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西利安夫人笑容可掬地接待了特里夫斯先生。
两个人很快就聊得热火朝天,他们沉浸在记忆的长河中,回想着彼此都认识的朋友。
聊了半个小时之后,特雷西利安夫人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
“啊,”她说,“我感到非常愉快!没有比互相之间翻翻旧账、扯扯闲篇更有意思的事了。”
“一点小小的恶意,”特里夫斯先生附和道,“能给生活增加些滋味。”
“顺便说一句,”特雷西利安夫人说,“您对我们家里的这种三角关系怎么看?”
特里夫斯先生脸上现出一副谨慎的茫然神情。“呃——什么三角关系?”
“别跟我说您没注意到!我说的是内维尔和他的两任太太。”
“哦,这件事!现任斯特兰奇太太真是位非常迷人的少妇。”
“奥德丽也一样啊。”特雷西利安夫人说。
特里夫斯先生承认道:“她也挺有魅力的——没错儿。”
特雷西利安夫人高声说道:
“您是想告诉我您能够理解一个男人离开奥德丽,离开一个……一个拥有如此难得品质的女人,而只为了……只为了一个像凯那样的女人吗?”
特里夫斯先生平静地说道:
“完全正确。那种情况时有发生。”
“真令人作呕。我要是个男人很快就会对凯感到厌烦的,我会希望自己从来没犯过这种傻!”
“这种事情也很常见。这类突如其来的狂热迷恋,”特里夫斯先生不动声色并且确定无疑地说道,“很少能够持久。”
“那么接下来会怎么样?”特雷西利安夫人问道。
“通常情况下,”特里夫斯先生说,“呃——夫妻双方会自行调整的。很多时候就是再次离婚。接着男人会和第三方——某个富有同情心的人结婚。”
“胡说八道!内维尔又不是个摩门教徒[摩门教是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的代称,其教义中曾包括一夫多妻制]——你的客户中或许有这样的人吧!”
“偶尔也会有和原配再婚的。”
特雷西利安夫人摇着头。
“那不可能!奥德丽的自尊心太强了。”
“你这么认为?”
“我对此确信无疑。您不要那样气人地猛摇头!”
“这是我的个人经验,”特里夫斯先生说道,“但凡事关恋爱的时候,女人是不会有什么自尊心的。自尊只是个常常挂在她们嘴边的词而已,落实到行动当中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你不了解奥德丽。她狂热地爱着内维尔。或许是爱得太深了。在他为了那个女孩儿甩了她之后(尽管如此我也完全不会怪他——那个女孩儿对他穷追不舍,你知道男人都是什么样儿的),她就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特里夫斯先生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然而,”他说,“她还是来了!”
“好吧,”特雷西利安夫人有点儿生气地说道,“我不会说自己能够理解这些时髦的想法。我想奥德丽来这里只是为了表明她并不在乎,对一切都无所谓!”
“很可能啊,”特里夫斯先生摸了摸下巴,“她当然可以对自己这么说。”
“你的意思是,”特雷西利安夫人说,“你觉得她仍然在追求内维尔而且还——噢,不!我根本不相信!”
“有可能是这样。”特里夫斯先生说。
“我不能接受,”特雷西利安夫人说,“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我家里。”
“你已经感到不安了,不是吗?”特里夫斯先生敏锐地问道,“局面很紧张。我可以感受到那种氛围。”
“这么说你也感觉到了?”特雷西利安夫人急急地说道。
“是的,必须承认,我也感到有些困惑。当事人的真实感受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是在我看来,已经能闻到火药味儿了。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别再像盖伊·福克斯[盖伊·福克斯(guy fawkes,1570—1606),英国人,天主教极端分子,曾参与一六〇五年的“火药阴谋”,试图在议会开会期间炸毁英国国会大厦,计划败露后于十一月五日被捕,次年被处决,此后每年的十一月五日被定为盖伊·福克斯之夜,或称篝火之夜,以纪念此次事件]那样说话了,告诉我该做什么。”特雷西利安夫人说。
特里夫斯先生举起了双手。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该给什么建议。我确信这件事有一个焦点。如果我们能够把它剔除出去的话——但是这里面还有太多的事情含混不清。”
“我并不打算让奥德丽离开,”特雷西利安夫人说,“就我的观察而言,她在非常困难的处境之下表现得无懈可击。她彬彬有礼,只是有些疏离。我认为她的行为举止无可指摘。”
“噢,确实如此,”特里夫斯先生说,“确实如此啊。不过尽管这样,这些还是对年轻的内维尔·斯特兰奇起了显著的效果。”
“内维尔,”特雷西利安夫人说道,“表现得不太得体。我会跟他谈谈这件事的。不过我不能把他赶出这栋房子,一刻都不行。马修几乎把他当成养子来看待。”
“我知道。”
特雷西利安夫人叹了口气。她压低了声音说道:
“您知道马修就是在这儿淹死的吗?”
