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滨诗社开会中,除诗人们念了几首《夜莺》《毒药》之诗外,还讨论到发展社务的问题。他们的议决案中有这样一条:
“在座社员,限于最近一星期中,至少要发展两个以上的社员。”
而对于金莺小姐,则以女权的旁落啦,女诗人之缺乏啦、女子革命之重要啦、种种正大光明的名义,责令她必须发展到五个以上的社员。直等到金莺小姐恳切地说明自己的孤独,交游的稀少和班次的低下以及其他种种理由后,也就退了一步,要她共守以上这一条决议。
金莺小姐回到校里后,便和同学们时时谈起些政治运动和文艺运动的问题,最初一二次,同学们都兴奋地听,好象大家巴不得怎么的来干一下。但接着,可有些习惯了,发生不出兴味。最后,简直以金莺小姐那样的絮聒为多事了,为可厌了。但,实际上,也有一二个同情金莺小姐那种单纯的热情的。尤其金莺小姐说起关于穷人生活的话——什么他们并不是生来没有饭吃的;什么富人们的一飨,可以使穷人们过一年啦;什么警察用黑漆棍打人力车夫多么不公平啦!什么什么啦的时候,更引起同情。这一二个人,便是徐有梅和李辅之。
徐有梅矮矮的,胖胖的,戴着一副近视镜,全校人都叫她乡下大姐。平常和李辅之最要好。李辅之长得一副好脸儿,两眼角尖尖的,低压着淡淡的修眉,笑时,白嫩的颊上长了两个酒涡儿,小嘴儿象初发的桃花。连自称为“腾落大伯”的江先生,也曾为了她隐名地做了一篇《新洛神赋》,登在浙江日报报屁股上。他又偷偷地剪下来寄给她。然而不幸的,却因江先生还不曾接到金莺小姐最后的“绝交书”,而李辅之也已经被全校公认为乡下大姐的朋友了。近来她们俩听了金莺小姐的话,渐渐由同情而兴奋,成为三角联盟了。最后她们俩,终于被金莺小姐拉入湖滨诗社,每礼拜去开一次讨论会。
在这讨论中,常常会从文艺涉及到政治上去,使他们俩有点难以明了。但金莺小姐却在唐洁如的来信中,和党支部会的报告里,已经对于政治方面得到了相当的了解,常常对她们加以指导;她们俩因之越发佩服了金莺小姐的学识了。
一个月以后,她们三人经自发起一个校内的团体,定名白浪社。江先生听到这消息,觉得这是向他示威,既是研究文艺性质的团体,理应向他请示或相商一下。但现在竟这样自由行动起来,把他撇在一边。几个月来对金莺小姐的痛惜,落得如此收场,不免悲从中来,效黛玉葬花词,赋了一首葬莺诗,寄给金莺小姐。最后几句便是:“今日葬莺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有谁,试听春尽莺歌歇,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莺匿人亡两不知。”自己还加上密圈,注明是和韵,不是抄袭。金莺小姐接到,又看也不看的扔在一边。
从白浪社组织起还不到一个月,日本纱厂打杀顾正红的事件发生了。金莺小姐最初看到这报纸记载,感到十分气愤。她觉得中国人简直连狗还不如;虽然公园门牌上面写着“华人与狗不许入内”,把华人与狗并列。但实际上中国人打死外国人一只狗,便会引起国际上大的交涉。而外国人即使打死十个中国人,还不过一笑置之罢了。这是说明什么,这便是说明中国人“生命的价值”。然而不要脸的政府中人,还唯恐做不到走狗似的,闹出那种金佛郎案子来。这又可以看到高等华人的人格。一方面是生命的被蹂躏,一方面是人格的出卖;全中国简直没有象人样的一个人了。黑漆一团的拥挤着的,全不过是粪蛆样的无骨头的动物罢了!……金莺小姐这么一想,从她父亲处听来的“中国不亡,是无天理”的话,也就冲口说出来了。
就是那一晚上,唐洁如匆匆跑来找她,说党里今晚要开紧急支部会,请她出席。同时,还说明,是为了日本枪杀顾正红事件,讨论学生会方面,应有些什么表示。金莺小姐对于这次开会,自然是非常愿意的,不到预定时刻,便到了预定地点了。直到开会过后,金莺小姐回到自己家中,仔细回想一下唐洁如的报告,觉得自己日里的愤激的想头是错误的。第一自己根本不理解中国所处的国际地位,是个次殖民地的国家。生命的贱价,人格的出卖,都是为这个国际地位所决定的。第二,枪杀顾正红事实的反面,倒不是表示生命的贱价,而是指出中国工人已走上了为自己利益,为反对帝国主义而斗争的路。……从这两点上看来,可见自己对于时事的认识,是如何浅薄,而唐洁如,又是如何深刻。
“唉!洁如!”金莺小姐终于对着灯下自己的影子这么喊出。她在种种方面看来,觉得有爱洁如的必要,虽然在他们通信中,还没有谈到过爱情问题。但“心向往之”的感佩之情,觉得有使她今晚必须即刻写封表示爱他的信去。
提起了笔,在信纸上写上了不少句“洁如:我爱你,”读了一遍,觉得每一句“我爱你”,有每一句不同的意义。这句,是爱他的才,那一句是爱他干练;这一句是爱他活泼,那一句是爱他漂亮……眼睛,面颊、嘴巴、鼻子……。最后,她觉得“我爱你”这三个字,也是字典中最漂亮的字了。……
她站了起来,在室中回旋。父亲还在楼下大声说话,她被这话声所袭击,好象自己清醒过来了,立刻将那信纸撕去,哈哈地自笑了一声,便解衣上床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