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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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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爱德蒙·考克[爱德蒙·考克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经纪人。早年间是他帮助阿加莎找到了新的合作公司柯林斯出版社。他举止得体,为人诚实,深受作者欣赏,与其做了四十多年的好友。]

我代表赫尔克里·波洛对其所做的贡献深表感激,并谨以此书为谢。

赫尔克里·波洛的公寓装潢完全是现代风格的,四处闪耀着金属的光芒。房间里的安乐椅尽管铺着舒适的垫子,外形轮廓却都是方方正正的,一丝不苟。

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赫尔克里·波洛——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端坐在椅子的正中间。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万灵学院院士伯顿博士,正在细细品尝着波洛奉上的一杯木桐酒庄[木桐酒庄(château mouton rothschild)为法国五大名庄之一]的葡萄酒。伯顿博士可毫无干净利落可言。他身材臃肿,衣着邋遢,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下面有一张红润而慈祥的笑脸。他笑起来呼哧带响,对身上和身旁撒落的烟灰习以为常。尽管波洛在他周围摆满了烟灰缸,却都是徒劳。

伯顿博士正在问问题。

“告诉我,”他说,“你为什么要叫赫尔克里?”

“您是指我的教名吗?”

“那可真不能说是个教名,”对方反驳道,“明明是个异教徒的名字[“教名”的英文是“christian name”,字面意思是“基督徒的名字”,而波洛的教名赫尔克里(hercule)和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hercules)仅仅相差一个字母。后者显然不是基督徒,而是毫无疑问的“异教徒”,因此在严谨的学者伯顿博士看来,由此衍生出的“赫尔克里”不是个合格的“教名”。]。可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名字呢?我就是想知道这一点。是令尊的突发奇想?还是令堂的灵机一动?或者是家族传统?我的记性不如以前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曾经有个叫阿基里[与波洛一样,阿基里(achille)与特洛伊战争中的半神英雄阿喀琉斯(achilles)只差一个字母。]的兄弟,对不对?”

波洛的脑海中闪过了传说中的阿基里·波洛的一生[这段故事发生在《四魔头》一书中。]。那件事确实真实发生过吗?

“阿基里·波洛,只存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回答道。

伯顿博士巧妙地把话题从阿基里·波洛转移到了别处。

“人们给孩子取名的时候应当多费点心思,”他思忖着说,“我有一群教子教女。其中有一个叫布兰雪的,却黑得像个吉卜赛人[布兰雪原文blanche,有“白色”之意。]!还有一个叫迪尔德丽的,‘忧伤的迪尔德丽’——可她却快活得像一只蟋蟀[迪尔德丽是爱尔兰传说中的一位身世悲惨的女子;《忧伤的迪尔德丽》(deirdre of thesorrows )是爱尔兰剧作家j.m. 辛格根据这段传说创作的三幕悲剧。]。至于小佩兴丝,当初真应该取名叫英佩兴丝[佩兴丝原文为patience,有耐心的意思。英佩兴丝是impatience,没耐心的意思],那才名副其实!还有戴安娜……噢,戴安娜……”精通古典文学的老学者不禁打了个寒战。“现在就已经十二石重了[戴安娜是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和狩猎女神。十二石约为七十六点二公斤]……她才十五岁啊!居然有人说这是婴儿肥,我可不那么认为。‘戴安娜’!他们本来还想给她取名叫海伦[海伦是希腊神话中人间最美的女人,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在美神的协助下将其劫走,因此引发著名的特洛伊战争]的,可我表示坚决反对。我知道她父母长什么样!还有她奶奶那副样子!我努力要给她取个诸如玛莎或是朵尔卡丝之类的更靠谱点的名字……但是没用……白费口舌。这些当父母的都是一群不可理喻的怪人……”

他忽然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那张胖胖的小脸都笑得皱了起来。

波洛向他投去探询的目光。

“想象一下这样一个场景:令堂和传说中的那位福尔摩斯太太[当然是指柯南·道尔笔下的著名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及其哥哥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母亲。此处属伯顿博士的玩笑虚构]坐在一起,边缝着小衣服、织着小毛衣,边念叨着‘阿基里、赫尔克里、歇洛克、迈克罗夫特……’”

波洛无法欣赏他朋友的这种幽默感。

“我想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就外表而言,我一点也不像英雄赫拉克勒斯?”

伯顿博士把赫尔克里·波洛上下打量了一番,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条纹长裤和合身的黑色夹克、打着精巧时髦的领结、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小个子。从波洛那双锃亮的黑漆皮鞋向上,一直望到他那蛋形的脑袋和点缀在嘴唇上方的特大号唇髭。

“坦率地说,波洛,”伯顿博士说,“你一点儿也不像!我估计,”他又加了一句,“你没怎么花过时间研究古典文学吧?”

