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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开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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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亚雄看到这三个男女的行为,心里发生了莫大的感慨。经济的动荡,不但将投机商人抬上了三十三层天,便是小地主的子女,也变成了时代的骄子。在战前,乡下小伙子对穿西装、带爱人看电影、做大衣送女友,真是不可想象的事。如此想着,手扶了一枝弯下腰来的竹枝,只管发呆。这时却听到有人叫道:“在这里,在这里!”看时二小姐和二奶奶,一同走出来。便迎向前道;“你们找我吗?”二小姐道:“饭已预备好了,我派人找大哥两次,都没有找到,只好亲自来找。”二奶奶笑道:“令妹听说她先生来了,恨不得饭不吃就走。其实这个时候,人也许还在桐梓呢!”二小姐道:“我倒不怕你笑话,正是急于要去替他布置布置。你想,他带了几车子货来,若没有一个安顿的所在,他到了南岸,岂不着慌!”二奶奶道:“这有什么可着慌的呢?我们公司在南岸就有两三处堆栈,而且还在公路边。让五爷通知一声,请你先生把车子开到堆栈门口卸货就是。至于你先生本人,愿意下榻在我家里可以,愿意住在银行招待所里也可以,事先一个电话,就解决了。”二小姐道:“那谢谢你的盛意了。但是就算如此,也得去找着五爷,打这个电话。”亚雄道:“冬天天短,我们自也以早过江去为是。我们认识了二奶奶,事事都沾着光。既是这样说了,我们且在梅花香里,从从容容,吃过这顿饭。这会子还要二奶奶亲自劳步来找我,真是不敢当。”二奶奶笑道:“我不卖这个大人情,我和令妹,是来追着看一幕电影场面的。刚才有两个小姐出来。区先生看见了吗?”亚雄笑着点了点头。

二奶奶笑道:“你准看不出来,她们是什么出身。她们是这里两个老妈子的女儿,你不会相信吧?据说有个穿西装的少年,会爱上这两个人,两三天一次,竟是老远的由重庆到这里来拜会她们。她们公开地进行三角恋爱。”亚雄随在两位太太的后面走路,听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哈哈,说道:“不但那两位小姐我看到了,就是那西装少年,我也很知道。他是前任轿夫,杨老幺家的寄生虫,有什么话说呢?时代的新经济条件帮助了他们。”二小姐笑道:“你又要发牢骚了。我早就劝你不要做芝麻大的小官,改了行吧。你又不相信。”

三个人正说着,一个女仆迎上前来,向二奶奶鞠着躬道:“太太,饭已预备好了。”二奶奶便退后了几步,让亚雄走向前面,点了头笑道:“到这里来,是吃不到好的东西的,而且令妹又催着要走,我只好吩咐厨房里随便作两样菜。大概不会怎样好的。”亚雄笑道:“我们这作灾官的人,什么东西都可以吃。”他如此说时,可是心里却在想着,她是个好面子的人,特意的这样先客气一番。

那女仆将这三位客人,引进了那正面有走廊的正屋里去。这里算是一个旧式客厅,四周是木板格子玻璃窗。虽在屋里,依然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梅花。屋子正中有一张小圆桌,蒙着雪白的台布,上面四个大盘,四小碟子,另外还有一个火锅,烧着红红的火。

亚雄站在旁边,不觉呆了一呆,心里在想着这样一桌子的菜。二奶奶倒不解他心里是什么用意,便点了个头笑道:“这无须客气,主人不在这里,我当然代表着做主,二小姐是你令妹,上面这一席当然是要请大先生坐了。”

亚雄笑着坐下,发现了这四个碟子,是宣腿、凤尾鱼、板鸭、熏肉,都不是重庆易得之物。大盘子里栗子烧菜心、虾子烧冬笋、红烧大鲫鱼、口蘑烧豆腐。中间火锅里,煮着两个大鸡腿。这自必是一锅原汤了。不由得摇了摇头道:“这样好的菜,还说没有好菜呢!”二奶奶将筷子头指了大盘子道:“这是原来有的,我只是要吃点清淡的东西。这四个碟子里的,是我带来的罐头,有的是这里厨子的储蓄品,七拼八凑,弄上这么几样菜,就算是为了客人添的菜了。不恭之至!”亚雄笑道:“我要说句良心话,像这样的菜,我们这穷公务员,真是一年也少碰到几回……”说到这里,他看见这里男女佣人,不断前来伺候,而二奶奶坐在主位上,只是低了头微笑,好像很怕人提到这些话似的。自己知趣一点,就不再说这些丢面子的寒酸话了。

这里有个四十上下的女仆,穿了件蓝布短袄,短头发梳得溜光,虽不是时代装束,倒也干干净净,胸前系了一方雪白的围裙,垂手站在一边等着盛饭。她自然是有训练的,每次和人盛饭,都是盛了小半碗。本来这也没有什么错误,有钱的人家,顿顿吃了肥鱼大肉,肠胃里早是油腻的不得了。白米饭是一个陪笔,实在吃不了好多。

