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把她送到方桥医院来。
医院面临着奉化江,空气十分新鲜,确实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金莺小姐在那儿过了一个暑假,气体似乎也渐渐有复原的希望了。再说里嫂子加意调护,和医士们的细心诊断观察,使金莺小姐各方面都感到舒适,使她能够很快复原过来。
因为医院是在农村中间,金莺小姐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也常到田野间去散步。有时带着里嫂子,边走边谈。有时独自拿了册陶渊明集,在田间闲坐,对沟间的流水,朗诵着象流水一样清淡的陶诗。一般牧牛的孩子,最初看到这古怪的女人,都闪着惊奇的眼光。接着听到她那清朗的诵诗声,也就骑着牛,走了过来。
金莺小姐很欢喜那些脏得象泥孩似的牧童。她在他们那些无邪的纯真的眼光中,看到了全宇宙的真生命。
“哎!孩子。”金莺小姐终于跟他们说了:“你知道字吗?”
“什么字,我都不知道。”有的这么说。
“一划的一,我知道。”有的说着,把竹鞭子横横地划了一划。
“饭也没有吃,还想读书识字。”较大的牧童却装作看不起读书人的神气。说着,“我爸爸还说过,今年非把我卖去吃饭不可呢。”
金莺小姐霎了一霎眼,又同情地问:
“这可是怎么一回事呢?”
“因为今年是大荒年,几担田都给太阳晒死了!”那牧童竟似乎正经地说:“一粒子也没收呢。这条牛已经有了买主,我们老板明天就会来牵去。我也要跟着牛去呢。爸爸说过,真的呢!”那牧童又装作一脸苦相。
金莺小姐本来早已明白了这一切的。所谓和平的农村,实在也是生命的竞卖场。只有象自己那么安闲的人,是会把自然的美景,构造出一座桃花源世界的。
她在这种谈话底下,她看到社会的一面;但她还是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幻想来安慰自己。她还是向田头,向沟边,向远山与流水,去寄写她的闲情。她有时,也随口吟些短句,随手抛弃。她是不想作个女诗人,只是聊以抒情而已。
一天晚上,她从田头回来,在医院的园子里,突然遇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那男子用绷布绷着左手,态度安闲地看着园景。一听到金莺小姐的足履声,便也回过头来。但一看之下,两眼便象被吸住似地收不回去了。
金莺小姐怔忪地回到房里,无论怎么思索,总想不起那人是谁。但,确实的,这个人的面影,总是盘旋在她的记忆圈里。即使此刻想抛弃那面影,也有所不可能。
“是谁呢,他是谁呢?”上了床的金莺小姐还是这样不住地盘问着自己。虽然他是那样苍老,然而在他那苍老的面容下,还可以窥看出他那年青时的严正的面貌。这严正的面貌,似也就是自己曾经为之动心过的。……
但有时,金莺小姐还是自解自慰着:“别多心了呵!那,或许是弟弟肇文的朋友呢。我曾经看到一眼过,所以记不起了。……”但有时觉得这个假想又不大靠得住。
终于把这假想发展下去,成为金莺小姐的铁案般的结论,金莺小姐才得以安然度过了下半夜的时光。
第二天十点钟,金莺小姐才醒过来。一切梳洗完了之后,里嫂子引进一个客人来。那正是昨晚遇见的那个男子。
“大概你未必记得起了吧?”那男子一进门便这么说。“我昨晚看到你,也想不到你会来到这里。后来问起看护,才知道你是沈小姐呵。我就是住在右手第五号病房。和这里只隔三间。”
说着,坐了下来。金莺小姐陪着笑,怯生生地站在一旁。
“是的,我想不起先生是谁了。”
“你大概还记念着梦兰姐吧?……”
“呵!你是梦兰先生的弟弟梦若先生吗?呵!真是多年不见了。”金莺听说梦兰先生已经死去了,她很感慨地说:“我从来也听不到什么消息。自从那年我在你们村校里读书,你突然离去到上海大学去后……呵!真想不到会在这里相遇呵!……”金莺小姐一口气说下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
梦若还如几年前那样沉着,低低地说话,端庄地坐着。
“是的。我却知道你一点消息。可是我的前程吗?我们别后的行踪吗?当然是很平凡的,值不得一谈的了。”
“你不是到过广东吗?”
