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类的爱情是眼睛半闭的受惊之物:它潜入暮色,散布于阴暗的角落,轻声细语,躲在帘幕后,还把灯熄了。
我对太阳并无不满。让它偷窥吧——只要我也在那儿——它正不易察觉的快速移动。随它透过窗子偷看吧。那并不妨碍我。
是的,我一直认为,对于风流韵事来说,正午远比深夜更合适。月亮已浪费了太多狂喜和感叹,我简直受不了俗不可耐的蓝色灯罩下的那轮夜太阳。本篇将讲述一个关于“是的”的故事以及它的结果,这个故事开始于明亮的太阳下,一扇向着光敞开的窗前。如果在昼夜之间昏暗的光线中,这个故事的结局让她吃惊,也不能怪我。应该怪她,是她说出了那句令我充满激情渴望的“是的”。
但在说“是的”之前,还得提一下有些已发生的事。可以肯定地说,是关于恋爱中的眼睛……我该怎么说呢……眼睛总是跑在前面。这是可以理解的:它们更灵活,知道该做什么,也就是说,它们知道如何去看,去洞悉。而恋人们的身体与他们的眼睛相比则庞大而笨拙,还藏在彼此的衣服里,当情话在他们的唇上抖动、磨蹭,害怕采取行动时,他们的眼睛——处于前线——早就已经投降了。
哦,我能清晰地回忆起那蓝色的、耀眼的一天!我们站在一扇对着太阳敞开的窗前,同时——好像约好似的,我们看着……当然不是看向窗外,而是相互凝视。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一个小小的男人从她的瞳孔里盯着我,是我的小人国形象:他已经溜进去了。我甚至还没有弄皱她的衣裙,然而他……我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他礼貌地点头回应。但随即,她的目光猝然移开,那个小人和我再也没有相遇,直到那句著名的“是的”。
当它,那声细柔的、几乎听不见的“是的”发出召唤时,我不失时机地握住了她温顺的手,这时,我又看到了他:正斜倚出她那睁圆的瞳孔窗,而他激动的脸越凑越近。一瞬间,他被睫毛挡住了。随后他又现身——再次消失。我注意到,他的脸放出喜悦和满足的光彩,他看上去像个精干的职员,为客户的事务忙得咯咯叫。
从那之后,每次约会,在我们的嘴唇凑近之前,我都会在她的睫毛下寻找他。爱情的小组织者:他总是在他的岗位上,整洁又准时,无论他的脸在她的瞳孔里有多小,我总能准确猜到他的表情——时而少年般热情洋溢,时而略显疲倦,时而安静沉思。
有一天,我将偷偷潜入她瞳孔的小男人的事以及我对他的看法告诉了我的情人。让我吃惊的是,我的故事遭到了冷遇,甚至还带点敌意。
“胡说!”出于本能,她的瞳孔收缩了。于是我双手捧着她的头,试图强行找到那个小男人。但她大笑着垂下了眼睑。
“不,不。”她有点似笑非笑。
有时你会习惯于某种琐事,并赋予其意义,将它哲学化——在你没有觉察到它之前,它便开始举手示意,反驳重要且真实之事,肆无忌惮地强求更多的存在和合法性。我已经习惯了她瞳孔里那个大惊小怪的小男人,我喜欢看到他,在和她谈天说地时,他俩都在听。更甚的是,我们喜欢上了捉迷藏(谁知道情人会想出什么点子),她会藏起小人儿,而我要找到他,所有这一切都伴随着欢笑和亲吻。后来有一天(如今想起,我还会被刺痛)……一天,我将嘴唇凑近她的嘴唇时,我窥入她的眼睛,看到那小人儿从她的睫毛下向外张望,并向我挥手(他的表情悲伤且警觉),随后他转身就走,匆匆隐入她的瞳孔。
“过来,吻我!”她的眼睑在小男人上方阖上。
“停下!”我喊叫,忘乎所以地紧捏她的肩膀。她吃惊地睁圆眼睛,从她扩张的瞳孔深处,我又窥见了那个正在后退的、小小的我的背影。
面对她焦急的询问,我什么也没说,我隐瞒了真相。我坐在那儿,眼望别处,同时我知道:游戏结束了。
2
接连好几天,我都没有露面——不仅没去找她,也没有见任何人。之后,来了一封信,那窄窄的、奶油色的小信封里有一打问号:我意外离开了吗?我病了吗?“或许我是病了。”我边想边重读那斜斜的、蛛网状字行,我决定直接去找她,刻不容缓。但是,走到距离我的情人住的楼房不远处时,我坐到一张长椅上,等着暮色降临。毫无疑问,这是怯懦,全然荒谬的怯懦:我心怀恐惧,担心再一次看不到我一直没看见的东西。你可能会认为,这再简单不过了,用我的瞳孔搜索她的瞳孔就是。那可能只是普通的幻觉——瞳孔的臆想,此外无他。但是我认为,搜索这个行为将意味着她瞳孔中的小男人是独立真实的存在,以及我的精神错乱。当时我这样想,我得以逻辑推理来证明这种荒谬的琐事之不可能,而非顺从实证的诱惑:为了某种非真实之物而采取实际行动,会使其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当然了,我能很轻松地藏起恐惧:我正坐在一张长椅上,因为天气很好,因为我累了,因为她瞳孔中的小人儿对一个故事来说是个不坏的主题。为什么不在这里想想呢,此刻,我无事可做,至少可以理出个梗概?最终,越来越浓的黑暗让我进入她所在的那幢建筑。在黑暗的前厅,我听到她问:“谁在那儿?”是她的嗓音,但腔调与从前略有不同,或者说,她是在对别人说话。
“噢,是你。你终于来了!”
我俩走进她的房间。昏暗中,隐约可见她白嫩的手伸向电灯开关。
“不,不要开灯。”
我将她拉向我,我们亲热不需要眼睛,在黑暗中紧拥到窒息。那夜,我们没有开灯。事后我们相约再见,我就离开了,感觉自己像个临时住客。
我不想说细节,走得越远,就越无趣了。任何一个手指上戴有光滑的金环的男人都能讲完如下章节:我们的会面如今从正午改到半夜,变得单调盲目,令人昏昏欲睡,就像夜晚本身。我们的爱情渐渐变成了一张普通的双人床和一些日用品——从软拖鞋到便壶。我做了能做的一切,我害怕偶然瞥见她的瞳孔,却发现它们是空的,里面没有我。所以每天清晨,我都要在天亮前一小时醒来。我会悄悄起身,穿好衣服,踮着脚尖走到门口,独自离开。一开始,这种大清早的失踪让她觉得很怪。然后它就成了习惯。谢谢你,手指上戴环的男人,下面由我自己来讲这个故事的剩余部分。在寒冷的清晨,我穿过城市大步走回家时,总会想起她瞳孔中的那个小男人。思来想去,渐渐地,他就不再令我恐惧了。如果之前我害怕他真的存在,一想到他就不免怀疑和惊慌,那么现在这个小男人的不存在——他幽灵般的虚幻——在我看来是可悲的。
“还有多少这样的小人,这些被我们驱散到别人眼中的小映象?”独自走过僻静的街巷时,我常这样想,“如果我能将散乱在别人眼中的我的小映象全都集结起来,我会得到一个由微缩的、转换版‘众我’组成的国度。当然,当我看着他们时,他们存在,但是,当别人看着我时,我也是存在的。然而如果这人闭上她的眼睛,那么……真是废话!但如果那真是废话,如果我不是某个人的幻影,而是一个独立的实体,那么她瞳孔里的小人也该是一个独立的实体。”
我昏沉的思绪在此处常变得混乱,我不得不重新梳理它们。
“奇怪。为什么他得离开呢?能去哪儿?好吧,好吧,我认为她的瞳孔空了。这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我需要那个像人一样的小光点?我干吗在乎他是否存在?可怜的瞳孔侏儒怎敢干涉我的事情,虚幻化我的生活,拆散两个人!”