可是这个例子,却不适用于区亚雄。他向来就可以吃泡菜配米饭三大碗,现在桌上摆着这样好的菜,样样是珍品,如何不胃口大开。所以女仆和他盛的饭,他只需三分钟,便可以吃光了。二奶奶既是不愿人露出穷相,亚雄吃完了碗里的饭,将空碗交给人家时,不便说是教人家盛满一点,只是默然地把碗递了过去。这样的交过碗去两次,还是送来两个小半碗。将这三个小半碗饭,轻轻易易地吃过去之后,却不好意思让人家盛第四碗。

而况二奶奶慢慢地吃过那第一个小半碗而外,根本就没有再盛饭,只是将那空碗舀着火锅子里的大半碗鸡汤来喝。亚雄既不便再盛饭,而肚子里实在的又是还很空虚。二奶奶这个喝汤的法子,倒还可以学得,于是也照样的舀了一碗汤来喝,喝完了这一碗,又拿起桌上的匙子,慢慢地再到锅里去舀汤。

区二小姐见他一手捧了碗喝汤,一手还拿着筷子夹了大盘子里的栗子烧白菜吃。她忽然省悟起来,他这样的迟迟不肯放碗,想必是没有吃饱,笑问道:“大哥你不吃饭了吗?”亚雄道:“我已经吃饱了。”二小姐听他说话时,看他的脸色并不是那样确定的说着,而且手上的碗筷,都也不曾放下,便道:“我还想吃一碗呢,你陪我再吃一碗可不可以?”亚雄笑道:“我的肚子是橡皮式的,再加这样一小碗,也未尝不可。”

于是二小姐将碗交给女仆去盛饭,又教她替亚雄盛饭。自然她照以先的样子,盛着那么小半碗。二小姐将碗举了一举笑道:“大哥,我还拨一点给你,好不好?”亚雄对她碗里看着,碗里的饭,比自己的碗里还要浅,笑道:“这一点儿饭,你也吃不了吗?”二小姐笑道:“你反正是橡皮肚子,再加一点何妨。”她只管把碗举起来不肯放下。亚雄看了只好伸出碗去,将她的饭接着。他倒没有什么为难,将所有的饭都吃光了。二小姐看着,也只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

亚雄道:“你笑什么?”二小姐急中生智,回转脸来向那女仆望了一眼,向亚雄道:“你先在门口看到的那两位小姐,有一位穿红毛绳背心的,那就是她的女儿。”亚雄看着她,还没有答言,那女仆笑道:“于今的女娃儿,不听话咯。随她去,我也懒得淘神。”二奶奶向亚雄笑道:“怎么样?”又回头对那女仆道:“杨嫂,你管她做什么呢?日后她要和你找一位穿洋装的女婿回来,你也就是外老太太了。”

女仆笑道:“我们没得那样好命咯?”二小姐已是放下碗筷,扶了桌沿,站将起来。另一个女仆打着手巾递交二小姐,还很和悦的向她报告着,两乘滑竿都叫来了,现时已在大门口等着。

二小姐点了一点头,便到屋子里去取大衣皮包来,取了三百元钞票在手,回过头来,向亚雄操着英语道:“赏这里的佣人几个小费,你的那份,我也代付了。”亚雄眼望了她手上的钞票,微笑着也用英语答道:“若论正式薪水,我所得的比这远远差远了,随便你吧。”二奶奶的英语,自也可以随便谈话。她听了这话,也操了英语笑道:“这样说起来,香港来的人,真有点昏天黑地,给小费会多于公务员的一个月薪水。”

他们说着英语,那在旁边伺候的女佣人,已料着是有赏。两个女佣人站在屋里,一个女佣人站在外屋廊下。二小姐把钞票交给杨嫂,笑道:“你们分吧。厨子我已另外给他钱了。你们主人回来了,替我道谢。”说着又向二奶奶笑道:“西门太太来了,你再和她在这里住一晚,难得下乡,可别忙着回城。”二奶奶一摆头道:“我才不忙呢。”二小姐笑道:“那么,我叫五爷亲自来接。”二奶奶微微一笑。亚雄道:“我憋着一句话,没有问,西门太太还在这里呀?”二奶奶道:“我有点事,托她办去了。”她只说了这句就笑道:“我送送你们吧。”又向亚雄道:“我实在不知道大先生来,招待得太草率了,请原谅,我也是作客。”二小姐笑道;“我们还讲这些客套。”二奶奶抓住她的手笑道:“你们林先生要是带有什么香港好东西送人的话,不要忘了有我一份。”二小姐笑着说:“这是自然。”于是向二奶奶告辞走了。