“是的。我还到过杭州。你那时住着的杭州。”
“那么我们怎么不曾见过面呢?”金莺小姐觉得此刻是一年来最快乐的一刻了,很亲密地说。
“当然,杭州的路不知有多少条,有官僚走的路,有黄包车夫走的路,有汽车走的路,有骚人墨客走的路,我们所走的路不同,我们便无从遇见了!"梦若冷然地回答。
“可是你是为了什么?手上生了什么吗?到这里来医治?”急躁而跳着的心,使金莺小姐又扯上了别的问题。
“是的。这里的主任医师,是我东京时的朋友。我是医手来的。”
“生了什么厉害的疮吧?”金莺小姐好象忘却了自己的病,却为他的病非常关切着。
“不,是硬伤呵!是……”梦若说了,看看里嫂已从室内退出去,又接下去说:“是枪伤呵!”
“怎么受了枪伤呢?”金莺小姐吃惊着。
“说来话长了。好,我们别了多年,不妨畅谈一下吧。”梦若嘘了口气,说下去:“从广东回来后,我便落在农村里了。我一面作小学教员,一面学做着农夫。”
“做农夫?”
“是的。做农夫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吧!但是我抱着这样的决心的:‘但向耕耘,不求收获。'我今天下了一颗种子,我并不希望明天就出秧子,我的希望,也许在十年以后。然而我是抱着这希望不改变的,无论如何,有种下去,终会有秧子出来的。这是全凭熬得住苦,吃得下难,才能成功的。然而,凡事不能由自己,一相情愿地做去,那也是稍明事理者都知道的。不料近来我们乡里,竟来了一大批豺狼,是哪里来的呢?我可不知道。但确实的,乡民是为他们扰乱得六神不安了。
“那些豺狼手段非常巧妙。有时候,乘你们在夜间乘凉,都呼呼地睡去了,它就悄悄地走来将你身旁的孩子或女人抱着就走。一待那被咬的人痛叫,把睡着的人叫醒时,那孩子或女人,或许已经被吃了一半,或者早拖到不知哪里去了。就是男子们,被咬去臂的,咬破屁股的,也不知多少。
“你想,乡民们在这个状态下,还能安居乐业吗?当然不得不起而讲求自卫的方法了。那只有联合起来,来消灭这满山满谷的豺狼了。我那时,便推为剿狼队的队长。”“呵!好个剿狼队队长!”金莺小姐笑了。
“你可别笑。剿狼并不是容易的工作,因为他们有人一样的机智。我们是用了三天三夜的工夫,来围剿这些豺狼的。可是乖觉的豺狼却早又迁避他处去了。最后的成绩,便是我手上受了同伙的一个飞弹。呵!你想,这不是出奇的受枪伤的故事吗?……”
梦若说到这里,大声地笑了起来。这笑声的粗野,使她想起了里哥的伟硕的身体,和在乡间时常到父亲家来的那些“三次”们的笑声。
“呵!……”金莺小姐也和着强笑,但她对于梦若这个神秘的人,她似乎还不能一时了解得了。
“然而,在爱情上,据说,……”梦若又转了话题说:“金莺小姐,恕我唐突了。据说你也是个受伤的野兽呢?……呵!哈哈!”