我受困于这想法,好几次想回去摇醒她,从她眼皮底下取出那秘密:他到底在不在那儿?
但是,我从未在夜间之前回去过,而且,如果她的房里有灯光,我就会移开我的脸,不配合她的爱抚。大部分时间,我闷闷不乐,直到黑暗蒙住了我们的双眼。然后我会大胆地把我的脸贴向她的脸,一次又一次问她:“你爱我吗?”这时我们的夜生活就会占据上风。
3
一天深夜,透过层层睡眠,我感到一个极细微的东西在猛拽我的一根睫毛。我惊醒,有个细小的东西从我的左眼边滚过去,它掠过我的脸颊,一声尖呼,然后钻入我的耳朵:“见鬼!好像是间空荡荡的公寓,一点声音都没有。”
“什么啊?”我咕哝道,突然不能确定我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不是什么,而是谁!首先你要搞清楚了。其次,把你耳朵靠向枕头让我跳出来。近点,再近点!好了。”
在枕套边上,透过黎明灰色的空气,那个来自她瞳孔的小男人隐约可见。他正用手掌按住白绒毛,垂头喘着粗气,像一个经历长途跋涉才抵达终点的旅行者。他的神情悲哀而急切,手中拿着一本带灰色扣子的黑皮书。
“难道你不是个幻觉!”我尖叫,愕然盯着小男人。
“多愚蠢的问题,”他厉声说,“不要喊,你会吵醒她的。现在凑近点,就这样。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他将疲惫的双腿伸展,让自己更舒服些,然后开始低语:
我不必告诉你我是如何进入她的瞳孔的。那个嘛,我俩都心知肚明。我的新驻地令人愉快:溢满玻璃的反光,一个彩虹般的圆窗,这地方舒适明朗,凸窗格经常被泪水冲洗,百叶窗会在夜晚自动落下——简而言之,这是一间适宜的公寓。确实,它后面还有一条幽长、漆黑的走廊,谁知道通向哪里,但是我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用在了窗口,等着你。至于我身后是什么,我才不在乎。后来有一天,约好的会面没有发生:我开始在走廊里漫步,尽量不走太远以免与你错失。与此同时,瞳孔的圆窗外,白昼正逝去。“他不会来了。”我想。我感到有点无聊。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就决定走到长廊的尽头。但是瞳孔里面,正如我所说的,瞳孔里面的光线在逐渐减弱,才走了几步,我就发现自己置身于完全的黑暗中。我伸出手,却只能抓到空气。我几乎就要转身往回走时,幽长狭窄的通道深处传来一阵柔和、低沉的声音,它吸引了我。我想弄清楚那是什么: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几个人在吟诵,虽然跑调了,但仍然顽固地维持着某种旋律。我的耳朵甚至能分辨出一些词,像是“绞架”和“死亡”,其余就听不清了。
这太不寻常了,我的好奇心被激起,但我仍然觉得,在她的眼皮遮黑退路前返回我的瞭望台更明智。
但这怪现象并没有就此结束。就在第二天,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在瞭望台上忙活,就再一次听到那声音在我背后狂怒地唱着一首刺耳的颂歌。歌词依旧模糊,但很明显,这个唱诗班只有男声。它的悲凄境况令我深思。我要探索这条通道,一直到尽头。我得说,其实我并不特别想那么做,冒险冲入未知,我怕万一迷路回不到窗口和这个世界。之后大概有两三天我没再听到那音声。“可能是我的想象吧。”我觉得,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但随后,一个晴朗天,当时这女人和我正坐在各自的窗边等着你,那不寻常的现象再次出现,这一次,它的力度和强度出乎意料:沉闷又刺耳的歌词起伏着钻入我的耳朵,其含义令我决心寻找那些歌手。我再也不能遏制好奇与急切了。但是,我不想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我们挥手再见——记得吗?你面露惊讶——然后我匆匆遁入她的瞳孔。那里面着实安静。光线在我身后沿着狭窄的洞穴般的通道照射下来,又黯淡下去。很快,我的脚步就回响在一种绝对的黑暗中。我继续向前走,抓着通道滑溜的内壁,不时停下来聆听。最终,我隐隐约约看到远方有一缕略显呆滞的黄光在闪:闪烁在泥泞荒地的一缕鬼火。我突然筋疲力尽,感到乏味。“我在找什么?这地下墓穴里有我需要的吗?”我问自己,“为什么用太阳换来这阴湿灰暗之地?”我本来要转身往回走,就在这时,我几乎忘记了的歌声再次响起。现在,我能分清那怪异颂歌中的不同声部了:
男人——男人——男人,敏捷的男人,我的小男人,
若是你想保命,跳跃之前问问瞳孔。
奇数。
跳入瞳孔,你就知道:瞳孔里面有个
绞架——
把脖子伸入绞索——断气吧。欲火焚身。
偶数。
小男人,你不要笨拙摸索:小心别摔跤。
生命分离是心灵之死。所有的日子都是僵局。
奇数——奇数。
小男人——小——小:
来去无痕。不留一点痕迹。听!
偶数。
它的荒诞性吸住了我,就像鱼钩钓住了鱼。我快速逼近一个圆形敞口,那里是黄光的来源。我紧抓边缘,探头进去:十几个喉咙正在下面的空虚中号叫,那黄光让我眼花缭乱。我四下张望,身子探出崖壁,但就在那时,那敞口的黏滑边缘塌陷了,我失控了,无助地挥舞着手脚摔下去。底部并不很远,我坐起来,环顾四周。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开始看见:我坐在一个四周蠕动着、却不透明的类似瓶子的物体里,正好坐在瓶底中心的凸起上。我身下有一块黄斑在发光,大约有十来个人影环绕着我,一半藏在阴影里,一半露在光亮中,他们头朝着内壁——正结束那庄严的叠句:
小男人——小——小:
来去无痕。不留一点痕迹。听!
偶数。
我的提问——“我在哪儿?”——淹没在号叫中。为了寻找出去的路,我半爬起来的结果是失去了立足点,我跌倒滚下斜坡,落到一群哄笑者之间——躺在两位井中囚徒之间。
“这里太挤啦!”我左边的一个男人嘟哝着挪开。但是我右边的人转向我,目光流露出同情。他有一张大学讲师的脸:博学的前额很高、青筋突出,一双深邃的眼睛,一副范戴克式胡须,几缕头发精心梳理在光头顶上。
“你们都是谁?我在哪里?”