亚雄一路出来,心里闷着好几件事,坐在滑竿上,就忍不住问道:“西门太太不是来赏梅花的吗?二奶奶有什么事要她办?”二小姐道:“那是她自告奋勇,并非二奶奶要她去办。就在这山脚下一所庄屋里,二奶奶堆有一二十件棉纱,还有一二十担菜油,本来自有人替二奶奶跑路,担任看守,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是二奶奶既怕棉纱放在潮湿的地方,又怕油篓子漏油,很想自己去看看。可是真的自己去了,又觉得太生意经,而且也失了大富翁太太的身份。和西门太太一说,她就愿代她去看了,于是二奶奶用自己的轿子送她去了。”亚雄道:“这二奶奶简直什么生意都做,走到哪里也忘不了她的生意。其实她家的钱已很够她挥霍的了。她又何必如此!”二小姐笑道:“你不懂,这是兴趣问题。”亚雄道:“作生意也会有什么兴趣吗?”二小姐道:“我说给你听,譬如你囤了十几件棉纱,在家里天天看到行市的数目字向上涨,昨天是八千,今天是一万,明天大概是一万二,你不感觉到有兴趣吗?”亚雄笑道:“这算我多懂了一件事。还有一个疑问,这梅庄的主人,别墅是白让人游逛了,还要办着很好的伙食,给人受用,岂不是他的钱太多了?”二小姐道:“你没有踏进过有钱人的门,你怎会知道有钱人的事!他们有钱的人,彼此也得互相联络,在联络上,就是甲送乙一座别墅,乙送甲一座庄屋,那都无所谓。要不然,开银行的,为什么设着比上等旅馆还舒适的招待所招待客人呢?而且受招待的人,照例是谢字都不必说上一个的。”亚雄笑道:“银行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的享受,和他们以享受去引诱别人,所用的钱,都是存款的户头代出的。”二小姐笑道:“你在都市里混了几十年,今天才明白过来吗!”亚雄道:“你别看我是个小公务员,所见所闻,都使我对有钱人没有好感。我也不相信他们的才具会比我高。”二小姐笑道:“书呆子,有钱的人,需要你的好感干什么!可是你今天怎么说出这话来?”亚雄道:“你看那个杨老幺,一步登天,发了几百万元的财,连字都不大认得,会有什么才具?那个穿西装的少年,前几个月还在赶场卖鸡蛋呢!多少还是个生产分子,现在有了钱,你看他干些什么?”二小姐笑道:“走上大路了,我们不谈了。”亚雄听了,叹了两口气。

到了江边,兄妹二人分手。亚雄过江回到他的寄宿舍,一进门,勤务就告诉他,有一个穿西装的,接连找了他两次,一会子还要来,请他等一等。亚雄想不出是谁,只好在屋子里等着,他屋子里是三张竹子床占了三方,中间是一张白木四方桌子。那上面茶壶、茶碗、纸、墨、笔、砚、破报、旧书,什么东西都有。亚雄从梅庄那样好地方走回这里来,看着这些床上堆着破旧薄小的棉被,作一个小卷,黄黄的枕头,压在被条上,网篮破箱子都塞在床底下,竹凳子放在床与桌子之间,四周挡住了人行路,不由得手扶了桌子,坐在竹椅上,出了半天神。

在屋子里的同事,都不在家,他有牢骚,也无从发泄,毫无情绪的在桌上乱纸堆里抽出一本书来看。有个穿大衣戴呢帽子的人,在门口一晃,接着叫了声“大哥”。人进来了,正是二弟亚英。亚雄便笑道:“勤务说是有个穿西装的人找我,原来是你,你怎么这会又回到重庆来了?”亚英放下帽子,分开床上的东西坐在床上,笑道:“作生意的人,随生意而转,必须来自然要来,既是到了重庆,我也想回家去看看了。”亚雄笑道:“你也算衣锦还乡了。如今衣锦还乡,不是从前做官的人,应该是作买卖的了。”亚英笑道:“你也不必发牢骚,我所计划的一件事,若成功了,就把你救出灾官圈子外去。”亚雄将手摸了摸桌上打着补钉的瓜式茶壶,笑道:“我这里只有冷开水,你喝不喝?”亚英笑道:“我觉得你这房间比我在乡下那间堆货的屋子,还要不舒服。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着谈谈吧。我有事和你商量,这里也不便说。”说着,他向屋子上下四周都看望了一遍。亚雄笑道:“你穿这样一身西装,也不能和我一路去坐小茶馆吧?”亚英道:“若是照你这样说,我倒受着这一套西装的累了。”

亚雄却也想着亚英来了三回,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商量,这个地方当然是不便和他谈什么生意经,便将回来后掷在床铺上的那顶呢帽子,重新戴起,向他笑道:“我这个地方,实在也没有法子可以留你坐着。”于是兄弟二人一同走出宿舍。

由这里出巷口不远。正是一片人力车停车场。亚雄虽是每日经过这里无数次,但向来没有做过这些车夫的一次主顾,可是亚英到了这里,他将手一抬,一辆人力车子便拖了过来。

亚雄见弟弟已坐上那车子,只得跟着坐上一辆车子。到了目的地,正是一家西餐馆。亚雄向他兄弟道:“你怎么会引着我到这大餐馆里来?你知道这里的西餐是什么价钱一客?”亚英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已经到这里来吃过一顿了。你不要以为我是浪费,我在乡镇上,关了许多日子,到重庆来一次,也应该享受一些现代都会的物质文明。反正这也不是花我的钱,假如我代人把事情办好了,这一切开销,都可以报帐的。”他口里说着,伸了一只手,扶着他大哥向大餐馆里走去。

亚雄深知道在重庆市上经商的人吃喝穿逛,决不怕费钱。亚英这种行为,自也平常得很,只好跟着他一路进了大餐馆。亚雄虽是常住在重庆,这样摩登的大餐馆,还不曾来过。推开玻璃门,但见电灯开得光亮如白昼,阴绿色的粉壁,围着很大一所舞厅,白布包着的座头,被墙上嵌的大镜子,照着变了两分,里外是加了一倍的热闹。那些花枝招展的女郎和穿着漂亮西服的男子,围坐着每副座头。他看到镜子里一位穿旧蓝布大褂的人,随在一位穿青呢大衣的人后面,走进了这餐厅。再低下头一看自己,立刻有了个感想:“我也会向这地方走走!”