金莺皱起眉来。她是不愿再听到这些话的。她怕因此再引起苦闷。但此刻好象又获得了新生命,能够抵当得了这苦闷的袭击。她只摇摇头,表示并没有这一回事。接着她又说:
“我可没有为这件事受伤。我的病是时代给予的。你要知道,肺病便是最时髦的现代病呵!”说了,又装着笑。
“是的。我在乡间遇到你时,我早就断定你会有这样的一个病。你是以自己倔强的个性,来和这变乱的时代相攻击。然而你偏又不敢勇敢地去拼搏。你只有蜂一样的刺,对这时代下针砭,表示不合罢了。你有时还要退却,还要躲避。我从李辅之和应起愚那儿知道你的一切。……你是必然会走到这个地步。……你迷恋于一切,然而又想忘情于一切,可是你又不能忘情于一切……这便是你的致命伤。……然而,我就不这样。最初我是献身于革命,接着,我又献身于农村。明天!要是我的创伤痊愈后,我还是要回去种地去!我以为建筑于个人主义之上的爱情,是永远不会和谐的。相互的想占有,终至于相互地冲突了。惟有在事业中,在为社会服务中,来结合双方的爱情,才能巩固。……呵!沈小姐,我太唐突了,我不应说这么多的话,烦渎你的清听,我应该回去了。”
梦若一边说一边走了出去。金莺小姐茫然不知所答地呆住了。直呆到中饭后,她无论如何不能在这每天必需昼眠中睡去。她重又感到难言的苦闷了。
啊梦若!你是爱我的吗?真的!真的!我可不知道呀!然而我……又哪里不曾爱过你呢?……啊!第一次的爱,也就是我最末次的爱呵!然而……我们,我们……难道此后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吗?……呵呵!我们原来各走着各的路呵!...
就在那一天晚上。从宁波来的轮船的汽笛,在江上叫出。不久之后,金莺小姐的母亲,带着眼泪闯进房来。
“莺儿,这可怎么了呢?你父亲又被捉去了!”
“是怎么一回事呀?”金莺小姐惶惑地问。
“是为了乡间,……乡间那些人,利用了秋天欠收,煽动农民暴动起来了。抢米呀,开仓呀,说什么要共产……了!你父亲是被他们诬裁了!你父亲是丝毫没有关系的。但被当地军警指为那些农民的头领……被捉去了……”
“哈哈……”金莺小姐反而笑了。“这是必然的,这是必然的……”金莺小姐再也不想哭了。
“本来呢,你弟弟也已长大成人了!”……母亲是一边哭着一边诉说:“这次事,应该叫你弟弟去设法营救了。可是你弟弟不争气,到现在整整一年没有音信,不知流落到哪儿去了!有的说他在上海,有的说他在天津,有的又说他……死……了。金莺!你想!你想……我还……有什么法想呢。……而你又病着呵!”
金莺小姐还是镇静地不说。虽然她也叹了一二口气,然而这是陪衬母亲的哭诉的表示。她现在是知道自己所应走的路了。
她为了母亲指示了一条出路。她告诉母亲暂且到离此不远的白云庵里去住一阵子。理由呢,是恐怕因了父亲的事又连累到母亲身上。而象母亲这样的风烛残年,似乎也应该念佛修身,以度这苦难之日。父亲的事,暂且放怀不管。包由自己设法救出来。
“虽然,我不能自己到杭州去为父亲设法,”金莺小姐接着说下去:“但我是可以写信去托朋友的。里嫂子呢,明天就暂且陪母亲到庵里去吧。这里有看护妇,一切都可放心。”
接着她又百般劝慰母亲。
“母亲,你为了女儿的病,请你别再愁苦了吧。”最后还这么说,母亲因之也稍稍敛声了。
夜深时,她打发里嫂子和母亲睡去。自己写了一段短语。-亲爱的读者呵!那就是我们金莺小姐的临终语了。她自好的洁性,还想向她最后的一个爱人,表白洁白的灵魂呵!她到十字架前耶稣的身边去,她是需要一个真实的证人的。她把这责任交给了梦若了。她在那临终语的最后,还有这样两句:
“梦若!我……爱……上帝和你永在!你的路是正直的!上帝和你永在,你的胜利是最后的!”
她这样写了,加上了封套,悄悄地走到梦若的房间外,把那信塞在窗口,又悄悄回来。她也不再为他父亲写营救的信。她觉得父亲这样的人物,是应该以自己的血作为加添时代的轮齿上的油的。我又何必怜惜他呢!
她于是拾出箱中一件白绸旗袍,端端正正地给自己穿好,她把四五月来,因失眠而索得的十几包不曾吃过的安眠药放在一起,吞服下去。她安然向床上睡去。等到第二天,第一线的阳光刚刚照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