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塞拉斯·哈默尔在十二月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第一次听闻了这个故事。当时他和迪克·博罗从精神病专家伯纳德·塞尔登主办的晚宴上归来。博罗与往日不同,一直沉默不语,塞拉斯·哈默尔带着些许好奇问他在想些什么。博罗的回答出人意料。
“我在想,今晚所有的人中,只有两个人能称得上是快乐的。而且这两个人,很奇怪,就是你和我。”
“奇怪”这个词用得相当贴切,因为再没有其他的两个人能像理查德·博罗[上文的dick(迪克)是richard(理查德)的昵称]和塞拉斯·哈默尔那样差异巨大,前者是一个工作狂似的东方人,后者则是一位圆滑、自满的人,百万英镑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区区小事。
“很奇怪,你知道,”博罗感叹道,“我相信,你是我至今遇到过的唯一感到满足的百万富翁。”
哈默尔缄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他的语调变了。
“我曾经是一个悲惨寒碜的小报童。我想要的——就是我现在所拥有的!——是金钱带来的舒适和奢华,而不是金钱本身的力量。我渴望金钱,不是将它视为一种强力来驱使,而只是想随心所欲地挥霍!我对此毫不掩饰,你知道。人们说,金钱买不到所有的东西。这没错。但是它能买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因此,我很满足。我是一个物质主义者,博罗,彻头彻尾的物质主义者。”
宽阔的街道上闪烁的华灯更加坚定了这个信念。塞拉斯·哈默尔阔气的身形包裹在厚重的毛皮衬里大衣里,略显臃肿。在白色灯光的照耀下,他下巴下面那一圈肥肉更加明显。与他形成对比的是一起步行的迪克·博罗,他有一张瘦削的苦行者的脸庞,还有一双沉醉于幻想的狂热眼睛。
“你,”哈默尔强调道,“正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博罗笑了起来。
“我活在悲惨、欲望和饥饿——以及所有的肉体病痛中!但是一种压倒一切的幻象支配了我。除非你也相信幻象,不然你很难理解这一切,我想你不会相信的。”
“我不相信,”塞拉斯·哈默尔冷淡地说,“除非是我看到、听到或触摸到的东西,别的我都不相信。”
“确实,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同之处。好的,再见,现在就让大地将我吞没吧。”
他们已经抵达灯光闪烁的地铁站,博罗的家就位于地铁沿线。
哈默尔踽踽独行。他很高兴自己今晚没有选择坐车而是走回了家。晚间的空气严寒刺骨,他愉快地感觉到自己毛皮衬里大衣里渐渐滋生出的暖意。
过马路之前,他在路缘石上稍稍等了一会儿。一辆大巴士朝他猛开过来。哈默尔觉得时间多得是,于是就静待巴士开过去。如果他想赶在巴士之前穿过街道的话,他就要加快步伐——但是他厌恶匆匆忙忙。
在他身旁,一个无家可归的穷人犹如醉酒般滚出人行道。哈默尔大叫一声,巴士也试图避开他,接着——他呆愣在那儿,缓缓地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只看到马路中间有一堆没有生命的残肢碎体。
一大堆人看戏似的拥过来,中间是两位警察和那个巴士司机。但是哈默尔的眼睛还是一直恐惧地盯着那堆毫无生命气息的碎块——这堆碎块,之前还是个人——一个跟自己一样的人!他不禁颤抖起来。
“这家伙肯定是瞎了眼,”他旁边的一个长相粗鲁的男人说道,“已经无力回天了,无论做什么这个人都已经完蛋了。”
哈默尔盯着他。坦诚来说,他从未想过这个男人或许能通过什么方法被救过来。现在他发现这个想法很荒唐。如果他也那么愚蠢,或许此刻……他的思路突然被打断,他脱离了人群。他感到自己在发抖,带着一种无法形容又无法压制的惊恐。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觉得害怕——极端恐惧——死亡……死亡来临时是如此迅捷,如此残酷无情,对于富人和穷人并无二致……
他加快步伐,但是新的恐惧仍然环绕在他周围,用冷酷无情的魔掌笼罩着他。
他怀疑自己,因为他知道他的本性并非如此懦弱胆怯。五年前,他一度思考过,那种恐惧是无法将他击败的。因为那时,生活对他来说还不是如此美妙……是的,就是那样;对生活的热爱是解开秘密的钥匙。生活向他展示了最大的乐趣;但是它只有一种威胁——死亡,那个毁灭者!