亚英走在他后面,看他颇有点缓步不前的样子,便向左面火车间式的单座边走去,转身向亚雄点了点头。亚雄走过来,立刻看到一位旧日的上司和一位极年轻的美丽女郎,坐在隔座,所幸他是背向着这里的,虽然曾回过头来扫了一眼,好在他立刻回过头去和女郎说话去了。这位前任上司,和自己总差着七八层等级,虽是已不受他的管了,可是在习惯上,总觉得有点不安。

亚英已是坐下了,向茶房招呼着先来两杯咖啡。亚雄悄悄的在他对面坐下,故意向座椅里面挤了一挤。亚英低声笑道:“我们吃东西,照样花钱,你为什么感到局促不安的样子?”亚雄将嘴向前一努,对那前座望着,低声道:“那是我的上司。”亚英笑了一笑,也没有作声。咖啡送来了,亚雄道:“你有话和我说,找个小茶馆喝碗沱茶,不也就行了吗?”亚英笑道:“我不是说了吗?你不必爱惜钱,这钱也并非由我花,就是由我花,你也当记得,我走出家门只有一条光身子,这钱也不是卖田地产业来的。”亚雄正了一正颜色道:“你们青年人经商,这个思想,非常危险。以为反正是便宜挣来的钱,花去了大可不必心痛。你却没有想到,人人存着这种心思,物价就无形抬高,并且养成社会上一种奢侈的风气。”

正说着,隔座那位旧上司站起身来,送着那位摩登女郎走了。他说了一声“再会”,却没有离座。亚雄一抬头,眼看个对着,这就不好意思再装马虎,只得含着笑容站了起来。那人竟是没有当年上司的架子,迎着走过来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说道:“区兄,多年不见了。现时在哪里工作?”亚雄叹了口气道:“正是愧对梁先生当年的栽培,依然故我而已。”那人回过头来,和亚英握着手笑道:“我猜你今天一定会到。”亚英道:“刚才看见梁经理和一位小姐在一处,不便向前招呼。”梁先生笑道:“没有关系,是我朋友的女朋友,在这种地方会到,不能不作个小东。亚英兄你到这边来坐一会,我们谈几句话。”说着他拉了亚英的手,到隔壁座位上去了。亚雄看这样子,两人竟是很熟,显然这位梁先生,也改为商人了。自己方才这一份儿畏惧,正是多余的。

自己守着一大杯咖啡,且在这里闷坐等着。约莫有十五分钟之久,亚英走了过来,弓身在桌子角边向他道:“大哥你若饿了,先来一盘点心,我和梁经理还有几句话说。”说毕,也不等着亚雄同意,他又到隔壁谈话去了。

亚雄坐着不耐烦,不免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因为他们的声音低微,仿佛中听到亚英说了好几次“开包袱”,直等那梁先生大声哈哈一笑,方才把话停止。只见这位梁先生拿出好几张一百元钞票,交给了茶房,笑道:“这钱存在柜上,这边座位上的帐,由我付,明天我来了结帐。”说着和亚英握握手,又和亚雄点点头,拿起衣钩上的帽子和大衣,满脸笑容走了。看亚英那样子,对他并未表示谢意。”

亚雄心想,这是一个奇迹,没有想到会叫旧日上司会了自己个大东。他正这样的出神,亚英表示着很高兴的样子,两只手揉搓着,坐了下来,笑道;“我说不用我掏腰包不是?”亚雄道:“你怎么会认得这位梁先生?当他作我顶头上司的时候,那还了得!在路上遇到他,我们脱帽行礼,他照例是爱睬不睬,如今竟是这样客气。”亚英笑道:“他现在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商人。不过他资本大,是个大商人。我的资本小,是个小商人而已。他现在正有一件事,要我帮他的忙,他是非和我客气不可。”亚雄道:“我还是要问那句话,你怎么会认识他的?”亚英道:“上次你到渔洞溪去,你没有受着那李狗子招待吗?你当然不会忘了这个人。”亚雄道:“一个在南京拖黄包车的人,如今当了公司的经理,我当然不会忘了他。这与我们这位老上司有什么关系?”

