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泡完温泉,对弈了一局后,点燃一根香烟,一边喝着苦涩的煎茶,一边像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和煦的冬日阳光透过纸门,将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烘得暖洋洋的。巨大的桐木火盆上放着一个银壶,从里面传来诱人昏睡的声响。这是个悠然如梦的冬日温泉浴场午后。
不知不觉无意义的闲聊转为怀旧以往。来客斋藤谈起青岛战役[青岛是中国山东半岛南部的城市。一八九七年被德国占领,第二年成为租借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攻破并且占领青岛]的实况,屋主井原轻轻伸手遮在火盆上方取暖,默默倾听着那血腥的话题。黄莺幽远的啼声仿佛在应声附和,周遭情景倒是颇适合把酒话当年。
斋藤伤痕累累的面孔看起来就非常适合谈论这类英勇事迹。他指着右脸伤疤,那是炮弹碎片造成的,活灵活现地道出当时的战况。除此之外,他身上也有数处刀伤,每到冬天便会隐隐作痛,所以才会来泡温泉,说着索性脱下单衣露出旧伤。
“别看我这样,年轻的时候可是颇有野心的。可惜,变成这副德行之后全完了。”斋藤说着结束了这段漫长的战争话题。
井原仿佛依旧在回味着那席话的余韵,沉默了半晌。
——此人被战争毁了一生,我们都成了废人。但他至少还赢得名誉聊以安慰。而我呢……
再次触及心头旧伤,井原不禁心头一寒。他觉得,相较之下,因为肉体上的旧伤而苦恼的斋藤幸福多了。
“接下来,不如听我说个忏悔的故事吧!虽说接在你英勇的战争事迹之后,或许太过晦暗。”换了新茶抽根烟后,井原意味深长地说道。
“那我当然要洗耳恭听。”斋藤回答,果真摆出正襟危坐的姿态对着井原,但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垂下眼。
井原在那一瞬间疑窦暗生,刚才斋藤看他一眼时的表情似乎在哪儿见过。他与斋藤打从第一次见面——其实也不过是十天前的事——就感觉到两人之间那股异样的吸引力。就像上辈子约好似的,随着时日流逝,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否则,出生地不同、身份也迥异的两人,不可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变得如此投机,井原禁不住暗忖。
真不可思议,这个男人我的确在哪儿见过。可惜想来想去却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难道说,这个人和我,在很久很久以前,例如,在懵懂的孩提时代曾是玩伴?这么一想,好像的确有这种可能。
“哎,想必是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吧!经你这么一提醒,今天似乎是个很适合追述往昔的好日子呢!”斋藤不由得催促道。
井原从未将自己羞于见人的身世告诉过其他人,甚至可说是尽其所能地隐瞒,自己也是努力试图忘记。可是今天,也不知动的是哪根筋,他忽然很想说出来。
“这个嘛,该从何说起才好呢……我是某某町里有点儿历史的商家长子,或许由于父母过度溺爱保护,我自小就体弱多病,也因此耽误了一两年才进学校就读。不过,除此之外,倒也没出过什么大状况。从小学到中学,而后顺利进入东京的某某大学,虽比别人晚了几年,成长也还算是平平顺顺。到了东京之后,我的身体也算健康,分配到专业学科后渐渐对课业产生兴趣,慢慢交到一些好朋友,不自由的住宿生活反而过得很开心,无忧无虑的学生时期就这么顺当地展开了。如今想想,当时确实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不料,就在我搬到东京后一年左右吧,一个意外的发现无情地将这一切击得粉碎。”
说到这里,不知为何井原全身微微发起抖来。斋藤把刚抽了两口的烟卷丢进火盆专注地聆听了起来。
