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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禅之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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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宗旨,前既述之;考禅所由来,相传菩提达摩传入中土。然征诸史乘,菩提达摩事迹不明;即其大体,今尚揣想不出也。

达摩传禅之说,以《高僧传》所载为最古;相传达摩为南天竺之婆罗门种(禅宗概谓为香至王之子,刹帝利种也)。宋代始由南海履中土,后北度至魏地;所至传禅;自称年百五十余岁。兹述达摩之说于下:

“如是安心,谓壁观也;如是发行,谓四法也;如是顺物教,护讥嫌;如是方便,教令不着;然则入道多途,要惟二种,谓理行也。借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尘障故;令舍伪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不随他教,与道冥符,寂然无为;名理入也。行入四行,万行同摄,初报怨行者;修道苦至;当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爱憎;今虽无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无怨诉;经云:逢苦不忧,识达故也;此心生时,与道无违,体怨进道故也。二随缘行者;众生无我,苦乐随缘;纵得荣誉等事,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违顺风静,冥顺于法也。三名无所求行;世人长迷,处处贪着,名之为求;道士悟真,理与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三界皆苦,谁而得安;经曰: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也;四名称法行,即性净之理也。”

有谓“达摩以此法开化魏土”者。且此二入四行之说,载在禅宗诸书,文句稍异。其说明理入之处,以“不随他教”之他字,易作文字;虽仅一字,颇足注意;确为后世所修改无疑。当达摩之时,禅教虽相违,尚不若后世所言之歧;观前所述“借教悟宗”一语,可以明其故矣。

据禅宗所云:达摩受法于般若多罗(不如密多罗弟子);初学小乘禅观于佛陀跋陀;时佛陀跋陀门下有二弟子:曰佛大先;曰佛大胜多;佛大先因般若多罗之教,转习大乘;佛大胜多之后分六派(六派,即有相宗、无相宗、慧定宗、戒行宗、无得宗、寂静宗);达摩之力,终悉伏之。按诸书所载传法系统,其说纷歧,不易确定;据《觉贤(即佛陀跋陀罗)传》,佛大先乃觉贤之师,据《出三藏记》佛大先之嗣法者,达摩多罗也。佛大先之前,有佛陀跋陀其人,为诸书所不载;又般若多罗为何如人?除《禅宗》以外之书,亦无所考。《出三藏记》称列于弗若密多罗之次者,有婆罗多罗、不若多罗、佛(马+犬)先、达摩多罗诸人:《达摩多罗禅经》所举,仅及僧伽罗叉、达摩多罗、乃至不若密罗诸人;无般若多罗之名;此亦须研究者(此上所述,其以不若多罗为般若多罗乎?若然,则未免捏造;盖不若、般若,梵语固全异也。

达摩履中土年代,自古异说;有谓在梁武帝普通八年(公元527年)九月者(《景德传·灯录》之说)。考普通八年(527年)三月,改元大通;传法正宗记谓在普通元年(520年)九月。《续高僧传》有“初达宋境南越”之说;则是达摩之来,早在宋代。若然,则梁武帝与达摩生不同时,何来问答?此亦应确为考订者也。

《高僧传·慧览传》曰:“曾游西域,顶戴佛钵;仍于罽宾,从达摩比丘,咨受禅要;达摩曾入定,往兜率天,从弥勒受菩萨戒;后以戒法授览”;《续高僧传·僧副传》曰:“裹粮寻师,访所不逮;有达摩禅师,善明观行;循扰岩穴,言问深博;遂从而出家。”副之殁在普通五年(524年);《续高僧传》列副之名于菩提达摩前;此则其所受教之达摩,信其非菩提达摩也。菩提流支传称北魏孝明帝时(与梁武帝同时),波斯国菩提达摩来,自称一百五十余岁云。同时北魏又有达摩菩提译《涅槃论》一卷;此人与禅宗之菩提达摩无关(相传达摩多罗禅经乃佛大先与佛陀跋陀罗集达摩之说而成者。其妄据前说可明)。世称《少室六门集》为达摩所著;但除二入四行之外,无一可名为达摩之说者(少室六门,即第一门心经颂、第二门破相论、第三门二种入、即二入四行,第四门安心法门、第五门悟性门、第六门血脉论)。要之罗什时所传之禅,乃从教悟入之禅;达摩所传之禅,乃不立文字之禅;方法虽不同,而其为般若则一。惟其不立文字;故自来传述达摩之事迹,多不足征信;其说亦难确指;乃无可疑之事实也。梁武帝时,如有名之保志(《高僧传》作保志,其它诸书多作宝志)。暨所称之传大士(即传翕)。其言行所传,多涉怪诞;但保志之大乘赞不二颂,传翕之心王铭,颇有特异之风:此盖佛教空宗之系统。及老、庄之学,与南方风气所酿成者。达摩不立文字,为南禅之起源;保志、传翕亦其流亚欤?

