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开过后,金莺小姐越发佩服唐洁如的学识和才干。大会的进行和决议,大都是依照唐洁如的指示和预料的。而徐有梅跟他自己一唱一和,也扮做得恰到好处。金莺小姐常常在唐洁如嘴里听到的所谓“我们能循着历史的必然趋势,努力干去,我们的胜利,是可操左券的。”这一句话,现在觉得很可相信了。
本来否认一切,怀疑一切的金莺小姐,几个月来倘不是为了珍惜青春,怕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现在,偶然中碰到了唐洁如,而唐洁如又给她以一股向往的力量。她在这一次行动中,也看出了“这力量”已在自己身上发展滋长。她决定明天参加公共体育场的市民大会去。
第二天一早,唐洁如写了一封信来,要她在会场中代表女中演说。而她在女中学生会里,恰巧又是宣传部长,似乎有点义不容辞的样子。
十点钟开会,此刻是八点,仅仅只有两个钟头。她将怎么预备这演说呢。她想一想近来留意地看过的报上的记载,她脑中顿然反映出一幅惨杀的图画,她好象亲眼看到了这样一幅情景。
…先是马路上散乱着一堆堆的学生,这边四五个,那边八九个。他们象在进行一种什么企图。马路上骑脚踏车学生模样的人,也在四通八达的马路上,来去地驰骋。空气是在电车汽车的噪声下,越发显得紧张。于是路弯角落,突然有人站起来演讲了。
演讲了,围着群众,散发着传单。他汗气如蒸地演讲着。他指出了帝国主义者压迫下次殖民地的不自由,指出了帝国主义者枪杀了中国工人而犹不许中国人开追悼会的横蛮,他指出了……金莺小姐竟象一个听众,听到了那演讲的一切……于是巡捕来干涉了,用棍子打着群众,群众愤怒了,抵抗开始了。巡捕吹起哨子来,许多巡捕集合了。将演讲的、散传单的、拿旗的捉了去。群众向巡捕手上去夺—-要夺回这战士!……哄闹起来了。马路上巡逻着的脚踏车队,立刻向东南西北传达开去:“南京路集合!南京路集合!”的口号,传布到每一条马路上三五成群的学生的耳朵里。于是南京路的汽车停止了,电车停止了,老闸捕房的门外,冲来一股人的洪流!冲来!冲来!冲来!立刻变成了人的山!挤着挤着,密密缝缝地挤着,连空气都不能通。同时,又有“冲进去,夺还我们的战士!”山崩一般的喊声。女的打前,男的拥后!女的又挤到后面来,男的又拥到前面去。……这老闸捕房!这帝国主义者的权威!将要在群众的高亢的情绪下摧毁了!……然而,巡捕头爱德华出来了,印捕举起枪来了!学生们前去夺枪,枪声响了,流弹飞了,人倒了!血流了!群众还是拥上前去!群众还是不退!枪声响了!火花似的子弹满天飞了,人倒的更多了,血流的更多了,群众向后退了,巡捕捉人了,群众逃散了!……几十具死尸,倒在血泊里。巡捕踏着死尸向群众追去,汽车开过来了,电车开过去了,老闸捕房外万世不灭的历史血迹也印上了!…
金莺小姐真如看到一般的这么想,她觉得这就是今天演说的材料了,她不必在这事实上说明什么。在这里没有什么是非曲直。这里是革命势力的膨胀,是帝国主义者的手慌脚乱,是两个力量的冲突。
九点半到会场,一千个人头,一万个人头,成了人的海洋。她不免心里一怔,有点软弱下来,不敢登上台去讲。然而唐洁如却鼓励着她,说她这一演说,不仅在本身上有价值,而且关系杭州的妇女运动。她必须抛却小姐的习气,做个有气魄的革命家。十点半,她终于在这黑海的波涛前现身了。她演讲了,侃侃地演讲了。她把刚才所想象的情景,如实地说出,她竟情不自禁地高喊起来,哭泣起来……于是全会场给重大的沉默支配了,台前台后的人,都在偷偷掉眼泪。然而她突然转过口音来说:
“不,诸位父老兄弟姊妹!我们决不哭泣!我们要忍着眼泪为死难的烈士复仇!我们要积极起来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
“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军阀!”
