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着关于纽约——所谓“世界上最富的城市”——全景的相片,尤其是有鲜艳的颜色点缀着的。只见着一群一群的摩天高楼和其他外观也像很宏丽的洋房矗立着,从这表面上得到的印象,也许要使人觉得这真是一个世界上最富的城市!但是我们真到了纽约里面细看之后,才恍然明白,在这全景相片上有许多房屋,在外面看去,虽有洋房的形式,好像和别的洋房差不多,在实际却夹着贫民窟的区域,内部是简陋不堪,许多人拥挤在一个房里住,一所破旧的公寓里就拥挤着几十个人家。龌龊和贫穷是结着不解缘的,这些贫民窟里面的龌龊,是不消说的。但这些内部的情形却都不是在相片上的那些房屋的外表所能看出的。
要谈谈纽约的贫民窟,先要略谈纽约的街道的分布情形。纽约(门赫吞)的街道,除少数部分的例外,很容易认识。他们把南北的街道称为“路”(avenue),由东算起,第一路第二路第三路等等到第八路。(这里面也略有例外,如第六路和第七路的中间有个lenox avenue,第八路之后还有其他不用数目称名的几条路。)东西街道称为“街”(street),由南而北,第一街第二街第三街等等,直到二百余街。所以在纽约寻路,仅仅知道第几街还不易找,最好要知道近第几路。重要的几条地道车和悬空电车都在这几条“路”上。例如第七路和第八路都有地道车;第二路,第三路,第六路,有悬空电车。
且说沿着第二路由南而北的两旁,都是贫民窟所在地,这部分的地方统称为东边(east side),和东伦敦齐名。此处所谓“名”,虽也是著名的意思,但却是以穷苦著名!你要看这个“名”区,有两种看法:一种是设法寻得劳工界朋友的介绍,到这里面一二人家去访问,藉此视察一下,可看见椅桌不全,拥挤不堪和内部破烂陈旧的情形。一种是“鸟瞰”,可乘第二路的悬空电车,由南而北,若干英里的遥远地带,左右顾盼所望见的都是贫民窟的房屋,由窗口望进去,也可以瞥见内部的苦况。处身次殖民地的我们,想起“洋大人”,总以为他们都是最讲究清洁的,但是在这些贫民窟的破旧屋里看看,却可以看出他们的穷苦阶层也无力顾到什么清洁。
尤可注意的,是当你乘着悬空电车“巡阅”这好像“一片汪洋”的贫民窟的时候,同时可以望得见第五路和公园路(第四路的上半段的名称)的富豪的高耸云霄的宏丽大厦,和贫民窟的破烂房屋相对照,可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代表型的写真。你听说美国人的地址是在第五路或是公园路,便知道他家里是很阔的了。(富豪住宅区是在第五路的上段,下段是充满着纽约最阔的大店铺。)像我这样的穷小子,虽能到贫民窟里去钻进钻出,原来却没有资格到第五路或公园路的阔人家里去瞻仰瞻仰。
但事有凑巧,在莫斯科参加美国全国学生同盟所领导的旅行团时,所认识的很相得的许多美国男女朋友里面,却有好几个是纽约百万富豪的子女。他们都是受过最前进思想洗礼的大学生,观念已和他们的父母背道而驰,说也有趣,他们有的竟利用他们父母的富丽堂皇的大客厅,给“同志”们举行大规模的聚会(大多数是替最前进的组织捐款);或利用他们父母的精致讲究的书房,给“同志”们开秘密会议!
这是题外的话,且说记者和他们既有“旅伴”之雅,所以竟得参观了好几个公园路上很阔的人家,那内部设备的华丽,起居饮食的舒服,我没有闲笔墨替他们描述,而且也难于描述其万一,所可比较的是这些阔人家的享用和在贫民窟所瞥见的凄苦状况,一是天堂,一是地狱。这两方面的人,一方面是靠着剥削他人血汗所获得的利润;一方面是靠着出卖劳力来勉强过活。第二路一带的破陋房屋里拥挤不堪,第五路公园路的大厦不但是很宽舒,而且到了夏季有许多是空着,因为阔人们还嫌不风凉,还要离开这些大厦到更风凉的名胜之区去避暑。其实纽约最大的公园——中央公园(central park)——所占区域之广,由第五十九街到第一百零十街,就紧贴着公园路和第五路,占着最好的区域,可是贫民窟的人们苦了还要苦,阔人舒服了还要舒服。