他离开了灯光闪烁的大街,走入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夹在两道高墙之间,是一条通往广场的捷径,那里因其艺术收藏而闻名,也正是他家所在之处。
街道上的嘈杂声在他的身后渐渐隐去,他现在能听到的就是自己轻柔的啪啪的脚步声。
接着在前方的昏暗之处,传来了另一阵声音。一个男人靠墙坐着,正在吹奏长笛。当然他也是众多街头艺人中的一员,但是他为何会选这样一个地方?自然晚上这个时间点,警察——哈默尔的思路被打断了,他猛然意识到这个男人没有腿。在他身旁的墙边倚靠着一副拐杖。哈默尔现在看到他所吹奏的不是长笛而是一种奇怪的乐器,它的音调比长笛要高,声音也清澈许多。
这个男人继续吹奏着。他没有留意到哈默尔的靠近。他的头靠向自己的肩膀,似乎迷醉于自己的音乐之中,乐音越来越清晰而欢乐,音调变得越来越高……
这真是一首奇怪的乐曲——严格说来,它根本就不是乐曲,只是某个单独的片段,稍微有点像《黎恩济》[rienzi,《黎恩济》是一部五幕悲剧,由德国作曲家、剧作家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年)创作的歌剧作品。故事叙述了十四世纪中叶的罗马护民官黎恩济率众反抗贵族们的暴虐使罗马市民恢复自由,却由于妹妹跟青年贵族的恋爱和别的因素,受到市民误解而被杀,结果罗马市民的自由也随之丧失]中演奏的悠扬的小提琴曲。片段不断重复着,从一个调子到另一个调子,从一种和弦到另一种和弦,但是音调每一次都在升高,且变得更强,从而达到一种更为无拘无束的自由状态。
这不像哈默尔听到过的任何音乐。它里面包含着一些奇怪的东西,还能启发人——并振奋人心……它……他用双手紧抓着身后墙上的一个凸起物。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他必须压制住——不惜任何代价压制住……
他忽然意识到音乐停了。那个失去腿的男人正在够自己的拐杖。而他,赛拉斯·哈默尔,就像一个疯子般抓着拱壁,只因为他脑海中那个无比荒谬可笑的想法——表面看来无比荒谬!——他从地面飘了起来,那段音乐带着他飞向天空……
他笑了。这完全是一个疯狂的想法!当然,他的脚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地面,但那是一种怎样奇怪的幻觉啊!木质拐杖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告诉他那个失去双腿的男人已经走远了。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直到那个男人的影子被黑暗吞没。一个多么古怪的家伙!
他继续慢慢地走着;他无法从脑海中抹去那种地面好像从脚底消失般的奇怪感觉……
接着他忽然一时兴起,返身匆匆追向那个男人离开的方向。那个男人肯定走不了多远——他很快就能追上。
当他看到那个蹒跚前行的残缺身影时,他忍不住叫了出来。
“噢!等等。”
那个男人站住了,静静立在那儿,直到哈默尔来到他跟前。一盏路灯就在头顶上,照亮了他的容貌。塞拉斯·哈默尔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从未见过有人拥有如此俊美的脸庞。他看上去年纪不大;虽然他肯定不是一个小孩,然而年轻仍是他的最大特征——年轻而且充满了活力。
哈默尔不知如何开口。
“呃,”他尴尬地说道,“我想知道你刚才演奏的是什么音乐?”