“知道。”
“很多人对于我留在这里颇感意外。他们可真傻。在这儿我总能感觉到马修离我很近。整栋房子里到处都是他。在其他任何地方我都会觉得孤独和不自在。”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起初我希望用不了多久我就能随他而去,尤其是我的健康状况也开始每况愈下时。然而似乎危扉长不倒,久弱耐苟延——我就是那种常年卧病在床却又永远死不了的人。”她边说边愤怒地捶打着枕头。
“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乐意这样!我总是希望我的大限能来得痛快一些——那样我就可以和死神面对面——而不要让我觉得他偷偷摸摸跟在我身后,总是在我身边强迫我按部就班地一次又一次蒙受病痛带给我的羞辱。自己越来越无助——越来越需要依靠其他人!”
“不过我相信,那也都是些忠心耿耿的人。您有一位忠实的女仆吧?”
“您说芭雷特?就是领您上来的那个?那是我生活中的一大慰藉啊!一个看起来令人生畏的母老虎,但是绝对忠心耿耿。她跟随我很多年了。”
“而且我得说,您还很幸运能有个奥尔丁小姐。”
“您说得不错。能有玛丽我很幸运。”
“她是您的亲戚?”
“一个远房表亲。她是那种非常无私的人,活着就是要为其他人做出牺牲的。她照顾她父亲——那是个很聪明的人,但是对人极其苛刻。他死后我恳请她搬来和我一起住,而她来的那一天我祈求了上帝。您是不知道大多数陪护人有多招人讨厌,都是些既没用又无聊的货色。他们的愚蠢简直能把人逼疯。他们来做陪护是因为也干不了其他更好的工作了。而有了玛丽这样既渊博又聪明的人陪伴真是太棒了。她拥有真正一流的头脑,不让须眉。她还博览群书,跟她可以无所不谈。而且她在处理家务事上也是同样的精明。她把这个家打理得井然有序,让仆人们都开开心心——她消除了一切纷争和猜忌——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我猜,就是凭借她的老练吧。”
“她和您在一起很长时间了吗?”
“十二年——不,比那更长。十三年——或者十四年——差不多吧。她一直都是我偌大的安慰。”
特里夫斯先生点点头。
特雷西利安夫人用她半睁半闭的眼睛看着他,忽然说道:
“怎么了?您在担心什么事情吗?”
“一点琐事,”特里夫斯先生说,“只是小事一桩。您的眼光真犀利。”
“我喜欢研究人,”特雷西利安夫人说,“马修的心里要是有任何事情我总是立刻就能知道。”她叹了口气,向后靠回她的枕头上。“我现在必须要跟您说晚安了,”这是女王式的逐客令,但又毫不失礼,“我感觉很累。但能和您聊聊天真是非常非常愉快。希望您能很快再来看我吧。”
“您尽管放心,我会记住您这番美意的。只希望我今天没有叨扰太久。”
“哦,没有。我总是突然一下就感到很疲倦。您走之前帮我拉一下那个铃,可以吗?”
特里夫斯先生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那个末端带着巨大流苏的老式铃绳。
“年代相当久远了啊。”他评论道。
“我的铃吗?是啊。没有哪款时髦的电铃适合我。它们三天两头出故障,还得让你按个不停!这种老式的铃就从来不出毛病。我一拉绳楼上芭雷特的房间就会响——铃就挂在她的床头。所以她从来也没有耽搁过。如果她没有及时过来我就会马上再拉一次。”
特里夫斯先生走出房间的时候听到铃绳被拉了第二次,清脆的铃声在他头顶某处回响着。他抬起头来,注意到了沿着天花板走行的铃线。芭雷特急匆匆地走下一段楼梯,从他身旁经过,向她女主人的房间走了过去。
特里夫斯先生缓缓地走下楼去,这段向下的路程他并没有动用那部小电梯。心中的迷惘让他不由得眉头紧锁。
他发现所有人都聚集在客厅里,玛丽·奥尔丁一见他立刻提议开始打桥牌,不过特里夫斯先生以马上就要动身回去为由婉言谢绝了。
“我的旅店,”他说,“是那种传统老派的。他们不希望任何客人午夜之后还在外面晃荡。”
“离那会儿还早着呢——才十点半,”内维尔说,“我想,他们不至于把您锁在门外吧?”
