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教导团诸君致敬
正如日前天空中有一个人一生见不到一次的“白虹贯日”的异象显现,我却在屋子里乱忙没有看见,我们也常常让伟大的历史从我们身边过去,当时漫不经心,却等事后再去追怀、向往,去悬旗,放假,在纪念会中慷慨陈词、溢洋赞叹。假如我们能将那份热情,就在当时,亲手献给那些活生生的历史英雄,说不定那对于他们更是一个实惠,他们带着那份慰藉与同情,在艰辛困苦的搏斗中说不定会更有勇气,更有力量,能创造出更瑰伟的奇迹来。这次由青年知识分子组成的教导团第一团第一二三营诸君过昆飞印的壮举,无疑是伟大历史中最伟大的一页。它应当是这几日报纸上最大的标题甚至号外的资料,它应该在举国若狂的欢呼与流泪中接受更多的热,好叫它自己的成就发出更大的光。然而我们这生活在八股传统里的民族,只会在粉墙上写“好男儿,要当兵”一类的官样文章,等真正的“好男儿”露了面,反让他们悄悄的自来自去,连一个招呼也没有。试想这是一个什么国度!没有同情,没有热,是麻木不仁?还是忘恩负义?不过也许惟其如此,“好男儿”们才更觉可敬,可佩。伟大的永远是孤寂的。让千百年后流着感激的泪,腾起赞美的歌声,但在他们自己的岁月中,悄悄的自来自去,正是他们的风度。
旧式的营伍训练,目的只在教士兵的心理上消除恐惧,鼓起勇气,增加忿怒,盲目地服从长官。这些为旧式的战争是足够的,但对于使用新式武器的新式的战争就不适合了。据说机械化的进步产生了一种新的训练方法的需要,一个新式士兵必须知道如何同一小队士兵合作,如何作临机应变的决定,如何用自己的眼光来判断。只是听人指挥,受人驱策,说打就打,说死就死,像诗人邓尼孙在《六百壮士冲锋歌》里所说的一般,在九十年前行,今天在坦克车上,在装配机关枪的摩托车上,士兵也会打,也会死,但也要了解为何而打,为何而死。这种战争的变质,已够说明了为应付现阶段战争,我们兵员的来源应该在那里。仅仅具有奋勇与耐劳等美德的从农民出身的战士,可以担当前几期抗战的任务,那便是消极的使我们少败一点的任务。但目前的工作是与盟邦合作,运用真正近代的战术来积极的争取胜利,我们知道能担当这样工作的战士,除了上述诸美德外,还需要知识与机警。所以最有资格充当这种战士的,无非是青年知识分子。情势不许我们再弥留在少败一点的局面中,我们得赶紧攫取胜利,时机已经来到,我们非拿出“最后一张牌”不可,为了民族的永生,我们不能再吝惜我们最宝贵的血。果然知识青年认清了时代的使命,站起来了,承受了他们的责任,谈胜利,这才是我们最确切的胜利的保证。然而教导团的意义还不止此。在建国的工作中,如同在抗战的工作中一样,他们也享有不朽的光辉。因为我们知道战术的近代化不只在器械,也包括了运用器械的人,而人究竟比器械更重要,所以他们又实在代表了我们国防近代化的开端。
以上关于教导团在抗战与建国工作上双重的军事意义,是比较浅而易见的,现在我们还指出另外两种也许更深远的意义。在二千年君主政治之下,国家的土地和与土地不能分离的生产奴隶——人民,都是帝王们的私产。奴隶照例得平时劳力,战时卖命,反正他们是工具,不是“人”。只有那由部分的没落的贵族,和部分的超升的奴隶组成的士大夫阶级,因为替帝王当管家,任官吏,而特蒙恩宠,他们才享受“人”的权利,既不必十分劳力,也不需要卖命。只是遇到财产的安全发生了问题,管家这才有时不能不在比较没有生命危险的“运筹帷幄”的方式之下尽其捍卫之责,那便是所谓儒将了。这种工作其实并不是他们的职责,他们只是以“票友”的资格来参加的。至于那真正需要卖命的士卒的任务,自然更不在他们分内。所谓“好人不当兵”,便等于说“管家不管卖命”。本来管的是旁人的家,为旁人的事卖自己的命,“好人”当然不干,所以自古只闻有儒将(数目也不太多),不闻有“儒兵”之称。这一切的症结只在国家的主人是帝王,在管家的看来,谁做主人不都是一样?犯得上为新旧主人间的厮杀卖自己的命吗?但是如果谁自己想当主人,那情形就不同了,那他就不妨把自己的家族变成子弟兵,而自身也得身先士卒,做个卖命的表率。这一来,问题的真相便更明白了,要“好人”当兵,便非允许他做自家的主人不可。在原则上,辛亥革命以后,每一个中华民国的国民已经取得了主人的资格,但打了七年仗,为什么直到最近,才有真正的“儒兵”出现呢?这可见我们的“好人”一向只以得到主人的名为满足,而不顾主人的实,所以他们既不愿意尽主人的义务,也不大关心于主人的权利。今天成千的青年知识分子,为了一个神圣的呼唤,站起来了,准备以他们那宝贵的“好人”的血捍卫他们自己的“家”,这是二千年来“好人”阶级第一次决心放弃“管家”的职业,亲身负起主人的责任。我们相信义务与权利之不可分离,有其绝对的必然性,所以我们看出成千的尽义务的身手,也就是讨权利的身手,正如那数目更为广大的在各级学校里尽义务的唇舌,也就是索权利的唇舌一样。
不要忽略知识青年从军的政治意义,这是民主怒潮中最英勇的急先锋。先尽义务,不怕权利不来,人民进步了,政府也必然进步!
至于在君主政治下,那不属于管家阶级的不会想,不会讲的人群,在主人眼里原是附属于土地上的一种资产,既是资产,就可被爱惜,也可供挥霍,全凭主人的高兴,所以卖命几乎是这般人不容旁贷的责任。所谓“寓兵于农”,便等于说:“劳了力的还要卖命,卖命的也要劳力。”
为什么没听说:“寓兵于士”呢?是否“好人”既不屑劳力,更说不上卖命呢?好了,君主政治下是谈不到平等的,所以,我们要民主。但是中华民族抗战了七年,也还一向是某一种出身的人单独担任着“成仁”的工作,这是平等吗?姑无论在那种不平等的状态下,胜利未见真能到手,即令能够,这样的胜利,与其说是光荣,不如说是耻辱。因此我们又得感谢这群青年,耻辱已经由他们开始洗清了,他们已正式加入了伟大的行列,分担着艰难的责任。为了他们的行动,从今天起,中国人再无须有“好人”与“非好人”的分别,又是知识青年从军所代表的重大的社会意义,这一点也是我们不应忽略的。
知识青年从军运动刚在发轫的期间,它的规模还不够广大,但它的意义是深远的,而且丰富的。如何爱护,并培养这个嫩芽,使它滋生,长大,开出灿烂的花,结成肥硕的果,这是国家,社会,尤其是该团各位长官的责任!但是可爱的孩子们!你们脚下是草鞋,夜间只有一床军毯,你们脸上是什么?风尘,还是莱色?还有身上的,是疮疤,还是伤痕?然而我知道,你们还没上过战场!长官们,好生看着你们的孩子吧!他们的父母会心疼的,何况这些又是国家的光荣,民族的命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