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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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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六年的春上,金莺小姐预备进学校去,把自己的行装打点一下。

自从去年五卅那时起,父亲又想把家庭搬到乡间来。自己也跟着在乡下住了二个月。到九月间开学时,又复返到学校,过那“革命不忘读书,读书不忘革命”的闹哄哄的生活。居然又是匆匆挨过半年。冬季放寒假返家,每天回想到这半年里的生活,自己总不免打起寒颤来。

她在竹箧中,看到了一册日记,那是去年一年的生活的鸿爪。她便打开来信手地翻着看:

×月×日

唐洁如似乎和李辅之很好了。我真奇怪,自己的行动也不比李辅之不革命吧!……

……我觉得他未必可爱。实际上,这里面的人,都有一个刻板的面孔,刻板的说话,刻板的行动。这刻板是怎样呢?第一是集团,第二是社会,第三是帝国主义,第四是封建军阀,第五是唯物论,历史的势力……如此而已……

×月×日

我无论如何不相信,什么东西是可以放在一个公式上推求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总是甲加乙等于丙、二加二等于四这么计算着一切。人生到此地步,尚有何生趣!老实说,我可不习惯那种生活与理论。……

×月×日

我相信庄子的话:“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下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天;莫大于毫末,而泰山为小。”其实寿夭之分,大小之辨,是不可究竟的。真理亦复如此。昔日以女治内男治外为真理。今日则否。砒足以杀人,亦足以活人。杀人活人之间,其差毫厘,其谬千里。故万物万事实兼有真伪,兼有善恶。——故真理即矛盾。

我不欲与生冰之人居,我欲与热情者友。

×月×日

我细细想过了。我觉得象江先生那样的人,固然不切实际,然而象唐洁如那些人也未必切实吧。论救现在的中国,文学固然是空疏无用,一首诗,一篇小说,退不了帝国主义者的侵略;便是革命呢,怕也只有革去了自己的命吧了。现在的中国,只有每个人从事实业上振兴民族工业来和帝国主义在经济上作必死的斗争,才有出路……

×月×日

真是气死了人。唐洁如今天在小组会上批评我,说我倾向不对。是的,我曾经在前天对他发表过产业救国论。他便直接了当说我是梦想,是改良主义者。他说:在中国殖民地的经济结构上,无论如何总摆不脱了帝国主义者的势力。民族工业在国际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压榨下,早已没有抬头的可能。别的不要说,就丝厂方面来讲(他每次说话,总好引用工厂的例子。)已经有非用人造丝不足以挽回利权的趋势……而且社会中各种现象,不是孤立的,单独的,静止的,是互相联系的。单独的想振兴实业,而不从政治上有个整个的解决,必然地会堕入失败的境况中……(他说了许多许多,我可写不下来。)但这些话,似乎比我又更进一层。这家伙,从他的见识上看来,真觉得可爱,只是他对恋爱观,我觉得总太机械了。

×月×日

今天郑古父又有信来。古父信里也说到政治改造的问题。在他似乎不赞成我前次仿照洁如的口气,说要振兴实业先要解决政治问题的话。他说,天下事总在人为,不在制度的善恶。政治也就是人事。一个社会的组成分子也就是人,如其每个人都能安分守己,不作损人利己的事,则天下就会太平。他又说,我们只要翻中国历史来看,自秦以至清末制度是不曾更变过,可是兴衰治乱,都在于君臣之贤否。民国以来,制度是变更了,然而人民却更苦了,国家也更弱了。他又说,他觉得现在要救中国,便是每个人努力于自己的建设和创造……

我觉得也只有人改造制度,没有制度改造人的。制度是莫足轻重的。

......

......

×月×日

今天在湖滨公园和应起愚碰面,我又把古父的话算作自己的意思说了一番。同时,表示对革命也有些厌倦了。

应诗人却只对我笑。实际上,我知道他们已经不大相信我了,我们学校里学生会,他们也叫徐有梅去主持了,我也落得偷一会闲,我想好好读一读书。……

×月×日

今天得到唐洁如一封信,这封信太值得抄在这里;

“莺妹:今天碰到起愚兄,知道你又在大发牢骚。实际上,象你这样的议论,只可名之曰牢骚。

我首先第一,必须指明,你现在是陷于唯心论的误谬思想中。你说只要个人学好,便有好社会出现,这是多么空灵的话。这都是资产阶级哄骗他们的工具——劳动者的话。

资本家对劳动者说,你想起家立业吗?那么你首先要勤劳作业,我有现在的地位资本,也是积累于我的勤劳。于是每个劳动者勤劳地做去了,然而最后还是在饥饿中伸直手足来。同时,资本家的政府或代言者,也标出了好人政府的主张来。就是只要有好人,便会有好社会出现的主张。这招一来,反抗资产阶级的人便受了意识的麻醉,被消灭掉。资产阶级便稳定了。

然而资产阶级本身的矛盾,即在他大量压榨的生产形态下,产生了大量本身阶级的队伍——这一个本身的矛盾,却自然地会克制了自己的运命。……你的思想便深中了他们的毒了。

当然,我不否认个人的力量,如其人力无影响于社会的推进,那么我们根本便不要革命了。然而人的力量,必需合于历史的自然的法则时,才能显现。换句话说,我们能看准历史的所趋,加紧社会的历史的变革的速度,从渐进的形态下,来一个飞跃,那就是个人所应努力的。然而人的意识还是被社会的存在所决定的。……

哦!抄的倦了。我明天,要借用这个意思写封信给古父。看他如何复我。

×月×日

古父信来了。他又否定我的意见。他说,照我这么说来,个人的自由意志是不能存在了。——如其一个人没有自由意志,做人还有什么意味呢?一切都待“历史”、“社会”来判决好了。那么所谓恋爱,所谓自由,都不足道了。……

是的,古父的话是不错的。我有我自己意志,我决不轻信人言。总有一天,我会和他决裂,从他们的队伍中退出。

......

金莺小姐读到这里,便把日记掩拢,她记起在小组会上和王灵枝、李辅之斗口的故事:

“你是资产阶级的小姐!”

“你是颓废而又无赖的死人(诗人)!”

两个人竟至于这样相骂。而洁如却总谆谆劝诱。他以说服同志的派头,说明杭州女运一定要往丝厂女工方面入手。但自己总一味倔强,断不肯做那方面工作。最后,终于把她留党察看二个月。一直使她闲到放寒假。——而现在呢,又是金莺小姐挨过了寒假,准备回杭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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