那个男人笑了起来……在他微笑的映衬下,世界似乎忽然满溢着欢欣。
“这是一首古老的调子——非常古老……很多年前——几个世纪以前。”
他用一种奇怪的纯净而又清晰的声调说话,每一个音节都用相等的调值发音。很明显他不是英国人,哈默尔对他的国籍产生了疑问。
“你不是英国人?你从哪里来?”
那个人又浮现出欢愉的微笑。
“我从大海的另一边来,先生。我来了——很久很久了——很久很久之前就来了。”
“你肯定有过什么不幸的遭遇。是最近发生的吗?”
“就在不久之前,先生。”
“失去双腿真是太不幸了。”
“还行,”那个男人沉静地说道,他带着一种奇怪又庄严的眼神看着哈默尔,“它们是邪恶的。”
哈默尔把一先令塞到他手里,转身离去。他很困惑,又有点小小的忧虑。“它们是邪恶的!”这种说法多么奇怪啊!显然,他是因为某种疾患才不得已做了手术,但是——这听起来太古怪了。
哈默尔若有所思地回到了家。他想要把这次偶遇从自己的头脑中抹去,但是徒劳无功。躺在床上,困倦的感觉慢慢袭来,他听到邻居的时钟敲了一下,非常清晰洪亮,之后是一片寂静——这种寂静被一种微弱而熟悉的声音打破了……记忆蹦了出来。哈默尔感觉他的心脏跳动得极快。正是那个在夹道上吹奏的男人,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
乐曲轻快地向他传来,悠扬的曲调在欢欣地倾诉,同一个片段在心头萦绕。“真是奇怪,”哈默尔喃喃道,“奇怪啊,它好像拥有一双翅膀……”
声音越来越清楚,声调越来越高昂——每一个音波都超越了上一个,而且会带着他向上飞。这次他没有挣扎,而是任由自己飞翔……往上……往上……音波带着他越飞越高……得意扬扬、自由自在,它们涌了过来。
越来越高……它们现在已经超过人类音域的极限,但是仍在继续——飞升,一直上升……它们会抵达最终目标,到达音高的极致吗?
飞升……
不知什么东西在拉扯他——拉扯他向下。是一些庞大、沉重、固执的东西,它们冷酷地拉扯着他——拉他回来,并且向下沉……向下……
他躺在床上,盯着对面的窗户。接着,他痛苦地喘着粗气,从床上伸出了一只胳膊。刚才的行动貌似给他带来了某种负担。柔软的床压抑着他,窗户上厚重的帘子,遮挡住外面的光线,阻碍了空气的流通,也让人感到压抑万分。头上的天花板似乎也压得他难受。他觉得情绪很低沉,还有点窒息。他在床单上轻轻翻滚着,身体的重量似乎是这一切中最让他感到压抑的……
2
“我需要你的建议,塞尔登。”
塞尔登把椅子拉离桌子大约一英寸。他一直在纳闷这次秘密晚餐的主题是什么。从入冬以来,他就极少见到哈默尔了,今晚,他意识到他的朋友身上发生了一些难以名状的变化。
“就是这样,”这位百万富翁说道,“我很为我自己担心。”
塞尔登在桌对面笑了起来。
“你看起来很健康。”
“不是那样。”哈默尔停顿了一下,接着平静地补充道,“我恐怕就要疯了。”
这位精神病学专家忽然怀着强烈的兴趣抬头看他。他优雅地给自己斟了一杯波尔多红酒,接着安静但敏锐地盯着对方说:“是什么让你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遇到了一些事情。一些难以解释、不可思议的事情。它不可能是真的,所以我一定快要疯了。”
“放轻松,”塞尔登说道,“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不相信超自然的力量,”哈默尔说道,“从不。但是这件事……嗯,我最好从头讲起。它发生在去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就是我跟你一起用餐之后。”
接着,他简明扼要地把他步行回家的经过以及奇怪的结局叙述了一遍。
“这就是整件事的开端。我无法恰当地做出解释——那种感觉,我的意思是——但是它美妙极了!不像任何其他我曾感受过或是梦到过的东西。嗯,从那之后,它一直出现。不是每个晚上,只是时不时地。那音乐,那种激动人心的感觉,还有翱翔天空……接着是可怕的拉扯,那种要把我拉回地面的力量,之后是疼痛,当我醒来时,那种切切实实的身体上的疼痛,就像是从高山上跌落一样——你知道跌落时耳朵遭受的疼痛吗?嗯,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但是更加强烈,还有可怕的压抑感——被包围,快窒息的感觉……”
他打住,停顿了一会儿。
“仆人们都认为我疯了。我无法忍受房顶和墙壁——我在房子顶部安排了一间屋子,朝向天空,没有家具、地毯,或是其他任何令人感到压抑的东西……但是即便这样,周围的房屋还是让人感觉糟糕透顶。我需要空旷的郊野,那些人可以畅快呼吸的地方……”他看向塞尔登,“嗯,你说什么?你能解释它吗?”