说话时茶房将一只赛银框子的纸壳菜单子,交给了亚英。亚英看了一看,递了过来。亚雄一摆手道:“我不用看,照你那样子给我来一份,就是了。”茶房拿着菜牌子去了。亚雄叹了一口气道:“世人就是这样势利,他看到你穿西装,我穿旧蓝布大褂,他送咖啡来,是先给你,拿菜单子来,也是先交给你。他瞧我这样子,就不配到这里来吃西餐。我看现时重庆,有这样一个作风,只要这个人穿一身漂亮的西服,不论他是干什么的,更不会论到他的出身如何,品格如何,便觉得总是可以看得上眼的一个人。有话愿和他说,有事情也愿意和他合作,有钱也……”亚英笑着连连地摇了几下手,低声道:“这里这么多人,你发牢骚做什么!”亚雄向四座看了一看,笑道:“那么,你是由李狗子的介绍认识这梁先生的了。”亚英点了点头,只是微笑着。

这时茶房已经开始向这里送着刀叉菜盘,兄弟两人约莫吃到两道菜,一阵很重的脚步,走到面前,有人操着很重浊的苏北口音,笑道:“来缓了一步,来缓了一步,真是对不起!”亚雄抬头看时,一个穿厚呢大衣的大个子,手上拿着青呢帽子,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金壳子表看了一看,笑道:总算我还没有过时间。”他看到了亚雄,“呵”了一声道:“大先生,也在这里,好极了。”

亚雄认出他来了,正是刚才所说的李狗子,便站起来笑道:“原来是李经理,我们刚才还提你呢!”亚英笑道:“这是梁经理留下的钱会东请客的,我借花献佛,就请你加入我们这个座位,好不好?”李狗子还没有答话,这里一个穿白布罩衫的茶房,老远的就放下一张笑脸,走到李狗子面前,弯着腰点了点头道:“李经理,就在这里坐吗?”他道:“不,那边座位上,我还有几位客人。”

他说话时,看区氏兄弟桌上虽摆着菜,却还没有饮料,便回过头来笑着低声道:“这是熟人,你倒两杯白兰地来。”茶房笑着,没有作声。李狗子笑道:“你装什么傻!用玻璃杯子装着,若有‘警报’,把汽水橘子水冲下去就是。你再拿两瓶橘子水来,这个归我算,不要梁经理会东。他请人吃,我就请人喝。”说着,向那茶房望了一眼道:“懂得没有?拿汽水橘子水来!”又低声道:“放心,不会有‘警报’!”茶房点着头去了。

李狗子拍了亚英的肩膀道;“我先到那里去,坐一会儿再来谈。”说着,又向亚雄点了点头,匆匆地走了。茶房果然依了李狗子的话,拿了两瓶橘子水,两只大玻璃杯来。这杯子底层,有一层深橙色的液体,不必喝,已有一股浓厚的酒味,送到鼻子里来。他将两只橘子水瓶的盖塞子,都用夹子拨开了,将瓶子放在二人手边,悄悄笑道:“请预备好了,随时倒下杯子去。不是熟人,我们是不卖那杯子里的红茶的。”说毕,还对二人作个会心的微笑,然后才走去。

亚雄在南京的时候,不怕贵,也偶然买点好酒喝喝,自到重庆来,酒都免了,更不用说是洋酒了。这时闻到白兰地的香味,颇觉精神为之一爽,端起杯子来先抿了一小口,舌头的知觉告诉了他,这的确是白兰地。因低了声音道:“这是由陆路坐汽车来的呢,还是由天空坐飞机来的呢?”亚英道:“那你就不必管他了。反正香港有的东西,重庆总会有,只要有钱,何必上香港?”亚雄道:“香港可没有警报。我正是忘记问一句话,刚才老李提到了警报,那是什么意思?”亚英指了他的玻璃杯子,笑道:“我若叫你在红茶里掺了桔子水下去,就是那话,你明白了吧。(按当日重庆禁酒,餐馆常有纠察队来到,如发现喝酒,即重罚。)”亚雄道:“没有想到你一个初到城里来的人,比我终年在城里的人要知道得多而又多。”亚英笑道:“我虽不常到城里来,可是我的朋友,却不断地来。像那位梁先生和李狗子,不是天天都在这头等西餐馆子里进出的吗?”

亚雄道:“他们是在这里取乐呢,还是应酬?”亚英道:“作国难商人,取乐就是应酬,应酬就是取乐。”亚雄用叉子叉住一小块炸猪排,蘸了盘子里的蕃茄酱,正待向口里送着,听了这话,未免迟延了一下,睁眼望着他道:“这是什么意思?”亚英笑道:“你吃着炸猪排,好吃不好吃呢?”亚雄将叉子举了一举,笑道:“你又要笑我说漏底的话了。我总有两年没吃过西餐,今日难得尝上一回,怎么能说不好吃的话。”亚英道:“假如你天天吃西餐,你觉得是西餐好吃呢?还是中国饭好吃呢!”亚雄笑道:“虽然偶尔尝一回西餐,口味还不算坏,但是天天吃这玩意,恐怕不适合于中国人的胃口吧。”亚英笑道:“你这个答复就很对了。天天吃西餐,岂有不腻之理?他们每日到这里来,鬼混一阵,其实不吃什么,另外到川菜、苏菜、粤菜馆子里去足吃足喝。到这里来,只是应酬而已。可是中国菜馆子里,不是一样应酬吗?但没有这样欧化,也没有这样方便,更没有这里快活。这里是个大敞厅,所有干着国难生意经的人,容易碰头。遇到人多,可以吃上十客八客西餐。遇到人少,喝一点真正的咖啡,或威士忌苏打都可以。不像进中餐馆子,非吃饭不可。而且这里有摩登女性,有一班专找暴发户的小姐,在这里进进出出。他们也可以谈谈那种不正常的恋爱,有了这些原故,所以说他们在这里也是取乐,也是应酬了。”

