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轩老先生留白慕易吃饭,他说他有许多话要跟他谈。
“我有许多话没跟你说,前天你来我还没有跟你谈个畅快,我还有无穷的伤心话一点没讲起哩。”
五舅妈没回来。白慕易断定老先生的所谓伤心话准是关于五舅妈的。他有点耽心:要是真的谈五舅妈,他还是安慰五舅,一方面也说五舅妈的坏话,还是应该学个所谓和事老的口吻?可是这两桩他都不会。
关于这对老夫妇他很知道,两个老人都像世界上一般的人一样,有点坏脾气,也有点好处。老夫妇蹩扭起来可很难判定是那方的错。白慕易想他们彼此的不满一定有个另外的原因,不过他想不出这是什么。他试探地问自己:
“要是他们有钱,他们会不会再闹?”
不过事情似乎并不这么简单,他白慕易自己跟太太也常常吵嘴。事后总得可怜他太太。太太是并没错,同时也想不出自己的错处:这可真怪!
“刘秘书跟他刘太太是不是也……?”
梅轩老先生吃饭的时候喝了许多烧酒,又辣又苦,喝下去像很烫的开水,热辣辣的从食道流到胃里。白慕易感到喝这酒是件苦事。可是梅轩老先生满不在乎地一大口一大口往嘴里倒,仿佛喝了于他有好处似的。
这老头的脸愈喝愈苍黄,只眼睛是红的,眼外一圈黑。他时时用小指去剔牙。
“你今年三十几呀?”五舅像生气地问。
“三十六。”
“三十六,好快!”
很重地叹口气,又说:
“连你都三十六,弹指光阴。连你都三十六……”
他接着笑一下,笑得并不叫人怎么舒服。大篇话就这么开始。关于五舅妈只说了一点,还是抓住了酒德不酒德攻击她。过会又告诉白慕易,五舅妈除此以外没什么缺点,除此以外她是个世界上顶好的女人。不过只是这喝酒一点,也就够受的了。
沉重的话声里时时夹着勇嫂的咳嗽,像是谈话的伴奏。有时咳得盖过一切声音,似乎故意要打断梅轩老先生沉闷的谈话。白慕易耽心地一直听到她的痰咳了出来,于是才轻松地想:
“好,出来了。”
可是老不听见吐出来,他才记起她是要把咳出的痰吞下去的。
接着她又咳,这两问屋被她咳得在战栗。她看来像很性急:仿佛一个人一生的咳嗽有定数,她就想赶快把它咳完。急促地一声紧着一声,像在跟谁挣扎。
梅轩老先生在她咳得顶起劲的时候也只好把话打住了,不耐地皱皱眉,等她把痰吞下去之后又谈话。
“酒倒并不要紧,我也喜欢吃。你五舅妈是不能吃,一吃总……不过按说呢,要是我境况好些也不会……那当然,你讲对不对?……我吃酒是为的解愁,用酒浇我心头的块垒,块垒,那当然。……”
“不过你老……”
五舅打个手势叫他别岔嘴。他咽口唾沫又往下说。
“我怎么不愁,我这境况,你看看。钱就没有钱,田就没有田。老子在外面混了一世还没有蓄起一个铜板来,一天料不到一天:吃了早饭,到中饭时候会不会饿肚子还是个问题。亲戚也没一个阔的,没有一个。真是六亲同运。你叫我怎么不愁。”
这里他停了一停。他瞧见白慕易打算要开口的样子,他便又打打手势禁止他。
“那当然,你叫我怎么不愁。……你三十六了,我,跟你还是……庚戌,己酉,戊申,丁未,还是丁未年看见的,光绪三十三年。那时候你还只有……甲,乙,丙,……你还只十岁左右。一别就别了十几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我成就了什么?年复一年,我做了什么事呢?混了一世我还只是替人家写字,当录事!录事,老实告诉你,录事硬不是人当的。当了录事的人一定是前世造了孽。……你勇弟呢,他只是一个人养活他自己:家里就只我一个人撑,老夫一死,大家散场……”
“那倒你老不要这样讲,”白慕易点了支烟。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
“你想我还有什么希望么?”那个几乎是叫着。“老子五十几岁了,还希望什么!什么希望,我连想都不想。你们当然还有希望,你们年纪还青。……我喜欢你:你最有志气。”
白慕易脸红了起来,嚅嗫着说:
“我恨我没读什么书,我……”
“不要那样讲!”五舅严肃地校正他。“读不读书有屁关系!我们那里那些科长秘书还不如你哩:你尽可以当秘书科长。”
那个怔忡了一下,勉强地微笑着:
“哪里,你老……”
“呃,真的,决非戏言,”梅轩斩铁截钉地。“你的确有希望,我喜欢你。这多亲戚,后辈之中有希望的只有你。你们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也最器重你。……”
梅轩老先生闭着眼,独自似地说下去。声音更沈重,因此常给勇嫂的咳声掩住。这回他并不打住他的话等别人咳完了再继续,只不住地说,一停止仿佛就说不下去的样子。脸更苍,更严肃,眼圈也比前黑。
“你不要小看了你自己,你最有希望,你们老人家对你期望最切,可惜他老过世得早。你们老人家你还记得么?”