台下的喊声随和着,象要把南北两高峰挟拢来一般,于是金莺小姐悄然下台来。
接着又是各校的代表演讲。一样的慷慨激昂,一样的掌声喊声混成一片。最后主席唐洁如出来提议。
“现在我们要(一)……”唐洁如高声用话筒讲了几句后这么下结论似的喊:“(一)通电全国罢市罢课!”
“赞成!”台下的应声。同时,手臂象森林一般竖起。
“(二)通电政府彻底交涉,惩办凶手,收回租界,取消领事裁判权!”
“赞成!”手臂的林竖得更高!喊声也把天空顶得更高。
(三)通电全国拥护广东国民政府!”
“赞成!”手臂的林,疏朗朗地,喊声也低了。
嘻!”一边却又发出讥笑声来。
(四)通电全世界,请求苏俄主持正义!——联合世界上弱小民族,打倒帝国主义!”
“卢布的走狗!”台下有人这么喊。
“国家主义者,军阀的走狗,打倒国家主义!”同样也有这样的喊声。于是全会场被这样的喊声,此起彼伏地推宕着!会场已经陷入于混乱状态中。这时,有一个高个子突从人丛中,象排浪破风的急舟似的,边喊边挤,走向演说台来。
“打倒卢布主义者!打倒卢布主义者!”他那声音几乎象地球崩裂般的,压倒全场的浮动与哄闹。直挤到台下,那高个子把手掌向台板上一拍,便全身飞跃到台上,将唐洁如手上的话筒抢来,高声喊着:
“诸位ι我们要反对今日的提议。我们唯一的口号是内除国贼,外抗强权。我们固然要打倒白色帝国主义,我们也要打倒赤色帝国主义!我们反对广东政府和苏俄!我们……
“打!打!打!”唐洁如最初冷不防地退到台左边。接着听到他反对的演说,立刻兴奋起来,又乘其不备地从那高个子手中夺过话筒来,一手把高个子推向台下去。
高个子是半自主地飞到台下。
“打!打!打!”每个人似乎在这样地喊。
“打倒卢布主义!”
“打倒国家主义!”同时这两种口号,还是此起彼伏,响彻天空。
一千只拳头的搏击,一万只手腕的互扭,“哄哄”“呵呵”“哇哇”“打打”的叫声,混成一片,全会场象鼎沸一般。金莺小姐战战兢兢退到台后,几次把手掩住了脸想叫喊。唐洁如立刻指使在旁记录的应诗人下去,向路上的警察报告去,警笛便笛笛地响起来了。
来了几个警察,由应诗人指点挤进了人群中,好容易把那高个子给捉住了,看守起来。人声静下来了。唐洁如又走到台前高叫起来:
“诸位同胞,那个高个子故意捣乱会场,故意拆散我们反帝国主义的阵线!我们应该群起而攻之。他是帝国主义的走狗……”“放狗屁,夺回我们的战士来!”立刻在人潮中冲过这样巨声来,又有几个学生似的人拥向警察那边去。高个子也回转身来对警察说:
“你们这批混蛋,不去捉共产党,还捉起我爱国志士吗?”
警察听了这话,看到情势复杂,也放下手来了。
”……我们还有一个提议,肃清封建军阀的爪牙国家主义者……”唐洁如不管台下如何喊闹扭打,还是继续叫。
……高个子终于从警察手中逃脱,又烈风一般挤来台前。
“洁如!洁如!”金莺小姐看这情景,不由己地走到台前来拉唐洁如。应诗人也从警察后面悄悄退到湖滨公园,坐在石凳上,对着湖风而微吟起来了。
唐洁如并没有顾到金莺小姐的催促,还是继续讲,直等到台下一批同学们赞成了他的提案,喊出了“通过!通过!”的声音以后,又喊道:
“那么,以上提案都由应起愚起草。就此宣告散会!”
高个子正挨到台下,唐洁如已被金莺小姐拉到台后了。金莺小姐劝他立刻把长衫脱下,从司仪王灵枝头上摘下一顶帽子给他戴上,催唐洁如快些向湖边走去。自己陪在他后面,登上小船,划向张苍水公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