着这条街一直走下去,不料她却转身进了一家灯光闪烁的弹子游戏房。
这让八田英吉实在大跌眼镜。他完全没有料到这名女子居然会进弹子游戏房。
他本以为,对于金钱极度现实和理性的星野花江是绝不会浪费一分钱的。虽说她会向喜爱赛马的人士提供预测,自己却连一张马券都没有买过。他还以为她对所有跟赌博沾边的东西都不屑一顾呢。
八田英吉转念一想,也说不定游戏房里有什么人约好了跟她见面。于是,他等了三分钟左右才走进游戏房。店内正播放着喧闹嘈杂的唱片音乐。正值下班高峰时间,店内人声鼎沸。穿过人群排成的队列,他看到星野花江正坐在一处游戏台对面的椅子上。
此时,八田英吉无处可坐,便站在稍远处望着她打弹子的情形。她的肩膀随着右手手指的移动很有节奏地起伏着,双眼紧紧盯着玻璃板内滚动的弹子移动的方向。显然,她的手法相当纯熟。从弹子盘内的弹子数目来看,她买了三百日元左右。
在八田英吉看来,星野花江这幅光景莫名地显得落寞,很是不可思议。可是,也并非不可理解。即便回到家中,她也照样是形单影只。公司里其他异性或同性也绝不会喊上她一道去喝喝茶什么的。如此独来独往,也只有不花什么大钱的弹子游戏,才可以给她带来片刻的放松吧。尤其是,近来她应当为会员骤减的事整日忧心忡忡的吧。
她一刻不停地打着弹子,似乎全神贯注于此事上面,仿佛为了忘记烦恼而全身心投入其中。或者说,看似心无旁骛地打着弹子,实际上心里却在盘算着为何近来赛马结果的预测不准了。
起初,她的状态相当不错,渐渐地却糟糕了起来。终于,盘里的弹子一个也不剩了。她站起身,又去买新的弹子。
星野花江买回了大约两百日元的弹子,重新开始了游戏。这时,她邻座的椅子也空出来了。八田英吉买了五百日元,在那里坐了下来。四周弥漫着香烟的雾气。
他对弹子游戏可是绝对自信的。很早以前他曾对这玩意儿着迷过,经常出入于浅草附近,有一段时间相当沉迷于此。作为一级承包商下面的二级承包商,他在经营上不乏各种苦恼焦虑。最让他伤脑筋的还是资金筹措问题,上一级公司平和服饰的老板堀内生性吝啬,开出的票据往往都要拖延到九十至一百二十天,中介融资也并不能如愿帮到自己。再加上,交货期往往催得太紧,交货时的审查又异常严格。员工薪酬还要依照物价上涨程度适时进行调整,可是增发的薪酬部分却无法得到上一级的认可。
堀内声称,这是由于他的上一级公司日东商会以行业萎靡不振为由不肯提价造成的。这也许是堀内自己的借口。可是,整个纺织行业萎靡不振也着实是个不争的事实。碍于情面,八田英吉对此也不好说破。
倘若过于执拗地央求堀内,他还有可能流露出“既然你觉得不划算,那就终止业务”之类的意思来,甚至会冷笑着说有的是承包商排着队等合作呢。
那也的确是事实,故而八田英吉也只有屈从了。就算离开平和服饰,也不可能马上就找到下一家公司接下承包业务。每家公司手里都有太多的承包商了。再加上,刚开始业务关系的话,难免会被人抓住机会狠敲一笔,那样恐怕情况会更为不利。毕竟,自己与平和服饰交往得久了,堀内偶尔也会表现出一丝“温情”来。
可是,这些也全都是在堀内盘算之内的,八田英吉心里的苦恼并无变化。这种时候,为了排解心里的苦闷,长舒一口气,白天他也时常借故从店里溜出来,到浅草一带的弹子游戏房里过把瘾。也因此,他的游戏手法已经练得几近炉火纯青了。
他面前的台子上摆着的盘子里,弹子已经堆成了小山。弹子的数量太多,有些甚至掉了出来,落进了下一层里。
再看看邻座的星野花江,二百日元的弹子也曾一度增加过,可后来又眼看着少了下去。她的手指敏捷地移动着,眼神认真地盯着弹子的走向。看到这幅光景就可以明白,她本是个对任何事情都十分执着的人。或许,这样做也是为了忘记近来的烦恼吧。
终于,星野花江的弹子一个也不剩了。她叹了口气,双手放在手拎包上,怔怔地望着弹子台发呆。
弹子用完了。她像是正在思考是再去买点弹子回来呢,还是就此作罢。她站起身,似乎最终还是决定再去买一次。
再花上五百日元去买弹子,看上去并不合乎星野花江一向所持的理性思维。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会如此痴迷于弹子游戏。或许还是因为那件事搞得她不开心,才会破天荒沉浸在游戏当中吧。
正当星野花江从椅子上站起身时,八田英吉把一个堆满弹子的盒子推到她面前,开口说道:“那个,不介意的话,您可以用这些弹子。”
星野花江吃惊地转过头来,看了看弹子盒,又看了看他的脸。
“啊?”