如前所述:罗什既传空宗,同时盛译禅经;其禅经中影响最大者,《坐禅三昧经》也。《坐禅三昧经》中有言曰:

“汝于摩诃衍中不能了,但着言声;摩诃衍中诸法实相,实相不可破,无有作者:若可破可作,此非摩诃衍;如月初生,一日二日,其生时甚微细,有明眼人能见,指示不见者;此不见人,但视其指而迷于月;明者语言,痴人何以但视我指,指为月缘,指非彼月:汝亦如是,言音非实相,但假言表实理;汝更着言声,暗于实相。”

此种譬喻,非必始于《圆觉》、《楞严》二经;殆罗什译禅经以来,其门徒所久传之譬喻;妙在于言语之外,彻见真性,而为南人所素喜者(《圆觉经》有“修多罗教,如标月指。若复见月,了知所标,毕竟非月。”之语。《楞严经》亦有相同之语)。亦即空宗禅发达之端绪也。是则南方禅风,道生、慧观,亦已开其端矣。

道生有顿悟成佛之言。《高僧传》曾载之,兹引之于下:

“乃喟然叹曰: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人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于是校阅真俗,研思因果,乃言善不受报,顿悟成佛。”

善不受报顿悟成佛八字,详细之解释不传;但自前言推之,亦可得其大要。此说不独唱自道生,其同门之慧观,亦主张之;虽为一般佛教者所反对,但同时有一学说,最占势力,即《高僧传》所载“顿悟不受报,等时亦宪章。”之说也。此说,道生、慧观之弟子,各自传授,奉为圭臬者也。证之左列高僧传所言,可以知其故矣。

道生之殁,在宋元嘉年间;其后二三年,宋文帝偶述顿悟成佛说(道生之说);僧弼等起而反对之;文帝曰:“若道生在,当不屈于汝等。”(《高僧传》以此问答在太祖武帝时,自年代上考之道生示寂,在元嘉十一年(434年);太祖时道生尚存,太祖或系文帝之误,僧弼,罗什弟子也。居彭城寺,为文帝所重。)当是时,道猷(道生弟子)亦继承顿悟成佛义者;文帝问慧观,习得顿悟义者何人?慧观以生公弟子道猷答之;文帝敕临川郡,遗道猷赴建康;道猷既至,帝乃大集义学僧与之论难;道猷力屈之;因道猷得道生真传,故高僧传称为“积思参玄,又宗源有本”;并云“乘机挫锐,往必摧锋,帝抚几称快”;观此:则当时辩论状况,可概见矣。同时有法珍者,不知何人之弟子;与道猷同居新安寺;创“使顿悟渐悟,义各有宗”之说。龙光寺(亦道生所居)有宝林者。与其弟子法宝,皆祖述道生之义。盖道生之义,以《涅槃经》之阐提成佛,及顿悟不受报,为其特色;即谓此二人祖述顿悟义亦可。

慧观有著作一篇,题曰《论顿悟渐悟义》;其弟子法瑗附和之;适文帝访求通此义者,乃召法瑗于宫中使说之。何尚之闻之叹曰:“常谓生公殁后,微言永绝;今日复闻象外之谈,可谓天未丧斯文也。”昙斌(宋末元徽年间殁)亦申顿悟渐悟之旨。因人主偶然之好尚,顿悟渐悟之义,遂赖之以传;而渐及于齐、梁之世矣。

兹就保志、传翕之事略言之;保志(金城人,俗姓朱氏),僧俭弟子也;专习禅业;宋初祝发,常执一锡杖,杖头挂剪刀及镜,或帛一二匹;步行市中。奇迹甚多,颇涉怪诞;似不见重于宋、齐两朝间;梁武帝特皈依焉。入寂后葬遗骨于钟山;就墓迹建开善寺;即梁之三大法师智藏所居者也。传翕(字玄风,号善慧,婺州义乌人)躬耕松山,修佛道;梁大通六年奉召来建康。相传与武帝问答:帝尝请讲金刚经;翕才升座,以尺叩案即下;一日戴冠,着法衣,靸履,参宫中;帝见之,谓曰:今日为僧装耶?则默然指其冠;又问曰:然则道士耶?即指其履;又问曰:俗人耶?则指法衣而还。其心王铭文辞简要,可推杰作。今之轮藏,亦其所建,知名于世(传翕有二子,普建、普成,今之轮藏,多设此三人之像)。

