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切很舒适,到了次日早上八点多钟,西门太太一睁开眼睛,却见亚男坐在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因笑道:“起来得这样早?”亚男笑道:“你看我是贱骨头,起惯了早,有这样舒适暖和的屋子,应该多睡一会,可是天一亮我就醒了。在床上清醒白醒两小时,直等老妈子进房扫地,我才起来,洗过了脸,我又坐着喝了一杯茶,看看我二姐睡在床上,还很香,我又不愿去喊醒她,所以来看看你,不想你也是睡了没有醒。”西门太太笑道:“我也是老早就醒了的,看到主人家的人,都没有起来,我又睡了。”亚男道:“起来起来,我们到楼下去看报。”
西门太太被她吵着起来,梳洗过了,陪着她下楼去看报。温公馆订有各种报纸,都放在楼下书房里。这里有一只松木书架,略略的放着几部中西装的书籍,和一副写字桌椅,其余依然是一种客厅式的布置。写字桌上摆了几份报,两人各取了一份,便坐在沙发上来看。温家的女仆,是有招待训练的,见了这两位女宾在这里看报,送着烟茶放下了门帘,不让外人惊动。
约莫十来分钟,西门太太听到帘子外客厅里有人说话,好像是来了客,有人道:“还是请你告诉二奶奶,我们来了,等着她的吩咐呢。若是别的事,我们也不敢来惊动,这行市是一天有好几个变化的,失掉机会,那是怪可惜的。”接着听了女仆道:“那我就去通知二奶奶吧,若是有事,她会起来的,请二位等等。”女仆走了。有人道:“你老兄这一宝押中了,怕不会挣个对本对利?我是受二奶奶之托,打听五金行市,她是想买进呢?还是有货?我也不大清楚。她是叫我务必早上来一趟,不想遇到了老兄。”西门太太在有意无意之间,心里就想着,这又是生意经,倒值得研究研究。于是手里呆呆地捧住了那份报,斜躺在沙发上,静静地再向下听去。
这时,另一个人道:“二奶奶昨日对我说,也愿意作一笔小小的生意,打算用几十万块钱,先试试,以不通知五爷为原则。这女太太们的钱,不是随便可以拿出来用的,若是把她的本钱蚀了,怎么交卷?为了稳当起见,就在重庆市面上洗个澡吧!”西门太太想着,在上海的时候,常常听到人说,某人淴浴了一回,那不是好话,淴浴就是普通话洗澡,二奶奶要在重庆洗个澡,这话似乎不妥当。因之更细心地向下听去。又一个人道:“你看准了什么货物?”那人道:“我仔细想了一想,几十万款子,什么货物不好收?但为了洗澡起见,必定找容易脱手的,还是纸烟吧。”又一个人笑道:纸烟的市价,这两天很疲,你不要到了手之后,有跌无涨。”那人笑道:“这几天疲弱下来的原因,我打听出来了,是衡阳来了一批货,这里垄断的坐庄商家,要煞他一煞价钱,故意把烟价连跌两天。等到把这批来货收买光了,立刻就要涨的。这事已经有了三四天了,恐怕不会再疲下去。今天早上的烟市,只有两三百元的小波动,可说已经稳定,要收货就是今明两天,到了几天之后,恐怕就要上涨了。我知道有两个行庄,已在开始动手大作,我们有的是办法,何必在重庆市上和人争这点腊肉骨头,所以我没有鼓动这件事。但是二奶奶二三十万小做,几箱货的进出,无论在谁人手里抢过来,凭着二奶奶的面子,人家也只有让一步了。”又一人笑道:“也还不至于有钱收不到货,要人让什么?但是衡阳这批来货,不见得是最后一批货,若以后再有货来,这烟价岂不还要向下跌?”那人道:“以现在交通而论,有车子,也轮不到运纸烟进来。最近是不会有大批运到的,目的既是在洗澡,那就好办。到了相当的时候,就抛出去,还能等到衡阳来第二批货吗?而且这几箱子货,不必动手,在人家堆栈房里放着,就是钱交给人家了,过几天取货,人家总也没有什么不愿意。在几天之内看情形如何,行情俏起来,说句抛出,说不定堆栈主人就买了回去。”又一人道:“这倒是一着好棋,不过怕赚头不大。”那人笑道:“这就实在难说了,也许对本对利,也许弄个一二成,自然弄一二成,那不成其为洗澡,但比存比期不好得多吗?”