“噢,不会的。实际上,我倒怀疑那道门在晚上究竟锁不锁呢。九点钟门就关了,不过客人只要转动把手就能进去。这里的人似乎非常随意,但我想他们相信本地居民的诚实也无可厚非。”
“这里白天的时候当然没有人锁门,”玛丽说,“我们家一整天也都是大门敞开——不过到了晚上我们会锁上门的。”
“巴尔莫勒尔宅邸怎么样?”特德·拉蒂默问道,“那幢房子又高又怪,一看就让人想起维多利亚时代的暴行。”
“它算是名副其实了,”特里夫斯先生说,“让人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维多利亚时代的舒适。床很好,烹饪也不错——还有很宽敞的维多利亚式衣橱。巨大的浴缸周围包的都是桃花心木。”
“您不是说过一开始的时候有些事让您觉得有些恼火吗?”玛丽问道。
“啊,是的。我很仔细地写信预订了一楼的两个房间。你也知道,我的心脏不好,不能爬楼梯。当我到达的时候很生气地发现没有我预订的房间。而我被分配了到了顶楼(我必须承认,那两间其实也非常舒适)。我提出了抗议,不过似乎是由于一个本来打算这个月去苏格兰的老房客生病了,房间的确没法腾出来。”
“我猜是卢肯先生吧?”玛丽说。
“我相信就是这个名字。在那种情况下,我也只能随遇而安了。所幸的是旅店里有一部很好的自动电梯——这样一来我还真的没遭什么罪。”
凯说:“特德,你为什么不搬到巴尔莫勒尔宅邸来住?这样你来这儿就方便多了。”
“噢,我觉得那儿看上去不太合我的意。”
“说得很对,拉蒂默先生,”特里夫斯先生说道,“那里可能根本不是你待的地方。”
不知为什么,特德·拉蒂默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我不知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
玛丽·奥尔丁感到了一丝局促,连忙岔开话题,说起时下报纸上一件很轰动的案子。
“我知道他们在肯特镇的那件行李箱案子中又扣押了一个男人。”她说。
“这已经是他们扣押的第二个人了,”内维尔说,“我希望这次他们找对人了。”
“即使是他干的,他们可能也没法抓他。”特里夫斯先生说。
“证据不足吗?”罗伊德问道。
“是的。”
“不过,”凯说,“我想他们最后总是能找到证据的。”
“并不总能找到,斯特兰奇太太。你要是知道有多少人犯了罪还能够逍遥法外的话,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您是说,他们从来都没有被发觉?”
“不仅如此。曾经有一个男人——”他提起了一件两年前的案子,“警方知道是他犯下了那几桩幼童谋杀案,确信无疑,但是他们却无能为力。因为有两个人给这个男人提供了不在场证明,尽管这些不在场证明是假的,却又没法证明它们是假的。于是这个杀人凶手就无罪开释了。”
“这也太可怕了。”玛丽说。
托马斯·罗伊德磕了磕他的烟斗,以他那平静而深思熟虑的声音说道:
“这更确定了我一直以来的一个想法——那就是很多情况下人们不诉诸法律而自行解决也是有道理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罗伊德先生?”
托马斯开始重新填满他的烟斗。他一边急匆匆语无伦次地说着话,一边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的双手。
“假定你知道了一件肮脏卑劣的勾当,知道干这件事的人不必对现有的法律负责——也就是说他能够逃脱惩罚。那么我认为别人对他自行处置是合情合理的。”
特里夫斯先生热切地说道:“这是个最要不得的主张,罗伊德先生!这种行为是极其不正当的!”
“不敢苟同。您知道,我的假设前提是事实已经得以证实了——只是法律对此无能为力!”
“那动用私刑也是不可原谅的。”
托马斯微微一笑——那是温文尔雅的一笑:
“我不同意,”他说,“如果一个人理应被绞死,我倒是不介意亲自动手来干这件事!”
