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井善五郎看到了特别套房那对男女住客搭乘三楼的电梯下去。电梯本是直达四楼的,不知为何,并没有开通。也许是不想让贵客下榻时听到扰人的噪声吧。总之,他估摸,以男女住客那身穿着打扮,暂时应该不会回到房间里来了。任务可以从容不迫地进行。
他来到先前已大致估算到位置的四楼楼梯下面。慎重起见,出门之前,他还在房间里故意磨蹭了二十来分钟。酒店的走廊里,大多数时间是不见人影的。既没有客人走动,也不见服务员的身影,宛如置身荒漠里一般。眼下就是这样一段时间。他前后观察着走廊里的情形,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所幸,绒质地毯消除了他的脚步声。
一走完楼梯,特别套房的房门就映入了眼帘。只有那里的门是雪白的,四周还镶着浮雕花纹。尽管善五郎并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洛可可风格,他还是不禁感叹:贵客下榻的房间,连房门都如此雍容华贵。
可是,还没走到门前,善五郎就听到房间里传来了响动。他倒吸一口冷气,特别套房里似乎有人。他立刻转回身,沿着楼梯朝楼下走去。
房间里有人。可那对男女住客出去还没有回来,这应当是确定无疑的。难道另外还有什么随从人员留在了房间里吗?可是,他刚才问过女侍,住客应该只有那对男女。如果还有随从人员在的话,女侍应该会提起的。那么就可能是酒店里的服务员趁客人离开期间来整理房间了。比方说,女侍之类的服务人员进来整理床铺。那样的话,应该很快就会离开了。
这是下到三楼时,善五郎心里估计到的。他心想,现在虽然不巧有人在屋子里,总好过自己进入房间后再有人闯进来吧。要是在里面当场被服务员发现了,肯定会被当成小偷抓起来的。这样看来,留在自己房里故意磨蹭的那二十分钟,并没有白费。
善五郎装作若无其事地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走廊上,眼睛瞟着楼梯的方向。过了不到五分钟,他眼前出现了一名男子的身影。狭长的四方空间里,男子从楼梯处自右向左唰的一下横掠了过去。与特别套房那对夫妻缓慢走过的地方,正是同一位置。
刚才看到的这名男子脚步飞快,从善五郎眼前一闪而过。因此他并没能看得太清楚。可以得知的是,此人应该是一名服务员。因为他身上穿着白色的立领上衣,一定是酒店里的男侍。只是年龄打扮和面部特征却无法确定。
果然不出所料,特别套房里有服务员进去整理房间了。那么,在那对男女住客回来之前,应该不会再有人进到那个房间里去了。这样反而更加幸运,可以不慌不忙地进行“收藏”工作了。
善五郎再一次走上从三楼通往四楼的楼梯。这一次,他彻底镇定下来。开门撬锁的技术,都是通过以往的收藏经历得来的经验。因此,在他口袋里,藏有一根短短的铁丝。
站在典雅华丽的房门前,善五郎忽然感觉身上一紧。不光是因为感受到了贵客下榻过的房间所透出的威严感,更是因为自己接下来就要用铁丝撬开锁,进入里面拿走“收藏品”的紧迫感。而这种紧迫感,在每次做同样的事情时他都能感受到。
他凝神盯着门上的锁孔,这是自己最怕的老式锁孔。他会感到害怕,是因为锁孔上的金属件已经彻底老旧生锈,看起来坚不可摧。恐怕用钥匙插进去来回转动都很困难,要撬开这锁,必定要花上一番工夫。于是,他试着悄悄推了推门。
不知怎的,房门竟然微微地开了一条缝。原来根本就没有锁上。
假如是那对男女没有锁门的话,他们应该不会出门很久。这么看来,也许是刚才的服务员用前台的备用钥匙进入房内整理好后,忘了把门锁上就出去了吧。
那样可真是太幸运了。鉴于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善五郎不禁对服务员的疏忽感谢不已。有了这样的天时地利,任务应该会进行得异常顺利。他蹑手蹑脚地溜进房内,又回手把房门按原样轻轻地掩上。