西门太太把这些话一听,才恍然二奶奶说的不用飞机汽车运货,一样可以作进口生意,大概她说温五爷一挣几百万,也是洗澡这路生意。但听这两人说,他们的生意,又是走到内地去作的,并不在重庆,不知道又是怎么样子一个作法?心里如此想着,自愿把这些生意经继续听了下去。却听到二奶奶声音,笑道:“对不住,劳你二位久候了。”接着,主客周旋了几句,说话的声音低了。
西门太太正想听她说什么,却见二奶奶掀起门帘子进来,点着头道:“二位怎么起得这样早?我太疏忽了,也没有起来招待!”西门太太道:“我们是乡下人,天亮了就要起来。府上佣人招待得很好,真是向来有训练。”二奶奶道:“还有训练呢?教二位饿着肚子一大早上。”她说话时随手拿起一张报来,翻了一翻,这里面似乎有了她所要知道的新闻,两手捧了报,对着广告栏看了一看,然后向两人道:“请到楼上去吃些早点。二小姐也起来了,大概等着二位呢。”
西门太太听了,怕是她不愿意自己在楼下听去她的生意经,只好上楼去。果然上得楼来,区家二小姐已经在小客室里等着,隔壁有间小餐厅,圆桌上摆下几个荤素碟子,女仆用托盆托了三大碗鸡汤面放在桌上,笑着请三人用早点,说是二奶奶有点事和客人商量,请太太小姐不要客气,她失陪了。二小姐笑道:“我们恭敬不如从命,我知道她在忙生意经。”西门太太就相信自己所料的益发不错,这日自安下了心在温家受着招待,以便得些生财之道。
当日晚上是陪了二奶奶一路去看票友大义务戏。这是古装话剧兼带歌舞的。其中有个女主角,是个悲苦人,二奶奶看得非常同情,几乎要掉下眼泪来。她只管说这个女主角表演得好。西门太太笑道:“这位小姐,是个艺术信徒,放着现成的太太不作,要玩票,京戏话剧全来。牺牲了她的家庭,反是过着穷苦浪漫的生活。”二奶奶道:“你怎么知道的呢?”西门太太道:“她是我们那位博士的学生,我怎么不知道呢?她和她未婚夫解除婚约的时候,我曾代表我们那位博士去劝过她的,到了现在她也许有点后悔吧。”二奶奶道:“那不管她了。今天她在戏台上的表演,让我掉了不少眼泪,只凭这一点,我相信她就是好人。现在你和她有没有来往?”西门太太很兴奋地站起来道:“你有意思和她谈谈吗?”二奶奶笑道:“好的,好的!”西门太太在她家住了一日夜,极愿意结交这么一个朋友,只愁没有给二奶奶可以服务之处,既是二奶奶这样喜欢女票友,却是自己替人家最好的一个服务机会了,便毫不踌躇地向后台走去,去了很久,她才悄悄的回到座上来,低声向二奶奶笑道:“第四幕她没有戏,这一幕完了,她就会来。”二奶奶因台上已在演戏,自不便说话,向她点了点头。
这场戏闭幕了,满戏馆子电灯大亮,二奶奶拿出皮包里的粉镜粉扑匆匆地向脸上扑了两扑香粉,立刻站了起来笑道:“到后台先拜访人家去。”西门太太道:“不用去了,她听说温五爷的太太,要和她谈谈,她高兴的不得了。”说到这里,她突然在头上伸手出来,向前面招了两招,人随着站了起来,又回过头来向二奶奶笑道:“她已经来了,她已经来了。”
正说着,一个穿蓝布长衣,外套青呢短大衣的女子,走了过来。她似乎有意将脸子遮盖一部分,头发散着披在肩上,大衣领子微微耸起,把脸腮掩了几分。她走了过来,西门太太立刻携了她的手,向大家介绍着道:“这是青萍小姐。”又把三人一一地向青萍介绍着,尤其介绍着二奶奶的时候,郑重地道:“这是温太太,二奶奶,我们的好朋友。”青萍笑嘻嘻地点着头,连说:“久仰,久仰!”