“再然后就该轮到你接受法律的惩罚了!”
托马斯依然微笑着说道:“当然,我肯定会很小心的——实际上每个人都不得不多多少少采取点儿卑劣的手段……”
奥德丽以她清脆的声音说道:
“你会被发现的,托马斯。”
“事实上,”托马斯说,“我不认为我会被发现。”
“我曾经知道一个案子……”特里夫斯先生欲言又止。他歉疚地说道:“要知道,犯罪学是我的一大爱好。”
“请说下去。”凯说。
“在刑事案件方面我有相当丰富的经验,”特里夫斯先生说,“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真正让人感兴趣。很可惜,多数杀人犯都很无趣,而且鼠目寸光。但是!我可以给你们讲一个很有意思的案例。”
“噢,快讲,”凯说,“我喜欢谋杀案。”
特里夫斯先生开始慢条斯理地讲起来,显然是在字斟句酌。
“这个案子涉及一个孩子。孩子的年龄和性别我就略过不提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两个孩子在玩弓箭。其中一个孩子射中了另一个孩子的要害部位,结果那孩子死了。在审讯时,活着的孩子彻底心神错乱,大家只能对这次意外表示同情,并且对那个不幸的始作俑者表达了安慰。”他停了下来。
“这就完了?”特德·拉蒂默问道。
“就是这样。一次令人遗憾的意外。不过你要知道,这个故事还有另一面。就在事故发生之前的某一天,一个农民碰巧经过那附近的一条林间小路。在那里他曾经注意到一个孩子在一片小的林间空地上练习弓箭。”
他又停了下来——以便让大家去领会他话中的含义。
“您的意思是,”玛丽·奥尔丁难以置信地说道,“这并非是一起事故,而是有意为之?”
“我不知道,”特里夫斯先生说,“我从来都不知道。不过在审讯的时候据有人说这两个孩子都不太会使用弓箭,结果才会乱射一气。”
“而事实不是这样?”
“对于其中的一个孩子来说,事实肯定不是这样。”
“那这个农民是怎么做的?”奥德丽屏住了呼吸说道。
“他什么也没做。我一直都不确定他这么处理究竟对不对。这件事事关一个孩子的未来。他觉得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在有疑问的时候还是应该给予他充分的信任。”
奥德丽说:“但是您自己对于实际发生的事情毫不怀疑,对吗?”
特里夫斯先生严肃地说道:
“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这是一场设计得非常巧妙的谋杀——一场事先经过了缜密策划并且由一个孩子实施的谋杀。”
特德·拉蒂默问道:“这么说有依据吗?”
“哦,当然有。孩子们之间开的玩笑,说的一些刻薄话——这些就足够激起敌意和仇恨了。小孩子是很容易记仇的。”
玛丽叫道:“可是竟然还会如此的深思熟虑。”
特里夫斯先生点点头。
“没错,这种深思熟虑是很可怕的。一个孩子,把蓄意杀人的念头深藏心底,日复一日地默默练习,最后一矢中的——看似笨拙的一射——酿成了大祸,还有那装出来的悲痛和绝望。这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很可能在法庭上说出来都没有人会相信。”
“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凯好奇地问道。
“我相信他改名换姓了,”特里夫斯先生说,“在案件公开审理之后这么做也算明智。那个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就在世上的某个地方。问题在于,他是否依然怀着一颗杀人的心?”
他又深思熟虑地加上一句: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过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能够认出这个小凶手。”
“想必认不出来了吧。”罗伊德提出了异议。
“哦,可以的,他身上有一个独特之处——好啦,我不想再谈论这个了。这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话题。我真的必须回去了。”
他站起身来。
玛丽说:“您想先喝一杯吗?”
酒摆在屋子另一头的桌子上。托马斯·罗伊德离那里比较近,他走上前去,拔出了威士忌酒瓶的瓶塞。
“威士忌加苏打水可以吗,特里夫斯先生?拉蒂默,你喝什么?”
内维尔低声对奥德丽说:
“今夜真美。出去一小会儿吧。”
她一直站在窗旁,看着月色下的露台。他从她身边走过,站在外面等着。她把身子转回屋里,迅速地摇摇头。
“不,我累了。我……我想我该去睡觉了。”
她穿过屋子,走出了客厅。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也困了。你呢,玛丽?”
