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珠出厅坐下,有人将柏忠带来,跪在阶前。宝珠道:“柏忠,你这狗仗人势的奴才,可知罪吗?”
柏忠叩头道:“求大人开恩,愿大人朱衣万代。”
宝珠道:“本当重重办你,看你主子面上,姑饶一次,以后再犯在我手里,那就真要你脑袋了!”
柏忠道:“大人恩典,小人再不敢无礼了。”
宝珠叫取大棍,重打四十。各役一齐动手,将柏忠拖翻,一五一十只管数。
柏忠跪在地下,哭一回,说一回,又求一回,可怜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宝珠吩咐磝出去,众人带拖带扯的,赶出大门。宝珠退堂,到内书房坐下,写了一张谕帖,仰兵马司将翠红姊妹逐出境外,房屋封锁入官。兵马司接到都老爷的谕帖,自然雷厉风行,下了一支火签,差了一名吏目,带上十名番役,到南小街打进去,不分皂白,一个个都逐出门外,将前后门上了封皮。可怜翠红一家,箱笼物件,一件没有出来,不敢存留,空身人出京去了。
吏目到松府复令,适值宝珠在姐姐房中闲谈,仆妇进来说:“门上回说,兵马司吏目在外边回说,翠红家房屋,已经封锁,人都逐出境外。”
宝珠道:“你去对门上讲,说我知道了,叫他回衙理事罢。”
宝林道:“什么案件?”
宝珠不敢说出真话,支吾道:“是个娼家,有人告发的。”
宝林笑道:“娼家媚人,犹之乎和尚骗人。京城甚大,此辈甚多,谅也禁止不住,可以含糊了事的,也不必过于顶真。”
宝珠答应。
不题姊妹谈心,再讲柏忠一步一跌的爬了回去,进相府,到书房见了公子,哭道:“门下吃苦了,求公子要替我出气呢!”
刘公子道:“打得好,打得有趣,我少爷叫打的。昨日一天的好事,被你这奴才闹掉了。今日打了多少?”
柏忠道:“不瞒少爷说,昨晚一见面,就是二十个透酥的薄脆,夜间竟把门下陷於缧絏之中,今日午堂四十大棍,在门下敝臀上整整打了好一会呢。”
刘公子道:“他说些么来?”
柏忠道:“他口口声声叫门下奴才,借你的尊臀,打你主人的薄面。又对我拱拱手,说得罪得罪,借重大力,改日还要陪礼。我说敝上心领了,门下代为致意罢。奈他一定不行,说不是打的你,打的你家主人。少爷不知,可煞作怪,打在身上,果然一些不疼,不知少爷脸上疼不疼?”
刘公子听罢,一口臭痰吐了柏忠一脸道:“放你妈的狗臭屁!你谎都撒脱节了。小松儿是看我的金面,不曾重办你,真同我少爷有情。不然,你还有命吗?他打你,是怪你咋日闹了我们的好事。你当什么,你再敢挑唆,我拿帖送你到小松儿那里,敲断你的狗腿。”
又回头道:“书房里人在那里呢?替我把老忠磝出去,我看见这副苦鬼脸,我怕他呢。”
柏忠原想主人出气,谁知倒挨一场臭骂,只得跛了出去。
刘公子吩咐套车,到松府传进帖去,说是面谢大人的,门上一会出来说:“少爷到都察院去了,改日到府谢步罢。”
刘公子少兴,就到南小街翠红家。到了门首一看,兵马司封皮横在上面,再问问左右邻舍,都说兵马司奉松都老爷的谕帖,逐出境了。刘公子大为诧异,只得回去。心里痴想道:“是了,他见我同翠红好,大约是吃醋呢。”
回到书房闷坐,倒弄得糊思乱想,废寝忘餐。次日又去,宝珠仍然不见。一连数次,不是说有恙,就是说有事。又请过几次酒,也是辞谢。刘公子无法可想,妄想道:“难道有气,连我都怪了?”
