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太郎被任职的棉布批发店辞退,回到父亲身边已经过了三个月了。对他来说,靠着在旧藩主m伯爵家辛苦打杂、年过五十的父亲养活,绝非乐事。为了设法找到工作,父亲拉下老脸四处请托,自己也到处奔走。但正逢不景气[创作这个故事的大正十四年正是关东大地震的第三年,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百业萧条,两年后的昭和二年又面临金融危机。这一年细井和喜藏的《女工哀史》出版],不仅没学历,更没有一技之长,自然没有店家愿意雇用他。虽然有一间商家回复说,如果他愿意住在店里,倒是可以考虑雇用他,他却拒绝了。因为,他有个无法住在店里工作的苦衷。
彦太郎从小就犯说梦话的毛病。他说梦话的时候,吐字清晰,一旁的人若不知他是在说梦话而搭腔,他还会跟着接话下去,持续没完没了的一问一答,等到早上醒来他却不再记得。由于他说梦话时的吐字实在太过清晰,几乎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境界,因而在邻里轰动一时。这个毛病在他从小学毕业进入职场后曾经痊愈过好长一段时间,只是不知为何过了二十岁却再次复发,最麻烦的是,眼看这个毛病越来越严重了。
好一阵子以来,每到半夜他便会摇摇晃晃地起床,在附近走来走去。这还算是轻微的症状,严重的时候,他甚至会在睡梦中把大门——那是雇用他并提供吃住的棉布批发店——的门锁打开,绕着町内逛上一圈再回来,把门关好后回床上继续睡觉。
若只是这种不会干扰到别人的行为,顶多说声这家伙怪吓人的也就没事了,问题是到最后,他会在梦游时将别人的物品拿回来,竟在无意中成了小偷。这种事一再发生,就算是梦中的行为,店里也不可能雇用小偷。眼看再熬个三年就可学成出师自己开店,结果在这关键的时间点,他终究还是被赶出棉布批发店。
一开始,当他得知自己有梦游症时,受到很大的打击,不惜从微薄的零用钱中拿钱请医生诊治;同时大量购买各种医学书籍,试着自我治疗,甚至求神拜佛,戒掉最爱吃的麻薯许愿祈求康复。不料,他这棘手的恶疾依旧无法根治。不,不仅无法根治,甚至愈显严重,到最后,终于犯下那起改变他命运的梦中罪行。啊,我真是造孽啊!除了悲叹自己的不幸之外,他已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到目前为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尚未变成法律上的罪人。但是,今后难保不会因为什么事犯下更严重的罪。说不定,就算在梦游中杀人也未尝不可能发生。
无论是看书还是听人叙述,梦游病患杀人似乎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他记得很清楚,还在棉布批发店工作时,负责煮饭的老爹曾说过一个让人闻之色变的故事,而且那还是老爹年轻时的亲身经历。故事是说,一名因美德而受到村民赞赏的妇女,竟然在睡梦中挥舞割草用的镰刀杀了丈夫。
想起这件事,他每到晚上就惶惑不安。对一般人来说是消除一日疲劳的安眠之床,唯独对他而言,简直成了地狱。好在自从搬回家后,暂时不再发病了,只是这种暂时好转的情形丝毫无法令他安心,最后导致他再也提不起勇气接受提供吃住的工作了。
可是,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儿子却毫不犹豫地推辞,父亲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实在无法理解。而父亲对他长大之后再次复发的毛病一直不知情,以至于连儿子是因为什么过失而被棉布批发店辞退都不甚清楚。