“是啊,我也一样。晚安,特里夫斯先生。照顾好特里夫斯先生,托马斯。”
“晚安,奥尔丁小姐。晚安,斯特兰奇太太。”
“我们明天会过去吃午饭,特德,”凯说,“如果天气还像今天这么好,我们可以去海边游泳。”
“好啊。我会去找你的。晚安,奥尔丁小姐。”
两个女人离开了房间。
特德·拉蒂默对特里夫斯先生亲切地说道:
“我跟您顺路,先生。我往渡口那儿走,正好会路过旅店。”
“谢谢你,拉蒂默先生。有你的陪同我很高兴。”
尽管特里夫斯先生已经宣布了他要动身回去的意愿,不过看上去并不特别着急。他不慌不忙欣然啜饮着他杯中的酒,把精力都放在了从托马斯·罗伊德那里打听马来亚的风土人情上。
托马斯·罗伊德的答案始终都是只言片语。要想从他嘴里问出些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就跟打探国家机密一样困难。他看起来仿佛迷失在自己的某些空想之中,心不在焉,很难打起精神来回答问题。
特德·拉蒂默有点儿坐不住了。他看上去既无聊又不耐烦,急于离开。
他突然打断了谈话,高声叫道:
“我差点儿忘了!我给凯带来几张她想要的留声机唱片,就放在大厅里,我去拿来。你明天能告诉她一声吗,罗伊德?”
对方点点头。特德离开了房间。
“那个小伙子生性有点儿毛躁。”特里夫斯先生低声说道。
罗伊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我想,他是斯特兰奇太太的朋友吧?”老律师追问道。
“是凯·斯特兰奇的朋友。”托马斯说。
特里夫斯先生微微一笑。
“是,”他说,“我就是这个意思。他绝不会是前一任斯特兰奇太太的朋友。”
罗伊德断然说道:
“对,他不会是。”
接着,看到对方诧异的眼光,他有些脸红地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
“哦,我非常明白你的意思,罗伊德先生。你才是奥德丽·斯特兰奇太太的朋友,不是吗?”
托马斯·罗伊德慢悠悠地用烟袋里的烟叶填满烟斗。他的眼睛注视着手上的动作,小声咕哝道:
“嗯——是。差不多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
“她肯定是个非常迷人的姑娘吧?”
托马斯·罗伊德说了句什么,听起来像是“嗯——啊”。“两个斯特兰奇太太同在一个屋檐下有点儿让人尴尬吧?”
“哦,是……是的,有点儿。”
“对于原先的斯特兰奇太太来说处境很艰难啊。”
托马斯·罗伊德的脸涨得通红。
“极其艰难。”
特里夫斯先生俯身向前,冷不丁地抛出一个问题:
“那她为什么要来,罗伊德先生?”
“呃……我想……”对方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她……不喜欢拒绝吧。”
“拒绝谁?”
罗伊德笨拙地挪了挪身子。
“呃,事实上,她总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来——九月初。”
“而特雷西利安夫人邀请内维尔·斯特兰奇和他的新太太同时也来?”老绅士的声音中很微妙地带着一种礼貌的质疑。
“至于这个,我相信是内维尔自己要来的。”
“那么说,是他渴望着这次——重聚?”
罗伊德不自在地动了动,避开了对方的眼神,回答道:
“我想是吧。”
“难以理解。”特里夫斯先生说。
“就是蠢事一桩。”托马斯·罗伊德被惹得话也多了起来。“会让人觉得有些难堪。”特里夫斯先生说。
“可不——现如今人们就愿意做这种事情。”托马斯·罗伊德闪烁其词地说道。
“我怀疑,”特里夫斯先生说,“这会不会是其他人的主意?”
罗伊德瞪大了眼睛。
“还能是谁?”