“那是某天早上的事。我正在盥洗更衣准备上学,住在同一间宿舍的室友走进我房间,一边等我换好衣服一边揶揄地说:‘昨晚你好大的气焰啊!’可是我全然不解其意。‘气焰?你是说我昨晚口吐火焰?’我一脸疑惑地反问,室友当下捧腹大笑。‘你今早一定还没洗脸吧?’他调侃道。我再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前一晚深夜,我闯进室友的房间,将室友吵醒后就大发起议论来,还滔滔不绝地说什么柏拉图[柏拉图(plato,公元前427—347),古希腊哲学家。创办学院培育英才。主要著作有《苏格拉底的申辩》、《理想国》、《会饮篇》等。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322),希腊哲学家、科学家。著有《形而上学》、《自然学》等逻辑学、伦理学、政治学、诗学、博物学等多样作品。柏拉图认为,男女具有同样的理性,女性若跟男性接受同样的教育应该能发挥所长;相较之下,亚里士多德则认为,女性是“不完全的男性”,应该为男性服务]与亚里士多德的妇人观比较论,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之后,也不听室友的意见,便断然离去。听起来简直让人一头雾水。‘我看你才是在做梦吧。我昨晚很早就躺进被窝一直睡到刚刚才醒,怎么可能有那种事。’我如此反驳,室友立刻激动地坚称:‘我有证据证明那不是梦,你走后我睡不着,还看了好一会儿的书,不信的话,你看这张明信片就是你那时写的。没有人会在梦中写明信片。’
“争执来争执去,真相依然不清不楚,我索性上学去了。但在教室等老师的时候,室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问道:‘你以前有说梦话的习惯?’我一听,就像撞上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悚然一惊……我的确有这习惯。据说我从小就会说梦话,如果有人趁我说梦话时接我的话茬儿捉弄我,即使我仍在睡梦中,依然能够对答如流,而且早上醒来后我毫无印象。由于情况实在罕见,甚至在邻里之间造成轰动。不过,那是小学时的事情了,长大后,说梦话的情况已经改善,久而久之完全忘了这么一回事,如今被室友突如其来地一问,这才惊觉,小时候的毛病与昨晚发生的事仿佛有脉络可寻。于是,我把这件事告诉室友。‘可见一定是复发了,这也可说是一种梦游症。’室友一脸同情地说道。
“好了,这下子我可紧张了。梦游症到底是什么毛病,我当然不是很清楚,但梦中游行、离魂病、梦中犯罪等令人毛骨悚然的名词却浮现脑海。其他情况可暂不讨论,单是我年纪轻轻的竟然会在睡梦中做出一些反常的行为就已经够丢脸的了。万一这种事一再发生怎么办,想到这里我忧心不已。过了两三天,我总算鼓起勇气询问熟识的医生。没想到,医生的说法倒是简单:‘看来应是梦游症,不过才发作一次不必这么紧张,否则神经过度紧绷反而容易激发病情恶化。尽量保持心情平静,放松地过有规律的生活,把身体锻炼得健康一点儿,自然就会康复。’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当下只好死心离开,但不幸的是,我这个人天生就很神经质,居然发生那种丢脸的事,我忍不住一门心思地惦念着这件事儿,甚至连书都念不下去了。
“那阵子我整天提心吊胆,只求那难以启齿的毛病千万不要再发作,好在之后的一个月平安无事地度过了。我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你猜怎么着?没想到那仅是片刻的侥幸,很快我又发作了,情况比上次还严重,因为我竟在睡梦中偷了别人的东西。
“早上醒来一看,我的枕头底下居然放着一块我从未见过的怀表,我正纳闷的时候,听到住在同一间宿舍、在某公司任职的男人嚷嚷着:‘表不见了!表不见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可是这种情况实在太过尴尬,我根本拉不下脸道歉,只好拜托之前那位室友替我证明我是梦游患者,再把表还给他,如此才摆平这件事。从此‘井原是梦游患者’的消息便传开了,甚至成为同学友人的话题。
“我不惜使用任何方法也要治好这丢人现眼的毛病,因此买了大量探讨梦游的书籍,也试过各种健康疗法,更看过无数医生,可以说能做的我全都做了,只是病情不仅毫无起色,反而每况愈下。每个月起码发作一次,严重时甚至两次,梦游中做的事也五花八门的。每当发作时,不是拿走其他人的东西,就是把自己的东西遗失在其他人房里,否则或许还不至于被室友发现。糟糕的是,偏偏通常都会留下证据。而且说不定其实我发作过很多次,只是没留下证据才未被任何人发现。不管怎样,这件事连我自己都感到惶恐不安。有一次,我甚至半夜跑出宿舍在附近的墓地徘徊。不巧,当时住在同一栋宿舍的上班族正好应酬回来,当他行经墓地旁的马路时,透过低矮的树篱隐约瞥见一个身影,由于天色太黑看不清楚,他便到处叫嚷说那边闹鬼,后来发现那原来是我,这下子可闹大了。