会客室、隔壁客厅,随着自己的脚步移动,善五郎依次看到了一幕幕金碧辉煌的画面,这自然使他目眩神迷,惊叹不已。这里简直就像西洋版本的桃山建筑装饰一般,堪称收藏品的宝库。
接着,善五郎看到,就在宽敞大气、装饰奢华的客厅里,有一张优雅别致的桌子——此刻他还不知道有洛可可式这个说法——上面放着一把带有酒店房间号码牌的钥匙。钥匙就留在了这里,说明住客并未把房门上锁就直接离开了。上了锁的话,钥匙要么应当在外出之际寄放在前台,要么应当由客人随身带走。
服务员应当也是拿着备用钥匙来到门前的,却看到门没有锁上,于是就直接进来了。整理好后,又按照客人的意愿,没有锁上就出去了吧。
通常,对善五郎来说,遇到这种情况,应该要感谢住客的不拘小节。可是他对那些住客的行李毫无兴趣,关注点只在于镶嵌在房间里的尊贵饰品。为了先清点一下整个高级套房,他溜进了下一个房间。没想到竟然是间小小的厨房……
正当山井善五郎在特别套房里着手进行收藏工作之际,村川雄尔夫妻也从海边散完步,回到蓬莱阁的包间里来了。
“两位客人辛苦了。”餐馆的年轻女服务员迎上前去说道,“晚餐已经备好,让您二位久等了。”
首先端上来的,是酒和几样下酒小菜。小菜分别是小鱼干、腌渍墨鱼、醋拌海藻和海胆。
“果然都是海鲜啊。”雄尔兴致高涨起来。
“真好啊。”英子笑吟吟地望着面前几只小巧的碟子。女服务员拿起酒壶为二人斟上了第一杯酒。
“这里一共有几位女服务员啊?”英子问道。女服务员回答说十个。
“这里跟上面的酒店是同一家经营者经营的,所以,没有别家餐馆那种老板娘。不过,有个女领班。”她把酒壶收回到自己的和服裙里说道。
“那就相当于这里的经理了吧?”雄尔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
“是的。”
“女领班在这里做了很久了吗?”
“是的。领班姐姐已经在这里做了二十六年了。从这家蓬莱阁开业起就在了。”
“是单身吗?”
“是的,还是单身。”
“要说,打听女人的年龄有些失礼。不过,按她二十三四岁来到这里算的话,做了二十六年就是……唔,五十出头了吧?”
“呃,大概是这样吧。”女服务员轻掩嘴唇,笑了一下。
“领班姐姐去火车站迎接刚到的客人了。”她说道。火车站位于从这里往北二十公里处,来回需要上下坡。
女服务员离开后,雄尔对妻子抱怨道:“那家酒店也是的,到这里要经过那么长的走廊,真是不像话。简直像狐仙住的地方一样。”
“是啊。酒店也好,长廊也好,全都跟鬼屋似的。不过这间餐馆是后建的,倒也还算干净。海边的空气也挺让人舒服的。”
英子说着,望向了海面。海面上依旧平静如镜。包间里的拉门和檐廊上的玻璃门都四敞大开着,外面却没有一丝风吹进来。
“这里紧靠着海,却没有风,真是闷热啊。”雄尔喃喃道。
英子帮丈夫把薄毛衣脱了下来。雄尔身上只剩下了一件衬衫,却仍然感到燥热难当。燥热自然不利于心脏健康,可这个季节要开冷气和风扇,都还为时过早。
上菜了。首先上来的,是鲷鱼和墨鱼刺身,以及鲜活的虾。虾头上的须还在微微颤动着。旁边的汤碗里盛着汤,里面有卷成圈状的鲻鱼。每道菜都不失时机地陆陆续续端了上来。
雄尔喝过三杯酒之后就作罢了。不敢贪杯,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心脏。不过他吃了很多菜肴,完全不挑食。菜肴里面有些英子不爱吃的食物,比如薯类,雄尔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接着端上来的,是用生姜乱炖的鸡内脏,里面有三四个切成块的九面芋头。芋头里充分渗透了内脏的油脂与生姜、料酒、酱油、糖的浓重味道,分装在两只华彩的陶瓷碗里。
“真是山珍海味啊。”雄尔说着,吃了块芋头。九面芋头的个头太大,因而切成了小块,以便于送入口中。妻子则从一开始就避开了芋头,只夹了内脏。
“这芋头好像有点苦味啊。”雄尔吃了三四块之后说道。英子侧过脸,看了看丈夫的碗里。
“这不是九面芋头吗?”