特里夫斯先生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好心朋友,总是急于替别人安排他们的生活——总是会出一些馊主意——”他突然住口不言,因为内维尔·斯特兰奇从落地窗外溜达回来了。与此同时,特德·拉蒂默也从大厅那边的门走进屋来。
“嗨,特德,你拿的那是什么?”内维尔问道。
“给凯的留声机唱片。她让我给她带过来的。”
“哦,是吗?她可没告诉我。”有那么一刻,两个人之间有点儿剑拔弩张,紧接着内维尔向托酒盘走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他喘着粗气,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像受了刺激,闷闷不乐。
特里夫斯先生曾经听人提起过内维尔,说他是“那个姓斯特兰奇的走运家伙——得到了世上任何人都想要得到的一切”。不过此时此刻,他看起来根本就不是个快乐的人。
随着内维尔再次走回屋里,托马斯·罗伊德似乎觉得他作为主人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甚至没想要道一句晚安就离开了房间,他走得比平时还稍显匆忙,几乎就像是在逃跑。
“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特里夫斯先生一边放下酒杯一边客气地说道,“受益……呃……匪浅。”
“受益?”内维尔的眉毛轻轻一挑。
“关于马来联邦的事儿,”特德咧着嘴笑道,“想从寡言少语的托马斯嘴里问出点儿东西来可真是件苦差事。”
“不一般的家伙,罗伊德,”内维尔说,“我觉得他一直以来都是那个样子。自顾自地抽着他那个老掉牙的烟斗,听着别人说话,偶尔嗯啊几句,看上去聪明得就跟只猫头鹰似的。”
“或许他思考得更多吧,”特里夫斯先生说,“现在我真的得走了。”
“有空早点再来看看特雷西利安夫人吧,”内维尔陪着两个人走到大厅里的时候说道,“您能让她心花怒放。她现在跟外部世界接触得太少了。她人特别好,不是吗?”
“是的,的确如此。她是个极其健谈的人,能激励人。”
特里夫斯先生小心地穿好自己的大衣,围好围巾,再次道过晚安以后,和特德·拉蒂默一起上路了。
实际上,巴尔莫勒尔宅邸离这里只有大约一百码远,就在道路的一个转弯处。它耸立在那里,古板而令人生畏,是这条落伍的乡间街道的第一前哨站。
特德·拉蒂默要去的渡口还要再往前下坡走两三百码,位于河道最狭窄的地方。
特里夫斯先生在巴尔莫勒尔宅邸门前停住了脚步,伸出手来。
“晚安,拉蒂默先生。你还要在这儿待很久吧?”
特德微微一笑,洁白的牙齿一闪:“看情况吧,特里夫斯先生。我还没空儿感到厌烦呢。”
“没错——没错,我想也是。我猜就像如今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无聊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害怕的事情,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还有比这更糟糕的。”
“比如说?”
特德·拉蒂默的嗓音柔和悦耳,不过里面暗藏着一些其他的东西——某些不太容易说清楚的东西。
“哦,这个我留给你自己去想象吧,拉蒂默先生。你知道,我不会冒昧地给你忠告。像我这种老顽固给出的忠告总是会被人嗤之以鼻的。或许这样也对,谁知道呢?不过我们这些老糊涂愿意认为经验教会了我们一些东西。要知道,在一生当中,我们见过太多事情。”
一片云遮住了月亮。街道变得一团漆黑。黑暗之中,一个男人的身影走上斜坡,向他们走来。
是托马斯·罗伊德。
“刚刚下去到渡口那边散了会儿步。”因为嘴里叼着烟斗,他说话的时候有些口齿不清。
“这是您住的旅店?”他问特里夫斯先生,“看起来您被锁在外头了。”
“哦,我不这么认为。”特里夫斯先生说。
他转动巨大的球形黄铜门把手,门应声而开。
“我们送您进去吧。”罗伊德说。
三个人走进了大厅。由于只有一盏电灯亮着,这里一片昏暗。大厅内空无一人,一股残羹冷炙、满布灰尘的天鹅绒以及好闻的家具上光剂的混合气味扑鼻而来。
突然,特里夫斯先生恼火地惊叫了一声。
他们面前的电梯上挂着一个告示牌:
电梯故障
“天哪,”特里夫斯先生说,“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还非得爬这么多楼梯不可了。”
“太糟糕了,”罗伊德说,“难道没有货物电梯——用来运行李之类的吗?”
“恐怕没有。这部电梯什么都干。好吧,我只有慢慢爬了。两位晚安。”
他缓缓地踏上了宽阔的楼梯。罗伊德和拉蒂默跟他也道了晚安,随后来到黑漆漆的街上。
一段沉默之后,罗伊德突然开口说道:
“好吧,晚安。”
“晚安。明天见。”
“好的。”
特德·拉蒂默轻快地迈着大步走下山坡,直奔渡口而去。托马斯·罗伊德站在原地注视了他片刻,随后便不紧不慢地朝着相反方向的海鸥角走去。
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来,盐溪再一次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