“自此我成为所有人的笑柄。的确,在旁人看来这或许是一出可媲美曾我乃家[曾我乃家五郎、十郎于明治三十七年从大阪出发,以曾我乃家一族为首创作的大阪喜剧,在人情喜剧中带有鲜明的通俗教训特色,如今的松竹新喜剧就是继承了这种风格。其中曾五乃五九郎于明治四十年进军东京浅草,成为东京的喜剧王之一,根据《侦探小说四十年》记载,五九郎曾参与演出乱步参加的合作集团“耽绮社”写的剧本。]的喜剧,但对当时的我而言,不知有多么痛苦、多么害怕,那种心情,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起初,我时时提心吊胆,担心今晚会不会又梦游、又闯祸,久而久之,我竟害怕起睡眠本身。不,我甚至出现‘不管睡不睡,一旦到了晚上又得躺进被窝受罪’的消极念头。到了这个地步实在可笑,只要看到寝具,即便不是自己的,也会产生难以言喻的不自在。一般人一天最安宁的休息时刻,却是我最痛苦的时候,这是何等不幸的人生。
“而且,打从这个毛病发作以来,我就很担心一件事。这出滑稽喜剧若仅如此持续下去,最多不过是其他人眼中的笑柄,这也就算了,只怕哪天可能会因此导致无法挽回的悲剧,这才是我真正恐惧的。之前我也说了,我尽可能搜集关于梦游症的书籍,翻来翻去地看了很多遍,其中描述了许多梦游患者的犯罪实例,也介绍了许多令人战栗的血腥事件。懦弱的我不知有多害怕,难怪我单是看到棉被都会觉得反胃恶心。我再也无法继续忍受下去了,干脆决定休学返乡。于是某日,距离我第一次发作大概过了半年多吧,我写了一封长信跟父母商量。未料就在我等待回信的期间,你猜发生了什么事?我最最最恐惧的噩梦终于成真,毁掉我一生的致命悲剧发生了。”
面前的斋藤纹丝不动,似乎认真地听着。但他的眼神,不像只是被故事挑起强烈兴趣,而是仿佛也在倾诉着什么。早已过了新年假期的温泉浴场,往来的客人寥寥无几,四周静悄悄的,了无声响,连小鸟的啁啾声都消逝了。在这远离现实社会的世界里,两名废人神色紧张地面对面坐着。
“那是明治某某年的秋天,距今正好二十年,某天早上我一醒来,就发觉住处一反常态,闹哄哄的。心虚的我当下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怀疑自己又闯祸了。就在我躺着忧心忡忡的时候,我逐渐感到这次的情况似乎非同小可。一种无法言喻的可怕预感悚然蹿上背脊。我忐忑不安地环视房内打量了半天,总算发觉不对劲之处。卧房似乎和我昨晚睡觉时不太一样,我连忙起来仔细检查,某件陌生的东西映入眼帘,房门口居然放着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小包袱。我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抓起小包袱就塞进壁橱里。我关紧壁橱像小偷似的四下张望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纸门无声开启,一位室友探头进来,并且小声说:‘喂,不得了了!’他煞有介事地低语。我心里只怕刚才的举动被他发现,完全无心回话。‘老头儿被人杀了,昨晚有小偷闯入,你快过来看。’室友一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我一听,仿佛喉头卡着异物,半天都无法动弹,好不容易才勉强振作起来走出房间探看情形。接着您猜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当时心里那种难以形容的惶恐与不安,即便在二十年后的现在,依旧如昨天般历历在目。尤其是老人家狰狞的遗容,无论是睡是醒,片刻不曾离开我的眼前。”井原似乎难耐恐惧,神经质地环视四周。
“我就把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一次吧!那晚,正巧小房东夫妇前往亲戚家过夜,所以老房东独自睡在玄关旁的卧房里,向来早起的房东这天一直没起床,女佣觉得不对劲,于是进他房间一看,只见老人仰卧在被褥上,尸身早已冰凉,他被他喜爱的法兰绒围巾勒死了,裹着那条围巾睡觉是他的习惯。调查之后发现,凶手杀害老人后,还从老人的手提袋里取出钥匙,打开柜子,从里面的手提保险箱里偷走许多债券和股票。为了深夜晚归的房客方便,这栋宿舍向来不锁大门,想当然耳,窃贼若有心潜入,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不过相对地,遇害的老房东警觉性特别高,宿舍基本上算是安全无虞,因此大家都很放心。而现场似乎没有发现特别有力的线索,唯一一点就是老房东的枕下遗留了一条脏手帕,事发后已送至警方鉴定了。
“过了一会儿后,我站在自己房间的壁橱前,手伸出去又迅速缩回来,心慌意乱地不知是否应该打开。壁橱中,你知道的,正放着那个包袱。打开后,万一里面真的放着遇害老人的财产……请想象一下我当时的心情,那真的是生死抉择。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怀着几乎快窒息的紧张感,说什么也不敢碰那个壁橱,只是呆呆地站着,最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打开包袱检查。打开的刹那间,我不禁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甚至有片刻工夫完全失去意识……找到了。在那包袱中,债券和股票果然都在……事后也确定遗落现场的手帕是我的。