“我们……是你的前任。明白吗?一个女人的瞳孔就像个住处:起初请你进来,随后踢你出去,每个人都在此收场。举个例子,我,是第六号,你左边那个男人是第二号。你是第十二号。准确点说,我们并不完全严格按照数字排序,而是参照交往的顺序行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或者我该更直白些?还有……你没撞头吧?”
“撞到这墙吗?”
“不,撞到我的话的含义。”
有一分钟我俩都没说话。
“顺便提下,别忘了去登记你的被遗忘。哦,这些女人的瞳孔啊,”他抚弄着胡子说,“瞳孔在睫毛的华盖下邀请我们,想想吧!如此不寻常的入口,沐浴在彩虹之光中,如此深幽、邪恶的底部。以前我也……”
我打断他:“谁给你登记的?”
“库阿伽[库阿伽(quagga):白氏斑马,亦译作伯切尔氏斑马或斑驴,即南非小斑马,只在身体的前部和头部有条纹,现已灭绝。]。”
“我从没听过这名字。”
“你听说过先父遗传[原词为telegony,该词有两种含义:1. 先父遗传,即一种已被21世纪遗传学证伪的遗传理论,该理论认为,亲代会继承其母亲前任配偶的特征;2. 该词也指奥德修斯的儿子泰列格诺斯(telegonus),他出现在今已遗失的古希腊史诗《泰列格尼》(telegony)中。]吗?”
“没有。”
“嗯嗯……那你一定不知道莫顿勋爵[莫顿勋爵(earl of morton,1761—1827):第16任莫顿伯爵,即乔治·道格拉斯。莫顿伯爵有一匹著名的混血马,是一匹栗色母马和一匹雄库阿伽的杂交后代,其后代即使是出自纯血统的黑色阿拉伯的母马,腿上也会带有甚至比纯库阿伽马还要明显的条纹。见达尔文《物种起源》(1859)。]的母马了。”
“这与它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联哩。有这么一匹母马,哦,请原谅,应先有莫顿爵士。他的母马和一匹库阿伽交配,产下了带斑纹的小马驹,随后,莫顿爵士受库阿伽和母马的启发创建了先父遗传理论:也就是,无论父亲是谁,母马的后代总带有遗传条纹以纪念库阿伽,即她的第一春。因此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一个女人与她的第一个男人的纽带是永不断裂的,并且继续存在于后续的纽带中,不可磨灭,根深蒂固。这瞳孔的第一位囚徒在我们此刻坐着的瞳孔的底部宣布他自己为——依照他这一脉的年表——库阿伽一世。尽管我告诉他很多次了,艾瓦特[艾瓦特(james cossar ewart,1851—1933):苏格兰动物学家、自然历史教授,以在动物育种和杂交方面的开创性实验驳斥了先父遗传理论。]先生很久前就否定了莫顿勋爵的理论,但他仍坚持扮演独裁者的角色。他声称他是土壤,我们是水管,我们所有的企图都是在重复那不可重复的。”
“告诉我,”我问,“这个先父遗传或什么东西,真的已经彻底被证明是错误的了吗,或者……”
“我就知道!”大学讲师笑道,“我早就注意到了,数字越高,就越想了解爱情是否有条纹。我们以后再谈论那个。听,一号在叫你。”
“被遗忘者十二号,过来!”
我起身,手掌沿内壁滑动,向喊声走去。跨过铺在小路上的一条条腿,我注意到有些瞳孔居民的轮廓比其他人更清晰,有些则与深处的黄色阴影混作一堆,我无意中被它们绊倒,没有看到它们褪色的、半抹除的形状。突然,两只隐形但黏糊糊的手抓紧我的脚踝。
“请回答以下的问题。”
我弯下腰去看那抓住我的手,但是看不见——一号已经完全褪色了,变成了空气的颜色。隐形手指松开我,咔嗒一声打开一个记事本的锁扣。这儿居然有本书!密密麻麻的文字起起伏伏,直到出现一个空白页,上面是我的号码。
这表格上涉及几十个问题,从一个人的入住日期开始,接着是入住原因,预计逗留时间(该项目是选择题:a. 永久居住,b. 直到死亡,c. 直到更好的替代者出现——并提示打圈)。我记得,这些问题以一系列的简称、昵称和对嫉妒的态度结束。我很快填完了我那页。一根隐形手指将它叠好,新的一页闪着白光。
“那么,”库阿伽合上书说,“又多了一个可悲的加入者;这本书慢慢写满了。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
我回到我的位置,在二号和六号之间。六号发白的胡须向我致意,见我沉默不语,就缩回阴影里。
我坐了很长一段时间,陷入对那本书空白页的思考中。一阵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回到了现实。
“十一号!到中间来。”是库阿伽的嗓音。
“十一号,十一号。”来自各方的回响。
“发生什么了?”我转向邻近的人。
“老调重弹,”他说,“他们按照数字顺序排列:下一个该轮到你了……”
没必要再多问了,因为十一号已经向高处爬去。他那笨重的身影立即显得很眼熟。我的前任坐在黄色的斑点上,平静地注视四周。夹鼻眼镜的带子掉下来,他用嘴唇咬住它,若有所思地咀嚼它,这让他的脸颊微微抖动。
“是啊,”他叹息道,“故作回想是很滑稽,但有一段时间,就像你们所有人一样,我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莫名其妙地、不择手段地——偷偷溜进我们情人的瞳孔里。瞧,现在我们都在这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把夹鼻眼镜的带子绕在手指上,从眼睛上摘下镜片,然后厌恶地眯着眼继续说:
一个陷阱捕人,那就是它的本质。但这不是重点。我们的初遇决定了一切。我记得那天,她穿了一条黑裙子,所有的扣子都紧扣。她的脸也差不多,很冷淡,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半闭。她忧郁的原因就坐在我左边:我们尊敬的十号。上次听到他的故事,我还记忆犹新:被遗忘者决不会忘记。但那时,我没能有幸认识他。不过,我还是猜到了,藏在她睫毛下瞳孔里的过程并不那么顺利。当我终于设法窥入她眼睛时,我确实看到了某种放纵——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瞳孔,便立即决定占据那个空住所。
我是如何做到的呢?每个男人都有他赢取女人芳心的方法。我的方式是献上各种不昂贵的小殷勤。“你读过某某写的某某书吗?”“没有,但我愿意……”第二天早上,一位信使就会送来一本未裁开的书。你想要偷着潜入的那双眼睛,在扉页上发现了你名字上方动人的题词。一个帽针的针尖掉了,或是用来清洁煤油炉的针头找不到了。你一定得记住所有这些琐事,以便下次再见时,你可以带着诚恳的笑容,从你的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个清洁煤油炉的针、一个帽针头、一张歌剧门票、一颗阿司匹林胶囊,以及谁知道还有什么。你知道,一个人只能以微小的剂量渗入另一个人,以隐形小人们,一旦它们聚集到足够的量就会捕获意识。它们中总会有一个,它和其他的一样渺小得可怜,但如果缺了它,意义也就缺了。所有的原子论都会立即无可挽回地瓦解。但我几乎不需要向你们解释这个,我的瞳孔同伴们。