她瞠目结舌地盯着他的脸,似乎在想,这名素不相识的男子为何会推给自己这么多弹子?自己又是否应该收下?犹豫的表情和意外的神态在她脸上一览无余。
“没关系。我已经准备回去了。这种弹子没必要左一次右一次地去买啊。感觉有点儿傻乎乎的是吧。”八田英吉为了安抚对方的惊讶,微微笑道。
“可是……那礼品呢?”
用弹子换回的礼品怎么办?她的眼神仿佛在这样询问。
“啊,我本来也没有什么想要的礼品。”
八田英吉把盒子里的弹子哗啦啦一股脑儿倒进她的弹子盘里。由于数目实在太多,还有一半留在了盒子里。
“能用吗?那我不客气了。”
星野花江轻轻地点了点头,笑了。她并没有发现他就是先前与自己同在银行附近咖啡店里的男子。
又过了三十分钟,她的弹子再一次耗尽了。而他面前的盘子里,又像小山一样重新堆满了。
“稍等一下。”八田英吉转过头,看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的星野花江,他拿起两个盛满弹子的盒子说道,“我不需要礼品什么的。您拿这些去换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可是……”
星野花江再度惊异地望着他。
“我真的不需要,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您不用客气。”
犹豫了片刻,星野花江最终还是向里面摆满礼品的柜台方向走去了。八田英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星野花江望着货架上的礼品,眼神仿佛在挑选商品一般,说道:“我可以拿点巧克力吗?”
她回头看着八田英吉。从她来讲,弹子是八田英吉给的,自然要跟他商量一下。
“嗯,拿吧。随您。”八田英吉笑吟吟地说道。
店员按照弹子的数目从货架上将巧克力逐一拿下来。她紧紧地盯着,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转回头对他说:“您也拿点什么吧?”
“哎呀,我不需要。”
“可是,那也太不好意思了呀。拿点香烟吗?”
“也是啊。那,就来两盒七星吧。”
她向店员指明了要三盒。
各色巧克力把一只咖啡色的纸袋塞得满满当当的。她用肉眼大概估算了一下,除掉香烟之外,袋子里的巧克力差不多要有三十盒。
“能拿这么多吗?”她怀里抱着那只做工低劣的纸袋说道。袋子实在太薄,袋口处已经破了。
“能再给我个纸袋吗?”她要求道。
男店员却对她提出的要求置若罔闻。倘若她长相漂亮一些,或许男店员的态度就会殷勤许多了吧。
“那,用这个包上行不行?”
八田英吉从包里取出刚买的马报,把它放在柜台上摊开来。
自己在秋叶原的站台上买报时,本打算故意把它从包里露出来,吸引她的注意力。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能有机会如此堂而皇之地把它展示给对方看。
果然,星野花江顿时惊异地望向八田英吉的侧脸。这张品质上佳的报纸上用小号铅字印着“第十场比赛”莎拉四岁开赛、旋风少年·54·梅崎、山手精英·53·坪田、天之光·52·佐原太等信息。她用报纸把手上被巧克力塞得鼓鼓囊囊的纸袋包裹了起来。她把包裹抱起来之后,刚好可以看到上面还印着红色的醒目标题、“最新消息”和白色的专栏。
两人走出了游戏房。街道两旁,各式日式酒吧、餐厅、中餐馆和西式酒吧的门口全都亮着招牌,灯火通明。
“怎么样?要喝杯茶吗?”八田英吉提出邀请。
“嗯。”星野花江怀里抱着马报包裹的纸袋,点头表示同意。
咖啡店里有不少年轻人。这对三十出头的男女走到店内一处角落里,坐了下来。
星野花江向来极少与异性单独进入咖啡店。因此,与游戏房里相比,她多少有些感到拘谨。当然了,这也因为对方是位完全陌生的男子。不过,这也绝不会让她感到不快。本来就是因为眼前这名男子,自己怀里才多了这一大袋巧克力啊。
至今为止,在个人方面,她既未能从同性那里得到些许热情,也未能从异性那里获取任何青睐。公司里的男员工们即便向自己支付欠款的利息,也绝不会外加上一包点心给她的。倘若这名素昧平生的中年男子拿出现金来帮自己付巧克力款的话,自己也会有所戒备的。可是,这些礼品居然全都是用游戏弹子换来的,想来似乎让人感到一丝好笑。