想到闷处,就叫柏忠来大骂一顿。
再说宝珠自在翠红家生些闷气,又着了些惊恐,身子不爽快,告了十天假,在房中静养,足不出户。许文卿到来要见,宝珠因是至交,不妨相会,请到内账房坐下,自己慢慢改装出来。文卿见宝珠恹恹娇态,弱不胜衣,笑道:“年兄玉体违和,还不怎样么?”
宝珠道:“受了风了,也无甚大事。”
文卿笑道:“秀卿太为薄情,月卿待你甚好,你为何倚势欺人?我们要不依你呢?”
宝珠笑道:“你们不依么?我就一同办,就说你们窝娼,要你们顶戴。”
文卿笑道:“果然利害。打柏忠手段,谁不知道?相府的人,尚且如此,我们没有势力的,还敢强么?怪不得行人相怪避撞马御史呢。”
宝珠道:“既知道害怕,就小心些,不可犯法。”
文卿笑道:“老刘只管犯法,也不害怕,也没个人敢办他。足见恶人有人怕,我们善人就有人欺了。”
宝珠脸一红道:“你别忙,看罢了。”
文卿道:“前天老刘想是发疯病呢,将你竟当做女郎取笑,那些言谈光景,令人真下不来,我同墨卿颇为动气。那个柏忠更不是个东西,只知道奉承主人,全不顾一些体面,打得很好,不但你可以出气,连我们心里也觉爽快。最有见识是打了就放,真有许多的便处呢。”
宝珠道:“依我的意思,连老刘上一本,紫云劝我说不必。次日一早,老刘有书信求情,所以含糊了事,没有深究。”
文卿笑道:“原来还是尊宠意思的。如夫人不但有貌,而且有才,真是才貌双全的了。你在气头上,谁敢劝你?是如夫人一言,解勉不可。足见忱边言语,是最动听的。”
宝珠尚未回答,只见进来一个美丽女,若有十三、四岁。一身俊俏,媚态动人,手里拿着一件竹青洋皱长袖马褂,笑嬉嬉道:“紫姐姐恐怕少爷凉,请少爷换件衣裳呢。”
宝珠道:“不凉,你拿进去罢。”
文卿呵呵大笑道:“你进去请紫姐姐放心,房里没有风,别这样操心太过。你去对他讲,不要忘了。”
绿云笑着点点头。文卿笑道:“你叫什么?”
绿云道:“婢子叫绿云。”
文卿道:“你少爷待你好不好?”
绿云脸一红,低头就进去了。文卿道:“秀卿真有香福,房中竟有两个美人,怪不得你不想夫人呢。但不知比老刘家那个玉簪如何。”
宝珠忍不住好笑。文卿道;“他明日讨来赠你呢,究竟同你二位如夫人较个高低。”
宝珠道:“我也被你欺落够了,你今日来有何话说,难道来尽说混张话的?”
文卿笑道:“话也有一句,却不要紧。二十六,墨卿小生日,你去不去?”