那之后,我就开动了小殷勤服务系统。我的小替代物们开始四处出现——从我们的情人的房间里那些小玩意儿、书籍和照片中冒出来。她的眼睛无法摆脱它们;它们溜进了每个角落,从每个缝隙里悄声暗示着我的名字。我思忖,迟早有一天,它们中的一个会挤进她的瞳孔。这一切缓慢进行着,她的眼睑,天知道它们有多重,很少让行,这使我这样一个来自瞳孔的人的处境非常困难。
我记得,为了回应我的无数次服务,她兀自笑着说:“我相信你在追求我。你是在浪费时间。”
“我不在乎,”我温顺地说,“曾经有一次,我乘坐的火车中途停在克里米亚半岛的海岸,我向车窗外看,看到一座没精打采的小砖房蹲在黄色田野间,在小房子上有个牌子,上面写着车站的名字‘耐心’。”
她的眼皮微张。
“所以你认为这是中途的标志,对吗?真有意思。”
我不记得当时我是如何愚蠢地回答的,但我记得那列火车在耐心车站停的时间太长了。关于这一点,我想问问你们,我的前任,请帮帮我。我当时还不知道你们是谁、有多少位,但是我本能地感觉到,她的瞳孔里已经驻扎了,或者说已被许多x先生的影子笼罩着……长话短说,我决定把勺子插入过去,一直插到底儿,再搅拌它。如果一个女人已经不爱一个男人了,但尚未爱上下一个,“尚未”,如果他有点脑子,就必会摇晃那个“已经”——他摇晃,摇晃,直到那个“已经”向他显示出接近她的一切途径和手段。
我大致像这样摆弄我的勺子:“女人不会爱上我这样的男人。我很清楚这点。您爱的人不会像我。像不像?是一个男人还是一群男人?您不愿说?嗯,当然。极有可能……”我以土豆泥搅拌工的愚钝的勤奋不停地变换我的问题。起初它们遇到的是沉默,然后是单音节词。我可以看到在她的意识的表面,泡沫正从底端升起,慢慢膨胀、破裂,闪动着似乎将被永远埋葬在过去的彩虹之光。我的成功令人鼓舞,我继续搅动。我很清楚,你不可能在不触动真实情感的情况下搅起情感的刺激。昔日爱人的影像从内心深处升起,又径直沉入黑暗,但它们所唤起的情感却附着在表面。她的眼睛越来越频繁地抬起来回应我的问题。我不止一次屈膝,准备跳跃……但是他,我那庞大的本体——我曾住在他的瞳孔里——由于笨拙而失去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最后,决定命运的一天到来了:我,或者我们,发现她在窗边,肩膀在温暖的披肩下颤抖着。
“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只是有点发热,不要紧。”
但是,坚持献小殷勤的男人是不允许“不要紧”的。我飞奔出门,一刻钟后,我被吩咐“转过身去”。
我盯着手表上的分针,听到丝绸的沙沙声和纽扣松开的声音:温度计被塞好了。
“怎么样?”
“38.6摄氏度。”
在这一点上,即使是我那巨大的蠢货都不会诊断失误。我们靠近她。
“你不知道怎么弄。我来帮你吧。”
“随它吧。”
“先使劲摇一摇它。像那样。然后——”
“你竟敢!”
现在他们的眼睛足够近了。我站好位——起跳。她的瞳孔闪着薄雾般朦胧的铜绿色,这是最可靠的标志……但我误判了距离,挂在一根睫毛上乱晃,像暴风雨中的一根树枝。我知道该怎么做,几秒钟之后,我就爬进她的瞳孔,激动不已,上气不接下气。在我身后,我先是听到了轻柔的亲吻声,接着是温度计掉落在地板上的叮当声。然后她的眼睑闭合了。但我并不好奇。我感觉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我坐在圆形拱顶下,反思着一个来自瞳孔的小男人的职业的艰难和危险:未来证明我是对的。更糟糕的是,未来比我最悲观的想象更加黯淡。
十一号沉默着瘫坐在闪光的高处。那些被遗忘者再次唱起怪异的颂歌——先是安静地,然后声音越来越大:
男人——男人——男人,敏捷的男人,我的小男人,
如果你希望活下去,在你起跳之前
问问瞳孔,
奇数——奇数。
“厚颜无耻的怪物。”我评论道,以回应六号询问的目光。
“他是奇数列之一。他们都那德行。”
我说我不懂。
“没错。你没注意到吗?这边的我,在你旁边的六号,还有那边的二号和四号,我们偶数列待在一起,因为那些奇数号——他们像是被挑选出来的——都是些粗人和恶人,在我们这些安静有教养的人看来。”
“但你如何解释那个?”
“如何解释?让我想想……心脏必有它自己的律动或不断变化的欲望,这是一种在正题和反题之间、在粗人和你我这样的绅士之间交替的爱的辩证法。”
六号善意地咯咯笑,眨眨眼。但我并不感到好笑。于是,他也不笑了。
“你瞧,”他凑近一点说,“一定不要急于下结论,听众塑造了演讲者的风格。你很快就会被说服的。你不能否认十一号善于察言观色。这么说吧,人们经常用姓名简称表达被夸大的情感,情感越强烈,昵称就越短。我们以昵称来称呼那些对我们来说比其他人更亲近、更重要的人。难怪‘亲爱的’(mil)和‘小’(mal)在古教会斯拉夫语中被混淆使用。是的,我,就像十一号,深信女人不爱那些把我们从一个瞳孔驱赶到另一个瞳孔的庞然大物,却爱我们,爱我们这些被禁锢在别人的眼睛里的小人儿。此外,如果你剔除他俗气的、二流的服务理论,那么在这一点上,十一号也是对的:使某人爱上你,就是占有他们的‘关联物’,概括来讲,爱情本身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双向关联的一个特例。”
“究竟怎么回事——”
“听好了:在对我们的联想进行分类时,心理学家们没有注意到,重复刺激而形成的诸多心理形象(recepts)之间,其联系要么是单向的,要么是双向的……等一等,”他结结巴巴地说,注意到我不耐烦的手势,“这稍显乏味,之后就更有趣了——你会看到的。情人(他)不是一个观念和一个形象的结合,不是一个形象和一个概念的结合,而是一个形象(一个人)和一种情感的结合。他必须记住,这个过程要么是从情感到形象,要么是从形象到情感。直到那个双重火花产生,直到……什么?不明白?好吧,你再想一想。我总不能替你思考。举个例子?当然可以。第一种情况:有激情的在场,却没有方向,没有特定形象与之联系;我们看见‘一个灵魂在等某个人’[出自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第3幕,第7场)。],无对象的紧张激动之情在空气中燃烧。之后那‘某个’消失了——在这个点上,很容易滑入一个缺无的‘人’。第二种情况:当一个形象必须等待一段情感时,这时关联元素之间的融合可能缓慢且困难。年轻人恋爱大多采用第一条路线,第二春的人,采用第二条。但是,关联法则给恋人们带来很多麻烦:给定一个爱的常量,即这位‘恋人’,每次他或她走进房间时,必得借助关联激发出一次爱的情感;以同样的方式,所有的性兴奋都应唤起那位‘恋人’的形象。但实际上,诸多感觉和形象通常就像连接到探测器上的阴极电路的电流,也就是说,它们是单向的。大多数情感纽带都是基于这种单方的、一半的爱。