她们坐的是最高票价的荣誉券座,照例是坐不满,二奶奶身边就空着一个座位。二奶奶握着她的手,让她坐下。二奶奶这时就近看她,见她皮肤雪白的,没有一点疤痕,约莫二十上下年纪,长圆的面孔,两只大大的眼睛,簇拥着两圈睫毛,比在台上还要好看,心里越发欢喜。
西门太太见她们很是对劲,便向青萍凑趣道:“青萍,你明天上午有工夫,可以到温公馆里去玩玩。”青萍笑道:“我一定去。”二奶奶道:“若是今晚就可以去的话,我们同车子去,就住在我们那里,这三位都住在我那里。睡觉的地方,不成问题,大概我们出来了,厨子总会预备一点宵夜的,到我那里吃点心去,好不好?”青萍客气了两句,倒没有辞谢。二奶奶很是高兴,戏散后,大家坐着一辆汽车,便同回到温公馆来。这已经是一点钟了。二奶奶请她们吃过了宵夜,由青萍报告些戏剧界的新闻与故事,大家都听得很是有趣,直谈到深夜三点多钟,方才安歇。青萍小姐由二奶奶另招待到一间屋子里去安歇。西门太太还是在原处睡下。
次日西门太太起来,已是十点多钟了,本待要回去,因为二奶奶不曾起床,究不便不告而别,依然和亚男同到楼下去看报。经过外面客厅的时候,见一个穿蓝布罩袍的中年汉子,像个生意买卖人,独坐在椅子上像等候什么似的,却也没有怎样去介意,且和亚男看报。
不到半小时,二奶奶竟是来了,她在外面客厅里,先笑道:“贾先生,要你久等了。那张帐单子,我已看到,我很满意,赚了钱,请你吃西餐。”西门太太听了,心想这又是生意经,老在这里听着,二奶奶会疑心有意偷听消息,便隔着门帘子叫了一声“二奶奶”。
二奶奶应声进来了,笑道:“又是主人比客起得还迟。”西门太太道:“我早就要回去了,因为主人没有起来,我不便走。”二奶奶手指上正夹了一支纸烟,她衔在嘴角里吸了一口,喷出烟来,眉飞色舞地笑道:“今天中午我请青萍小姐吃饭,你应当作陪客。”西门太太道:“我也叨扰得太多了,不能再打搅!”二奶奶笑道:“我说了是请你作陪客,这回你不必领我的情,二来呢,我今天很高兴,一回到重庆来,我就作了一笔赚钱的生意。虽然赚的不多,一顿饭,反正也吃不完。”
西门太太见她很兴奋,料着她不把这喜事瞒人,便笑道:“你在家里作太太,会作买卖赚了钱?”二奶奶笑道:“五爷几个朋友,从前两日起在市面上收纸烟,他们是几百万的干。昨天早上不有两个人来会我吗?他们因为没有作上大数目的生意,小数目又懒得干,而且还不愿意望着那一部分人发财,便商得了我的同意,借了一点小面子,请他们代收三十万元的货,支票是我昨日开出去的,货由他们算。这批收纸烟的人,竟受了我一竹杠,照前日收货的价目让了我三十万元的货,这已是占了不少便宜了。谁知今天早上的烟市,一涨就涨个小二成,三十万元的资本我已赚了五六万了。外面这位贾先生,就是代我跑路的,他来告诉我,他们还在市面上收货,烟价只会涨不会跌,预料这一星期之内我可以赚十万元。我是闹着好玩的,不想真会赚钱。”说着笑嘻嘻地耸了两下肩膀。西门太太道:“真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昨天来的两位先生,颇有本领。”二奶奶笑道:“你说的是昨天来的那两个人吗?这二三十万的小玩意,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大赌一场,也许就可以赢这么些钱,自然也可以输这么些钱,不过有一位是五爷的帮手,他自己并没有钱,他昨天已到内地去了,又是一趟大做。”