宝珠道:“二十六我也要消假了,是要去的。”
再说绿云进去将文卿的言语向紫云说了一遍,紫云暗想,小姐常说许少爷好,今日在此,我去瞧瞧,究竟面貌如何。遂走到屏风后,望了一会,心里赞道:“果然好风流年少,一团英气逼人,比李少爷还要好些。”
就细细的赏鉴,听他闲谈。文卿瞥见屏后有个金装玉裹的美人在内窥视,不知是谁,恐怕是他姐姐,不敢多说话。忽听内里叫道:“紫姑娘,大小姐叫你呢。”
只见一个花蝴蝶一闪,又听得履声细碎,一路进去了。
文卿虽未曾看明白,见他回头一笑,百媚俱生,一团俊悄风流,几与秀卿相捋,想道:怎么标致人都出在他家?他那姐姐久已闻名,美貌极了,李墨卿可谓有福。想我至今尚无配偶,就如紫云这种人物,也就罢了,那个绿云也还可爱,过一、二年,同秀卿讨来做小。我们如此深交,谅不好回我,但不知秀卿可欢喜他?同秀卿一房相处,自然占去头筹。不语不言的胡思乱想。宝珠明白,他看见紫云,暗暗好笑,文卿人物是好极了,但过于好色些,也不说破他。二人又谈了一会,文卿辞去。
再说二十五,李府着家人仆妇到来请姑太太,大小姐,以及三位少爷。松府年例,皆有礼物,不过衣料玩器等件。次日,夫人起身得早,十二点钟,已装束齐备。宝珠一早起来道:“今日应酬甚多,庄御史放浙江巡抚,是要送的;刘通政五十寿;吴子梅生儿子,总是要去的。”
紫云送上莲子一杯,宝珠吃了一半,递与紫云吃了。绿云将补褂取出,宝珠套上靴子,扎缚停当,穿了衬衣,加上线皱开气袍,束了玉带,穿了元青缎外褂。
紫云道:“这个獬豸补服,口里喷火通红的,配这挂蜜蜡珠子还好。但是珊瑚纪念配了色了,换挂翡翠的罢。”
宝珠道:“也是,红纪念不如茄楠的翡翠纪念好。”
紫云道:“太素了。”
宝珠道:“不妨,有金补服衬起来,怕什么?”
紫云在书架内取出来,替他换上。因为南城获盗,宝珠新换一枝花翎,此时戴起来,就如旁插一朵鲜花,天然俊俏。绿云先出去传伺候。
紫云拿了漱盆、面盆、衣包、水烟袋等件,交与内跟班。宝珠出来上车,家人上马,各处应酬已毕,到李府已交一点多钟。却好夫人在堂后下轿,宝珠上来扶着母亲,到二厅内里,李夫人以及姨娘、小姐,一齐迎将出来。到了内堂,大家见礼道喜。众女眷花团锦簇,翠绕珠围。李墨卿进来叩见姑母,又与宝珠平拜了,就请宝珠外边坐。
到了花厅,只见亲友甚众,宝珠也有认识的,也有不曾谋面的,两个兄弟也在座。墨卿道:“文卿在大书房里,你那边坐罢。”
宝珠随着墨卿,弯弯曲曲,到大书房来,各人起身让坐。宝珠一看,总是一班同年交好。依仁也随进来。墨卿指着首座一个老者道:“此位是张先生。”
原来这老翁,就是张山人。他本是一个老名士,今年九十六岁,精神颇佳,天文地理,三教九流,以及诗词歌赋,书画琴棋,无不精通。朝中大臣,个个同他来往,是个热闹场中最有趣的人。
宝珠见张山人童颜鹤发,如蔼如春,不象个近百岁的人,暗想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个有道之士。忙致敬道:“老先生名士班头,骚坛牛耳,在晚闻名向慕,觌面无从,今企末尘,曷胜欣幸!”
张山人笑道:“世兄兰台清品,阆苑奇葩,今幸相逢,不胜起敬。今日裙屐风流,英才会合,而寒皋野鹤,亦可翔翱其中乎?”
张山人口中说着,将宝珠细看一番,暗想此人秀丽非常,定然早年发达。但他是个风宪官,怎么一点雄风英气没有,纯是一团娇柔之态?看他体度,观他气色,好象是个女儿。宝珠见张山人不转睛看他,心里倒有些疑惧,脸色通红,转回头同旁人讲话去了。张山人再看他举动,细听他声音,心中俱已猜透,暗赞道:“不意小小女郎,竟是出人头地,干出这种大事业来,松仲康竟不亚于蔡中郎矣!”
老翁心里颇为羡慕。
又想他偏又生出这等一副美丽姿容,非有仙骨,不能如此等事。我虽看破,也不可明言,若说出来,即有天大的祸事了!况我是他祖辈,还是替他包容。此时席已排齐,主人请客入座。不知席间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