第一类关系中,联系的电流从意象流往情感,而非相反,这导致了最多的不忠,但又带来了很棒的激情。为什么?我的上帝,他什么都不懂!好吧,放弃探测器连接的例子,以通过心脏的血液循环为例。血液沿一个方向流动,打开瓣膜,朝另一个方向流,关闭瓣膜,阻断自身通路。这里情况也如此。每一次见面都充满激情;的确,每一个想法,更准确地讲,每一个形象都会唤起一股热烈的感情冲动——可以说,血液为自己冲开瓣膜;但是此情感在没有形象的情况下涌现时,就很容易流向别处。像这样坠入爱河的人,只有心爱的人在面前才会坠入爱河,他们的形象很快找到了通往情感的路,但他们的情感却找不到通往被爱者的路;血液流向爱情,却把瓣膜朝着自己关闭。你在打哈欠?精神紧张?好吧。第二种坠入爱河的方式,请注意,只会产生一小部分不忠,但其激情也微弱。爱的饥渴总是触发一个相同的形象,但是如果这个形象首先进入意识,则不会带来任何情感。这种单向联结在日常生活中很有效,它是平凡的,不喜欢戏剧化。但只有第三种情况——双向关联,当形象和情感不可分割时,才会产生我称之为爱的东西。不管你怎么看,十一号知道真理所在,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得到它。而我——”
“为什么念叨这些蠢话?”我咆哮道。
有一分钟,六号静静地坐着,他的样子像是在修补他思想的断线。
“因为十一号曾抵达却戛然而止的这个点,对于你我这般最终在这瞳孔黑洞里结束一生的人,乃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为什么要假装?我们都患有奇怪的慢性无色化症;时间滑过我们就如橡皮擦过铅笔线,我们会像平静的波浪一样消亡。我正在褪色,很快我就无法分辨自己思想的色度;我会变得无形,消失在虚无之中。但比这更糟糕的是,数不清的观察、科学事实和公式将随我一同消亡。如果我能离开这里,我会向所有的弗洛伊德们、阿德勒们和迈耶尔们展示遗忘的本质。那些自以为是地收集口误和笔误的人,会对一位来自遗忘黑坑的人说些什么?我不大可能知道:从死亡中返回都比从这里返回更容易些。但这很有趣。你知道,从青年时代开始,我就一直被遗忘的问题消耗着。我第一次领教它几乎是偶然的,当时我正翻阅一本薄薄的诗集,突然看到:
经过一群飞鸟儿,经过一片灰尘的面纱,
太阳的圆盘筋疲力尽地下沉了;
如果我被遗忘,那一定是
此刻,恰在这一瞬间。
“我沉思着这寥寥数语,没想到的是一旦陷入这个念头就再也出不来了。我推断,因重复刺激而形成的心理形象会不断地从意识漫游到无意识,然后再折返。但是有一些进入无意识太远了,无法找到回归意识的途径。我开始思考:一个心理形象是如何消逝的?像阴燃的余烬还是风中的蜡烛?是逐渐消失还是即刻消失?是长期患病还是突然离去?起初我赞同这位诗人的说法:遗忘是一场酝酿已久但在瞬间发生的崩溃:曾在此——又消失。借用艾宾浩斯[艾宾浩斯(hermann ebbinghaus,1850—1909):德国实验心理学家,发明背诵记忆测量法。]的系列记忆术,我还试图确定,这个或那个心理形象消失、被冲走、断开的具体时刻。“被遗忘的情感”这个问题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这确实是一个奇怪的问题: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会面了n次,每次他们都感到紧张兴奋,但是,在第n+1次见面,这女人走向那个男人,却没有了紧张兴奋的感觉,男人尽其所能地伪装,当女人走了之后,甚至还遍寻自己的灵魂以求找回失落之物。徒劳无功——回忆已逝的形象是可能的,然而回忆一种感觉,一旦它消失了,就完全不可能了。可以说,一只蜥蜴逃跑了,把它的尾巴留在了你的手中;形象和情感已经分离了。在研究使相爱的人变得相互憎恨的情感冷却时,我不由地借鉴某些类比。在我看来,激情的冷却显然与一块普通硫黄的冷却有一些共同之处。通过降低硫的热量,我们将其晶体从一种形态转换为另一种形态。也就是说,我们迫使它改变其形态和外观。更重要的是,这已被证明:一种化学物质(比如磷)在逐渐冷却时不仅会改变结晶形状和颜色,由紫变红,由红转黑,而且在冷却到某一点时,它会失去一切形状,即消晶,变成非晶体。我想捕捉变形的那一刻……如果我们能观察到,我们称之为钻石的那种闪闪发光的碳变成了让我们的手变黑的普通的煤的那一刻,为什么不能观察到‘我爱’变成……
“但是,即使停留在化学符号的层面,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晶体在失去其切面并成为一种无定形物质之前,经历了一个被称为“亚稳态”的阶段——介于形状和无定形之间。这个类比让我觉得很有说服力。许多人的关系都是亚稳态的,介于冰的融点和沸点之间;有趣的是,亚稳态表现出最大的弹性。我们可以进一步类比。一种白炽物质,如果不加干涉,就会自然而然地持续冷却。情感也如此。只有改变情感的对象,并把越来越多的木头扔进情感的火堆,才能保持其炽热。我记得当时,我的类比让我陷入了一种不可能的僵局。但科学既然告诉我们哪些情况下温度冷却会让晶体变成无定形,也告诉了我,哪些情况下自然冷却的情感会将钻石变成煤、爱变成冷漠、有形变作无形。我了解到晶体在冷却后会改变形状,但由于冷却的速度超过了再结晶的速度,没有足够时间再结晶,于是其微粒在半途被冷却,终止了活动,停在一种形式和另一种形式之间。结果就变成了冷淡的和毫无特征的,或者,以心理学代替化学来说,变成憎恨和遗忘。在这些条件下,长期而稳定的纽带只能被解释为一连串的相互背叛。你在盯着什么?此即它的本质:就算有谁绝对忠诚于蚀刻在他脑海中的形象,如铜板上的雕刻一般,那他的爱情可能会维持一两天——最多。真正的爱情对象是不断变化的,只有背叛昨日的你,人们才能爱今日的你。你知道,如果我是一位作家,我会尝试写下这奇妙的故事:我的主人公遇见了一个姑娘,一个年轻的尤物。对,他们坠入爱河了,有了小孩。岁月流逝,他们的爱一如既往地坚强、善良、单纯。如今他患有哮喘,她眼角有了鱼尾纹,皮肤干枯了,但他俩还是像从前一样相亲相爱。然后有一天,门开了,她走了进来,但她已不是一小时或一天前的那个她,而是他发誓会爱到永远的那个年轻的尤物。我的主人公不知所措,我想,他应该是目瞪口呆。这位不速之客环顾四周,困惑不解地看着这个陌生中年人的生活,看着她尚未生育的孩子们,看到那个笨重而眼熟的男人正紧张地瞄向隔壁房间的门口:如果这时另一个女人,也就是同一个女人,走进来咋办?‘昨天,你对我许诺。’年轻的尤物说。哮喘病人挠着头,心烦意乱地说:‘昨天——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不明白、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待这位客人。突然他听到了脚步声——那是另一个女人,同一个女人。
“‘你必须离开。如果她发现你在这里……’
“‘谁?’