“呃,”塞尔登说道,“有很多种解释。你被催眠了,或者你自己催眠了自己。你的神经有点问题。又或者那仅仅是个梦而已。”
哈默尔摇摇头:“这些解释都不对。”
“还有其他的解释,”塞尔登慢慢地说道,“但是它们都不被大众承认。”
“你准备承认它们?”
“总的来说,是的!有很多事物我们不能理解,且无法从正常的角度解释。我们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去发现,而且就个人而言,我认为要保持开放的思想。”
“你建议我怎么做呢?”哈默尔在一阵沉默后问道。
塞尔登轻快地身体前倾:“有很多事能做。远离伦敦,去找寻你的‘空旷的郊野’。那个梦可能就会停止。”
“我不会这么做的,”哈默尔迅速说道,“事已至此,我不能失去它们。我不想失去。”
“噢!我猜也是。另外一个选择是,找到那个家伙,那个瘸子。你现在认为他拥有超自然的力量。跟他谈谈,打破魔咒。”
哈默尔再次摇摇头。
“为什么不?”
“我害怕。”哈默尔简单地说道。
塞尔登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别那么盲目地全盘相信!那首曲调,就是灵媒最初演奏的调子,是什么样的?”
哈默尔哼了起来,塞尔登疑惑地皱眉听着。
“听起来真有点像《黎恩济》的序曲。里面有些能够振奋人心的东西——它长着翅膀。但是我没有被带离地面!那么,你每次的翱翔都相同吗?”
“不,不。”哈默尔急切地身子前倾,“它们是发展的。每一次我都能感觉到更多。这很难解释。你看,我总是察觉到自己要到达某个具体的点——音乐带着我来到那里——而不是直接到达那里,但是接连不断的音浪,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高,直到抵达一个再也不能更高的点。我待在那里直到自己被拉回来。那不是一个地点,更多的是一种状态。嗯,最开始我不明白,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渐渐开始理解,在我周围还有其他的东西在等待着我,直到我能感知它们。想想那些小猫。它们有眼睛,但是一开始,它们无法用眼睛去看事物。它们眼盲,必须学习怎么去看。嗯,对我而言就是那样。人类的眼睛和耳朵对我来说没什么用,但是有跟它们对应的还未发展出来的东西——那些根本就不属于肉身的东西。它们一点一点地生长着……有光的感觉——接着是声音……接着是颜色……都非常模糊,难以描述。这种东西更像是关于事物的知识而不是能看到或是听到的能力。最初是光,一道光,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接着是沙滩,大片铺展开来的微红色沙滩……那里到处都是笔直的水道,就像运河——”
塞尔登深吸一口气:“运河!多么有趣。继续说。”
“但是那些东西都无关紧要——它们没什么价值。真正重要的是那些我还未看到的事物——但是我能听到它们……它们听起来就像是双翼振翅高飞的声音……总之,我无法解释为什么,那感觉奇妙无比!没什么能与之相比。接着又是另一壮景——我看到了它们——那些翅膀!噢,塞尔登,翅膀!”
“但它们是什么?人——天使——鸟?”