那天,一辆黄包车进入m伯爵的门长屋[旧时武士或富农将宅邸属于长屋的一部分改建成门房,这种建筑构造就叫门长屋。长屋除了供守门人和家仆居住外,也用来当做仓库],在父亲只有两个小房间——三榻榻米和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狭小住处前放下拉杆,只见儿子彦太郎神色难看地从车上拎着行李走下来。父亲大吃一惊,禁不住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讪讪地敷衍着,淡淡地回答说出了一点儿丑事。
第二天,棉布批发行的老板寄来一纸书信,信上说,这次因故暂时决定将令郎遣回。但绝非令郎有任何过失所致云云,尽是这种场合惯见的老套说辞。
收到这封信后,父亲当下认定,一定是他在茶屋学会喝酒,挪用了店里的公款。之后,父亲只要一有空就会命他坐在面前,骂他是没出息的窝囊废,以老派人的思维给他出谋划策。
彦太郎刚搬回来时,若坦白说出真相或许也就没事了,但他完全找不到适当的时机多作解释,使他父亲的误解不断加深以致猛对他说教。后来,情况发展到不管发生任何事,他都不愿再说出病情复发的事了。
他的母亲在三年前就过世了,他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只剩下父子俩相依为命。但正因是这样,或是那种可称为近亲相憎的微妙感情,使得父子间彼此感受到隐约的隔阂。
他赌气隐瞒病情,多少也是受到这种微妙的情感因素影响。不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年届二十三岁的他,实在不好意思坦承自己有这样的毛病。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把难得找到的工作机会推掉,父亲想当然会更加气愤。彦太郎受此影响,变得莫名的暴躁。情况演变至今,变成双方只要一开口就会大吵起来,再不然,就是沉默瞪视好几个小时,今天也是如此。
连续下了两三天雨,彦太郎每天当做日课的散步也无法成行,从附近租书店租来的讲谈本[把讲谈师的讲谈内容速记下来记录成册,和明智小五郎的原型神田伯龙不同,第二代的伯龙出版了许多讲谈本。后来讲谈本成为大众文艺的来源之一]也都看完了,他感到无所事事,不知如何打发时间,只好茫然地坐在父亲的小桌前。
家里小到最多只能隔成四个半榻榻米和三个榻榻米大小的空间,从榻榻米、墙壁乃至天花板,到处都很潮湿,一种令他不由得联想起父亲的刺鼻臭味扑面而来。加上又是正值燠热的八月中旬,下了雨依旧闷热难耐。
“哼,去死,去死,去死……”
他抓起桌上以铅屑凝铸而成的笨重镇尺狠狠地敲打桌子,赌气似的叫喊。过了一会儿,又陷入一阵沉默。每当他不发一语的时刻,肯定是在做十万圆的发财梦。
“啊,要是有十万圆那该有多好,这样我就不用工作了。光靠利息就足够生活了,连我的病也可以请名医治疗,只要多花一点儿钱,不可能治不好。还有爹也是,他都已经这把年纪了,也用不着再卑躬屈膝地替人打杂。这一切,全需要钱、钱。只要有十万圆就好办了。要是有十万圆,银行利息是六分利,一年六千圆,一个月就会多出五百圆,实在太棒了……”
于是,他的脑中浮现出以前棉布批发店的掌柜带他去过的茶室的情景,还有当时坐在他身旁那名浓眉艺伎的身材、声音、风情万种的姿态。
“对了,刚才想到哪里来着。啊,对了,十万圆!可是到底要上哪儿弄到这么大笔的钱呢?可恶,去死,去死,去死……”他又再次抓起镇尺狠狠敲打桌子。
就在他重复这些动作时,电灯乍然亮起,是父亲回来了。
“我回来了。伤脑筋,这雨可真大。”
最近,彦太郎只要一听到这个声音,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父亲把被雨弄脏的鞋子收拾干净后,神色疲惫地往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穷酸的长方形箱式火盆前一坐,脱下湿透的深蓝色立领外衣,仅穿着一件皱绸衫[créepe shirt,夏天穿的皱绸内衣],再从长裤口袋取出钢制烟管[便于携带的金属制扁平烟管],抽起烟来。
“彦太郎,你煮了什么吃的了吗?”