二奶奶说得高兴了,一口气说了许多,她见亚男手里捧了报不看,睁了眼向自己注视着,这才省悟过来,她是一位谈妇女运动的小姐,怎好在她面前大谈其作投机生意?脸上不禁微微泛起了红晕,立刻把话锋转了,向西门太太道:“不管怎么样,你应当吃了午饭再走。青萍小姐是你介绍给我的,我正式请她吃饭,你倒不在座,这是哪里话!新人进了房,媒人抛过墙了。”西门太太笑道:“你可是交朋友,不是娶新太太。”二奶奶笑道:“假若我是个男子,无论有多大牺牲,我也要和她结婚的。”亚男站起来把嘴向外努了一努,低声道:“外面还有生客。”二奶奶笑着,伸了伸舌头。
这么一来,刚才那段话自然牵放过去。二奶奶依然请她们先上楼,她自己和那个来人谈了十几分钟的话,方才来陪客。这时,那青萍小姐在楼上小客室里,正和大家谈得热闹。二奶奶进房来,青萍迎上前去,握了她的手笑道:“我要走了,在这里叨扰了你一宿。”二奶奶笑道:“我没有说请你吃饭吗?陪客都请好了,你这主客,倒要走?”青萍还握了二奶奶的手,微微地将身子跳了两跳,笑道:“作主客不敢当,作主客不敢当!改日再来叨扰。”二奶奶向她脸上注视了一番,笑道:“你应该不是昨日舞台上那个角色,身体是自由的吧?也许你有好的异性朋友,可是朋友究竟是朋友,你瞧你师母还不怕你老师管着,在我这里玩了三天了。难道你这个学生,倒是那样怕异性朋友!”
青萍将身子扭得股儿糖似的,鼻子里哼着道:“我不来,我不来,二奶奶说我!”二小姐笑道:“二奶奶,你看你新认得这小妹妹,向你撒娇了。那么,让她回去一趟,改请吃晚饭,让她下午再来吧!”二奶奶道:“我们这里晚饭迟,怕赶不上她的戏,以吃午饭为宜。不要紧,人是我留下了,我知道那位大导演是……”青萍听了这话,两手握了二奶奶的手,越发娇得厉害,笑道:“二奶奶开我的玩笑,我不依!我不依!”西门太太笑道:“你看二奶奶这样喜欢你,你就依了她的话吧!”二奶奶真的一把将她拖到大沙发椅子上坐下,搂住她的肩膀,笑道:“可怜的孩子,让你老大姐多多心疼你一点吧!”于是大家一阵狂笑。
那青萍小姐也有两只耳朵,她怎么不知道二奶奶是重庆市上最有钱的人!人家这样见爱,她就拚了不玩票演话剧,也不能拂逆了二奶奶的盛意。当日就在二奶奶家吃午饭,直到傍晚才走。
西门太太是下午三点钟才告辞的,临别,二奶奶约了过一两天一定来。西门太太正巴不得这句话,也就满口答应了。到家的时候,西门德躺在屋子里沙发上,捧了一本书看,板着面孔睬也不睬。西门太太不慌不忙,将家里事情料理了一番,斟了一杯茶坐在下手椅子上,向他瞟了一眼,笑道:“哟!这个样子,还在生我的气呢。我不是为了想大家好,我还不出去应酬这多天呢。整日跟在阔太太后面拍马屁,你以为我是甘心情愿吗?”西门德依然看他的书,随口问道:“哪里来的什么阔太太?”西门太太鼻子哼一声笑道:“人家拨一笔零头作生意,挣的钱也够我们吃一辈子呢!”于是将遇到区家二小姐,被拉到温家去,因之认识了二奶奶的话,草草说了一遍。
西门德将书扔在茶几上,挺着坐起来,向她问道:“你这话是真的?”西门太太道:“你就可以认识陆先生、蔺二爷,我就不能认识温二奶奶吗?你和陆先生、蔺二爷,还谈不上交朋友,只是和他手下人混混罢了。我和温二奶奶,可真是朋友。”于是又挑着温家招待的事情说了几样。西门德道:“纵然她待你不错,也不过招待不错而已。”西门太太笑道:“哼!我若请她帮一点忙,准比你所找的朋友强,不谈她温五爷一挣几百万元,就是她自己几天之内,洗一个澡也要挣上十万八万,你说我交的这个女朋友,会坏吗?”西门德笑道:“果然有点路数,洗澡这个名词,你也学会了。这样的事,不能不算是秘密,她怎样肯把这秘密告诉你呢?”西门太太更不忙了,把捧的那杯茶喝了,笑着把温二奶奶那些动作详细地说了。