“应该是啊。就是口味有些特别。炖得有点儿咸。”
“是内脏的问题吧。肯定是九面芋头。应该是去年秋天收获的,储藏久了就不新鲜了吧。你要是不喜欢吃,就别吃了吧?”
“嗯。”
“不过,芋头炖内脏是能够帮助增加体力的。味道调得也不错,没有那么苦吧?”
“嗯,那我再吃点。”
他的食欲之所以又被勾起,一方面是因为喜欢吃芋头,一方面也是听妻子说到生姜炖鸡内脏可以增加体力。
“把我这份也吃了吧?”
英子举起自己的碗给他看,碗里只剩下了芋头。
“啊。吃不了那么多了。胃里不太舒服。”
妻子无奈地笑了。
天妇罗炸虾和炸鱼、炖鲷鱼、鳗鱼寿司……菜肴还在一道一道端上来。雄尔松了松裤子上的皮带。这一餐吃了将近两个小时了。
“太闷热了。”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说道。
女服务员又端来了滑子菇汤和腌菜。英子要求上一份木桶米饭,然后告诉雄尔说:“这一带到了这个季节,傍晚就是完全没有海风的,气温还会继续上升。一直就是这样的。这叫作濑户内黄昏无风现象。”
雄尔心想,怪不得海面上连一丝波纹都没有,也感受不到一丝风吹过来。这样的天气,似乎让人感到烦躁不安。汗水沁入皮肤里,非常不舒服,应当很不利于健康。
雄尔忽然站起身来。女服务员也识趣地主动在前面为他带路。洗手间就在沿走廊稍微往前一点的地方。
英子一个人坐在包间里。这时,她耳边传来了走廊上女服务员们七嘴八舌的声音:姐姐,您回来啦,您辛苦啦……似乎女领班已经外出回来了。
没过多久,雄尔就回来了。可是他没有坐下来,而是怔怔地站在包间与迎客专用房之间的门槛上。他看上去脸色煞白,眼神空洞,视线飘忽。
“那个人居然在啊……”
雄尔说话时,一脸神情恍惚。
“那个人,是谁啊?”
英子端坐在那里,抬起头,睁大双眼望着脸色颇为异样的丈夫。
“……”
雄尔并没有回答,仍然呆立在那里,仿佛撞见鬼了一般。
“老公,怎么了?”
英子正准备从坐垫上站起身来。
“打扰了。”
包间门口传来沙哑的女声。英子望过去,只见一位五十四五岁、上了点年纪的女子正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行礼寒暄。
“我是当家的领班。刚刚有事外出,未能远迎,实在抱歉。”
此时,站着的雄尔原本是背对女子的。就在女子话音未落之际,他突然扭过头,掠过正在恭敬行礼的女领班,犹如兔子般冲了出去。
女领班顿时大惊失色,呆望着他冲出去的场面,不知所措。英子连忙大声唤着老公,追了出去。
雄尔又折回到来时的方向——酒店的方向。然而,他并非步行走上那条长廊,而是径直冲着长廊狂奔了上去。只见他的身影在那条长廊里飞一样地冲上去,全然不向左右顾盼,只是径直地朝上面一路狂奔,看上去犹如疯了一般。坡上的楼梯倾斜角度有十多度,距离也长达一百八十米。这段距离相当不短的路程,他狂奔起来的速度居然不像跑马拉松,倒像是在参加短跑比赛。衬衫也从裤子里面掉落出来,下摆好似挂在臀部上的白旗一样,随风飞舞着。他的身影在长廊各个曲折转弯处变换着方向,忽而向左,忽而向右。随着之字形向上,身影也越来越小。中间一次也没回过头,一次也没停下过脚步,就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疯狂地奔跑着。
妻子和女领班,还有其余的女服务员,全都目瞪口呆地仰面望着这名似乎要奔入云霄之中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