“‘你。请快点走……’”
“太晚了。门开了,我的主人公,嗯,这么说吧……他醒了,我猜——”
“听着,六号,那不太地道了:从心理学跳到化学,再从化学跳到小说。从那里,我看不出你如何回到你的结晶态,不管那是什么——形象还是磷还是煤炭。”
“我会回去的。你听着:你爱a。但是第二天a成了a1,下个星期变成a2。为了跟上这不断再结晶的存在者,你必须不断重新调整形象,也就是将情感从一个心理意象转移到另一个,从一块踏脚石转到另一块,以a2背叛a1,以及a……如果这一系列背叛是由恋人的可变性引起的,并与所恋之人的变化速度同步,那么一切都好说——就像一个人出去散步,没有意识到走了一百步他的身体实际上跌倒了一百次,并且每次都被他的肌肉抓住了。同样,几周甚至几年,他的恋人都不会怀疑他俩约会的次数等于背叛的次数。”
他说完话时的表情,就像一位受欢迎的演讲者在期待掌声。
但是过多的理论让我昏昏欲睡。六号沉默了一会,然后又开始夸夸其谈:“比率的差异,无法跟上变化的背叛,落后于背叛的变化……”我睁不开眼睛,昏沉入睡。即使在睡梦里,我也被一大群叫声刺耳的化学和代数符号追赶,它们如交配中纷飞的蜜蜂嗡嗡响。
如果不是被刺戳和声音吵醒,我不知道还会睡多久。
“十二号,到中间来。”
“让我们听听新来的小伙会说什么。”
“十二号……”
我别无选择。我被左边和右边的胳膊及唠叨推送着爬上了发出黄光的高处。十几双眼睛在黑暗中睨视我,准备吸收和侵吞两个人的秘密。于是我开始讲我的故事,你已经知道的故事。跳过它。当我结束时,他们开始唱那首奇怪的赞歌。一种沉闷的渴望攫住我的太阳穴,我随着那调子左右摇晃,心中空荡荡、死气沉沉,我与他们一起唱:
将你的脖子放入绞索吧——断气。欲火焚身。
偶数。
最后,他们让我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快速滑回阴影中。我的牙齿抖得咔嗒咔嗒响,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低贱。六号同情地向我点点头,靠近我并小声说:“忘了吧。这不值得。你不过是讲了自己的故事,但你看上去确实没救了。”
他僵硬的手指短促地捏了捏我的手。
“听着,”我转向六号,“我知道我们,我和这里每个人,都怎么来这里的,但你为什么需要爱情?你在这瞳孔洞底做什么?你是个书籍癖好者。你只需要你的书签。你应该和书以及你的公式一起生活,你的鼻子应该在书里,而不是插入别人根本不需要你的地方。”
大学讲师看起来很沮丧。
“这种事在每个人身上都可能发生,你知道……即使是泰勒斯,据说有一次,他边走边看星星,跌进一口井里。我也是这样。我当然不是故意的,但如果有谁用瞳孔给你设陷阱……那时我在一所女子大学里教授心理学。专题研讨会、辅导课、论文,诸如此类。很自然,我的学生来找我,有时来家里谈论相关话题、资料、来源。她也来了。一次,两次。我还没有意识到,对于女性来说科学就像其他一切一样,都是人格化的。提问——回答——又提问。她说不上特有天赋。有一天,我在解释韦伯-费希纳定律[韦伯-费希纳定律:是一种表明心理量和物理量之间关系的定律。该定律认为,感觉的强度与引起该感觉的刺激的强度对数成比例。]中的刺激对数时,注意到她走神了。‘重复我刚才讲的。’她坐在那里,对着什么垂目微笑。‘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来这儿!’我爆发了,我记得,当时我还砰的一声将一本书摔在书桌上。然后她抬起眼,我看到她眼中噙着泪水。我不知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我走近她,我犯了个错误,凝视着她湿润的眸子。那时我……”
六号轻蔑地挥挥手,陷入了沉默。
深井中黄色雾瘴再一次在我们上方闭合。我扫视四壁,它们是圆柱形的,没有缝隙,我心想:这里真是我最后的安息之地吗?难道我真的永远地、无可挽回地被剥夺了存在吗?
现在该一号发言了,就是躺在黄斑最上方的那个黑斑。它的旁边,是一本笔记本(库阿伽总随身携带着它)。
“借助于一种独有的亲密特征,”那块黑斑开始说,“我们或许应该将所有女性分成四类。第一类是允许别人给自己脱掉或穿上衣服的女人,譬如著名的交际花及名媛,她们精通于把自己的情人变成温顺的奴隶的艺术,让他们狂热地去解开、扣紧那些钩子和顽固的纽扣。这些女人似乎就是站在那儿,闭上眼睛表示同意。第二类,是任人脱光衣服、但得自己穿回衣服的女人。这之间,男人会坐在旁边,盯着窗外或是墙壁,或抽一根香烟。第三类——也许是最危险的一类——那些亲自引导你摸到钩子和纽扣的女人,但是随后她们会迫使你对她们梳妆打扮时的所有细节充满爱意。这些女人大多是蓄意的调情者,喜欢言语暧昧,是经验丰富的捕食者——简而言之,是勾魂摄魄的类型。第四类,也是最后一种,是那些自己脱穿衣服的女人,同时,他们的伴侣或多或少耐心地等着:她们是妓女、色衰的妻子以及谁知道的什么角色。现在我要问你们,我的好继任者们:我们的情人属于哪一类?”
黑斑暂停,只是为了被各方呼应:
“第一类,当然啦。”
“为什么不!第二类!”
“错!第三类!”
一个男低音淹没了呼喊声:“最后一类。”
黑色斑块在无声的笑中抽搐着。
“我就知道你们会各抒己见的。这笔记本里有很多人的大量细节。没错儿,还有很多空白页,我们还没到齐。然而,我们的情人的瞳孔迟早会失去吸引力和诱惑力。那时,当最后一页被填满后,我将编辑一部带索引的《一个妖妇完整且系统的历史》。我的分类只是一个初稿,出于方法论的目的,正如六号所说的那样。各种大门——从一个类型到另一个——都敞开着。她会穿过众门,这不奇怪吗?