西门德将手一拍大腿,笑道:“对劲,对劲!钱滚钱,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和慕容仁这些人滚了一阵子,还没有弄上十万……”西门太太瞪了他一眼,低声喝道:“你叫些什么?你怕人家不知道吗!”西门德笑着把声音低下了一低,才道:“要在战前,一个人手上有个三五万块钱,慢说吃一辈子,就是吃两辈子,也有了。现在我们一个月开销好几千块钱,手上保持的这几个存款,能做得什么事?物价再要涨的话,恐怕不到一年,你就用完了!”西门太太道:“我会用光!你说我们家里,哪个用钱多?你说我用钱多,我也承认,以后这样办,大概银行里还有八九万元,我们平分,你那部分我一个不用,我这部分,拿去洗洗澡……”
西门德哈哈大笑,走到她身边,将手拍了她的肩膀道:“呵,你有了阔朋友了。就要丢开我了。可是我若把虞家那条路子打通,能买一二辆车子回来,我还可以发财呀!”西门太太道:“你若能够打通虞家那条路子,你也不要我到区家去了。”西门德道:“据你说:区家二小姐很赞成这件事,那很好。哪天我们办一席丰富的酒席,请她过江来玩玩,益发托托她。”
西门太太将脖子一扭,鼻子耸着,笑道:“那也是我的女朋友呀!”西门德笑道:“我运动运动你,今天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老早就叫刘嫂买了一只大肥鸡回来,把板栗红烧给你吃。鲫鱼也买得了,还是干烧呢,还是煮萝卜丝呢?都听你的便。而且我还叫刘嫂向对过张家太太通了一个信,今天下午你去打八圈。”西门太太道:“不!我回来给你一个信。六七点钟我还要到温家去。”
西门德眯了眼睛,握着她的手摇撼了几下,笑道:“你出去了一个星期,好容易盼望得你回来了,今天晚上你又不在家!”西门太太拧着他的胖脸腮,然后两手将他一推,笑道:“这样大年纪了,老夫老妻的,也不怕人笑话!”西门德坐到对面椅子上,哈哈笑道:“老夫老妻的怎么样?难道人伦大礼,也不要了不成?”西门太太笑道:“你这是什么狗屁博士!在外面是作投机生意,好挣钱,在家里是和太太讲人伦大礼,你忘了我们是在抗战时期吗!”西门德笑道:“好!你和我来这一套,要讲那一套大道理。要是那么着,慢说吃红烧鸡,干烧鲫鱼,稀粥也许没有得喝!”西门太太道:“红烧鸡,干烧鲫鱼,我还没有吃呢,你就先夸上嘴了。那么,我还是不吃你的,我立刻过江去。”西门德是个研究心理学的人,妇人家的做作,有什么不了解,尤其是自己太太的心理,研究有素。太太这样洋洋自得,那决非偶然,必须留她在家里好好训练一番,然后可以让她出马,抓住一条发财的路子。太太和温二奶奶订的是明天的约会,今天也不能真的过江去,这不过作一点样子给丈夫看而已。当日,西门太太果然没走,到张公馆打了八圈牌,回家吃一顿很可口的晚饭。博士并亲自出去买了十几枚大广柑,给太太助消化。西门太太经先生十余小时的指导,也就知道要怎样抓住温二奶奶这位财神。
