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回的?”二姨母问。
“昨天,”李益泰说。
“我不是要你在上海替我买床毯么。”
“是啊,我带来了,但是……我是这样的,”他很小心地说道, “我临走的头一天接到梁委员一封快信,他说他的家眷要到南京来,托我就便照应。我当然不好却。……呃,真是麻烦:我下次无论如何不照应这些事了。她们女人小孩子一大批,都是不懂什么,好像一辈子没出过门似的。行李又有十七八件,真是!……要不是梁委员跟我要好,看得起我,谁给他干这些麻烦事。……那床毯就放在他们箱子里,因为我是一件行李都没有的……现在他们收拾房子忙,过两天我一定去拿来……呃,照应女人小孩出门真是麻烦,简直是……………什么东西都要你照应,小孩子又不听话,东跑西跑的:要是有个什么意外,我还对得起朋友么?”
二姨母的脸贫血地黄着,不打粉,背有点驼,因此显得很老实的样子。她很相信她这个姨侄:五成因为他是娘家的亲戚,五成因为他能干,将来有出息,她想到她自己和姊姊都当过别人的所谓姨太太,怕有轻视她的,就把李益泰宣传得不知多好,表示着: “当姨太太的不见得生不出好儿子。”……
她羡艳地听着李益泰说她的委员朋友。她想:要是这时候家里有许多客人多好!他们听了她姨侄的话,一定会觉得这个人很伟大的。
李益泰又说了别人叫他当科长的事。
珍妹挨到了她母亲身边。
这位少校耽心地瞧着珍妹,可是这个女孩什么话也没告诉母亲:她在专心地折纸玩。
“珍妹吃葡萄干么?”
他又转向二姨母:
“这回在上海买了些好葡萄干,想送珍妹,到这里来的时候却忘记带来了:该死,记性真不好!”
二姨母老记得她的毛毯。
“毛毯多少钱,哪里买的?”
“冠生园。”
“冠生园?”她惊奇起来。
可糟糕:他记不起冠生园是什么店了。
“唔,我记错了,”他笑。 “不是冠生园。……是在泰丰公司买的……唔,又说错了。是先施公司买的,先施公司……价钱是……好像是……记得是二十块。……”
他掏遍了自己所有的衣袋。
“啊呀。发票丢了!”
“不要紧。……颜色是我所说的买的么,料子是不是这样的?”她拿起床上一床毯子。
“一点不错。……我走了许多家都没有合式的,到冠生园……我又说冠生园了,我这记性真是!……后来到先施公司才买到。我想一定合您的式。明天拿来给您看看罢。”
“那真便宜。”
“梁委员的太太也说买得内行,”李益泰很快的接上来, “她也去买了一床,也只有二十块钱。二十块钱在这里买不出……二十块钱到底还不算贵。……”
晚上十点钟才走。
“益泰你垫了毛毯的钱还你。”
“何必这样急呢,您真是!”把钱塞到袋里。
“你闲着没差使,当然要钱用的。”
李益泰出了二姨家……
不,其实他并没出她家大门,只出了上房。
“施贵!”李益泰敲门房的门。
他挺直了腰,站在弯着腰的施贵面前就显得怪伟大的。
“施贵你的床可以睡两个人么?太晚了我不能回旅馆去,在这里跟你歇一晚算了。上房里又没有空的床铺,我也不好去吵扰长辈。”
“我住的旅馆还在下关。”
“干么住在下关?”
“唔,当然有道理的。……本来我托梁委员送汽车来接我同回下关去的,他的汽车又不得空。……施贵,你有笔墨没有?……”
他靠在油腻腻的桌上写封信给章厅长,他想请他写封介绍信——这已经写好了,送去只要章厅长签字盖章。接着还打算附个贺年片,他考虑着要怎么称呼。
从里袋掏好几张红纸片,写了不止七八次,都觉得不适当。
“称前辈么?………..还是称先生罢。……筱庵厅长先生……不对。……筱庵先生厅长。……呃,不能称先生应当称……”
最后:
恭贺
筱庵厅长大人新禧
晚李益泰鞠躬
“对啦。好的。”
他自己的通信处是白骏转。
“已经麻烦过章厅长好几次了,次次荐信都没效力,不知他还肯不肯再盖章发信。”
第二天一早发了信。他用有点打抖的手把信放进邮筒之后,忽然有种很难过的感觉。
“完了,”他想。“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懒懒地离开邮筒,非意识地向白骏家里走去。
“要是章厅长不肯盖章……”
心头像挂在一个十来斤重的铁锤。
“不要记住它罢!”
慢慢地加快了脚步,他摸摸衣上那块有硬的地方——二十块钞票!
他就痛痛快快地计划着今晚跟王老八去找哪家私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