并不等着回答就又说下去。
“你们老人家开了一世子曰店,虽然是一生清贫,究也有自得之乐:你们老人家正是贫而乐的一种人。那当然,那当然,纵是清苦,他的总是高尚事业,自己问心无愧,对你们祖先也对得起。你不要看不起教书先生,不过是在乡下,要是在这里看!——如今那些大人物十有九是教书先生出身。……你们是书宦世家,虽然近几十年来衰微了,然而一代一代,都能够挣气,一直到你们老人家这辈,都没有辱没家声。你呢,自从你们老人家一人见背,你们老母亲就计无所出了……”
白慕易这里赶紧插嘴问:
“什么?”
“计无所出。就是讲你们老母亲无法维持。……那当然,一个女子怎么找生路呢,你想?送你读书不起,只好把你辍学,送你去学手艺了。你们老母亲为这件事对我哭,对我讲过好几次,我虽然反对,然而也没有个……你老母也难怪,那当然,不过你……”
那个听到五舅提起学手艺,他就像血管给一个铅块堵了似地难受。
“那时候……那时候我……”他自己也不知想要说些什么。他取掉他的博士帽搔搔头又把它带上——他一直没取下他的帽子过。
“以后是这样的,”梅轩老先生张开了眼。“你后来……你究竟是个好孩子,你……”
隔壁房间里訇一声:打碎了一个碗。
“怎么?”老头问。
“一个碗打破了,”勇嫂说了就咳。
“你看!”
“不晓得怎样一滑就掉到地上了,我还不……khukhur,khurkhur,khurkhur!”
“叫你小心些,你偏……这不是混账么?……你不要想着这不是你赚的钱你不伤心:一个人活在世上顶存不得坏心。”
“khurkhurkhur,我又不是故意打碎它,”那边抗声地。
“好,你把那些碗都打碎它罢!”老头站了起来。“你怎么不痛痛快快打一下,横竖不是你的钱买的。再打呀,怎么又不打了呢。”
“五舅你老算了罢,勇嫂是一时不小心。”
“要是她认了错倒也没什么:一个碗就一个碗。她还跟你强嘴,你气不气!无论世界怎样文明,大辈总是大辈,没有个大小总不行,那当然。……她打碎碗不止一个。我五十几岁了,辛辛苦苦每个月赚三四十块养家,几个碗能给她这样打么——再打几个还有屁!”
停了会,梅轩老先生要说话又没说:再说下去似乎没什么意味,马上换个题又嫌太骤。
沉默。
白慕易怕五舅再谈到他做裁缝的事,急于想另外找个话头。
“你老也留了几个钱没有?”他说出了口又想:
“我不该问这句话。”
“留钱?”梅轩老先生似乎吓了一跳。“怎么留法?……所以我非常之着急:要是一旦没有事,一家人那只有饿肚子。”
他叹口气。
“横竖我老了,”他往下说。脸上板板的一点表情没有。“我并不希望什么,那当然,也无从希望。没饭吃,横竖是大家,我倒不怕。我把一家人背在背上,苦苦的背了一世,总尽了我的心,我总对得起家里人,将来见你们叔外公于地下,也交代得过。……因此我常常吃酒:我老了,应该也要寻点乐趣,酒算是我的知己。我是知足而乐,我并不希望什么,官升不到,我从不希望升官,我也不妄想发财。……”
白慕易脸上尽可能地打起皱纹来,闷闷地说:
“本来做人没有什么趣味,人是……”
“暖,你不能这样说。我老了,我应该说这些话的,在我这年纪,你想想,不看透还能做人么——那不连我这老命也送掉?……你才三十几,刚过了所谓而立之年,还有一大半人世没有过,怎么可以说这话。你希望无穷的,不比我们老朽。”
这老头就格儿格儿地笑着,像鸭子叫。
白慕易要安慰安慰五舅,他记起别人告诉他的古时候一个愈老愈起劲的一个大人物来。
“你老不要这样讲罢,你老并不算老。古时候有个……有个姓……古时候有个哪个的,他八十遇文王,他叫做……”
五舅笑了笑,不言语。
白慕易去的时候又记起刘秘书;他那博士帽取下对梅轩老先生鞠躬又带上,可不就走。
“五舅,刘秘书说要是替我找到了事就来通知我们,不过他不晓得我住在哪里。”
“他当然通知我,用不着再找你了。”
“你老看一个录事的事会成么?”
“那讲不定,那讲不定,”那个不高兴地。“有人找事一找就找到,有人找几年都找不到——几年!还有个人也要找录事当,等了几个月,没有成功,他穷得没办法。当勤务兵去了。真可怜,他还是个大学毕业的!”
白慕易心头像给谁没命地打了一拳。
“大学毕业的怎么……?”
“所以要碰运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