“的确如此。”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错失了多少宝贵的财富啊!依我之见,人人都应该读点古典文学!”

波洛耸了耸肩。

“不过[原文为法语。原文多处使用法语,本书以仿宋表示],可我不懂古典文学日子照样过得不错啊。”

“过日子!过日子!这根本就不是过日子的问题。这个观点从根本上就错了!古典文学不是现代函授课程——通往成功的快速阶梯那种东西!它与你的工作和事业关系不大,而与你的闲暇生活关系密切。我们经常搞错的就是这一点。就拿你来说吧,你日子过得不错,如果想从日常事务中解脱出来,想活得轻松自在些——你会在业余时间干些什么呢?”

波洛对此早有计划。

“我打算——我是认真的——专心栽培西葫芦。”

伯顿博士大吃一惊。

“西葫芦?你指的是什么?就是那种绿乎乎、圆滚滚、块头挺大、吃起来淡而无味的玩意儿吗?”

“哈,”波洛兴奋地说,“关键就是这一点。要让它们吃起来不再淡而无味。”

“哦!我知道怎么办,撒上点奶酪末或是洋葱碎,淋上点白酱汁也行。”

“不,不,您理解错了。我打算改良西葫芦本身的口味。让它具有,”波洛眯起了眼睛,“酒香味。”

“老天!伙计,那又不是葡萄。”说起酒香味,倒使伯顿博士想起了搁在手边的那杯酒。他慢慢地啜饮品鉴。“真是好酒。醇香四溢。好极了。”他赞赏有加地点了点头。“不过西葫芦的事……你不是当真的吧?你不会打算……”他用略带嫌恶的口吻说道,“你真打算亲自上阵,”他把手叠放在臃肿的肚皮上,带着怜悯和嫌恶之情继续说道,“弯腰塌背、铲粪施肥、浇灌洒水,以及所有那一套吗?”

“看来,”波洛说道,“您对栽培西葫芦还挺在行的……”

“我在乡下住的时候看园丁那么干过。不过说真的,这算什么业余爱好啊!跟这个相比……”他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赞赏和满足之情,“在一间摆满了书的低矮幽长的房间里——必须是间幽长的房间,不能是正方形的——燃起木柴,坐在炉火前的一张安乐椅上。周围皆被书海环绕,斟一杯波特酒,手捧一册打开的书卷。读着书,时光都能随之倒流了。”接着,他声音洪亮地吟诵起来。

念完他又翻译道:“‘舵手在漆黑的大海上再次靠技能拨正那艘被狂风冲击的轻舟。’当然,翻译过来就体现不出原文的神韵了。”

此刻,沉浸于自我陶醉之中他忘掉了波洛。波洛静静地看着他,突然感到一阵疑惑——一阵刺痛。自己是不是真的错失了什么呢?某些宝贵的精神财富?一阵惆怅涌上心头。没错,自己该多了解一些古典文学的……早该如此……可现在,唉,太晚啦……

伯顿博士打断了他惆怅的思绪。

“你真的打算隐退吗?”

“是的。”

对方咯咯地笑起来。

“你不会的!”

“可我向您保证——”

“你办不到的,伙计。你对你这份工作太感兴趣了。”

“不,实际上——我已经安排好了。再接几个案子,几个精挑细选的案子。明白吗,不是随便一件送上门来的案子,只接那些对我有吸引力的!”

伯顿博士咧嘴一笑。

“还是那一套。只接一两起案子,只再接一起……如此再三。你绝对不会像首席女歌唱家举行告别演出那样就此告别舞台的,波洛!”

博士咯咯地笑了笑,慢慢地站起来,像个和蔼可亲的白发精灵。

“你要做的和赫拉克勒斯不一样,不是那些苦差事。”他说,“你做的是你喜欢的、心甘情愿去做的。你等着瞧我说得对不对。我敢打赌,再过十二个月你还在这儿待着,而西葫芦也仍然是……”他顿了一下,“老样子。”

向主人道别后,伯顿博士离开了规规矩矩、四四方方的房间。

伯顿博士从此就从故事里消失而且不会再出现了。我们需要关心的只是他此次到访留下来的东西——一个想法。

因为他走后,赫尔克里·波洛就像个梦中人那样慢慢坐了下来,喃喃自语道:“赫拉克勒斯的苦差事……没错,这倒是个好主意,这……”

第二天,赫尔克里·波洛便忙于研读一本小牛皮封面的大部头和一些薄一点的著作,时不时地匆匆瞥一眼一堆打了字的小纸条。

他吩咐秘书莱蒙小姐把一切与赫拉克勒斯有关的资料搜集起来给他。

尽管对此毫无兴趣(她不是那种爱打听“为什么”的人),莱蒙小姐依然以惊人的效率出色地完成了这项任务。

赫尔克里·波洛一头扎进了有关赫拉克勒斯——“一位著名的英雄,死后进入众神行列、享有神圣的荣耀”——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古代传说的汪洋大海之中。

开始一切都还顺利,但很快情况就不那么一帆风顺了。足足两小时,波洛专心致志地读书、记笔记,不时皱着眉头翻阅那些小纸条和参考书。最后他仰靠在椅子上,摇了摇头。前一天晚上的兴致已荡然无存。这是个什么人啊!