纽约东边的贫民窟,还是穷苦的白人的区域,比这些白人的贫民区域还要苦的是纽约的黑人区。这黑人区叫哈尔冷姆(harlem),所占区域颇广,由第一百零十街起到第一百三十街,东边达第二路,西边达第七路和第八路的东边。哈尔冷姆的黑人居民约三十万,可算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黑人区。这些黑人穿的也是西装,说的也是英语,一切都极力摹仿西方的所谓“物质文明”,但是处在这样生活程度很高的社会里,越穷的就越苦,现在他们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在失业队伍里面,其窘状可以想见。有好几条开着各类商铺的马路,我仔细看看,虽然满街来来往往的都是“黑炭”,但是商铺里的商人却都是白人(除有极少数的饮料店尚由黑人经营的),据说黑人大都是穷乏的,出不起较大的资本开店,所以只得让白人来开店,他们自己就只知道消耗,这样更使白人多着尽量剥削的机会。你望望马路上驶来驶去的电车,里面坐着的是许多“黑炭”,而开车的却全是白人。店铺的规模和货物,都不及纽约其他白人的区域的好。横插在各马路间的较狭的横街,便都是黑人们的住宅区。这些街上常常散播着垃圾,有数十成群的黑孩子,衣服褴褛,面孔龌龊,打架的打架,掷球的掷球,把街道做了他们的斗力场,或运动场。各家门口常站满着闲散无事的黑人,妇女们便靠着沿街的窗口看街,你由这些窗口向内望望,可看见里面的拥挤龌龊比东边纽约的贫民窟还要厉害,这并不是黑人一定不及白人的清洁,却是因为他们更穷,也就是被剥削得更厉害。
在美国北方的黑人虽有些事情比南方的黑人自由些,例如在地道车里或悬空电车里,黑人也可以坐,和南方黑人和白人要分开坐的已不同,但是白人对黑人分畛域的事实仍然很多。你在一般的社交场所,菜馆里,戏院里,都极少遇着黑人。尤其是住房子,黑人就只有往黑区里钻。哈尔冷姆的商铺都是白人经营,已如上面所说,房东当然也都是白人(虽也有极少数的黑人做地主),他们便利用这种情形——即黑人只有黑区可住——对黑人作加紧一步的剥削;黑区的房屋尽管比东边纽约的还要坏,而租金却比较大得多。据调查的结果,黑人所得的工资比白人少百分之七十,而房屋租金却要比白人多出百分之二十。因此他们往往要用收入的一半到租金上面去。在别的地方,房屋坏了,房东有修理的责任,在哈尔冷姆却不然,房东只知道坐领租金,房屋需要修理的时候,完全不关他们的事情!
据说这黑区的房屋有一半是没有浴室的,还有一半虽有浴盆,却非经修理不能用,而房东却永远无意修理。他们很聪明,知道黑人除了住在黑区,搬不到什么别的地方去,而黑区的房屋却是“一丘之貉”,没有什么分别的。在“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的黑人,付最贵的租金,住最坏的房子。黑人既住在最不卫生的最拥挤的区域里,死亡率当然要特别的高,试以肺痨病为例,在哈尔冷姆黑人的死亡率就约等于五倍于白人的死亡率。因贫穷的缘故,黑女卖淫的遍地都是,黑人患梅毒的竟九倍于白人的数量!
我们常听说纽约是世界上最“文明”的一个大城市,谁料得到在这“文明”的大城市里有着这样一个“人间地狱”!
但是这个“人间地狱”,在纽约可以买到的一本《纽约的完备指南》(“complete guide to new york”)里面,却把它列为“有趣的地点”(“points of interst”)之一!
在这本《指南》上陪着哈尔冷姆一同列入“有趣的地点”,还有一个值得我们注意的,那便是在纽约的唐人街——中国人聚居的一个区域。我到纽约不久,即特为到这“有趣的地点”去看看。原来只占着两条街道,一条是莫特街(mott street),是安良堂的势力范围;一条是皮尔街(peel street),是协胜堂的势力范围。(都在第二路贫民窟的南段。)安良堂和协胜堂之所由来,据说最初中国人因穷困已极,不远数万里跋涉到海外来谋生,又因移民律的限制,都是独身而来的,无家可归,工作余暇便赌博嫖妓,往往吵闹打架,便由其中较有势力的一派人(做生意多赚了几个钱的),组织一个安良堂,一面可以藉此剥削会员,一面可以包庇烟赌。后来又有一派人组织协胜堂以谋抵抗,各据一条街,不但包庇烟赌,开烟馆赌场的都须纳费,就是四五十个由中国设法输入的妓女,也受他们的包庇。
这两条街虽有美国的警察统治着,但金圆帝国要的是金钱,两堂的土劣可和警察勾结着牟利。听说有一个时期,有一位纽约的新市长想取缔唐人街的赌窟,掉换全班警察,但警察很容易用钱买,尤其可笑的是当“取缔”时期内,赌场“掮客”不得不有相当“掩护”的办法,臂下夹着一大叠中国报纸,嘴上用中国话大喊“楼上开摊”,中国字外国人固然看不懂,就是大喊着的中国话,他们也莫名其妙!此外各“堂”的“当局”还能暗中雇用“打手”(当然只用来对付本国“同胞”),树立“土劣”们的威权;打死了人又可利用“堂斗”来大大地“中饱”一下,因为进行“堂斗”以及“进行谈判”等等把戏,都是“堂”的领袖们随意支配费用以入私囊的机会。许多在海外的劳苦侨胞从血汗里赚到的几个钱,竟受着这些“镀金的土劣”多方榨取。受着很大的压迫。