虽然父亲一再要求他负责煮饭,但他几乎从未听命行事,尤其是早餐,父亲多半一边唠叨,一边自己生火。今天,当然也没准备任何吃的。
“喂,你干吗不说话。你看你,开水也不烧,害我连身体都擦。”
不管说什么彦太郎都不回话,父亲在无可奈何下,只得嘿咻一声起身走进厨房,窸窸窣窣地准备起晚餐来了。
彦太郎听着从厨房传来的动静,定睛凝视着桌前墙壁,在他心中,正激荡着不知该以憎恨还是悲伤来形容的感情。在天气好的日子,遇到这种尴尬的情形时,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就出门,随意在附近信步闲逛,倒霉的是今天根本无法出门,除了没完没了地与被水汽弄脏的墙壁大眼瞪小眼外,什么事也做不成。
不久,以烤鲑鱼当做晚餐的父亲享受起晚酌这唯一的乐趣。之后,当酒喝掉一半时,他总算渐渐恢复精神,开始那套老掉牙的说教了。
“彦太郎,你过来一下……你为什么都不回答我呢。我叫你过来,你乖乖过来就对了。”
他继续坐在桌前,只是不耐烦地稍微转个方向,今晚头一回正眼面对父亲。映入眼帘的竟是那张除了秃头和皱纹之外,其余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此时的父亲,浑浊的双眼已被酒精染得通红。
“你每天这样游手好闲,难道都不觉得可耻吗……”随后又漫无边际地以别人的儿子为例,最后说,“我啊,并没有要求你养我。只是,拜托你千万不要拖累我这个老头子,整天无所事事。这样你听懂了吗,你到底是懂还是不懂?”
“我知道啦。”彦太郎气冲冲地回答,“不是说了吗,我正在拼命找工作,找不到工作我有什么办法。”
“怎么会找不到,上次某某先生介绍的工作你为什么要拒绝?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是说过那份工作必须住在店里,我才不喜欢的吗?”
“住在店里有什么不好?管它是通勤还是住在店里,不是都一样吗?”
“……”
“你以为自己还有资格挑三拣四的吗?之前的工作为什么会搞砸,就是因为你太任性。你或许自以为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其实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别人既然好心介绍工作,你乖乖去上工就对了。”
“你说这种话有什么用,工作都已经推掉了,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
“所以喽,我才说你目中无人。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擅自回绝。自己把工作回绝了,还有脸说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你这像话吗?”
“那你到底要我怎样……既然我在家这么碍眼,我出去总可以了吧?放心,我明天立刻搬走。”
“混、混账!这是你对父亲该有的说话态度吗?”
父亲随即抓起面前的酒瓶,朝着彦太郎的眉心掷来。
“你干什么?”
才刚这么大叫,他已朝父亲扑了过去。这举动实在太过疯狂,父子之间迅速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搏斗。讽刺的是,这并非今晚才有的戏码。这阵子几乎每晚都会上演一回,早已成了日课之一了。
每一回,在打斗的过程中总是彦太郎先受不了,“哇”地放声大哭……他到底为了什么而如此伤心?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悲伤。穿着立领西服卖老命工作的五十岁父亲,赖在父亲家中无所事事年富力强的自己,面积仅有三榻榻米与四个半榻榻米的两个房间、宛如乞食小屋的家,看起来样样都如此可悲……
接下来还会上演什么戏码呢?
父亲从火盆的抽屉里取出浴牌,想必是上澡堂去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回来后,总是用一副要讨好他的口吻说:
“完全放晴了呢,喂,你睡了吗?月亮很漂亮,你不去院子看看吗?”