次日下午三时,西门太太又到温家去,她依了博士的指示,先到青萍小姐宿舍里去,预备约着她一路去看二奶奶。可是她并不在家,向人打听,说是她到温公馆吃午饭去了。心里想着,自己怕人家是傻子,不会向财神爷家里跑。这样看起来,把在戏台上作戏的人,看成了乡下姑娘,自己才是一个傻子呢!二奶奶有这样一个开心人在身边陪着,不知道可肯在家里老老实实住着。于是不敢在街上徘徊,径直地向温家去。这里已是熟地方,用不着通报,向里面走去。还在门外,就听到楼下大客厅里开着留声机,正唱跳舞音乐片子。且不惊动谁人,走向客厅里来。见餐厅里面帷幔垂下,留声机在那里面响着,掀开帷幔一角,将半边脸向里张看,见里面电灯大亮,餐桌已经抬开,二奶奶自当男人,搂着青萍小姐在光滑的地板上跳舞。留声机在墙壁下茶几上。区家二小姐架腿坐在一张小沙发上,笑嘻嘻地看着。只是不见亚男,想是她有事去了。
西门太太笑道:“好哇!你们太会玩了。”二奶奶听了,停住了跳舞,将手拍了胸道:“你看,吓了我一跳。”二小姐起来,抓住西门太太的手,笑道:“好极,好极!我们也来配上一对子。”西门太太笑道:“那真对不起!我不会这玩意。”二奶奶将留声机关闭了,笑道:“够了,两条腿已经过了瘾了,我们上楼去打小牌去。”西门太太笑道:“我们也没有那样大胆。”二奶奶望了她道:“你怕什么?有人敢到这里来抓赌?”西门太太笑道:“不是那话,我是手长衫袖短,攀交不上。千儿八百的输赢……”二奶奶向她摇着手笑道:“再要说这类的客气话,我就要罚你,你看你的学生,她是个精穷的艺术家,她也没有说过你这些话。”说着,她一手挽了青萍小姐,一手挽了西门太太,回头向二小姐道:“去,我们一路上楼去。”这样,大家钻出帷幔来。
却见前天那位穿蓝布罩袍的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相迎。二奶奶便不牵挽着客,迎上前两步,向他问道:“今天消息如何?”那人望了一望在面前的女宾,却没有说话。二奶奶笑道:“不要紧,这都是我的好朋友,有话只管说。”那人笑着低声道:“他们今天已经停止进货了。”二奶奶站着呆了一呆,又昂头想了一想,因道:“我们这一点东西,当然跟着人家的大批买卖走,他们若要把货抛出去,我们就跟着抛出去吧!”那人笑道:“我不过这样来给二奶奶一个信,并不是今天停止进货,今天就抛出去,我们总得把货多囤两天,囤到价钱稳定了的时候再抛出去。不过据我打听,他们协记字号,虽然进了几百箱货,可是他们并不能抓住市场,若是有人在这两天抛出,价钱还要松动。若是二奶奶愿意把稳着做去的话,明天抛出去也好,把法币拿回来,我们可以另作一批买卖。”二奶奶笑道:“那一批买卖还没有作完,又打算作另一批买卖了。”那人笑道:“那自然了,我们不能把五六十万款子,在家里白放着。”西门太太站在一边,听到他随便一句报告,就知道二奶奶那三十万元法币,在几天之内,就是对本对利,变成六十万了。变成了六十万还不足,又要拿去再买货,再将本滚利,这哪里是洗澡,这应当说是湿馅粘糯米粉滚汤团,越滚越大。
二奶奶对于那人的话,也还没有答复,却见一个听差,匆匆走来了,向那人道:“协记来的电话。”他“哦”了一声,仿佛若有所悟,就随着那人出去了。二奶奶笑道:“等一等吧,看他们的电话说什么。”说着就在沙发上坐下来。不多大一会,那人走回来了,他向二奶奶笑道:“他们来了电话……”说着又望望客人,二奶奶道:“你只管说!”那人道:“他们得了消息,西安有货要到,决定立刻抛出去。二奶奶这股,可收回六十八万,问是要支票,还是要现款?”二奶奶且不答他的话,向西门太太笑道:“赚了个对倍带转弯,钱出去,钱进来,并没有用飞机汽车搬货,这就叫洗澡。你不是外人我不瞒你,你现在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