“我不知道。我还看不到。但是我能感知那些颜色!翅膀的颜色——在我们这个世界是没有的——那是一种美妙无比的颜色。”
“翅膀的颜色?”塞尔登重复道,“它看起来像什么?”
哈默尔不耐烦地挥手道:“我怎么告诉你?这就像对一个盲人解释什么是蓝色!那是种你从未看到过的颜色——翅膀的颜色!”
“嗯?”
“嗯?就是这些。这就是我所能了解到的。但是每一次跌回地面都比上一次更难受、更痛苦。对此我无法理解。我确信我的身体从未离开过床铺。在我抵达的那个地方,也确信并没有肉身的存在。为什么它会对我造成如此伤害呢?”
塞尔登沉默地摇摇头。
“简直可怕极了——当我跌落的时候。那种拉扯的力量——接着是疼痛,每一块肢体、每一根神经都疼痛无比,我的耳朵就好像爆炸了一样。接着所有东西都向我压过来,所有的重量,就是那种糟糕的被囚禁的感觉。我需要光、空气、空间——最重要的是可以自由呼吸!我需要自由。”
“那么,”塞尔登问道,“在所有事物中,什么曾对你意义最为重大?”
“那是最糟糕的情况。我一如往日地重视它们,甚至比以往更加重视。这些事情是:舒适、奢侈、愉快,但是它们好像要把我拉扯到跟翅膀相反的路径上。我在这两者之间极力挣扎——而且我不知道最终会走向何种结局。”
塞尔登静静地坐着。这个他听到的奇怪故事实在足够离奇。难道只是幻觉,一种狂热的幻想?——万一它是真的呢?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在这么多人中,唯独哈默尔……但是哈默尔是一个物质主义者,是那种热爱肉体、否定精神的人,他肯定是最后一个看到另一个世界景观的人。
哈默尔从桌子那边不安地望着他。
“我想,”塞尔登缓慢地说道,“你所能做的就是等待,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不能!我告诉你我不能!你的说法表明你根本就不理解。它把我撕裂成两块,那种可怕的挣扎——那种两者间持续不断的战斗——近身肉搏一般。”他迟疑道。
“在肉体和精神间?”塞尔登暗示说。
哈默尔沉重地盯着他:“我估计有人会这么说。不管怎样,它都令人无法忍受……我无法获得自由……”
伯纳德·塞尔登再次摇了摇头。他陷入纷乱的思绪中。他提出了另一个建议。
“如果我是你,”他建议道,“我会找到那个瘸子。”
但是到家时,他喃喃自语道:“运河——我怀疑。”
3
塞拉斯·哈默尔第二天早晨怀揣着一个新的决定踏出了家门。他决心采纳塞尔登的建议,去找那个没腿的男人。虽然他心里确信自己的找寻会徒劳无功,因为那个男人就像彻底被大地吞没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夹道两旁昏暗的建筑物遮住了阳光,让它更显幽深和神秘。只有在路中央的墙壁上有个缝隙的光线从那里穿过,金色的光芒打在一个坐在地上的人身上。正是那个人——是的,那个男人!
那根管状乐器就倚在他拐杖所靠的墙上,他正用彩色粉笔在铺石上画着什么。其中两幅已经完成,画的是壮观美丽的森林,有随风摇摆的树,还有流水潺潺的小溪,看起来是那么栩栩如生。
哈默尔再一次感到疑惑。那个男人仅仅是个街头艺人吗?或者他是别的什么……
忽然间这个百万富翁的自控能力崩溃了,他狂乱而生气地吼道:“你是谁?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是谁?”
那个男人看向他,笑了起来。
“为什么你不回答?说啊,你,说啊!”
