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从旗下驶来了一轮汽车,在庄外发出嘟嘟的叫声。金莺小姐被这叫声所惊动,才从床上醒过来。
自昨晚碰到古父后,又触起了金莺小姐的旧情。自己知道自己的个性是非常倔强的。任何事,要自己向他人低首请求是死也办不到的。对于东新,对于纯一,虽然心里爱他们,嘴里总决不肯说的,就是在行动上,也一样不肯迁就他们。象自己这样的人,为了满足自己的高傲,自应嫁一个象古父这样的丈夫。古父的信上所表现的,倒不是古父真实的个性。因为那信是古父的朋友代笔。古父的真实个性,是顺柔得如同小羊一般。不,是顺柔得如同海绵一般可以放得大,捏得小的。当时自己不愿意嫁他,也许因为他太柔和了。但那时对纯一说起自己颇想念古父的话,虽然是刺探纯一的口气,但自己也确实是想着古父的。
自从住进到这里,听说纯一也曾到她家里去看过二次,都给她父亲回却了。直到最后一次,索性说她已到乡下去了。因之纯一写了一封信给她。这封信虽然从父亲那儿转了来,可是,当时,自己在昏病中,实在没有心情再去理会到那些,也就放着不曾看过。现在想起来,她又从书桌里把那封信拿过来看:
“金莺,这次到你家来,终于没有见到你。不知你身体到底怎样了?虽然从你母亲口气里,知道你已告安全,往乡下修养去了。但我总觉得你还在眼前似的,不曾离开过杭州呢?
古父那边,我已经去过信了,他对于你得了这样的不幸的病,是万分的同情,他在日夜祈祝你恢复健康!一切只好以后再谈了……我知道,古父是个合理主义者,他对于任何事情不肯苟且,这也就是他实业家的本色。你可莫怪他呵.......
金莺小姐看到这里,又和日间的情形一比较,心里有如被刺一针似的觉得自己竟是个被人抛弃的女人了。
呵——啊!你们好呵!你们都预先设好了陷井,故意来摆布我跳下去!我是决不被你们欺骗的!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金莺小姐愤愤地念着,狂怒地在房内来回地走。被埋葬了三四个月的记忆,重复鲜明起来,而且循着记忆的足迹,一件件回溯上去,更觉得自己和男子的关系,一开始便是被侮辱着的。虽然,事实上,自己所要好的男子,都是自己有意识地抛弃的。但在更进一步的意义上说,实在是自己被男子所抛弃。
那么,那么,爸妈把我养了下来,难道,难道……刘东新!古父!纯一……好!我一定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住在室外的里嫂子,听小姐不住地在房里踱着,几次催她睡去。金莺小姐也为了免除麻烦起见,也真的躺上床去,可是无论如何躺不住。有生以来,金莺小姐的心境,没有象今晚那么复杂难过。甜酸苦辣的各种回味,都一一涌上舌尖来。最后,精神兴奋到极高度,咳嗽也紧跟着厉害起来了。
把被头按住自己嘴巴,被头上面湿漉漉的一块块,也不知是血,是痰?汗又流满了全身,心又不住地动荡起来。接着不知怎么回事,全身感到象抽筋挖髓般舒畅,神经也极度轻松。终于霍然地如从高崖上抛投下来,四肢软瘫得象棉花似的,沉入在汗水的湿潮中,连下肢也湿透了……再也喘不过气了。金莺小姐就这样在半死状态中睡去。已经是上午三点多了。
汽车声停止后,敲门声和喊唤声一齐扑了上来。接着又是里嫂子的开门声,唤呼声,皮鞋的踏楼板声。最后是“金莺!金莺!”的苗纯一和刘东新的喊叫声。
金莺小姐微微地睁开眼来。二个笑容可掬的脸浮现在眼前了。
“啊!对不起!真寻得你好苦呵!怎么你躲得这么深,不给我们一个信儿呢?”首先是刘东新上前来慰问。
‘为什么我要给你信呢?”金莺小姐愤愤然转过头去。想,今天还不是报仇的机会吗?“你又何必寻我,我不认识你呀?”
金莺,别这么孩子脾气了”。苗纯一安详地说,“你现在好一点了吗?你父亲还骗我说,你到乡下去了。”
“乡下去于你又有什么相干?”又回过头来,看苗纯一那副纯挚的样儿,又忍不住要笑。“病也是我一个人,死也是我一个人,于你又什么相干?”偏又硬上这一句,弄得苗纯一局促不安起来。于是自己又酸心得要掉下泪来。啊,不应该这样抢白他的呀!但一看刘东新还是泰然地装着一副狰狞的笑脸,不禁又气了起来。
“金莺,你别这么斗气了,”苗纯一又诚挚地说,“您是有病的人,我们一则是来问病的,似乎不该惹你生气;二则是请你到古父那儿吃喜酒去的。如果你病体没有什么的话。”
“唔!原来是这样的吗?那好,你们到外间等一等,我就起来,跟你们去!跟你们去!”金莺小姐指挥着他们。
他们悄悄地退了出去,相互地看了一看。纯一禁不住伤心起来了。而刘东新却还得意地笑。坐起在床上的金莺小姐,好象看到了一道美丽的霞光,前赴疆场去的那种战士的心情,也无端地占据了她的全个胸怀,她想以决死的精神陶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