上述禅宗之所由来,不过举其一端耳。自安世高以来,禅既传于中土,所谓修习禅业,自佛教传来之初,已推行之矣;况竺法护道安辈出而鼓吹之耶?至于大乘禅、小乘禅、习禅、如来禅(祖师禅)等,乃后世禅学者所设之名目;隋唐以前,决不设此种严密之区别。揆之事实,罗什之坐禅三昧经,虽与大乘无甚差别;但此中之大部分,世已指为小乘之禅。达摩多罗禅经谓为大乘禅,可称允当;非仅以其为慧远之言而遽信也(《禅要秘密治病经(沮渠京声译)·序》曰:天竺比丘大乘沙门佛陀斯那。佛陀斯那,即佛大先也)。就其内容言之,其似大乘之处,能确指否乎?要之此时代所谓大乘小乘,半系形容之词;必于书中区别何者为大乘?何者为小乘?殊觉匪易;且译者构思之际,欲设上列之区别。实际上亦有所不能。故以安世高之禅为小乘禅;罗什之禅为大乘禅;不过就今日思想,区别之而已。其实修习禅业者,古时极多,无甚差异;《高僧传》为修禅者立传,始于西晋末叶;其在西晋以前,未必无修禅业者,惜后世无传耳。

修习禅业者,系统不明之人居多;且非著名之人,兹概从略,而仅就觉贤之禅述之。传觉贤之禅最有声者,当推智严、玄高。智严昔自罽宾伴觉贤返国;觉贤自长安赴南方;智严与之分散,往山东修禅;刘裕(宋太祖)受东晋之命,灭姚秦于长安;旋师时道经山东,得晤智严;其详情载在《高僧传》曰:“始兴公王恢从驾游观山川;至严精舍;见其同止三僧,各坐绳床,禅思湛然;恢至,良久不觉;于是弹指;三人徐开眼;俄而还闭;问不与言。”王恢甚高之;请与偕行,三人坚谢;强之,二人乃推荐智严;智严不得已,遂随刘裕入建康;住始兴寺;严性乐静避嚣,王恢乃于东郊更建枳园寺居之;其余二人,留山东精舍者,当是觉贤弟子,惜其名不传。

当觉贤之居长安石羊寺也;玄高(参照第五章)即于其时为其弟子,传受禅法;后往西秦,隐居麦(上艹下积)山,与其徒百余人,专务修禅;会西秦有二僧,恶其德望,构谗言于国王,欲害之;玄高避往河北之林阳堂山;有徒三百人。玄高之居麦(上艹下积)山也;昙弘同修禅业,与之相亲:后昙弘布禅岷蜀;闻玄高得罪,冒栈道之险,诣西秦主申其清白。玄高得免罪返都,后赴后凉游化,魏武政入后凉,请高同还平城,使为太子晃师:终遇法难而死。玄高之徒数百,上首者百余人;玄绍(秦州陇西人)尤着。觉贤禅法盛行于北方;据此事实,可以证明矣。

觉贤入寂于宋文帝元嘉六年;后五十年,有佛陀禅师(世呼为少林寺祖师三藏佛陀禅师),来北魏弘禅(孝文帝时)。《续高僧传习禅篇》载有此事云:“佛陀来自天竺;孝文帝自平城迁都洛阳后,为佛陀建寺于嵩岳少室山使居之;即少林寺也。”《魏书》亦云:“为西域沙门跋陀建少林寺,公给衣供;世谓达摩面壁之少林寺,即此。”佛陀传载其弟子有道房、慧光,慧光即造四分律之光统律师也:光统律师年十二时,献技于洛阳市街;众人竞异而观之;佛陀见之,曰:此儿有道业,遂拔为弟子;后观慧光为人,知其不可独学经论,乃使研究戒律;于是慧光遂从道覆律师传受戒律焉。

传佛陀禅师之禅者,当首推道房;但其传不详耳。道房弟子曰僧稠禅师,为北齐文宣帝所皈依;僧稠初随道房,后从道明禅师(不详其为何许人),受十六特胜法(十六特胜法云者,分欲、色、无色、三界之定,而为十六种之谓也)。其间视为主要者,则由《涅槃经·圣行品》。修四念处之观法;积功而至最后,始证深定;九日间入定不起,既由定出,情想澄然;亲向佛陀禅师,呈其所证;师曰:“自葱岭已东,禅学之最,汝其人矣”;乃更授以深要。由是陟历诸山,修行禅学;声名渐高;北魏孝明孝武之世,屡被征召,固辞不赴。北齐文宣帝召之再三,始赴邺都,帝亲出而迎之,受菩萨戒法,断酒禁肉,放舍鹰鹞,谕天下禁屠杀。稠留宫中四十余日,辞归,欲还其大冥山旧居;帝以大冥山咨谒不便,为建云门寺(在邺城西南八十里)。当是时,齐国境内,至欲禁禅法以外之佛教;僧稠力谏之,乃止;由此可知是时禅法之盛矣。僧稠弟子曰昙询;昙询弟子曰静林、道愿、慧力;自后系统不明(世仅传佛陀禅师之名,其名为何,不可得而知。《魏书》作跋陀。《高僧传》或作佛陀,或作跋陀)。

传禅学者,除《续高僧传》所列者外,尚不乏人;因非禅宗要人,故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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