说着自己已从檐廊走下庭院。彦太郎俯卧在四个半榻榻米房间的墙边,维持着之前号啕大哭时的姿势,动也不动一下。他连蚊帐也没挂,任由全身被蚊子叮咬,与闹别扭的妻子没什么两样,自暴自弃,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像念经一样,不断重复他的口头禅:“去死,去死……”终于,他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第二天早上,从敞开的檐廊射进的刺眼日光使得彦太郎一早就醒了,此时屋里分外空荡,一切仍如昨晚,没挂蚊帐也没铺被子。
父亲大概已经出门工作了吧,他一看时钟,才刚六点而已。他忽然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儿,于是,揉着惺忪睡眼,漫不经心地朝院子的方向瞧,这一瞧可不得了。父亲竟然软软地瘫在院中的藤椅上。
该不会还在睡吧?彦太郎感到心口莫名骚动,套上放在廊边的木屐急忙走到藤椅旁仔细瞧——各位读者,人的厄运还真说不准会在何时来到。当时檐廊边有两双木屐,他穿的是朴木做的晴天用矮跟木屐,倘若他穿的是另一双桐木做的家常木屐的话,也许事情就不会演变到之后的地步了——
走近一看,彦太郎大吃一惊,父亲竟然死了。他的双手从藤椅扶手上颓然垂下,腰部也如折成两截般弯着,头和膝盖几乎挨到了一块。因此,就算不刻意也能看到他的后脑有个严重的伤口,即使没出血,但不用说那一定是致命伤。
夏日清晨的朝阳明晃晃地照射在父亲那已僵硬的尸身上,蜷曲在一起的奇妙姿态仿佛一个假人。一只苍蝇,使劲扇着翅膀,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在死者头顶上不断盘旋。
事出突然,彦太郎几乎怀疑是在做噩梦,失神地站在那儿半晌不动但是,这不可能是梦,于是,他冲向与庭院相连的伯爵府邸。玄关,将事情转告给一名正巧站在门口的书生[寄宿在有亲戚关系的学者、资产家或政治家的家中,一边帮忙打理家务一边做学问的学生]。
接到伯爵家的电话后,警方一行人很快就赶到现场,其中包括法医。警方首先检验尸体,当下判断彦太郎的父亲是“因钝器撞击头部引起脑震荡”,推估在昨夜十点左右身亡。另一方面,彦太郎也被叫到分局长的面前接受审讯,伯爵家的总管同样被警方讯问。可惜两人都提不出任何可供警方参考的讯息。
警方接着着手搜查命案现场。除了局长之外,还有两名西装打扮的刑警唇枪舌剑地忙着展开种种议论,即便如此,他们的调查还是不失利落、专业。彦太郎和伯爵家的用人们围在一旁观看警方搜查,慌乱无助。突如其来的事态令彦太郎全然丧失思考能力,直到此时,他都还没察觉到任何异样。虽然心头不时涌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但那是从何而来的不安,他一时还没有头绪。
虽美其名为庭院,其实不过是彦太郎家后门外约四五间见方的清冷空地。彦太郎家对面是伯爵的三层洋房,右手边隔着一堵高墙,高墙外是马路,左手边则是通往洋房的玄关。中央放着主人家老旧得几近崩坏的藤椅。
警方当然是针对他杀的假设进行调查,可惜尸体周遭并末发现任何疑似加害者留下的凶器或线索。空地的每个角落也都搜遍了,除了沿着洋房种植的五六棵杉树外,仅剩一片完全没有种树也没有任何盆栽的空旷沙地,上面找不到任何石块、木条乃至一切足以作为凶器的物品。
唯一可疑的地方,就是距离藤椅约一间之处,在杉树下的杂草间,掉落着一束大丽花,只是当时没有任何人留意到这束花。或者应该说,纵使看到了也没特别放在心上。他们寻找的大多是一条手巾、一个皮夹之类所谓的遗留物。
调查进行到最后,可供参考的线索如今也仅剩脚印而已。幸运的是,这阵子一直在下雨,地面变得较以往湿滑,前晚雨停后的脚印仍清晰地留在地上。不过打从今早起就不断有人走来走去,想要以此作为突破口,还得费不少工夫调查。过了好一会儿,总算逐一厘清脚印各属于谁,最后仅剩一双可疑的脚印。