这唐人街约有五千人,失业的已有百分之三十左右,街道有一点和哈尔冷姆相同的,是常可见到满地散布着垃圾,闲人很多,在两旁人行道上三五成群的闲散着。你可以遇着有些人向你说着广东话,告诉你“楼上开摊”,那便是赌场派在马路上的“掮客”。我遇着一个在这里行医的中国西医某君,他说到他那里看病的侨胞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花柳病。
据熟悉纽约情形的朋友某君说,有广东的某女子年约二十几岁,颇具姿色,在唐人街做私娼,盛的时候,每月可得数千元,每两年回乡一次买田产,买后再来。不久以前被一个美国流氓绑去,一夜强迫接客七十余人(夜度资当然全归这个流氓),痛苦不堪,有一天从窗口跳下逃去,脚已跌断,幸而后来医好,冤则无处伸,这也算是文明世界的法律保障?我到纽约时,这个妓女还在,本想找她谈谈,问问当地做妓女的详细情形,可惜终于没有工夫去。
有一小部分侨胞已渐渐地移到哈尔冷姆,因为可避免“堂”的勒索。记者曾在哈尔冷姆看见好几家中国人开的店铺,店口玻璃窗内稀稀地排着一些中国的国货——如中国的罐头食物等,——楼上不是烟馆,便是“开赌”的胜地。妙在中国的文字特别,在店门玻璃窗上尽管大写着中国字:“楼上开皮”,或“宁波床七架”(这句子很奇特,据说是烟榻的意思),美国人就是看了也莫名其妙,“同胞”看了便知“问津”。(警察当然还是勾通的。)在纽约的中国人居然也有一个李某成了百万富豪,但就一般说,中国人总是和他们的贫民“为伍”的。可是中国人只是做做小贩或小商人,并未能真正参加他们的劳工界,这是在美华侨前途发展的一个大障碍。说来话长,以后谈到旧金山更大的唐人街的时候,当更详尽地分析在美华侨的前途。
我和诸位谈过世界上最富的城市的华尔街,天字第一号的美国富豪,现在又略略解剖了这个最富城市的几个可以特殊注意的区域,诸位想可恍然于资本主义社会代表型的城市的大概了,但是还有一点也很重要的,那便是美国社会革命运动的推动力,也是以纽约为最紧张。他们的大本营都在东边纽约南段第十三街和第十四街一带。例如他们的机关报《每日工人》,他们的书店工人书店,以及其他机关,都在这些地方。近第十四街的联合方场(union square)是他们示威运动的大广场。这种示威运动几于每星期六有。他们的最前进的组织的分子,在纽约的虽然不过几万人,但是同路人和同情者竟因一二年来的飞跃进展而在百万人以上。所以每遇重要示威运动,往往数万人或数十万人,具着满腔热诚来参加。那声势的浩大,好像海倒山崩似的!遇着这种时候,你倘有机会亲到联合方场去看看,便可以知道他们新运动的澎湃汹涌的气概。
我也常去旁观,觉得他们那样团结的奋发的精神,实令人受到很深刻的印象。有一次和一位美国朋友一同去看看,他认得参加示威运动的一个十四五岁的美国小姑娘,她的父亲是个前进的工人,她自己是一个“先锋队”的队员,对于美国的革命运动当然是十二分的热烈。这位美国朋友顺便把我介绍给她,说“这位是从中国来的新闻记者”。出我意料之外的是这位小姑娘听了之后,精神为之一振,很急切而殷勤地问我:“你是从我们的中国(our china)来的吗?”我听了发怔,因为不懂她为什么这样说。她看见我呆了一下,也许发觉我有些不解,很和爱地笑着说:“我的意思是指我们的×××中国。”我才知道她的意思;那时的我,实充满着兴奋和惭愧的情绪。
很有趣的是有些资本家遇着重要些的这类示威运动,乘着非常讲究的汽车到联合方场来凑热闹,汽车停在那里,他们就坐在汽车里远远地听着示威运动者在空场上的激烈演说,倾听那些热心革命运动的人们翻箱倒箧地痛骂资本家的种种罪恶!我看这些“面团团腹便便”的人物,外面虽装作镇定的模样,心里也许在那里感到发抖罢!
尤其使我得到非常深刻的印象,是那些热心革命的男女青年和壮年对于有关革命运动的各种事务的“服务精神”。无论是在每日工人报馆里做编辑,做访员,做女书记;或在工人书店里做职员;或在其他附属机关里做职员,比起其他资本主义性质的机关,薪水尽管少得多,而工作却反而劳苦得多,大家却非常兴奋地干着,都当作自己的事情很认真地不顾辛苦地干着;有的家况好些的,就自愿地完全尽义务。(像我在上面所说的在莫斯科认得的几个美国富豪的子女,就完全尽义务,非常热诚勤奋地替革命运动干着许多劳苦的职务。)就把推广革命的机关报——《每日工人》——来说吧,你在街上可遇到不少男女学生,穿得很体面,却夹着一大堆《每日工人》,夹在报贩里兜售着。这都是在校课余暇,自愿替前进的组织尽义务的。我在美国最被这种精神所感动,所亲见的事例很多,以后还要更详细地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