“正如你们都知道,我是她的首任。那一年……实际上,唯一重要的是它已成往事。我们是在文学聚会上被介绍认识的。‘请关照她,她来自外省。’她穿着那件土里土气的衣服,看起来一副僵硬脆弱的少女模样,说明了很多。我凝视她,试图用我的目光吸引她的,但没用——她睫毛颤动,目光逃脱了。
“后来,当我们坐下来搅拌杯中茶时,有人散发一篇页码混乱的文章。这场乏味的文化活动的策划者把我拉至一旁,劝我护送外省小姐回家。‘她一个人,你瞧,天也晚了,她会迷路的。’我记得她衣领里的衬环已脱落了。
“我们走出去,走入倾盆大雨。我叫来一位马车夫,在滂沱的雨中,我们钻入马车的皮座厢。她嘟哝着什么,但我们脚下的车已开始移动,车轮碾压鹅卵石嘎嘎作响,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一个转弯,又一个转弯。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胳膊。她退缩一下,试图推开我,可是车厢狭小得无处可躲。飞奔中的石子路不断将我们颠簸到一起。黑暗中的某处,就在我身旁,是她的嘴唇,我想知道在哪儿;我俯身靠过去——让我吃惊的事发生了。她向前一冲,掀开皮遮布,从疾驰的马车里跳了出去。我记得在什么人的小说中读到过类似花招,只是在小说里这种花招通常由男人来表演,而且也没有倾盆大雨。有几秒钟,我坐在空空的座位上,彻底泄气,迷惑不已;又花了几秒钟唤住车夫并停下驽马。他见我跳出车厢,误解了我的动机,开始大喊索要车费。这又耽误了几秒钟。最后,我冲到潮湿的人行道上,试图在茫茫夜色中辨出她的身影。街灯已被淋灭了。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以为赶上她了;她转过身来,牙缝里冒出一团白烟,喊道:‘来上床吧!’是一个妓女。我接着飞奔。又到一个十字路口,街道混乱,无处可去。我接近绝望,漫无目的地穿过一条街,正好撞上我的逃跑者。她在雨中瑟瑟发抖,茫然地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我就不复述我们的谈话了,你们已听过多次。我的悔恨是真诚的,我亲吻她湿漉漉的手指,乞求她原谅,并威胁说如果她不肯原谅我的话,我就跪在水坑里。我们叫了另一辆马车,尽管鹅卵石路面颠簸推挤着我,我仍全程静坐,让我的肩膀远离她的肩膀。我们都冻得麻木了,牙齿也打战。当我们说再见时,我又一次吻了吻她冻僵的手指,这时,涣然冰释,她娇嗔地笑了。一两天后,我去拜访她,带了一大堆保证和名牌细香粉。后者被证明是有用的:这个可怜的姑娘正在咳嗽,还抱怨说浑身发冷。我没有采用你的方法,十一号。它还……为时过早。一丁点的轻率举动也很容易摧毁我们初期的友谊。那时,我还不是现在这块褪色的灰斑。我们坐在她那个弹簧颤动的沙发上,经常交谈到黄昏。这涉世未深的女孩对这座城市、对这个世界、对我都一无所知。我们的谈话就像被风吹着,一会说这个,一会说那个。首先,我耐心地向她解释怎么使用煤油炉;然后我自己也糊涂,居然会阐述一个康德批判的前提。她蜷缩于沙发一角热切地倾听——关于煤油炉和一点康德,她那双深陷的黑眼睛一刻也没有从我身上移开。还有一样东西,她也一无所知:她自己。一次渐入黄昏的交谈中,我试着向她解说她自己,以开启你们此刻所见的我手里这个破烂笔记本。那晚我们谈了她的未来,谈了等待着她的那些遭遇,谈了激情、失望和其他可能之事。我一直在敲她未来的大门。她时而干笑一声,时而纠正我,时而默默听我讲而不打断我。我碰巧(我的香烟一定是熄灭了)划亮了一根火柴,在它黄色的光晕下,我注意到她的容颜的改变,更成熟,更有女人味了——这仿佛是出自未来的显现。我吹灭火柴,趁机推进,于是有了她的初恋、第一次人生打击、痛心的分别和随之而来的风流情事。我喋喋不休地说:我很快就会步入那种年纪,那时情感会疲惫耗尽,凋零的恐惧使人仓促打发幸福,好奇心胜过了激情……我又划亮一根火柴,惊讶地直视她的双眼,差点烧到我的手指。没错,可敬的继任者们,如果那时我的实验成功了,一打火柴足以向我显示被你们带走的十几张面孔。然而她从我手中夺过火柴盒,把它扔到一边。我们的手指缠绕在一起,开始颤抖,仿佛被冰冷的雨水抽打着。我不必再讲下去了。”
模糊的人形斑点开始缓慢下降。
“好吧,你怎么看我们的库阿伽?”六号问。
我无礼地拒绝回答。
“哦,我猜你是嫉妒了。有一次,库阿伽呱叫着声称他是她的首任,我也曾被激怒。但你无法推翻过去:它比国王更霸道,你只能同它言和。此外,你真可以琢磨下,何为嫉妒?”
我转身背对演讲者,假装睡着。六号嘟囔了一句“有些家伙真没礼貌”,然后生气地闭嘴了。
一开始我假装睡,后来真的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种怪异的光渗透进我的眼皮,逼我睁开眼睛。我发现周围是一片蓝色的磷光。我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身子,寻找光源。令我惊讶的是,我看到那些光出自我:我被一层磷光晕笼罩着,它发散至几英尺外,然后便黯淡了。我的身体轻盈而有弹性——就像有时在梦里那样。其他人都睡着了。我跃上黄光闪烁的高处,两道光芒纵横交错,在空中映出斑斓彩虹。又是一跃,我轻盈地、梦幻般地滑行并攀上洞穴内壁。上方的穹顶裂开了,因我的身体柔软且富有弹性,我很容易滑了出去。我眼前伸展着一条低浅的通道,它曾经引诱我滑落到谷底。我曾漫游过它的弯道,曾撞向黑暗和滑壁。但现在,那道明亮的蓝光照亮了道路。我走向瞳孔的出口时,希望于我内心激荡。一些光影和轮廓沿着内壁在我前面闪动,但我没时间研究它们。当我到达瞳孔圆窗时,我的心怦怦直跳。终于!我盲目向前冲,像炮弹一样撞到她低垂的眼睑上。那该死的皮肉百叶窗挡住了出口。我向它挥拳,它竟然纹丝不动:她显然在酣睡。愤怒之下,我用膝盖和肩膀猛攻此屏障。她的眼睑颤动一下,然后笼罩着我的光开始暗淡下去,熄灭了。恐慌中,我冲回了通道,生怕被留在这漆黑一片的地方;这时光线又重返我的身体,我感到我的体重又恢复了。我脚如灌铅,喘着粗气,终于走到洞穴拱顶的开口处。它乖乖地张开了,我跳了下去。我的思绪如狂风中的沙砾一样飞旋:我为什么要回来?是什么力量把我扔回了谷底,让我从自由人变回奴隶?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荒谬的噩梦?但那又为什么……我爬回老地方,摇晃六号的肩膀。他惊醒了,揉着眼睛,正好迎接我的问题的炮火。
“等一下,你说这是一场梦。”他盯着我身上垂死光轮的最后一丝微弱的闪烁,“嗯……一个梦可能真的正在进行中,而那个梦——你别吃惊——就是你。太对了。这也在别人身上发生过:她的梦有时会唤醒我们,并强迫我们像梦游者一样漫游,却不知道为何或去哪儿。瞧,她此刻正梦见你。看,你还在发光。哦,它已消失了。这意味着梦结束了。”
“六号,”我低声说,抓住他的胳膊,“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让我们一起逃命吧。”
他摇摇头:“不可能。”
“为什么?我刚才就在那儿,在通向世界的入口。如果不是她的眼睑——”
“不可能,”六号重申,“首先,谁能保证,就算你能找到路走出她的眼睛,你还能找到你的主人?他俩可能已经分手了,空间广阔,而你……你会迷路而死。其次,你试图逃跑之前已经有其他人铤而走险了。他们……”
“他们怎样?”