接着他注意到那个男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一块光滑的石板上画了起来。哈默尔的眼神追随着那个男人手上的动作……粗略几笔,一棵大树就呈现出来。接着,坐在一块巨石上……一个男人……演奏着一种管状乐器。那个人有着异常美丽的面庞——还长着山羊的腿……
那个没腿的男人飞速画着。画里的人仍旧坐在巨石上,但是山羊腿却消失了。他再次看向哈默尔。
“它们是邪恶的。”他说道。
哈默尔注视着画面,深陷其中。他面前的这张脸就是画中的那张,但有着奇怪的、不可思议的美丽……它得到了净化,只剩下对生命浓烈的、极臻的欢悦。
哈默尔转过身去,几乎逃跑似的离开了夹道,逃进阳光里,不断地对自己重复着:“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疯了……都是梦!”但是那张脸还在他的眼前飘浮——那张潘神[潘神(pan),是希腊神话里的牧神,掌管树林、田地和羊群,有人的躯干和头,山羊的腿、角和耳朵。潘神爱好音乐,最擅长吹排笛,能创造出非常好听的音乐,据说他的笛声有魔力,容易让人陶醉、忘我]的脸……
他踏进公园坐在椅子上。这是个游人很少的时段。只有一些保姆带着她们看管的婴儿坐在树荫下,点缀在一片绿茵当中,就像海上的岛屿。流浪者斜靠在树下。
“可怜的流浪者”这个词对哈默尔来说就是悲惨的缩影。但是突然今天,他很嫉妒他们……
对他而言,只有那些人才是真正自由的——大地为床,天空为被,自由地在世上游荡……他们不会被限制也不会被束缚。
心头灵光一闪,他突然明白那些束缚住他的正是他在别人面前所崇拜和珍视的东西——财富!他曾以为它是这世上最有力的东西,但是现在,他被金钱的力量所掌控,他看到了他话语中的真义。正是他的钱财将他束缚住了……
但是,是它吗?真的是它吗?还有没有什么更深刻、更准确的真义他没有看到?它是指钱本身还是他对钱的热爱?他被自己制造的脚镣所缚;并非财富本身,而是对财富的热爱才是真正的锁链。
他现在清楚地明白了这两种撕扯他的力量,一种是由物质组成的温暖地包围他的力量,而另一种,恰恰相反,是那清晰、迫切的召唤——他称其为翅膀的召唤。
当其中一种力量在坚持不懈地斗争之时,另一种力量却不屑参与,不愿意身陷其中。它只是在召唤——不停地召唤……他是如此清晰地听到了它,就好像它在跟自己说话。
“你不能跟我讲条件。”它似乎在说。
“因为我凌驾于一切其他事物之上。如果你追随我的召唤,你必定要放弃其他,割断所有控制你的力量。因为只有自由之人才能追随抵达我所指引的地方……”
“我不能,”哈默尔惊叫道,“我不能……”
有人转过身,看着这个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的高大男人。
所以,他必须做出牺牲,牺牲他最珍视的东西——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生命的一部分——他记起了那个没有腿的男人……
4
“天哪,什么风把你吹到了这儿?”博罗问道。
确实,伦敦东区对于哈默尔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
“我已经听过一大堆布道,”这位百万富翁说道,“所有的说辞都是如果你们这些人获得了资金,你们应该做什么。我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你能获得资金了。”
“你真是太好了,”博罗说道,带着一丝惊讶,“一大笔捐款,对吗?”
哈默尔干笑道:“可以这么说,我会捐出我所拥有的每一个便士。”
“什么?”
哈默尔用简洁的商业口吻交代了一切。博罗的脑袋乱成了一团麻。
“你——你的意思是要把你所有的财富都捐给伦敦东区的穷人,并且将我指定为托管人?”
“就是这样。”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没法解释,”哈默尔缓慢地说道,“记得去年二月份的时候我们谈论过关于幻觉的话题吗?嗯,一种幻觉已经占据了我。”
“太好了!”博罗身体前倾,眼睛闪光。
“这没什么好的,”哈默尔淡淡地说,“我毫不在意伦敦东区那些穷人。他们需要的只是勇气!我也很穷——我放弃了财富。但是我不得不放弃这些金钱,而那些愚蠢的社会团体不会理财。你是值得我信任的人。你可以拿这些钱去拯救生命或灵魂——特别是前者。我一无所有了,但是你能做你想要做的任何事。”
“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博罗结结巴巴地说。
“整件事已经结束了,”哈默尔继续说,“律师已经最后整理好所有文件,我也签了名。我告诉你这两个星期我一直在忙这个事。放弃财富和积累财富几乎一样困难。”
“但是你——你没给自己留下些什么吗?”
