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曹峨去的船是十点钟开的。金莺小姐记得她第一次到杭州,也是乘那种小汽船来的。她现在送洁如到了船埠头,觉得自己很愿跟洁如一道乘一次船。但她决不愿自己说出这心事来。
“莺!”洁如跳上船,就亲密地叫了起来,“我想我们一同去吧!”“唔!”金莺小姐故意迟疑一会,“可是不曾买票呢。”
“那还不是一样,船上可以补的呀!”说着,一手便把站在岸上的金莺小姐拉上船头来了。
金莺小姐上了船,却说不出话来了。船内的空气觉得非常沉重,百来只乘客的眼睛,正如那次同里嫂子到杭州来一样的都向她集中,似乎在说出她心中连自己也并不怎么明白的秘密。紧紧地和唐洁如靠在一边,坐在官舱里。她觉得在这些乘客面前,有确定自己和唐洁如的关系的必要。她就是在计算怎么称呼唐洁如才为适合。“莺!”唐洁如还是亲密地叫,“你不觉得害怕吗?”
“阿哥!”金莺小姐心跳地叫出。唐洁如一听到这叫声,便身子和她靠得更紧些,而且偷偷地避了众人的眼光,把自己膝盖叩在她膝盖上。
“我为什么害怕呢?”金莺小姐旋又活泼地说下去:“爸爸有病,我当然要去看的,也要跟阿哥一道去看的。”
唐洁如会悟到金莺小姐的苦心了。漫然地哼了一声,也就沉默下去。
“阿哥,你昨天说要告诉我你那朋友洁如的历史呀!”金莺小姐知道洁如已经理会了她的意思,便又进一步追问,摆出小妹妹的态度来。
“哦!哦!”唐洁如答应着。他自然知道,在兄妹关系上,述说着自己的历史,应该用第三者口吻的,“莺,关于洁如的历史吗?那还不是和现在一般街坊流行的小说一模一样的吗!”
“我对你说吧!因为他是个过渡时代的人,他是在七岁时,便订下亲了。他和他妹妹一样,所不同的,她妹妹是为想求得自由而自杀了,而他却为想求得自由正在革命呢!……”
这正如晴天霹雳,震动了金莺小姐的神经。怎么洁如竟订了亲呢?然而她决不肯把自己的心情表现到外面来,还是故作镇静地说。
“那么他娶了她吗?”
“当然是不曾娶她呢。但他是个唯物论者,他是不大相信什么爱情之类的玩艺儿的。他对于爱情之解释,是个性的共鸣数较大之谓。然而他又相信个性是可以改造的。在同一环境,同一学风之下,虽未必有同一的个性,但他相信,个性的共鸣数,一定较大。因之他向女家提出,请求那女的读书去。同时,他又向自己家里提出,如其家里做不到使那女的读书去,他将永远不回家。他母亲是个非常严肃的人,连他妹妹读书都不允许的,你想会允许他的要求吗?这样他的事也就搁下来了。……”
“那么他到底打算怎么样呢?”
“打算怎么样吗?是的,他在打算革命!他知道,这些事,都是这万恶的制度造成的。我们要——不,他要革命,就是要彻底改革这社会制度,使在新制度下,每一个人有新的道德观,那么他自己的事也就自然解决了。——你想他的主张对不对呢?”
“固然,也许他的主张是对的。但是制度的改革,不是一蹴可成的。总须相当的时期。他在那革命过程中,可不会想到自己的事吗?……”
“唔”唐洁如觉得金莺小姐确是个非常大胆的女子。在这些话里,明明是一步步在向他进攻。当然,他是不难把自己现在对于道德性的见解说出来的,然而总觉得此刻还非其时。便又接着说:“这个吗,我可不知道了。不过,今天到了那里,我们再谈吧。”
金莺小姐被唐洁如这么一宕,她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是太露骨了。如其将来洁如真的和她结合时,恐怕因自己露了这一弱点,会不大容易驾驭呢。
船里的人并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都各自跟各自谈去。一船的嘈杂声,把小汽船的引擎声顶得高高的。茶房们不时进出,卖茶叶鸡蛋,卖果品杂食。
到下午二时,船到了目的地了。他们从纷纷上船下船的乘客中拥了出来。
“到哪去呢?”那是金莺小姐抱着忐忑的心,怯生生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