“结果,我当天就主动自首了。经过数名警员一次又一次的侦讯后,我被关入光是回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的拘留所,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光天化日下做了一场噩梦。由于梦游患者的犯罪很少见,确诊我是梦游患者也颇费了一番工夫,不但请宿舍房客作证,还请专业医生鉴定;除此之外,因为我是豪门之子,这一点证明了我没有谋财害命的动机;另外,父亲从家乡赶来东京,特地聘请了三位律师鼎力相助;第一位发现我有梦游症的室友——他叫木村——也代表所有同学热心地为我请命。总之,种种事证都对我有利吧!经过漫长的拘留所生活后,我好不容易获判无罪。即使如此,毕竟确确实实留下了杀人的事实,这是何等诡谲的结果。我早已精疲力竭,再也没有力气为无罪获释感到欣慰。
“我一获得释放就立刻随父亲返乡了。跨进家门后,之前已是半个病人的我,这下子真的病倒了,足足在病床上躺了半年……这件事毁了我的一生。父亲的事业改由弟弟继承,此后二十年的漫长岁月,我一直过着隐居生活,好在最近我已经不再为这些事烦闷了,哈哈哈……”
井原无力地干笑了两声,以此为他的叙述画上了一个句号。然后说:
“这么无聊的故事,你一定听得很闷吧!来,趁热再喝一杯。”他说着把茶具拉了过去。
“是吗?乍看之下你过得颇为顺遂,听了你的故事,才深觉事实上你也是不幸的人。”斋藤意味深长地叹气道,“不过,你那个梦游症的毛病,已经完全康复了吗?”
“说也奇怪,闹出那场杀人风波后,一切反而被忘得一干二净似的,从此再也没发作过。医生说,可能是当时受到太大的刺激吧!”
“你那位朋友……你适才说他是木村先生是吧……他是第一位发现你毛病的人吗?后来,又接连发生怀表事件、墓地闹鬼事件……除此之外,宿舍里还曾发生过其他特别的事情吗?还有印象的话,能不能请你说说看?”斋藤突然结结巴巴地提出这奇怪的要求,他眼里有道奇异的光芒一闪而逝。
“这个嘛,都是差不多的情形,除了那起杀人事件,就数在墓地徘徊最令人印象深刻了。其余的状况大多是闯入宿舍其他人的房间。”
“每当发生这些事时,都是因为你拿走别人的东西,或在某人的房里不小心遗落了自己的东西,才被人发现的喽?”
“是的,不过,其他情形说不定也发生过许多次。也许,除了墓地之外,我还跑到更远的地方徘徊过也说不定。”
“除了事发之初你曾与那位姓木村的友人讨论过,以及在墓地被上班族撞见外,其他时候都没有被人撞见过吗?”
“不,好像还有很多人看过。有人在半夜听见我在宿舍走廊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也有人亲眼目睹我走进别人的房间。不过,你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一副调查我的样子。”尽管井原的笑容单纯,但他心里着实有诸多想法。
“啊,真是抱歉,我绝无此意。只是像你这样的人就算会梦游,我也绝不相信你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事。况且有一点我觉得相当可疑,请你不要生气,冷静听我说。我因身患残疾不得已只好远离尘嚣,这样的我反而容易变得疑神疑鬼……不过,不知你是否认真想过,所谓的梦游患者,本人绝对发现不了自己有这样的征兆。即便半夜到处乱走或是说梦话,一到早上醒来也会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从其他人口中听说后,才会发现,‘原来我是梦游患者啊’。照医生的说法,似乎也会出现各种肉体上的征兆,但其实都很难界定,顶多是等发作之后才能判断。是我太多疑吗,我总觉得你也未免太轻易相信自己有病了。
井原渐渐地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隐隐的不安。与其说这不安来自斋藤的说法,不如说是对方令人害怕的外貌,以及那外貌背后暗藏的某种东西所引起的。但他依旧勉强克制内心的忐忑,回答道:
“的确,我第一次发作时也曾怀疑过,我甚至祈求,但愿这只是一场误会。可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一再地发作,此后,我再也无法轻松地认为那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
“问题是,我觉得你好像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也就是,亲眼目睹你梦游的人并不多。不,严格追究起来,其实只有一个人见过。”