亚雄端起大玻璃杯喝了一口,笑道:“这就是和普通商人上茶馆讲盘子的情形一样了。然而所谓吃一碗沱茶,那个价目,和这就有分别了。拿普通商人吃沱茶的事来比,就可见国难商人的身份是怎样的高。他们每日在这种大餐馆里鬼混,一个月总要花上万吧?”亚英笑道:“你真够外行。他们是为了生意,所以必须在这个地方,一次就可以花好几万。”亚雄道:“那怎么花得了?”亚英端起玻璃杯来喝了一口,微微地笑着。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那李狗子匆匆忙忙地跑来了,脸上带了几分笑容,弯了腰,伸着头低声向亚英道:“就在这里开一张支票。”这句话首先教亚雄吃上一惊。记得在南京的时候,他拿着新的十元钞票,还要请教人,问问是哪家银行的,更不用问他什么是支票了。如今是居然会开支票了。他几时识得许多字,又几时学会了开支票。其实李狗子是无日不开支票的,他并没有理会到有人对他这行为感到奇怪。他挤着和亚英坐下,在西装袋里先掏出一本支票簿子来,然后又在小口袋上拔起一支自来水笔,伏在桌上写了一个五万元的数目,然后在户头名下签了“李福记”三个字,再由身上摸出一个图章盒子,取了一方小牙章,在名字下盖上了印鉴。看他的字虽写得很不好,但是笔画清楚,至少他把支票上这几个字已写得很纯熟了。

亚雄如此想着,就不免注意着李狗子的态度,李狗子偶然一抬头,却误会了亚雄的意思,笑道:“大先生觉得这数目不小吗?这一种事是难说的。有时候两三倍这样的数目还不够,生意人有生意人的打算。有道是暗中去,明中来。”亚雄知道这话是江南人劝人作慈善事业的言语,便道;“你倒是大手笔,这是向哪个大机关捐上这样一笔钱?”李狗子笑道:捐钱?哪里有这样大的事,要我捐五万。上次飞机募捐,我也只捐了五十元。”他一面说话,一面将自来水笔、图章盒、支票簿子陆续的向身上收着,笑道:“我还要到那边去坐坐,也好把这件事办完。二位在这里再坐一会,我还有事要请教呢!”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只银制的纸烟盒子,打开来,将支票收在里面,手里捏着盒子,笑嘻嘻地走了。

亚雄问道:“他真有钱,带了支票簿子在外面跑,一提笔就是五万。我看他写着五万元的数目,一点也不动声色,分明是满不在乎。”亚英道:“作生意的人,在要下本钱的时候,五百万,五千万,也是大大方方的拿出来,动什么声色。作生意怕下本钱,那还能发财吗?”他说到这里,正好茶房来收盘子,听了这话,微微地笑了。亚雄道:“可是听他那话,暗中去,明中来,并非是下本钱呀!”亚英等茶房走了,低声道:“这就是所谓‘开包袱’了。不是直接下本钱,也不是间接下本钱。”亚雄道:“什么叫‘开包袱’?”亚英笑道:“大庭广众之中,你老问这种事作什么?喝酒吧!”说着把玻璃杯子举了起来,眼睛望着哥哥,眼光由杯子口上射了过来。亚雄看这情形,也就明白了一点。只是那李狗子在这桌上开了一张支票就走了,这“开包袱”经过的手续,还是有些不懂。因为亚英不愿说,也就算了。

两人已有微醉,吃过了几道菜,面对着桌上的一杯咖啡,杯上腾起一道细微的清烟,香气透进鼻孔,颇也耐坐。随便谈了些家常,但看这大厅里面电灯都照得雪亮,回头看窗子外面,却是一片漆黑。亚雄开始催着要走,却见李狗子额角上冒了汗珠,脸上红红地,手上夹了大衣,拿着呢帽,匆匆地跑了来,笑道:“事情完了,事情妥了,有累二位久等。明天正午,请二位吃餐江苏馆,我们在那里集合。”亚雄道:“这不必了。我想明天陪舍弟一路下乡去一次。他自离开了家庭,家父家母都很惦记着。”李狗子道:“哎呀!我一直想去看老太爷,至今还抽不出工夫来,真荒唐,真荒唐!”说着却又将另一只空手,拍拍亚英的肩膀道:“我们要办的那一件事,还没有接头,你怎么可以离开呢?这并非十万八万的事,你不要不高兴干呀!”亚英笑道:“我倒并没有打算在这上面发多大的财。”李狗子“哦哟”了一声,又把手在他肩上连连地拍了几下,笑道:“小伙子,不要说这话呀!不发小财,怎么能发大财呢?你老大哥,到如今还不敢说这话呢!”