单从脚印来看,这是一双鞋幅很宽的家常木屐,这双脚印踩得地上到处都是,看来此人曾在这一带徘徊。与此同时,一名刑警依循脚印的方向搜索,竟意外地发现脚印是从彦太郎家的檐廊出发,而后又回到檐廊的。而且,檐廊下常见的脱鞋石上,正放着一双与那脚印完全一致的旧桐木家常木屐。
刑警一开始着手调查脚印时,彦太郎就已经注意到那双桐木旧木屐了。自从发现父亲的遗体后他一次也没进过屋里,由此可断定,那脚印一定是昨夜留下的,那么,到底是谁穿过那双木屐呢…
在这一瞬间,他想通一件事。他好不容易才勉强支撑着没让自己当场昏厥。此刻,仿佛有种黏稠的液体在他脑中如旋涡般搅和,他的双眼犹如镜头失焦的照相机,四周的景色倏然模糊。之后,自己挥舞桌上那沉重的镇尺朝父亲脑门砸下的景象如鬼魅幻影般倏然浮现,这无异于一起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
“逃吧,逃吧,赶快逃走。”
不知是谁在他的耳边慌张催促着。
他拼命装作若无其事,一步一步地缓缓远离伯爵家那群用人。对他而言,不知得费多大的努力才能不着痕迹地离开现场,感觉好像随时都会被人拦下大喝一声“站住”般,眼下的他,早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
所幸没有任何人发现他反常的举动,他才得以安然退回屋檐下围观的人少之处,接下来,他一口气冲向大门。定睛一看,门前正。停着一辆警用自行车,他二话不说猛然跳上车,也没有既定目标,随即埋头猛踩踏板。
两侧的房子“刷刷刷”地向后飞。好几次他都因为差点儿撞上来往的行人而跌下车子,一路上他就在这惊险的场面中躲闪行人继续往前飞驰。他完全不清楚目前自己到底身处哪一区,当他即将到达热闹的电车大道时,旋即转弯朝冷清僻静的地方骑去。
不知在大太阳下骑了多久,彦太郎觉得应该已经逃离现场十里以上的路程了,只是东京的街头遥遥没有尽头,或许他其实一直绕着同一个地方打转也说不准。他兀自仓皇地骑着,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他的自行车报废了。
于是,他扔下自行车拔腿就跑。满身的大汗使得白底蓝花的和服就像泡了水一般。他的双脚僵硬如木棒全然失去知觉,即便是小小的障碍物也足以将他绊倒。
他口干舌燥,喉咙如气喘病般咻咻作响,心脏像擂鼓似的,在胸腔里疯狂地跳着。他已然忘记最初到底为何非跑不可,不断浮现眼前的弑父幻影刺激得他往前狂奔。
于是,一町、两町、三町,他仿佛醉鬼一般,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又倒下,连滚带爬地往前狂奔,好在这令人崩溃的努力并未持续太久,就在他体力耗尽的刹那,他倒地不起,完全动弹不得,沾满汗水与灰尘的身体,就在盛夏的毒辣日光下无情地暴晒着。
不久,接获路人通知赶来的警察抓着他的肩膀试图将他拉起,他稍稍挣扎了下,似要逃走,遗憾的是,那已然是垂死前的挣扎。就在这最后一刻,他在警察怀里断了气。
在彦太郎逃亡的这段时间,针对伯爵宅邸里的父亲遗体,警方的调查又取得了什么新进展呢?
当警方发现彦太郎不见时,他早已逃窜至半里之外。局长很清楚现在追去已经太迟,立刻毫不犹豫地借用伯爵家的电话,向总局报告事态的新进展并下令通缉彦太郎。一切安排妥当后,他们继续埋首于现场搜证工作,一边等待检察官的到来。
他们都深信彦太郎就是凶手,理由是现场遗留的唯一线索桐木木屐是在彦太郎家的檐廊下发现的;而应为木屐主人的彦太郎又逃之夭夭,这两项铁证如山的事实已然证明他的罪行。
只是,彦太郎为何杀害亲生父亲?还有,身为凶手的他为何一直到警方赶来后才企图逃逸?现场徒留这两个疑点,所幸这些问题只要抓到他自有分晓。岂料,就在案情看似告一段落的时刻,竟出现了意外转折。
“杀死那个人的,是我!是我!”