“他们回来了,想想吧。”
“回来了?”
“是的。你看到的拱顶中的裂缝,只为那些被梦到的人或来自外界的新人打开。然而我们被那些梦死死扼制。它们用紧闭的眼睑将我们与现实隔绝,然后,当梦做完,就把我们扔回底部。还有一个解决办法:等裂缝向新人开放时趁机跳出去——然后沿黑暗通道(你知道的)走向自由。听起来很简单,但有一个细节会使一切化为乌有。”
“我不明白。”
“你看,当你爬出去的时候,你必然遇到新来的人,他也从同一位置跳下,进入洞穴,你们将头碰头、肩并肩地撞见。瞥见继任者的诱惑通常如此强烈,哪怕只是瞬间……简而言之,错过那一瞬,你便失去了自由:缝隙关闭之后,你俩都会掉下来。无论如何,这是以往所有尝试的结果。您瞧,这是一个无人能抗拒的心理陷阱。”
我默然听着。六号越重复“不可能”这个词,我就越加坚定。
我花了几个小时制订一个详细的计划。这期间,轮到二号发言了。我左边那沉默寡言之人悄悄走入黄色光斑。这是我第一次见他那憔悴而佝偻的褪色的身影。他尴尬地咳了一声,结巴地说: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一个狭长的信封,闻起来有股微弱的马鞭草味道。我打开它,是一个写满蛛网般歪扭字行的剧本。我开始读它……怎么了?”
“安静!”库阿伽的声音响起,“停止讲故事。上面……听到了吗?”
二号和他身边的声音静了下来。起初我什么也没听到。但是随即,从远远的拱顶上方,传来了小心而轻微的脚步声。它们停下来,再走动,又停下来。
“你听到了没?”六号在我耳边低语,“他来了。他正漫游。”
“谁?”
“十三号。”
我们唱起来,一开始是轻声,以免吓跑他,然后唱得越来越响亮——我们的被遗忘者颂歌。偶尔,库阿伽示意一下,我们会停下来听。原来似乎非常接近的脚步声突然开始退却了。
“现在更大声些,响亮些!”库阿伽高喊,“引诱他,引他进来。你逃不掉的,我的朋友,逃——不——掉啦。”
我们嘶哑的声音升到歇斯底里的高度,撞击着我们监狱的泥泞之墙。
然而,徘徊在上面黑暗通道里的十三号拿不定主意,他的脚步不停后撤。我们唱到唱不下去为止。库阿伽让我们休息,很快大家都睡着了。
然而,我没有屈服。我将一只耳朵贴在壁上,继续聆听黑暗。
起初鸦雀无声,随后我又听到了——就在拱顶上方——走近的脚步。拱顶裂口缓缓扩大了。我抓住滑溜的斜壁,试着攀上去,只攀了一点便失去抓力滑下。我落在一个硬东西上:库阿伽的《被遗忘者之书》。我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动以免惊醒他,我解开那书的搭扣,以其作钩爪,将自己快速提起,一个斜角接一个,直到我的手抓住那扩大的开口的边缘。一个人的脑袋正悬于我头顶上。我紧闭双眼,将自己抛投过去,头也不回地冲向通道。我之前曾两次漫游过瞳孔迷宫,所以哪怕在黑暗中我也认得路。很快我看到她那半闭的眼睑下透过来的微弱光线。我爬了出来,跳到枕头上,大步走开,奋力抵御迎面而来的呼吸阵风。
“如果那不是他怎么办?如果他不是我的本体又该如何?”我焦虑着,在恐惧和希望之间摇摆。最终在清晨的光中,我望见了我自己巨大的面庞,我看到了您,我的主人,经过这么多天的分离,我发誓再也不离开您,再也不去别人的瞳孔里打转了。尽管并非我,而是您……
来自她瞳孔的小人儿不再说什么了。他把那黑色对开本夹在胳膊下,站起来。一片片玫瑰色晨曦落上窗台。远处某个地方,一个车轮咔嗒响。她的睫毛颤动。小人儿警惕地瞥了它们一眼,又将疲惫的脸转向我:他在等候我的命令。“就按你的方式来吧。”我微笑着,尽可能把眼睛靠近他。他在眼睑下起跳并大步踏入,但后来有什么东西,可能是夹在他的胳膊肘下的那本书,划到了我的瞳孔,一阵尖锐的疼痛在我脑中震荡。一切都变成漆黑了。不会太久的吧,我想,唉,玫瑰般晨曦仍旧漆黑着,一阵夜的寂静降临,仿佛时间蹲在它的爪子上向后退去。我一骨碌滑下床,快速穿好衣服,悄悄推开门:走廊,拐角,一扇门,另一扇门,然后我摸索着墙壁,走下一级级楼梯。院子。街道。我径直向前,既不左转也不右转,不知道自己到了何处或为何而至。渐渐地,空气开始变稀薄,建筑物的轮廓显露。我向着来路望去:泛着蓝光的赤红黎明,这第二个黎明,正赶上我。
突然间,头顶上方某个地方,一座钟楼里的铜钟开始洪亮地敲响。我举目看去,一座古老的砖砌教堂的山形墙上,画着一只巨大的三角形眼睛,它正透过薄雾盯着我。
我的肩胛骨之间打了一阵寒战。“彩漆砖罢了。”我从迷雾旋涡中解脱出来,重复说道,“彩漆砖罢了——如此而已。”
穿过轻薄雾气,我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长椅:不久前,我曾坐在这里等待黑暗降临。现在长椅的板条上布满了微光和露珠。
我在长椅潮湿的边缘坐下,回想起:就在这里,一篇尚未成形的、关于来自她瞳孔的小人儿的中篇小说的想法造访了我。现在,我有足够材料来充实我的主题了。随着新的一天临近,我开始考虑如何不动声色地传递一切。首先,我必须将真相画掉,没人需要它。然后,将痛苦涂满我的画布,直到边缘。是的,是的。再添些日常生活的细枝末叶,镶上一层庸俗饰面,好比往漆面上再涂一层清漆——没有这些不行的!最后再来一点哲学片段和……读者啊,您转身要走,您想把这些字句抖出瞳孔。别,别。别把我留在这空空的长椅上:握着我的手——对了——握紧,更紧一些——我孤独得太久了。我想对您说从未对别人说过的:为何要以黑暗来吓唬小孩呢,如果您能让他们在黑暗里安静下来,并引他们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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