然而,她更多的关注点在于,这名男子手里居然会拿着一份马报。此人似乎也是个马迷。看上去,男子的衣着算得上干净利落,身材纤瘦,全无强悍之态,却也并没有病弱的感觉。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嘴角到下颌间泛出青白的颜色。
买马券的人当中,颇有些穿着打扮很不得体的男子,甚至有些人看着好像黑社会。而眼前这名男子显然看起来生活体面,对赛马不过是出于兴趣,应该绝不至于沉迷于其中的。尽管如此,他身上也有种通晓赛马、对赛马知识了然于胸的气势。
男子动辄垂下双眼,眼神温和拘谨,动作举止也有些弱不禁风的感觉。按第一印象来说,她估计,此人应当在某家不错的公司里担任中层管理职位。
“您喜欢赛马吗?”星野花江看了一眼包在巧克力纸袋外面的马报,轻啜了一口咖啡,开口问道。当然,嘴角处还微微漾着一丝笑意。
“啊。这个嘛,也不算反感。”男子一脸被人发现了证据的表情,略有些难为情地点头答道。
“赛马方面,您专注很久了吗?”
“倒不算长。六七年前开始的吧。”
“都有六七年了啊。那您应该是个赛马的行家了吧?”
“啊,算不上什么行家。”
“您买马券的成绩怎么样?”
“目前为止,倒是没有太大损失。因为我这个人,对什么事情都喜欢研究一下,琢磨一下。不过,仅仅是出于兴趣而已,并不会太过沉迷。”回答完之后,男子抬起眼睛,客客气气地问道,“您也对赛马感兴趣吗?”
星野花江回答说,自己本身倒不能说对赛马多感兴趣。但是,自己会研究马匹的血统、过去的成绩,甚至骑手什么的,以及由于天气导致的赛马场情况变化,等等。她喜欢在这些基础上,推断出能够夺冠的马匹来。
事实上,她只不过是仰仗偷听来的电话消息而已。虽说她也会购买马报,可并不是为了研究马匹的数据,那只是为了熟悉各个赛马的名字,以及用作电话消息的参考。她可以通过电话告知会员原本被视为夺冠热门或颇具实力的赛马状况临时有变,这让她产生了一种掌握了外人无法得知的秘密的优越感。同时,通过排除法让会员猜中能够获得高额大彩的赛马,也让她感到无比喜悦。
因而,她非但没有仔细阅读过马报上的资料,也没有多么丰富专业的知识。
八田英吉佯装不知星野花江在做赛马预测一事,开始恰到好处地展示出自己对赛马知识的了解,并且尽量不给人卖弄学识的感觉。她在一旁侧耳倾听着,细细的双眼里放出光来。两人侃侃而谈,喝完咖啡,又点了冰淇淋。
她问他,您住在附近吗?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她没有开口询问他的职业。显然,由于初次见面,对于太过私人的问题她是有所保留的。他也没有询问她上班的公司。只是,在被问到住处时,她也同样含糊地回答说就在附近。
在咖啡店里结账时,星野花江拒绝了八田英吉的提议,坚持自己付了账,似乎是为了表达收到巧克力的谢意。八田英吉表示这样让自己有些于心不安,既然时间已经过了八点,方便的话,不妨一起去简单地用下晚餐。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应她的要求,两人走进了一家天妇罗店。在店里,她点了最贵的“随心套餐”。
被店里的人问到需要喝点什么时,星野花江说自己不大喝得下饮料了。八田英吉在一旁说,光点些天妇罗有点太不像回事了,于是要了啤酒。
似乎平日里,她最多也就点个便宜的天妇罗盖饭来解解馋。因此,眼前摆满了鱼虾的天妇罗套餐让她得以大快朵颐。她不断地夹起海鳗、鱿鱼送入口中。或许是因为菜肴实在可口,她的酒量也超出了他的想象。
到了结账的时候,她依然拒绝了八田英吉,自己买了单。他在心里暗暗思忖着,究竟是小气的女人喝醉了也会变得大方呢,还是这个女人终于开始春心萌动了呢。
她嘴上虽然说着“不用送我回去了”,态度上却没有多么坚决地拒绝。因此,八田英吉一直把她送到了公寓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