亚雄见他放出那不尊重的样子,还自称老大哥,实在让人生气。可是亚英对这样一个称呼,并没有什么感觉。亚雄虽然并没有什么顽固的想法,只是想到李狗子在南京是个拉黄包车的,便觉得他今日衣冠楚楚,一掷万金,令人发生一种极不愉快的情绪。因此他站了起来,将挂在壁间衣钩上的那顶破呢帽子,取在手里,身子走出座位以外,作个要走的样子。

李狗子现在是到处受人欢迎的一个小资本家,如何会想到有人讨厌他?便将拍亚英肩膀的手,伸到亚雄面前来。亚雄却没有那勇气置之不理,也就和他伸手握着。他摇撼了亚雄的手,笑道:“我们自己兄弟,不必见外,明天中午,我到二哥旅馆来等候吧。”亚雄手里握着他那肥厚的手,但觉自己心里热烘烘地,握着一把粗糙的脂肪品。心里本已想着,是多少肥鱼大肉把这小子吃肥了。现在听了他这一番亲热之词,便又想着:“我们会成了自己弟兄的。亚英是他的二哥,总算给面子,没有叫老二,也没有叫二弟。”心里有了这一番感想,脸上便也随着表示笑容出来。

李狗子依然摇撼了他的手道:“说话算话,决不是空口人情,我明天十一点准到你旅馆来奉邀的。”说着回转脸来望了亚英。亚英点着头笑道:“经理赏我们弟兄饭吃,我们还有不欢迎的吗?”李狗子大笑,拍着亚英的肩膀道:“我们这位老弟,活泼得很!”说着把那肥大的巴掌,向空中一举,作个告别的样子,然后走了。

亚雄望了他兄弟道:“你何必和他这样亲热?一个目不识丁的粗人,现在又是个市侩,和他这样要好!”亚英笑道:“你这种顽固的思想,在重庆市上如何混得出来?他虽是个粗人,还有三分爽气,市面上那些鬼头鬼脑、满眼是钱的商人,我们不是一样和他们在一处亲热着吗?在若干时候以前,我还不是个挑着担子赶场的小贩?是的,在早一些时,我是一个西医的助手,仿佛身份比他高些;可是也就为了这狗屁的身份,几乎饿死在这大都会里了。”他原是站起来要走的,越说越兴奋,又不觉坐了下去,手上端起那残余着的半杯咖啡,又喝了一口。

亚雄笑道:“算我说错了。我们自己的正经话还没有谈,可以走了。”亚英原也不能说兄长的话错了,一个青年为了挣钱,和什么人也合得起伙来,前途也实在危险。只是已走上了这条路,不能不辩护两句。现在亚雄认了错,他更没得可说的,便笑着一同出了大餐馆。他已找着上等旅馆,开了一间房间,引着亚雄去谈了半夜。亚雄算是知道了他来重庆的任务,也了解他与市侩为伍自有他相当的理由,直到夜深,两人才尽欢而散。

弟弟是看见兄长太苦了,每天早晨上办公室,喝一碗豆浆,吃两根油条,是最上等的享受,便约了明天上办公室之前,一路到广东馆子里去吃早茶。亚雄自乐于接受他弟弟这个约会,六点半钟便和亚英走上了大街。在半路上,亚英忽然停住了脚步,笑道:“大哥!我们再邀一个人同去吧。这个人虽也是市侩,可是我往年的同学,正和我一样,逼着走上了市侩的路。他叫殷克勤,也许你认得。”亚雄道:“以前他老和你在一处,我怎么不认得!他现在作什么生意?”亚英回手向街边一指道:“那是他和人家合伙开的店。”亚雄看时,招牌是“兴华西药房”。因为时间早,店伙正在下着铺门板,便道:“你顺便请他,我有什么可反对的呢!就怕人家还没有起来。”

说着,两人走近了那家药房门口。只见两个穿呢大衣的人,板着面孔,对着一个穿西服的人说话。这个穿西服的,正是殷克勤。他满脸放出了笑容,半弯着腰,和那两人陪礼道:“这实在是小号的疏忽,恰好兄弟这两个星期不在店里,两位店友没有把手续弄好。”一个穿呢大衣的鹰勾鼻子,脸上有几十粒白麻子,尖尖的下巴,鼻子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那溜滑的眼珠,只顾在眼镜下面转动,他左手夹了两本帐簿子,簿子上有“兴华药房”字样,当然不是他带来的东西。亚英作了一段时间的生意,所有商人必须经历的阶段,他都已明了,看到这个情形,心里就十分清楚了。便站在店门口屋檐下,没有走进去。亚雄随了他站在后面,也呆呆地向那里面看着。

那两位大衣朋友,虽然板着面孔说话,然而殷克勤却始终微弯了腰,含着笑容说话。那个拿着帐簿的人,将另一只手拍了胁下夹着的帐簿道:“我们一年不来,你就这样含糊一年;我们来了,你又说是你当经理的不在店里,店伙没有把手续办全。难道你这样一说,就不必负责任吗?你当经理的人,要离开店,就应当找一个负责任的店伙……”

殷克勤听他的话,还不十分强硬,便不等他说完,抢着插言道:“是,是,一切我都应当负责任。天气太早了,小店里一点开水都没有。不能让二位站在这里说话,请到广东馆子里去喝一杯早茶。二位要怎么办,我一切遵守。”那个穿大衣空手的人,脸色比较平和些,便微笑了一笑道:“只要你肯遵守规则,那话就好说。”殷克勤伸出五个指头来笑道。请二位在这里等五分钟,我上楼去拿点东西。那个拿着帐簿的道:“我有帐簿在这里,不怕你弄什么手段,我们就等你五分钟。”殷克勤一面向里走着,一面还答应了决不敢玩什么手段。那个空手人,在大衣袋里取出一盒小大英纸烟,给这个夹帐簿的一支,自取一支,吸在嘴里。那个下店门的店伙看到了,立刻在桌上抢着取了一盒火柴来,站在二人面前,擦了火柴,代点着了纸烟。夹帐簿的手指夹了烟吸着,偏头喷出一口烟来,冷笑一声道:“这些作投机生意的奸商,就只有用冷不防的法子来惩他!”