井原赫然发现,对方似乎正在天马行空地推出一个荒谬的假设。而此刻盘旋在他脑中的想法,是做梦也料想不到的骇人念头。
“只有一个人?不,事情绝非如此。刚才我也跟你说过了,很多人都看到我闯进别人房间的背影或者听见从走廊传来的脚步声。还有发生在墓地的事,那个上班族(名字我忘了)的确亲眼见到,甚至还跟我描述当时的情形。避开这些不谈,每次发作后,一定会有其他人的物品留在我房间,或我的东西遗落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别处,事实如此清楚,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物品又不可能自己长脚随意移动。”
“恰恰是每次发作一定会留下证据,这件事实在太过反常。你想想看,那些东西不见得是你自己拿的,别人也可以趁你睡着时偷偷调换位置。还有,你说有许多目击者,可是无论是墓地那次,抑或是有人看到你的背影,听起来都有暧昧不明的疑点。即使这些人撞见的是别人而不是你,但由于先入为主地认为你是梦游患者,以至于只要深夜看到可疑的人影,就认定是你。反正就算认错人的事传开来,也不用担心会被怪罪,而一旦判断无误,那则是另一个可沾沾自喜的新事证,这样的反应也是人之常情。好,如此看来,无论是声称目击你发作的那几个人,还是那许多证物,有可能全都是出自一个男人的诡计,那是非常巧妙熟练的诡计。但是,就算再怎么熟练,诡计终究是诡计。”
井原似乎被这推论吓到了,他一脸愣怔,呆望着对方,看起来就像打击过大以致无法整理思绪似的。
“而我的看法是,这或许是你那位姓木村的朋友计划良久后编造出来的障眼法。基于某种理由,他想暗地里除掉老房东。可是,不管用多巧妙的方法,一旦杀了人,都必须找出凶手才能了事,所以,他必须找人代替自己扮演凶手,而且尽量避免给对方带来过多的麻烦……如果,我是说如果哦,那个木村处于这种立场,而将容易相信别人、个性软弱的你设计成梦游者,刻意安排一场好戏,这岂不是天衣无缝的妙计吗?
“我们不妨先作这样的假设,再从理论上逐一确认是否成立。好,假设木村找到机会并对你捏造那番假话。而正巧你童年时代的确有说梦话的毛病,这个试验果真如木村所愿,收到意外的效果。接着,木村从其他房客的房里偷出怀表与其他物品,放在你的寝室,或者趁你不注意时偷走你的东西,再拿到其他地方,甚至伪装成你的模样在墓地、宿舍走廊走来走去,运用各式各样的手段逐步加深你的错觉。另一方面,同时他对你周遭的人大肆宣传以便取信于他们。久而久之,你和身边的人完全相信你有梦游症,之后,木村再找个最适当的时机,亲手杀害那个他视为仇敌的老人。再将老人的财物偷偷放进你的房间,再把以前从你房里偷走的手帕留在命案现场,这般推论,你不觉得很符合逻辑吗?应该找不出任何不合理之处吧?而最后的结果就是你出面自首。对你来说,那的确是相当痛苦的折磨,虽说刑罚上不可能获判无罪,但可以确定判刑会较轻。就算多少得受点惩罚,那也只是因疾病而无意犯下的罪行,应该不至于像一般的犯罪致使你往后受到良心谴责。我们姑且假设木村是这么盘算的吧,因为他对你并没有任何敌意。不过,他若听到你刚才的心里话,想必会很后悔。
“真是抱歉,我竟然说了这么多失礼的话,请你不要见怪。我之所以说这些话,都是因为听了你的忏悔后万分同情,才会一时忍不住突发奇想。然而,对困扰你二十年的事,倘使能如此看待,心里应该会轻松许多吧!我的说法或许纯属猜测,但就算只是猜测,在逻辑上也很合理,若能因此令你安心,那不是很好吗?
“至于木村这个人为何非杀老人不可,因为我不是木村,所以我也不知情,但我想其中一定有难以启齿的深刻原因吧!例如,我想想,或许是为了报仇之类的……”察觉井原的脸色转为铁青,斋藤倏然噤口,忧心忡忡地垂下头。
两人就此陷入沉默,对坐良久。冬天的夜晚来得早,纸门上的日影也渐渐淡去,室内不知不觉弥漫起寒冷的空气。
最后,斋藤战战兢兢地行个礼,落荒而逃了,井原甚至没有抬眼目送。他坐在原来的位置,努力压抑涌上心头的愤怒。他使尽浑身力气不让自己被意外的发现刺激到情绪失控的地步。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原是一脸挣扎的他慢慢冷静了下来。然后,露出苦涩的笑。
“虽然长相完全变了,但那家伙,那家伙……可是纵使他就是木村本人,我又有什么证据向他报仇呢?我这个笨蛋,恐怕只能束手无策,傻乎乎地感激对方自私又任性的怜悯吧!”
井原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愚蠢。同时,对于木村过人的机智,与其说是憎恨,不如说是由衷地佩服。
---(《二废人》发表于一九二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