说说这位赫拉克勒斯吧——一位英雄!确实是位英雄!然而也不过就是个肌肉发达、智力低下,还有犯罪倾向的大块头!波洛不禁想起了一八九五年在里昂受审的叫阿道夫·杜朗的屠夫——一个杀害了好几个孩子,像公牛一样健壮有力的家伙。当时的辩护理由是他患有癫痫病——这一点倒是没有疑问——不过关于他究竟是癫痫大发作还是小发作的问题争论了好几天。古时候这位赫拉克勒斯多半得的是癫痫大发作。不,波洛摇了摇头,这是古希腊人心目中的英雄,就不能按照现代的标准来衡量。古典文学中的行事方式令他感到震惊。那些男女神祇似乎都跟现代的罪犯一样,有许多不同的化名。实际上,他们也绝对可以归属为各种不同的罪犯。酗酒、放荡、乱伦、强奸、抢劫、杀人、欺诈……足以让预审法官忙得没有一丝空闲。他们没有体面正派的家庭生活,没有秩序,没有条理,甚至在他们的犯罪行为当中也没有秩序和条理!

“好个赫拉克勒斯!”赫尔克里·波洛说着,垂头丧气地站了起来。

他环视房间,感觉相当满意。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陈设着方方正正的现代家具——有一件精美的现代雕塑作品,是一个立方体立在另一个立方体上面,顶端是由一根铜线绕成的规则的几何图形。而他本人,就在这间明亮而整洁的房间的正中央。他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一位现代的赫拉克勒斯——外形跟那个一身肌肉、挥舞着棍棒,赤身裸体、不讨人喜欢的家伙截然不同。他矮小精干,像个都市居民应有的样子,穿戴得体,还蓄着漂亮的唇髭——赫拉克勒斯做梦也不会想到要蓄起的唇髭——一副壮丽而精美的唇髭。

然而,赫尔克里·波洛和那个神话传说中的赫拉克勒斯之间还是有一点相似之处的,他们两位毫无疑问都一直在清除世上的害群之马……他们俩都可以说是他们所生活的这个社会的恩人……

昨晚伯顿博士临走时怎么说的来着?“你要做的和赫拉克勒斯不一样,不是那些苦差事……”

哈,这他可说错了,这个老化石。赫拉克勒斯的伟业应当重现一次——由一位现代的赫拉克勒斯完成。这真是一种巧妙而有趣的自负!隐退之前,他将再接办十二桩案子,不多也不少。这十二桩案件必须精心挑选,以便与古代那位赫拉克勒斯的十二桩功业有所关联。[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功业出自希腊神话,被妻子逼疯的赫拉克勒斯失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为了赎罪,他接受了敌人欧律斯透斯(eurystheus)提出的十项任务。如果成功,他的罪孽就将被净化,并获得不朽。但完成后欧律斯透斯不承认其中两项,因此赫拉克勒斯又不得不再完成两项附加任务。此十二项任务便被称为“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功业”。]没错,这不仅会很有趣,还富有艺术性乃至宗教意义!

波洛拿起那部《经典辞书》,再次沉浸在古老传说中。他不打算过分效仿那位原型人物。不需要有女人,不需要有涅索斯的衬衫[涅索斯(n e s s u s s)是希腊神话中渡旅客过冥河的半人半马的怪物,因调戏赫拉克勒斯的妻子,被赫拉克勒斯用毒箭射死。它临死前欺骗赫拉克勒斯的妻子,将自己的血染在给赫拉克勒斯穿的内衣上。后来赫拉克勒斯因沾上衣服上残余的箭毒而身亡]……只要那些丰功伟绩就可以了。

那么,第一桩大事就是涅墨亚狮子。

“涅墨亚狮子。”他一板一眼地念了几遍。

当然他并不指望会有一桩涉及一头有血有肉的真狮子的案件送上门来。要是真有动物园负责人找他侦破一桩跟一头狮子有关的案件,那未免也太巧合了。

不,应当是象征意义上的。第一桩案件应该涉及某位声名显赫的公众人物,要极具轰动性,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也许是某个手段高明的罪犯——或者是被公众视为狮子一样的人物。某位有名的作家、政治家、画家——或许是位皇室成员?

他喜欢皇室成员这个想法……

不必着急,他会等待,等待一桩极其重要的案件成为他甘愿承担的第一项艰苦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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