从伯爵家意外冒出一名脸色惨白的男子慌张朝局长跑来,劈头说出这么惊人的话。而且,对方简直就像热病患者一般,不断重复着“是我,是我”。
以局长为首的所有刑警全都目瞪口呆,望着眼前这名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闯入者。天底下有这种道理吗?这个人难道穿着彦太郎家的桐木木屐到处走来走去,若真是如此,他是怎么在未留任何足迹的情况下犯下杀人罪呢?出于好奇,他们决定先听听这名自首者的说法。
没想到,他的话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就算称之为打破警方有史以来的纪录也绝不夸张。这个人(他是伯爵家的书生之一)坦白的内容如下:
昨天,由于伯爵家来了几位客人,便在洋房三楼的大会客厅设宴款待。等到饭局结束,客人一一离去时已是九点左右了。这名书生奉命善后,正在厅内四处忙碌时,忽然被地毯绊倒,放在房间角落的花瓶架子随即顺势倒下,架上的物品也从敞开的窗口飞了出去。
若是花瓶的话,势必不会发生这种阴差阳错的情形。可惜,飞出窗外的东西虽然是放在花瓶架上,却不是花瓶,而是五六个小时之内便会逐渐融化得无影无踪的冰块,这原来是装饰用的花冰。由于用来盛水的器皿是固定在架上的,因此,当架子倒塌时,只有上面的冰块飞出去而已。这些冰块从白天起便放在室内装饰,大半已经融化,只剩下中心部分,可是仍足以致使一名老人脑震荡。
那名书生惊恐地从窗户探头往下看。当他借着月光发现一名打杂的老人因为被冰块砸中而当场死亡时,心里不知有多错愕。虽是无心之过,但毕竟杀了人。想到这里,他坐立难安。该通知其他人吗,怎么办?就在他左思右想之际,时间分秒流逝,若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拖到明早,会怎样呢?他不禁萌生逃避的念头。
不用说,到时冰块已完全融化,但和冰块一同飞出窗外的大丽花势必会留在现场,或许说不定到时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还是该赶紧捡回剩下的冰块呢?不不不,万一被发现了,岂不是坐实了自己的罪状?他钻进被窝不停地胡思乱想,整晚不敢合眼。
到了第二天早上,事态竟往意外的方向发展。他从同伴口中听闻详细情况后,一时之间暗自窃喜自己的好运,但他毕竟本性善良,实在无法摆出一副装聋作哑、事不关己的样子,想到有个人莫名地替自己背上可怕的罪名,他的背脊禁不住发凉。就算能因此躲过一时,迟早还是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经过内心一番交战后,他下定决心向局长自首,这就是事情经过。
听完他陈述的经过后,面对这令人惊愕又措手不及的事实,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人只有面面相觑。
不过话说回来,彦太郎当时也太急躁了。那名书生出面解释一切,距彦太郎逃离伯爵宅邸其实相差还不到三十分钟。此外,只要他——不,就算不是他,只要刑警或伯爵家的任何一个人对那束掉落在杉树底下的大丽花稍微质疑一下的话,思考一下那束花代表的意义,彦太郎就不用平白枉送性命了。
“不过这就奇怪了。”过了一会儿局长面带不解地说,“这脚印又是怎么回事,还有,死者的儿子为什么要逃?”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就在此时试穿那双桐木木屐的刑警高声回答,“脚印根本不是问题,一旦穿上这双木屐就会明白,木屐早就已经裂开了。乍看之下好像没什么不对劲,穿上之后就会发现木屐从中央裂开,差一点儿就要分家了。无论是谁穿上这双木屐都不会舒服。一定是被害者在院子里走着走着觉得脚底不太舒服,才又回头改穿另一双。”
倘若这名刑警的推测无误,先前让他们大惊小怪的居然是被害者的脚印,这是何等讽刺的失误。他们的思绪完全被“一旦发生杀人命案必定会有凶手脚印”这个既定的想法给牵绊住了。
两天后,从m伯爵家的大门里抬出两具棺材,不幸的梦游症患者彦太郎和他父亲长眠其中。其他人听说后,都对他们父子的意外身亡深表同情,但彦太郎企图逃亡的动机,给人们留下了永久的不解之谜。
---(《梦游者之死》发表于一九二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