亚雄在店外看到,心想,这位经理不知上楼去干什么,这两个人正想要惩他,他还把人家丢在柜房里冷淡着呢。他这样替人家捏着一把汗,然而这位殷先生并没有什么大为难的样子,笑嘻嘻地走了出来,向两人点了一下头道:“对不住,让二位等了一下。走走,我们一路吃点心去。”那个拿帐簿的道:“有话就在这里说吧!”殷克勤笑道:“这早晨又不能有什么吃,算不了请客,不过家里茶都没有一杯,实在不恭,我们不过是去喝碗茶。”另外一个穿大衣的,就从中转圜道:“好在时间还早,我们就陪他去喝一碗茶,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们公事公办。”那人听到,默然地点了个头,于是跟着主人走出来。

殷克勤到了这大门外边,才看到区氏兄弟,向他们点了头道:“原来是二位,早哇!我今天有点事,改日再谈吧。”他一面说了,一面走着,也不曾停一下。

亚雄直等他们走远了,才道:“这件事,我倒看出一点头绪来了。”亚英笑道:“那么,你那天所问我的那个新名词‘开包袱’,你可以懂了。这个山城,就是这么一回事。反正是这一个原则,只要你应付得法,放到哪里去,也可以走得通。他们也许同我们在一家广东馆子里喝茶,我们还可以把这出戏从容的看完呢!”两人谈论着,走进广东馆子,见那茶座上已是满满的坐着人。兄弟两个找到屋角里,才找到一张空桌来坐下。刚刚坐下,便看到殷克勤三人的座位,也相离不远,只隔了两张桌子。殷克勤猛然看到区家兄弟,颈脖子一伸,却像吃了一惊的样子,但亚英和他使了一个眼色,并不打招呼。他这也就明了了,回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亚雄正是要研究这个问题,自然也都看在眼内,虽在这桌上喝茶吃点心,心却在殷克勤那边桌上,看他们到底是经过一些什么手续。约莫十来分钟之后,只见殷克勤拿出一张花纸条来。凭着经验判断,那大概是一张支票。他满脸带着笑容,将支票交给穿大衣的两个人里面那个较为和善的。那人看了一看,赶快折叠着塞在衣服袋里。因为这食堂里相当嘈杂,还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只看他们彼此嘴动的时候,脸上带了很和悦的样子。就是那个夹着帐簿的人,也说笑着,敬了殷克勤一支纸烟。远远地看到殷克勤隔了桌面,站起来半鞠着躬,接受了那支烟,彼此在点着头,都笑了一笑。半小时以前,在药房里办交涉那种万难合作的样子,已不存在了。但那两本帐簿,依然放在那人面前的桌子角上。殷克勤说笑着,眼光不住地向这两本帐簿飘过来。那人似乎有些警觉了,突然站了起来,将帐簿拿着,伸到殷克勤面前来,他提高了声音说话,这边桌子上都可以听到。他道:“殷先生,这一次我们原谅你是个初次。在重庆城里不断的见面,还真能为这事决裂不成!帐簿子你拿去,算我们攀上这么一回交情。”

殷克勤抢着站起,两手将帐簿子接着,笑着又点头,又鞠躬。另一个人也站起来,走近一步,手拍着殷克勤的肩膀,笑道:“殷经理,可便宜你了!”说着伸过手来和他握了一握。那个夹帐簿的,也和他握了一握,同声道着“多谢”,便一齐走出去了。殷克勤站在座边,直看到这两位嘉宾都出去了,才低头看了一看帐簿,叹了一口气。也就在这时,他回看了看区氏兄弟,点着头苦笑了一笑。亚英站起来,向他也连连的招了几招手,他匆忙的会过茶帐,夹了那两本帐簿,就走过来同坐,他笑道:“二位一到我小号门口,我就看到了。只是我要对付这两块料,没有工夫来打招呼,也不便打招呼,真对不住。这一次茶点,由我招待。”

亚英坐在他对面,提起小茶壶向他面前斟上一杯茶,笑道:“本来呢,我是无须和你客气,只是你今天的破费已经很大了,我不应当在今日打搅你。”他笑道:“那是另一件事。在重庆市上作生意,一个不小心,就容易遇到这一类的事,现在社会上,都说商人发国难财,良心太黑,其实像今天这两块料,比我们的心还黑得多!我们好比是苍蝇,他们就是蝇虎子,专门吃苍蝇!”亚英道:“这话不大确切,我们是肥猪……”他笑道:“老朋友初见面,说好的吧!”亚英笑问道:“那么,你今天破费了多少呢?”殷克勤将帐簿放在桌沿上,用手连拍了几下帐簿道:“五千元法币,不多,还不够他们两人买一套西装呢!所以他们点心也没有吃饱,又去赶第二家。”亚雄听了这话,倒昂起头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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