“一个便士也没有,”哈默尔欢乐地说道,“至少——不对。我刚才在口袋里还找到了两便士。”他笑了。
跟迷惑不解的朋友道别后,他来到了一条窄小的,弥散着难闻气味的街道。他刚才欢乐地说出去的话现在让他感到一阵痛苦的失落感。“一个便士也没有了!”在他所有的巨额财富中,他什么也没给自己留下。他现在感到了害怕——害怕贫穷、饥饿以及严寒。牺牲对他而言一点也不美好。
但是这一切背后,他感到那些压力和威胁都已被消除,他不再遭受压抑和束缚。那条断掉的锁链在灼烧和撕扯着他,但是自由的幻想就在那里赋予他力量。他的物质欲望可能会使这种召唤变得微弱,但是它们不会消亡,因为他知道那是一种不会消亡的永生之物。
空气中已经弥漫着秋天的气息,风里带着一丝寒意。他感到有些冷,发起抖来,接着,饥饿又向他袭来——他都忘了自己还没吃午餐。未来就近在咫尺。不可思议,他竟然抛弃了一切:安闲、舒适、温暖!他的身体虚弱地呼喊着……接着那种欢乐和振奋的自由之感再一次向他袭来。
哈默尔迟疑着。他就在地铁站附近。他的口袋里还有两便士。他忽然想用这两便士坐地铁到公园去,两星期前,他曾在那儿观察过那些慵懒的无业游民。除了这个突发奇想,他对未来没什么打算。他实实在在地坚信自己已经疯了——神志清醒的人绝不会像他这么做。但是,如果是这样,疯狂也是件无比精彩和令人惊讶的事情。
是的,他现在就要到公园的露天草地去,而且靠乘坐地铁去那里有种特别的意味。因为对他而言,地铁代表着一种被埋葬的恐惧,一种孤独遗世的生活……他可以从囚禁中脱身去空旷的草地和树林中拥抱自由,那里没有房屋所带来的压迫感。
电梯很快就让他感到厌烦,他在一直向下走。空气是那样沉闷而了无生气。他站在月台的最前面,远离人群。在他的左侧,是通行列车的地下隧道,如蛇一般的列车马上就要开来了。他感到这整个地方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邪恶感。她旁边没什么人,只有一个男人缩成一团坐在椅子上,如一摊烂泥,看上去好像有点醉得不省人事。
远处响起火车微弱的略带威胁的咆哮声。那个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摇一晃地走到哈默尔身边,站在月台的边沿看着地下隧道。
接着——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几乎让人难以预料——他失去了平衡,跌倒了……
几百个念头几乎同时冲向了哈默尔的脑海。他看到一群人围着一辆巴士,并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说:“你不用责备自己。那个人已经无力回天了。”随之而来的念头是:那条生命可以得到挽救,如果是,那一定由他来完成。附近没有旁人在场,而且那辆列车正在迫近……所有这些都飞速掠过他的脑海。他体验到了一种奇怪又平静的清醒思考。
他仅有几秒钟做决定,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对死亡的恐惧一点都没有减弱。他害怕极了。随后列车从弯曲的地下隧道里向前奔来,已经没时间去阻止了。
哈默尔飞速地拉住那个男人的胳膊。并没有什么天生的侠义精神在支配他,他颤抖着,但迫使自己接受来自另一个世界召唤牺牲的命令。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那个男人拉回月台,自己则跌了下去。
接着他的恐惧感消失了。物质世界不再压制他,他从束缚中逃脱了。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听到了潘神的笛声。接着——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嘹亮——吞没了其他的一切——数不清的翅膀欢乐地扇动着……裹挟着他,围绕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